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少女
一
放眼望去,是一片无边的田地,种植着麦子、油菜花,还有不远处的梨树林。再远一些是一座远山,依稀可见几户人家的屋子在山脚下,还有耕牛的叫声悠悠飘荡。三郎埋头锄地,腰酸的时候,便支着锄头远眺田间的风景。今天惠风和畅,天空中飘着许多薄云,鸟儿的鸣声悦耳动听,三三两两在半空中互相嬉戏着。三郎一直弯着腰锄地,不知不觉间,觉得腹中空空,原来已经中午了。
三郎放下锄头,往田边的一个小草棚走去,草棚又小又破,不过一把纸伞那么大,三郎伸着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把早上带出来的盒饭拿了出来,就着茶水解决了午饭。吃完饭,三郎把空饭盒放在身边,正准备站起身来,突然,一阵强力的龙卷风刮了过来。
这风极大,将田里的沙石都吹得飞了起来,三郎也差点被风刮倒在地。三郎下意识地侧过脸,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避开大风。这时候,三郎猛地发现这股漆黑的龙卷风中竟然还有一个人。
三郎眯着眼睛仔细看去,确实是有一个少女在这龙卷风中,她穿着一身友禅和服,下摆被风吹起,露出一截雪白的脚踝。
“哎呀!救命啊!”呼救的声音传入三郎的耳中。
三郎满脸困惑地望着风中的少女:“出什么事了?”
“哎呀,这个风好可怕啊!吓死我啦!”少女的衣袖被大风吹起,轻轻拍打在三郎的身上。
“没事儿的,就是刮风而已,要不然,你进棚里躲一下?”
“这风真是吓人啊!大哥你快救救我啊!这风一直追着我!快让我躲到你身后去吧!大哥你可要帮我挡好啊!”少女像一阵风一般飘进了草棚。
“大哥你可要挡住了啊,不然我就要被风吹跑了!”少女的声音颤抖着,像一只小白兔一般躲在三郎的身后。
三郎见少女如此害怕,便依言挡在了草棚门口。这时,风忽然变得更大了。黑压压的妖风直逼草棚,三郎只觉得耳畔轰轰作响,草棚都快被吹翻了。三郎咬紧牙关挡在草棚门口,怕这风吓到了身后的少女。
大风刮了一小会儿便转了方向,往西边去了,只一会儿工夫,便听见打雷般的一声巨响,这股黑色龙卷风一下子消失不见。周围一片狼藉,恢复了宁静。
三郎总算松了一口气,回身往草棚里张望,那位身穿和服的少女正坐在草棚的最里面,双手抱着膝盖,十分害怕的样子。这草棚又矮又小,少女根本站不起来,只能这么静静地坐着。
三郎打量起少女的模样来,一身上等的友禅和服,长得白净可爱,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
“好了没事了,风停了。”
少女听见三郎的声音,微微抬起了头朝着三郎笑了起来。三郎顿时被这娇美的笑容给迷住了。
“已经……安全了呢……”
“真是谢谢您救我了……我特别害怕大风呢……”
“小事而已……”三郎腼腆地笑着。
“要不是大哥搭救我,我现在肯定被那大风给吹走了。真是吓死人了。”
“你怎么会这么怕风?”
“要是平常的风我可不害怕,可是刚才这阵风真是可怕极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大风……总之谢谢大哥了。”
“也对,刚才这阵风确实挺吓人的……初春的时候这一带总会突然起大风,还会下大冰雹呢,刚才这么黑乎乎的大风我也没见过。话说回来,你是哪里人啊?我怎么好像没见过你?”
“嗯,我们家从我曾祖父的时候就离开这里到东京去了,以前是驻扎在这一带的呢。现在这附近肯定没有人认识我。”
“这么说来,你这是从东京过来?”
“可不是嘛,去年我父亲过世了,今年母亲也随他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我打算出去旅行呢,找个其他什么地方住。走之前我想来这边看看,毕竟祖上一直居住在这里。结果我早上刚下火车出来,就被这大风追了一路,哎,衣裳都被弄坏了……”
三郎听她这么一说,细细看去,少女的和服上果然破了好几处,袖口、肩膀都是刮破的痕迹。
“哎哟,还真是刮破了不少地方。要不然我把我妹妹的衣裳先拿一件给你穿吧。只不过我们都是乡下人,衣裳可没有你身上的布料那么好……”
“咦?大哥你还有妹妹啊?”
