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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口诡遇

 
三宫电车站,山根谦作从出口处离开,去往海岸那边。
这其实是他第二回造访这里,不过仍然人生地不熟——距离他头回到这地方来,已有十四年了。那时候,他离开东京上这儿来是专门探望居住在此的、在轮船公司任职的前辈,停留了差不多有两个星期时间。这以后没多久,他就离开日本去往中国,中间再没回来过。直到现在,才得以重返。这个港口。在他的记忆中早已变得模糊了。
台湾那边,谦作经营着一家杂货铺子。本来那位在轮船公司任职的前辈把他安置在驶向上海的轮船上上班,不料半途他却染了病,只好住进了上海一家和轮船公司合作的医院里。治疗时,他结识了一名生于福冈县的日本人,两人颇为交心,于是在出院后便搭伙去了广州,之后又去往台湾。几番奔波,谦作才终于存足了钱,独力开起了杂货铺,在台湾也落地生根,结了婚,有了孩子,经济上富足了。所以这一次,他就借着谈生意为由,回国祭祖了。
天地间笼罩了一层薄雾,冷丝丝的。不再耀眼的斜日洒落着软和的余晖。他醒过神来,把目光自太阳上挪开,看向离得不远的一幢洋房。那建筑是木结构,长长的一列,外墙漆成了蓝色,不少处都已剥落。一楼都是些肉铺,有的出售鲜肉,有的出售熏肉。还有的店把形形色色的兽头挂在了门口。两名壮实的青年汉子正拿刀切着肉。光顾这家店的三四位顾客里,有一位中国老阿婆,她戴着耳饰,手里拉着个五六岁像是她孙辈的小姑娘。再一细看,还有一名中国女子站在老阿婆右侧,同样戴着耳饰,很是年轻。女子身旁,还有名中国劳工,面容上留有白色的痘痕。 
谦作寻思,这里大概是中国人的聚集地。他环顾周围,看到有一条很窄的小巷子,里面光线黯淡,但是开满了各式各样的店铺,穿行在巷子里的都是中国人。而那些店里,有的放着巨大的酒瓶,有的摆满了菜蔬,还有放着各类干货的,也不清楚是蛇干抑或龟干。其中有家店里满是番薯、树根一类的东西。家家店铺的玻璃门还有里屋的门框上都挂着对联,那颜色,正是谦作极为熟识的中国红。
谦作突然涌起了喝酒的念头。重返故国的这一个来月,他总会找些清酒来喝,然而即将离开日本,就再也喝不到爽口的清酒了,他未免有些恋恋不舍。
航船启锚的时间定在六点,他还未想好在什么地方打发时间,就考虑着是不是找个能喝酒的处所。他是在离这十来里的小镇上订的船票,行李早送到船上了,因此现在身边只带了件西装和一把藤质手杖,很是轻松,避免了四处走动时还要拖着行李的累赘。他微抬左手,瞅了眼戴在其上的腕表。时间刚到三点,再过三小时才会开船,完全来得及寻一处饮酒的地方待上两小时再登船。
他往对街看去,想寻个合适的消磨时光之处。公路右侧竖着个红色邮筒,过了邮筒就是一条小巷入口,而对着入口的拐角处,刚好有家垂着黄色门帘的西餐厅。
谦作并不太乐意吃西餐,如果可以,他当然希望能找一家做日本料理的店。然而这周围估计是很难找到了,况且西餐他也并非都不能接受,总归西式菜里也有炸鱼排。因此,谦作就一路走了过去。
到了西餐厅门口,谦作又想:再向前找一找,或许还有其他饭馆。他停下来,迟疑了一阵子,再一想,这样拖拖拉拉的未免也太耽搁时间了。他做出决定,还是进了西餐厅。
毛玻璃门关得并不严。临近  黄昏,光线黯淡的泥地间放置着七八张圆桌。有三四名顾客都各自占据着一张桌子。
谦作第一眼留意到的是紧挨着门口的那张桌子前的男人。他面朝里坐着,身上套着件破旧不堪的茶色西装。只瞧侧脸的话,很难知道他是本地人还是中国人。餐馆右边的旮旯里,有一名盘着西式发髻的女人。谦作同样瞧不着她的正脸,只看得到她披在背后的锦罗。这女人将一把梳子插在发间,其上镶嵌着一粒如同蛇眼的宝石,在黑黯中熠熠生辉。
她的身姿好生迷人……只要是男人肯定这么想吧,谦作当然也一样。他在一张位于右侧的桌子前坐下,身后就是漆成白色的木板墙。这位置刚好侧对西服男,能瞧见他的侧脸。年轻女侍应生穿花蝴蝶般飘然而至,询问:“欢迎光临,请问您想来点什么?”
谦作把手杖倚墙放好,回话说:“给我来点儿鱼,你们这里有炸鱼排吧?鱼都有哪些品种的?”
“有的。鱼是鲷鱼和鲅鱼。而且我们还提供生鱼片——要是您想吃的话。”
谦作喜出望外。
“啊?提供生鱼片吗?那就再好不过了!请给我上一道生鱼片,再上一道炸鱼排,女士。”
“行,那么酒呢,要上吗?”