“是啊,我和妹妹相依为命。爹娘都过世了……”
“只有两个人一起生活,挺寂寞的呢。”
“也还好啦,都习惯了。要不然你去我家休息一晚吧,你可别嫌弃我家又穷又破。”不知怎么,三郎特别想和眼前这个少女多待上一会儿。
“那可真是多谢了。不过我想先去镇上,镇上有火车站,而且也可以买到新衣裳。”
“不碍事的,乡下人家虽然破一点,不过相逢总是缘分。”
“其实我也很喜欢在外游玩,还住过很多深山老林的古庙或者穷苦人家的屋子,但是这么突然去大哥你家过夜,实在太唐突了……”少女说着,起身打算走。
三郎见少女想走,心里急了起来,赶忙出言挽留:“真的不碍事的,你要是不嫌弃就过来住吧!”他边说边伸出手去,他的手轻轻触到了少女的手,却没敢抓住。
“这……既然大哥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推辞了。哎,我孤身一人在外漂泊,都遇不到大哥这么好的人呢……”少女的脸上流露出温柔缱绻的神情。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妹妹也是善良的孩子,一定会欢迎你的。”三郎鼓起勇气抓住了少女的手。
少女也没有闪躲,只是脸上露出了羞涩的表情。
三郎只觉得握住的玉手温暖纤细,整个人都要颤抖起来了:“我……我……你可一定要去我家住啊……”
“哎……大哥啊……我仔细想了一想,这么冒昧地去你家实在不合适,我还是先告辞啦……”
“没关系的真的,你不要客气,虽然我家破旧了一些……”
“可是,实在是太打扰你们了呢……”
“别走啊……你就去我家待一晚吧……求你了,可别走啊……你要是不答应我啊,我可不放手了!”三郎急了起来,抓紧了少女的手不肯松。
“这样可不好啊……改天吧……”少女依旧笑着,飞快地把手抽了出去。三郎一时情急想要伸手抱住她,可是少女却像一阵轻柔的风,一下子钻出了草棚,不见了身影。
三郎赶忙追了出去。
二
草棚外的阳光有些暗了,三郎四处张望,却不见少女的身影。他猜测少女估计是从草棚的后面跑了,于是三郎走到了草棚的右侧。果然,少女的背影隐隐约约在一町外的地方奔跑。那边是一大片草地,少女的前方是一小片树林,再往前就是马路了。三郎远远地望着,少女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了小树林里。三郎垂头丧气起来,坐立不安,不知道如何是好,一圈圈地围着草棚转悠着,好像弄丢了什么宝贵的东西一般低头寻找着失物。走了好几圈,三郎忽然清醒了一般抬起头来,往少女离开的方向使劲地快走。他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仿佛还在寻找少女的身影。很快,他便像下了决心一样径直往小树林走去,顾不得自己扔在田边的的锄头和饭盒了。
三郎跟着了魔似的朝着小树林走,麦田里的麦子轻轻摇动,三郎却什么都视而不见,眼前只有少女那一身美丽的友禅和服,还有那张巧笑倩兮的精致面庞。他的脑海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那位美丽的少女就在不远的前方。
当细树枝划过三郎脸颊的时候,三郎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树林之中。可是三郎却一点都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进的小树林了,大概是太想念那位少女了吧。
三郎一边想着一边继续走。走了许久,还是没有看到树林的出口。
“怎么回事?”三郎疑惑起来。这片树林并不大,细细长长地夹在田地和马路之间,平时只要一会儿工夫就能走出去,可是今天已经走了很久了。
“这可怎么办?要快点走出这片林子才好啊,不然哪里还追得上那个少女?”三郎停下来四处望了望,右边似乎有一大片空地。他想也不想,往右边跑去。
这里确实是一处三郎熟知的地方,周围是高大的松树和栎树组成的树丛,围着一大片长满野草的空地,空地当中是一棵高大的朴树。不用说,这里就是朴树大宅了,不过原本的大宅早就荡然无存,只剩下些许墙角地基。
三郎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因为这个朴树大宅是出名了的风水恶地,据说曾经有人想在这里重建什么,但是立刻就染上了重病。
三郎也不管这些,只想着快点从这片空地穿过去,看看马路上有没有少女的身影。他小心地往朴树大宅走去,四周长满了荆棘丛,这些长满刺的荆棘正开着雪白的花朵。走了没几步,三郎就看见了一大片长着高高芒草的地方,还有一大块岩石,看上去像是曾经的假山池塘。
三郎仔细看去,大石头上分明坐着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一路找寻的和服少女。
少女坐在大石头上,背对着三郎,似乎是在发呆。三郎怕吓到她,轻手轻脚地往大石块走去,走到了少女的身后,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正在犹豫的时候,少女忽然转过身来了。少女微微地笑着,就好像是一直在等着三郎过来一般。
“你怎么在这里啊?”三郎看着少女的笑颜,忍不住也面露微笑。
“这里是我的祖宅啊。”
“这个朴树大宅是你家的祖宅啊?”
“对啊,父亲在世的时候经常说起朴树大宅,不过,我也不清楚这个地方有什么故事。”
“原来如此……”
“大哥你呢?现在是要回家去了吗?”
“嗯……是啊,是该回家去了……”三郎想起刚才自己冒冒失失地牵了少女的手,还说了不放手这样的蠢话,这会儿都不敢再提过夜的事了。
“大哥,你的妹妹现在多大了?”
“刚满十八岁,还像个小孩子一样,活泼好动。”
“那你的妹妹倒是和我一样大呢。你这么温和善良,妹妹也一定很可爱。”
“她不过是个农民的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不过家里都是她收拾的,弄得挺干净的……刚才我说了胡话实在太过分了一些,姑娘你可不要介意,我不是坏人……你要不要去我家稍微坐坐,和我妹妹一起聊聊天什么的?”
“大哥你真是太热心了,虽然我不想自己跑去其他不认识的地方,但是更不好意思给别人添麻烦……”
“哎,你就别担心这些了。你要是肯来,那才是天大的缘分呢。你看,为了来找你,我都忘了要干活了。”
“这……那就麻烦大哥你了,让我借宿一晚……”
“好,没问题。”
“谢谢您了……”
三郎看着眼前的少女,两人正好四目相对……
“走吧走吧,天色不早了……”
三郎看了看天,太阳已在不知不觉间落了山,这棵巨大的朴树上,闪烁着几颗亮亮的星星。
三
三郎带着少女慢慢地走出了小树林,然后回到田间收拾了一下农具和饭盒。三郎想着,要是少女能一直住下来该多好啊。“你前面说,想要自己出去漂泊定居是吗?哎呀,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多不安全啊,要不你就去我家住吧。我家虽然只是农民,不过要养活你还是不难的……”
“大哥,你说的话我前面刚好也在想呢。在祖宅那边我仔细地想了一下,我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与其四处飘荡,倒不如在这样安宁的乡下简单地生活。再说了,还有您这样的好心人会照顾我……”
“对啊,我家也就我和妹妹,再没有别的人了。你要是住在我家,我就多了个妹妹,也不会那么冷清了。你放心吧,我和妹妹一定会好好对待你的!”
“我多少会做点针线活儿什么的,乐器也会一些,可以去小学什么的地方当当老师呢……”
“不用这么麻烦,你就在我家住着吧,我会好好干活养活你的,你也不用出去辛苦工作。”
就这么聊着,没多久,三郎就回到了家里。
“快进来吧,别站在门口啊。”三郎领着少女往门里走,少女腼腆地跟在三郎的后面。
大门里面是红土盖的小院子,尽头是一扇纸门,透出灯火来。
“阿高啊,我回家来了!”三郎手舞足蹈地朝屋里喊着。
“哥哥回来了啊,今天怎么这么晚啊?”妹妹的声音从纸门后面传了过来,不一会儿,一个圆脸的少女拉开纸门迎了出来。
“阿高啊,有客人来了,我一边聊天一边走,结果回来晚了。”三郎转身对少女说道,“来,快进屋,这就是我的妹妹阿高。”
少女抬眼往屋里看去,纸门拉开了一道缝,阿高跪坐在屋里,膝盖上是缝到一半的红色布料。
“阿高,这位客人从东京回乡下来呢,不过今天实在太晚了,她一个人去外地也不方便,我就把她带过来了。好好招待客人啊!”三郎满面春风地和妹妹说道,接着又转身对少女说,“我先去洗一洗,你快进来坐吧。”
三郎自顾自地走到了屋后,用清水把自己手上脚上的尘土都细细清洗了一番。打开门回到屋中,阿高和少女聊得正欢。
“还没吃饭呢,阿高,快,我们开饭,别饿着客人了。今天有没有什么好菜啊?”