“上!原本我来就是为了饮酒……我马上就得和日本告别了——今天的船。临走前,我想再喝一回纯正的日本酒!上你们这的好酒吧。”谦作带着笑意回答。他的面庞在台湾的日头暴晒下变得黝黑。
“明白了。”
侍应生微微笑了笑,回头走了。谦作心愿得偿,满足地摸出放在口袋里的一包敷岛烟,取了一支燃上,慢慢吸了一口,趁势往西服男那边看去。
就见西服男端着酒杯放在唇边,神情惘然,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在他前面有一张桌子,也坐着人,是个年轻人,头上一顶鸭舌帽,身套筒袖衣服,后背正对餐馆入口,拿着刀叉在进食,瞧着似乎是商店职工。另有一名女侍应生在他身旁椅子上坐着,和他说说笑笑。
这时,谦作记起在他右侧坐着的那名美女,转过去瞧,她发间的宝石仍旧闪着光。她好像是正喝什么,微微抬着头,右手举起。
“劳您久等了。”
招呼谦作的那名侍应生托着小酒瓶和酒杯过来了,她把酒杯放到谦作跟前。
“啊,谢谢。”
谦作把吸剩的烟揉进桌上的烟灰缸,端起酒杯,让侍应生把酒满上。
“酒温合不合适?要是低了我可以拿去再热一下。”
温度正合适。
“这样就好。”
“那我去把您点的鱼端上来。”
侍应生把酒瓶搁下,转身迈步离开。
“喂!赶紧上酒啊!”西服男用右手的指尖在桌子上敲击着,高声叫道。
侍应生站住了,不耐烦地出声问:“您还要酒呢?”
西服男立马就火了,他使劲拍着桌子,叫道:“喂!你这是什么话?你可别看轻了我!我要的酒也不是你的,你多什么话!还不赶紧给我上酒!”
这番火大的话可把侍应生吓坏了,她急匆匆回厨房去了。
“哼,倘若那块仙玉还在我手上……” 
西服男小声嘀咕了一句,又伸手拍向桌面,然后低垂了头,继续想着心事。垂下头时,他那泛红且混浊的眼睛扫了下谦作。
谦作心里琢磨,他所说的那块“仙玉”,会是怎么个物件呢?他想来想去,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劳您久等了。”
侍应生把生鱼片和炸鱼排端了上来。
“啊,太好了,我还想要一瓶酒。稍后我就得登上航船,现在能吃得早一些实在是好极了。”
“您是坐船到什么地方呢?”
“到台湾啊。”
“啊,台湾,挺远的地方呢。”
“是的,确实挺远的。”
谦作将放在生鱼片旁的一次性筷子扯开,挑了点儿芥末,搅进酱油中。
“台湾那地儿蛮不错的,您是定居在那里很多年了吧?”西服男突地开口问谦作。
谦作将筷子搁下了,举头去瞧,看到西服男扭转身,红黑色的狭长面容正对着自己。
“的确,我在那里定居十来年了,做生意。”
“在基隆还是在台中呢?”
“在台中。”
“是吗,那地方非常适于居住呢。我在那里也住过一段时间。不瞒你说,凡是东洋为人所知的港口城市,我全去遍了。新加坡、雅加达、广州、马尼拉、上海、南京……所有这些城市,我全到过了。”
“啊呀,我也去过上海还有广州的。您也是做着生意吗?”话刚问出口,谦作就想,从对方的穿着来看,恐怕他应该不是生意人,多半是那种居无定所热衷于到处跑的底层船员。
“嘿,我不过是闲不住罢了,我到那些地方去是为了寻物的……只是……可能再也寻不着了。”西服男拿他黑漆漆的手又拍了下桌面。
“寻物?是能生财的物件吗?”
谦作问着话,也没住嘴,吃着生鱼片,一边还品了一口酒。
“并非那种。我是在寻一块玉,一块非常神奇的玉。”
谦作马上忆起,先前西服男还曾嘀咕“倘若那块仙玉还在我手上”,他瞬时就觉得好奇起来。
“是吗?”
此时侍应生托着又一瓶酒送了上来,谦作记得西服男比他先要的酒,就指向他说:“那边的顾客在我前面点过酒,你把酒送那边去吧,我可以再等。”
侍应生神色很是为难,不过还是闷声不吭地把酒送了过去。
“不要不高兴吧女士,总归别人是好意。赶紧给我啊。”
西服男嚣张地笑起来。他马上就提着酒瓶替自己倒了杯酒。
“您寻的是怎样的一块玉呢?是仙玉啊?”谦作若无其事地追问一句。他心里清楚,很多事不能牵扯过深。
不知道为什么,西服男蓦地昂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将空杯子撂在桌上,拖开了谦作对面的那张椅子。
“如果您有兴致,我可以给您讲一讲。您看怎样?”
西服男边说,边和谦作相对而坐。谦作有些担心会招来麻烦,可也不便直接就回绝,只好递了杯酒给他,说:“那我请您喝杯酒吧……”
不料,西服男用手挡住酒杯,婉言谢绝:“别啊,犯不着跟我客套,您就尽管吃着喝着,该干吗干吗。我要是想喝酒,我可以取自己的喝。”
“这样……那我也不跟您客套了。”
“越随意越好,这样大家都放松。”
“好,那就都随意些。”
谦作替自己满上一杯酒,一边浅酌一边准备听西服男讲述。
“那我要开始讲了。事情吧确实挺离奇的,比爱因斯坦提出的相对论还要更离奇。”
“是吗,愿闻其详。”
“我从头讲来……您或许纳闷过我是哪国人,我这么说吧,我在中国的时候我说的是中国话,我在爪哇的时候说的又是爪哇话。我到底是哪国人,您尽可以猜猜看。我只能跟您说,我家里在当地是有名的富贵人家。我爸纳了七房小妾,却都没生出孩子,家里就我一根独苗。可想而知,爸妈有多宠溺我。我小时候的家庭老师里就有两名外国人,一名来自法国,一名来自意大利,其它所有需要学的也样样不少。不过我偏生就爱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飞机才面世,我就前往乘坐过。好玩的游戏或是展览,我也定要抢先尝试,而且会开高价让对方教我其中的奥妙。有那么一段时间,我邀请了一队印度籍的女魔术师,让她们住在我家的别墅里,方便教我变魔术:怎么让石子丢出去就变为鸽子,怎么让地上摆着的手杖变为蛇,怎样让空帽子里跑出小狗来……实际上吧,所有魔术全是有技巧的,懂得了其中的技巧,就不觉得神奇了。不过,看客们爱这个,我也乐于见到观众的响应。因此,我经常会邀一些亲友、邻里之类到我家的后花园来观看我变魔术。唔,我那年还只有十七岁。接下来发生的事才叫刺激呢,别心急。呀,您喝您的,不必在意我。”
西服男突然记起自身是带着烟的,就把两只手伸向衣兜。
“行。”
谦作颔首。就见西服男把兜里的烟和火柴取了出来,焦躁地点上了烟……
“容我细说。事情是发生在那年夏天。我家的后花园里长着一株非常高大的枣树,结满了一树的枣子。我就在树下放了个暗藏玄机的箱子,变了几个我擅长的魔术,又丢出几粒石子去变成鸽子。
“突然,我听到有谁嗤声一笑,笑声里满是不屑。这么不礼貌的人是哪一个?我回身去瞧,发现是名老人,戴一顶红色帽子,留着稀疏的白胡子。我愤愤地瞪视他,寻思着假如他再做出无礼的事,我就揍他一拳。不料,他却开口说:‘少爷,这些玩意儿只能忽悠下小孩子,无趣得很,你要不要看看老朽变魔术?’
“我勃然大怒。他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拿,不借助道具,又要怎么来进行魔术表演呢?如果他变不出让我满意的魔术来,我一定要他好看!
“‘哦?那就看看好了,你赶紧变一个吧。你都会变什么?’我问。
“老人带笑回答说:‘少爷,就没有老朽变不出的东西。就算您想要我将您变成一只猴子,我也能做到。只是吧……还是变一个立刻就能看出效果的吧。我让那株大枣树马上就枯萎,怎么样?’
“这老家伙真是满口狂言!哪怕是再高明的魔术师,也做不到让一株长得好好的树马上就枯萎啊!我哂笑,心内猜想他定是想来讨钱的叫花子,更生气了。
“‘少废话!假若你真有这个能耐,那尽管让我见识见识!’我说。
“老人听我这么一说,就把胸前配戴的白金锁拿了下来——那戴法就像基督教徒往脖子上戴十字架——又把锁上悬着的小袋子拿下来,握在右手中。
“‘您可瞧好了,它马上就会枯萎。’
“他将右手抬起,摆出诅咒的姿态。霎时之间,原先郁郁葱葱的树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纷纷枯萎,满树的枣子也都坠落到地上。我大为骇然,惊得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老人满面从容地问我:‘您可看清了,少爷?我骗没骗您?’