妹妹笑着说:“我刚刚才告诉客人今天没什么菜,只能随便将就一下。哥哥你快把衣服换了吧!”
“好好。”三郎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背光的角落里,把一身干农活的衣服换了下来。
等他走出来的时候,妹妹已经把饭菜都准备好了。
“什么菜啊?”
“今天煮了笋,客人先随便吃一些吧,明儿我就好好做一顿好吃的。”
“好啊,客人没准儿要一直住在我们家呢。”
“真的吗?”
“嗯,只要你好好招待客人,她肯定愿意一直住在我们家。”
“哥哥你可别唬我啊,她真的肯住在我们家吗……我们家这么脏这么破……”
三郎一边听着妹妹抱怨,一边对少女说道:“快看,我妹妹已经舍不得你走了。”
少女听见这番话也笑了起来:“你们这么热情,反而让我不好意思了。不过这样热闹的生活也很好,要不然我就住下吧……”
“留下来吧!真的,你看我妹妹都不舍得你走呢。”
这时候,阿高端着饭菜出来了。
“哥哥啊,这屋实在太脏了,要不然我们去客厅吃饭吧。”
三郎看了看屋里,确实又脏又破,“嗯,还是请客人去客厅吃饭吧。”
“你们不要这么客气这么麻烦啦,再这样的话,我就不好意思留下了。”少女假装发起了脾气。
“哎,客人都这么说了,我们也别介意了,一起吃吧。”
就这样,三个人一起围着炉子开始吃饭。阿高不时地夹菜给少女,虽然有些尴尬,不过却让人十分心安。
“饭菜简陋,还习惯吗?”三郎有点犹豫地问道。
不过少女始终津津有味地吃着,三郎也不好意思再客气。
吃过了饭,三郎想问少女的身世,可是妹妹却一点都不想聊这个,大概前面她们独处的时候已经聊过了。
“客人今天出来这一趟累了吧?不如大家早点休息了吧。”聊了没多久,阿高就这么说起来。
三郎心里一点都不乐意,还想着多和少女聊一聊,不过他也怕少女会疲倦,于是道:“是有些晚了,今晚我睡在这间屋,阿高和客人一起去客厅睡吧。”
阿高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拉着少女往客厅走去:“来,我们去那边睡。”
少女对阿高点点头,又转过身面带笑意地望了望三郎,眼中满是柔情,三郎都看呆了。
阿高把灯笼取了下来,带客人去客厅,随口问三郎要不要留盏灯。
三郎摇了摇头,目送着两个人往客厅走去。没多久,灯笼微弱的光就看不见了。三郎这才拿出被褥,在炉子边上躺下。
黑暗中的三郎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少女迷人的样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三郎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却感觉有人在使劲地摇晃自己。
“哥哥,哥哥!你快醒醒啊!”
三郎睁开眼睛一看,是妹妹阿高。
“怎么了?”见阿高一脸着急的样子,三郎一头雾水。
“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啊,说啊!”
“哎呀,你起来,起来说!”
“到底什么事这么要紧啊,不能睡着说吗?”
“哥哥!那位东京来的客人叫满津子!她刚刚告诉我,她愿意和你结婚,然后一直留在我们家!哥哥你快起来啊!快起来啊!这么好的机会,快去跟她说说啊!别到时候后悔啊!”