“‘是我不对,我竟敢不相信大师,还望大师原谅。’没办法,我只好向老人赔罪。
“老人回说:‘少爷不再把老朽当成骗子就好。老朽也不忍这树就此枯萎,还是让它再生吧。
“说完这话,他就横着晃了几下右手。枣子立刻停止了坠落,树叶也停止了枯萎,重返嫩绿。我认准了老人是神仙下凡,也顾不得暗藏玄机的箱子了,立马将老人请进屋,尽情款待,并向我父母介绍了他。本来我还想邀老人住到我家里的,他却对我说:‘少爷的心意老朽谢了,不过老朽还要照料家人,不方便只身住在您家。’
“于是我让他把家人也带过来,都住到我家好了。
“‘不必如此,那未免太过劳烦了。您若是瞧得上老朽的术法,老朽自然会在适宜的时机教导您。只是术法和魔术不同,玄奥无比,假如您的决心不够坚定,就算我教了,您也学不会。所以还是等您下定决心了再开始学比较好。老朽会不时登门拜访的。
“我再三挽留,还是留不住他,甚至连他住哪儿他也不愿透露,只在临走前说:‘到你该知道的时候,你就知道了。’我更加认定他是一位隐士高人。从那往后,每过几天老人都会来造访一次。有时候会拿着石头变青蛙,有时候会让墙上显出女子身影……我家自然是将他奉为上宾。不料,过了一个来月,我家里就遇到了大事——我爸爸原本身体非常健康,可就在那一天,他在喝下午茶时毫无征兆地逝去了。我家里的近亲都不在附近,我妈妈只好自行调派仆役,好一番忙乱才将我爸爸的后事料理完。 
“然而,就在我爸爸逝世十天后的清晨,我妈妈也一睡不起,与世长辞了。过了很久我才得知,这全是老人做下的事。然而那时的我对此毫不知情,可仰仗的又只有那个老人,因此很多事情的处置我都会去请示他。尽管如此,老人仍然没有住到我家。有一天,老人领了个年轻女孩来,他告诉我,这女孩是他女儿。女孩和他一起来了三回。在她第三回来的那天,终于留在我家过了一夜。就这一晚上,我和她已经如胶似漆了。
“被幸福萦绕的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个致命的圈套。那老贼已经暗害了我的爸爸妈妈,接下来就要来害我了。第二日,女孩说要回去,因此我就送她回她家。没想到,她却是住在停靠于海湾边的一条小船上的。我到了船上,就被老人锁在了一间小舱室里。倘若我逃走,女孩的姐姐就会用手里的利刃招呼我,老人也会下毒手。女孩的姐姐脚是跛的,相貌特别丑,但手中七柄利刃玩得很好。她接连掷出利刃时,凶恶可怖得像是魔神。我把女孩送回去时,老人专门叫了女孩的姐姐出来,让她演示给我看。老人是想趁机杀了我,可是女孩挡在我身前,一个劲维护我。我那时候还不清楚老人的险恶居心,只发现他不肯放我走,于是我只好留下。到了晚上,我半夜突然醒过来,就听到隔壁舱室里两姐妹还在高声争执。
“‘他太可怜了,我实在不忍心!姐姐,求你瞧在和我的情份上,饶了他吧!
“她姐姐斥责她说:‘蠢货!你是让那废物给迷了魂吗?你不忍心出手,就由我来好了!’
“我这才明白过来,怕是我今天夜里就要丧命了。我害怕得牙关打颤。片刻后,隔壁就没有说话声了,周围静悄悄的。我暗暗祷告,希望对我带着善意的女孩能救救我。假使她向我要钱,我也甘愿把我全部的家财双手奉上。我想等有机会好好求求她。就这样,一直等到天亮,女孩来看我了,把一个悬在锁上的小袋子塞给了我。
“‘这是我父亲的靺鞨仙玉,如果你遇到什么危险,只要挥动这块玉,就能转危为安。仙玉能让凡事都顺你心意,你有了这块玉,我父亲和我姐姐就再也伤害不了你了。你这就回家去吧,永诀了。’女孩说着已是满面泪痕。
“假如我那时候能镇定些,多少能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可惜当时我性命堪忧,正是惶然失措的时候,于是急匆匆就出门跑下了那条船。没跑多久,我听到老人在大声咆哮,声音都嘶哑了。正是黎明时候,天空刚泛起鱼肚白。我回到家中,很为那女孩担忧,不知道她会怎样。只是我实在畏惧那名诡秘的老人,于是就招来五六名年轻壮汉,叫他们带着枪到海湾去打探打探,然而已经看不到那条船了,很可能已经驶离那里了吧。我还是惦挂着那女孩,派人打探了很长很长时间,可一直都没能打探到她的消息。而我得到的那块玉,形状如同树叶,颜色深蓝,非常剔透有光泽。
“您猜我拿着这块仙玉做什么用了?我原本就有万贯家私,不缺钱财,用不着学人偷盗,于是我就把仙玉的功效拿来对付女人了。省长夫人、公使夫人、市长千金、歌姬、女明星……只要是我瞧上的女人,就没一个得手的。就在我玩得不亦乐乎时,我们那里来了一个歌剧团,里面的成员都是些日裔马尼拉人。我又瞧上了他们的台柱子,把她弄到了手,不料这女人竟把我的仙玉给偷走了。我的‘本事’也暴露了,受尽众人谴责。我待不下去了,加上也不舍那块仙玉,于是就把所有家财都兑换成了现钱,步入了寻玉的漫漫旅途。一转眼,已有十年了……”
西服男话还没讲完,突然响起凳子脚和地面的摩擦声,谦作抬头去瞧,发现在他右侧墙角坐着的那名美女正打算离去。她的脸是鸭蛋型,很是妩媚多姿。她自西服男的身后走出,长长的蓝色锦罗围得紧紧的。谦作发觉这女人不只是背影迷人,容貌也生得极美,令人心动不已。西服男也在这时抬起头来。他一瞧见女人的面容,立刻满是诧异,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着她,就这样瞧了一阵,他骤然跳了起来,大叫道:“哎,是你!天华?”
谦作顿觉恍然,瞧一瞧西服男,又瞧一瞧那女子,女人却浑不在意的样子。
“啊,不错……你正是天华!”
西服男背朝谦作,伸手够向女人的肩膀。但女人连正眼都没瞧他,自管自地往外走着。
“停下!”
西服男将手朝着女人的左肩按下。
“你想干什么?岂有此理!”女人怒斥道。
不知道为什么,西服男突然间仰天倒了下去。女人拽开玻璃门,径直离去。
“该死的小偷!”
“哎!哎!”
招待谦作和西服男的侍应生赶紧跟着追了出去。谦作暗想:方才的那名女子,该不会就是把西服男的仙玉给偷走了的女歌星吧?只是这也太巧合了,何况故事本身又过于荒唐离奇。谦作完全没办法把那名美女当成西服男讲述中的人,他甚至疑心:西服男会不会有些神智不清?
也不知道什么时间了。谦作赶紧抬腕看了下时间,指针指向了四点十分。
距离开船还有近两个小时。谦作心想,最好别耽搁下去了,免得又被搅入奇奇怪怪的事情中去。还是先登船,到了船上再找些酒喝吧。
他准备付账,抬头想喊侍应生,发现剩下的三名侍应生在看到同事追出去后,就全站到玻璃门旁向外在张望。
“哎,侍应生!”
谦作以右手的指关节叩了叩桌面。一名侍应生顿时闻声而来。
“算下账吧,这些东西多少钱?”
侍应生瞄了眼摆在桌上的餐盘和酒瓶,立刻就算出了价钱,两块多。谦作付了三块,对她说:“多余的钱算小费,给方才招待我的那位女士。”
侍应生收了钱走开了,谦作又取出一支烟,掏出火柴点上了,吸一口,站起了身。
“不得了,出大事了!”
恰在此时,那名在先前跟着追了出去的侍应生跑回了玻璃门外,心惊肉跳的样子。
“怎么?出什么事了?”
“大事情,大事情!方才那名顾客,掏出把刀,自己割了脖子!我真是吓死了!”
谦作一惊,手中的烟掉到了地上。
“就在小巷的水果店门前,他跑到那里时突然就拔出刀来,自己割了脖子!把我吓坏了!”
“他怎么会割自己脖子啊?他不是在追那名女子吗?”
“是在追啊!但我压根没看见女子的身影啊!”
“究竟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啊……难道他疯了不成?”
“八成是疯了!就算是那女人真和他有怨,他也应该拿刀对付她啊!”
听人这么说,谦作也觉得西服男的精神状况可能不大对,所以他讲的故事才会那么荒诞离奇。他突然有些后怕——幸亏和西服男没聊多久,要不然若是误了时间,赶不上开船,那可就糟了。
“这可不得了……”
谦作嘴里嘀咕着从侍应生们身旁穿过,出了西餐厅,也不去往小巷里面看,飞一般地从来时路逃离了。
街灯不知何时都已点亮。谦作也从容了些,不再像刚从西餐厅出来那会的慌乱不堪。
他慢慢悠悠地在傍晚时分的大街上漫步着……
气候好像变了。湿润润的空气扑面,带给人些许暖意。他心中还在琢磨西服男离奇自杀的事,但感觉上这事却恍然已像是过去多年了。
谦作陡然涌起想吸烟的念头,他站住了,用左边胳肢窝夹住手杖,腾出手进衣袋抽出一支烟来,放进嘴里,又取火柴点燃了。用过的火柴梗他随手扔了,吸着烟,打算接着朝前走。
正要迈步,他猛然仰头,往自己的右前方认认真真打量起来。那儿有一幢灯火通明的洋房,一名生得极美的女子就在洋房第二层站着,从谦作的角度能看到的是女子的上半身。女子嫣然一笑……
谦作感觉似曾相识,就仔细看了看她。呀……这不正是先前西餐厅里见过的那名女子吗?谦作还记得诡秘的西服男叫出的那个名字——天华。
美女向谦作颔了颔首,开口道:“先前惊扰到您了吧,实在抱歉。来我家里略坐一会儿,喝点茶吧。”
时间倒是还早,然而谦作和这女子仅一面之缘,完全不了解对方底细,也就不好贸然就上她屋子里去作客。再说,一名年轻女子这么殷切切地待他,他也很有些疑心,不肯随便就应了她的邀约。
“进来啊,我屋里没旁人,不需要客套。”
谦作又一寻思:这女人的衣饰装扮还有言行举止,像是戏子或是歌妓,反正不大像是良家女子。而且她既说“屋里没旁人”,那很可能表明,她要么是到这旅游的,要么是到这来勾搭有钱人的。反正现在时间也还早……
“快进来啊。”
“嗯……那我就进去了……”
谦作扔掉嘴里的烟头,转身去找洋房的楼道口。那儿安着玻璃门,门灯洒下昏黄的光。
“进了那扇门,靠右上楼梯,二楼第四间屋子就是了。”
谦作又瞅了眼女人的面容,就走进了那扇门。门的材质是磨砂玻璃,外层沾满了白色尘埃,像是正在恭候他的光临——门关得并不严,还留了道缝隙。他心情很不错,开门进去了。
门内是一条走廊,走廊里边有个凸出来的玻璃窗,窗内应该是门房,有个肉嘟嘟的老太太坐在里面,她拿了本外文小册在手里。谦作能看到的是她的侧脸,脸蛋红红的,一副黑边眼镜架在鼻梁上,镜片格外大。窗户的左侧和右侧光线都非常暗。地面由木板铺就,楼梯就在木板尽头。谦作先去到窗户右侧,用那儿挂着的棕毛刷细心地刷干净了鞋上沾染的尘土,这才走向楼梯。
他不慌不忙,徐徐地登上由白砖垒出的楼梯。他寻思着,万一让那神秘女郎给迷住,被榨干身上的铜板,没钱回台湾,那可糟了。假使有这苗头了,我就付她点茶钱然后走掉好了。
想到了这个好主意以后,谦作颇有些自得地踏上了二楼走廊。
走廊里没开灯,黑不隆冬的,像是恐怖的魔窟。独有一处开着灯的屋子敞着门,亮堂堂的光线下,门口站着的人身影清晰可见。谦作判断那里应该就是女人的家,于是往那边踱去。
不出所料,那女人正在屋门口等待着他。
“非常欢迎。”
“打搅了。”谦作颔首,信口回应。
“屋里比较乱,还望海涵。”
“那我就不客气了……”
谦作进了屋子。玄关处摆着一座屏风,光泽闪耀,像是云母制成的。谦作绕到屏风左侧入内,就到屋子当中摆了张大方桌,方桌上摆着一盆盛开的鲜花,瞧着似乎是玫瑰。围着桌子摆了几把靠背椅,还有安乐椅,椅垫都是天鹅绒的,火红火红的。窗户上垂下的罗幔则是绿色的。在窗下还放着几把躺椅和其它各个款式的椅子,也同是火红的天鹅绒椅垫,瞧着很是高端大气。
看到屋内的情况,谦作寻思,这些东西很上档次,到了这样的地方,外衣不脱下来就失礼了。他向左扫视,想看看有没有挂衣服的地方,这时,他看到有个三层的小衣帽架。他走到跟前,取下帽子,和手杖一起搁进最底下那层,随后就伸手解开外套。
此时,女人走到他身后,带着热度的手搭到了他背上。
“我来帮您脱吧。”
她果然帮谦作将外衣脱了下来。谦作不免有些尴尬。
“谢谢了……”
“您坐。”
女人边说,边将外衣折好,搁置在衣帽架上。谦作走向桌子时抬腕看了下表,已经四点四十了。
“我在这待不了多久,过一阵我坐的船就要开了……”
“那也总还可以陪我聊一阵啊。”
女人已然来到了他身边,并将转椅调好了角度,方便谦作入坐。谦作就坐下了。
淡色的白花映入眼帘。
“先前惊扰着您了吧……我平日里都是独自居住,难免感到孤单,有时就上外面吃饭。先前那个人实在太莫名其妙了,我可让他吓得够呛。他究竟是怎么了啊,我压根就不叫天华啊。”女人一边在谦作右侧坐下,一边说着。
“那人精神不大正常,您多半还没听说,在您离开后发生大事了。”
“怎么了?我当时看他追我,就从巷子里拐出去甩开他了。他之后如何了?”
“他追了一阵子,忽然就掏出刀来,自杀了!就在巷子里!虽说不是我亲眼所见,但是追着他的侍应生瞧见了,是她说的。那人怕是疯了。”
“啊,自杀了?他这是在做什么啊……真是可怜。”
“可不是,在餐厅的时候他还对我说,有人偷走了他的靺鞨仙玉,为了找回他的玉,他将东洋叫得出名的港口都寻遍了。这种瞎话我才不信。我看他是疯了。”
“是吗?然而他却自杀了啊……好可怜……他是什么地方的人呢?”
“我觉得他很可能是中国人。”
“中国人吗……”
谦作有些许扫兴,女人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对他。他想快些离开,又伸手进衣袋抽出一根烟。
“很快就有食物送来了,您可得多待一阵子啊。我正烦恼找不着个能说话的人呢。”
女人用一只手撑着桌,探身取来火柴,在花盆上划着了,递向谦作。谦作就着火点烟。
“抱歉了,我略坐会儿就得离开,我搭的船六点就开了。”
“但也可以多坐一会儿的吧。”
正在此时,屋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一名系着白围裙的年轻女佣,她托着托盘,其上搁着只葫芦状的陶酒瓶,还有两只小巧的高脚杯。
“搁在这儿吧。”
系围裙的女佣盘的是岛田髻。她将托盘摆到桌子一角,弯腰鞠了一躬,这才转身离去。
“东西简陋得很,招待不周,您可多包涵。再等一等菜就上来了。”
女人提起陶瓶,将一只杯子倒满了,端到谦作跟前。
谦作寻思,要是再耽搁下去就要误了正事了。他打定主意,将这杯酒饮完就离开。
“您太见外了……那我就饮了这杯酒吧。”
谦作颔首示意,将烟头摁进桌上的烟灰缸中,饮了口酒杯中淡蓝色的酒。这酒味道比较淡,类于威士忌的口味。谦作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牛蒡幽香,也不清楚香味是出自酒中还是出自花中,只感到惬意极了。
“如何?这酒还喝得下吗?”
谦作两口饮尽杯中酒,把酒杯放了回去。
“这酒很好……只是我确实赶时间,还是告辞了。”
话毕,谦作站起来就打算离开。不料女人竟探出柔嫩的脚来,轻踩在他的右脚背上。谦作舍不得离开她的脚。他看向桌上摆的花……那些花朵本来色呈淡白的,此时竟变得火红。他吓了一跳,赶紧看向那女人,女人妖艳的脸格外耀眼。
“您如果爱喝,不妨多喝一些。这酒喝着很惬意的。”
女人提起陶瓶,又给他倒满了一杯。同一时间,她伸出双腿绕在谦作的右脚脚踝上。谦作只觉她很夺目,不由得垂下了头。
“难道……您不愿意喝我这丑妇人给您倒的酒吗?”
谦作弯着唇角笑了,端起了杯子。
“我与您共饮。”
谦作抬眼瞧去,就见女人把杯子凑到红唇边,笑得妖娆。谦作只觉整个天地都绮丽起来,不由得沉浸其中……
“还不知道您姓甚名谁……”
“我无名无姓。唔……你可以喊我天华。”
谦作察觉到有只暖暖的手触在了他搭在桌上的右手背上,他赶紧反手去拉住了那只手……
谦作醒了过来,他觉得非常难受,就像自己是园里一只孔雀或是旁的什么鸟儿,正当他拍着翅膀飞翔时,翅膀突然就掉落了……他喘息了几下,艰难地张开眼睛。雪白如玉的女性肉身正躺在一条嫩绿的羽绒被下。
谦作惊诧万分。同一时间,回忆在他脑中浮起。晨曦的微光从这些回忆的间隙穿过,照在他身上,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误了回程的船!
“天啊!”
谦作躺在被子底下,大为失悔。他还记得,在这以前他就发电报告诉过家里人,他会于昨天坐船返回。他脑海中甚至想象得出他八岁的幼女还有五岁的幼子,以及孩子们的妈妈在一起翘首以盼,等着他归家的情形。
谦作悔之晚矣,内心深感苦痛。他不能再躺下去了——他赶紧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竟也光着身子。
“这么早,不多睡一会儿吗……”女人睡眼惺忪地说。可是谦作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
“不了,我得马上离开。我的衣裤呢?”
他在枕头旁的箱子里找到自己凌乱扔着的衬衣和西裤。他赶紧掀开被子下了床。
“你这是做什么啊……”
“我要到轮船公司去!”谦作一面穿着衬衣一面回话。
“但船不是早就开了吗?”女子毫不在意地说。
谦作听得火冒三丈。
“虽然没有今天的航班,可有三天后的,我去了可以买……”
“呵……”女人发出冷笑。
谦作飞快地穿好了衫衣、西裤还有鞋子,他伸手摸了摸衫衣口袋,手表还在,钱包也在,只是不知道钱包里少没少了钱,他很不放心,然而又做不出当着女人打开钱包检查的事,只好把钱包塞入衬衫里面的兜里,又戴上了手表。
“你着什么急啊,轮船公司可不会随随便便就被找着……”女子盖着被子慵懒地说。
“不可能找不着,它就在海岸边上,沿着找过去就是了。我去了。”
“不先用早餐吗?”
“我途中找些东西对付对付就是了。”
“唔……”
谦作推开卧室的门,走进客厅。厅内的布置还是昨天他瞧见的那样。他越过厅堂,走向玄关的屏风那儿。他的外衣、帽子和手杖还放在右侧的衣帽架上,他拿起这些衣物,急匆匆出门而去。
走廊里光线充足,门一关上,他就伸手入怀,取出放在内兜的钱包察看了一下——钱一分也不少。他突然觉得理应给那女人一部分钱的,然而专为这个再回去一趟又有些唐突,于是还是下楼去了。
就在他正要打开洋房的玻璃门出去的时候,背后蓦地响起古怪的笑声:“呵呵……”回身瞧去,还是昨天那个老太太在窗户里坐着,鼻梁上架着那副镜片极大的眼镜,她那样子怪吓人的,谦作不敢多看,赶忙离开了洋房。
旭日升上了街道另一边的屋顶的砖瓦上。一拔又一拔的劳工穿行在小巷中。谦作分不清往哪边走是去海岸,他打算向人问个路。
“打扰了,劳烦问下,往哪边走是去海岸边的?”他询问三名走在一起,都背着工具箱的木匠。
“我们正好要到海岸边去,你是去哪个地点呢?”
“驶往台湾的轮船公司。”
“啊,那离我们的目的地不远,你跟着我们就是。”
谦作跟在三名木匠身后出了小巷,来到有电车行驶的路上。他才越过轨道走到大路上,三名木匠就不见踪迹了。
一名男子嘴里咬着海员烟斗从对面过来,谦作赶紧上前询问:“打扰了,劳烦问下,往台港轮船公司去要走哪条路呢?”
“噢,你从那边的小巷过去,到了第三个路口时往右走就是了。”男子给谦作指路说。
谦作依照他的话前行,走了好久才走到第三个路口,他赶紧拐向右,然而眼前并不见海岸,也没有一家轮船公司。
“请问还有多远才到海岸呢?”谦作询问一名老人。
“现在是在山上啊,你要是想去温泉呢,再朝前走一段路就是。你要是想去海岸,就有得走了,得折回去。”老人指向谦作来时的路对谦作说。
谦作没办法,只好又往回走。走啊走啊,他又认不清路了。
“劳烦问下,这周围可有旅店?”
谦作饿得狠了,他打算寻家旅店或是饭馆,然后借用电话打给轮船公司询问询问。
“旅店啊,前方就有一间。”
谦作沿着行人的指引走去,然而压根儿没看到任何旅店。
时光转瞬即逝,日头已西沉。谦作又饿又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
“啊哟,您这一天是去哪儿了啊?夫人等得可着急了!”突然有人说。
谦作听了颇觉莫名其妙,仰头去瞧,发现竟又走到昨晚那幢洋房跟前了,盘岛田髻的女子俯身看着他,正是昨晚送酒进屋的那名女佣。谦作恍然发觉,自己绕了一大圈,又回来了。
“哦,原来是你……”
谦作无法可想,只好还是上楼去。屋子里开着灯,神秘女人正倚着桌子,笑吟吟看着他。
“到过轮船公司了?”
谦作总不好告诉她自己没找着地方,就打了个哈哈,走到女人面前。
“乏了吧?赶紧坐下。饿了没?我这就去弄些吃食来。”
女人笑得娇媚,神情间却有一丝讥嘲。谦作想吸烟了,于是伸手朝衣袋掏去,然而烟已经没了,光剩下空盒子了。他无可奈何,只好干坐着。
“在轮船公司逗留了这许久吗?”
“哦……也没有,还上别处去过。”
谦作感到今天的遭遇太过离奇。他觉得,到不了海岸也找不着旅店全是自己的问题。他心神不宁,很是忐忑。
盘着岛田髻的女佣送来几碟吃食,搁在桌面上。
“我早就吃完饭了,你只管吃好了。”
谦作确实饿得狠了,就举筷吃了起来,摆在他面前的是以面包为主食的西餐。
“再来一杯昨天那种酒吧,喝下去会非常惬意呢。”
女子提着陶酒瓶斟满一杯酒递给他。谦作搁下筷子,将酒饮下,再次沉入绮丽的天地之中……
再睁开眼时,又已天亮。谦作躺在被窝里,周围一切就像是昨日的重现。他打定主意:我今天直接打车到轮船公司去!
他下了床,把衣服穿上了。
“你还要出去啊?”女人躺在被窝里问。
“要去的。一会儿回来。”
“何必费这功夫呢……”
谦作无视女人劝阻的话,决然离去。老太太一如既往地笑得轻蔑。一到街上,谦作就叫来一辆的士。他预备打车先到旅店,在那儿用过早餐以后,再去往轮船公司。
“到海岸那边,然后随便找家旅店停下就成。”
的士载着谦作,没完没了地在大街小巷之间绕来绕去,开了很久很久也不见停下。难道是周围都找不着旅店吗?
“嘿,还找不着旅店吗?要是这样,就一直开到驶往台湾那边去的轮船公司去好了。”
然而的士还在绕个不停,始终到不了地方。谦作无法,只好下车,改搭另一辆。然而,这辆车依然这样。
不经意间,日头又开始西沉了……
“得了,得了!让我下车!”
谦作结清车费,下车准备步行着去。
“呦,你回来了?”
哪知,他一抬头就看到神秘女人在二楼从窗户探着身子,对他说话。谦作进了楼道,边上楼边想:我是不是疯了……
又是一个天亮。
谦作已经害怕到了极点。他打算去找警察求助。于是,一离开洋房,他直接就开始找警察局。
“警察局就在前边不远。”
但是他已经走了很远很远了,还是没看到哪有警察局。谦作决定降低标准,直接找警亭好了。
“警亭啊,马路对面就有。”
然而警亭也怎么找也找不见。谦作心如死灰,只是往前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又走回到那幢洋房跟前。二楼窗户里,依旧是那女人的面孔。
又是一夜过去。
谦作寻思,索性避开这个城市好了。他打算上三宫站去搭车,谁知却连车站也寻不着了。黄昏时分,他再一次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女人居住的洋房这里。
这天晚上,女人抱着谦作的脑袋,贴在自己胸前,在他耳旁轻声细语。不过谦作毫无反应。
“宝贝儿,你想不想看我变魔术?”
女人说着,用右手从左手袖口里抽出一个物件来。
“桌上的花过于惹眼,我将它变枯萎掉怎么样?”
谦作陡然间记起些什么,他使劲张开迷蒙的醉眼……
“该死的花,快枯掉吧!”女人把右手伸到花盆上方,喊道。
那株花立时开始枯萎,片片花瓣凋落。
“宝贝儿,如何啊?”
谦作盯了一阵子,合上眼皮。
“哎呀,宝贝儿睡着了……”
神秘女人和女佣合力把谦作拖到了卧房。谦作其实并没有睡着,一整夜他都在装睡,一直等到天将亮,他瞅好时机,伸手摸向女人的左臂。
“你干什么?”
女人惊醒,慌忙道。然而电光火石之间,谦作已经得手了想要的东西——在女人手臂上系着的挂着锁的袋子。
“啊!”
女人尖叫一声,迅速起身离床,逃了出去。
谦作把袋子叼在嘴中,赶紧穿上衣裤去追,可是已经找不着女人的踪迹了。
天完全亮了。谦作觉得神清气爽。他从洋房出去,没走多一会儿就看到有一家很不错的旅店。
这一天的黄昏时分,他终于搭上了去台湾的轮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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