三郎一听见妹妹的话,立刻清醒了过来,连滚带爬地穿上衣服,往客厅奔去。
四
当天夜里,三郎就和少女结了婚。此后的日子里,三郎辛勤地在田间劳作,阿高和满津子在家打点家务。满津子的针线活儿得到了大家的赞许,不少街坊邻居都愿意花钱请满津子帮忙裁制新衣。很快春天就过去了,夏天来了。这一年的夏天,暴雨连连,直到立了秋依旧阴雨不断,田里的庄稼几乎都被雨水给淹死了。很快就到了该交地租的时候了,地里一点收成都没有,没有粮食换钱,地租也交不上了,村里的众人都愁眉苦脸,不知道如何是好。
三郎家今年得交三十块钱的地租,这么多的钱,根本没办法凑。尽管十分苦恼,三郎还是没有把地租的事告诉满津子,只是和妹妹阿高一起商量着对策。他们想来想去,只有抵押田地这条路了,把地抵押出去,还能借到钱,先把地租交上。
一天早上,三郎找了个理由出门,前去一个放贷的富农家里借钱。可是三郎好说歹说,还是没有借到钱。阿高在炉边准备着早饭,见哥哥一脸心灰意冷地回到家中,便问:“没有借到吗?”
“哎,他们家说没有钱可以借了,看来大家伙儿都去他们家借钱了啊……”三郎瘫坐在地上,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怎么办?马上要交地租了。要不我去纺织厂做工吧,今早我碰上小松,她说想去纺织厂。听说只要签了卖身契就可以先领钱,三十块呢,可以交上地租了!”
“哎……实在没有什么办法的话,只能这样了……可是,哥哥不舍得你去受苦啊……”
“这有什么苦不苦的,反正家里还有嫂子操持,你不用担心的。”
“别这么说阿高,哥哥再想一想办法,总有办法能交上地租的。”
“哎呀哥哥,眼下哪里还有什么办法啊。其实我早就打算去纺织厂里了……你就安心让我去吧。”
“不行啊阿高,纺织厂里很辛苦的,太辛苦了……”
“哥哥你就别担心了,我总要出去见见世面的吧,再说了,我和小松一起去,还有个人照应,不会有事的。”
兄妹两人还是争论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两人扭头一看,满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们身后。
“阿高你要出去啊?你是要去做什么啊?”满津子听见他们的话语,忍不住问道。
“哎呀,嫂子你听见了啊?”
“没听见多少,就听见阿高说要出去,这是要到哪里去啊?”满津子坐了下来。
“哎,我也不再瞒你了,刚才阿高说想去纺织厂。”
“啊?为什么要去纺织厂?”满津子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纺织厂就是折磨人的地方啊!”
“……其实呢,今年地里收成很不好,我们交不上地租了……原本想借钱,可是怎么也借不到,所以阿高才说想去纺织厂,签三年卖身契好换点钱回来……我不肯让她去,想再看看有什么办法……”
“这……我们要交多少钱?”
“三十块……哎,也不是三十块,一共二十八块钱。”
“这样啊。我倒是记得我父亲在世的时候跟我说过,祖宅里还埋着许多金币。好像就在那块大石头下面,就是以前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坐着的那一块。我父亲以前也想过要去挖,不过没去成。要不然,你去找一找看?”
“是真的吗?”
“真不真我也不知道,反正事已至此,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你就去挖挖看吧。白天去挖有些不好意思,你等夜里再去吧。”
“嗯,现在也只能去试试运气了,今天晚上我就过去挖!”
“要是没有挖到金币,就当是我的玩笑话吧……”
“嗯,我今天晚上先去挖一下。”
成婚以来,满津子从没有对三郎说过什么谎话,三郎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入夜,他便带着锄头,摸黑儿去了朴树大宅。
这天夜里没有下雨,弯弯的月亮挂在天上,三郎怕被村里人看见,因此特意绕远路走,小树林里积满了落叶,月光下只有三郎的脚步声索索地响着。
绕了一大圈,三郎总算到了朴树大宅,他仔细地往四周看了看,确定附近没有人,然后猫着腰小心地走进草丛中。
那棵高大的朴树依然矗立在野草丛中,三郎一眼就认出了满津子坐过的那一块大岩石。他回忆了一下满津子说的金币地点,对准了石块下面,开始挖了起来。
挖了没多久,石块便全都露了出来,三郎停下锄头,用手推了推大石块,想知道这石块下面有多深。哪知道轻轻一推,石块便滚到边上去了。
三郎抡起锄头开始向下挖了起来。
石头下都是沙土,挖起来并不费力,没过多久,三郎就挖了一个两尺深的洞出来。但接下来就不好挖了,因为土太软,里面的土不容易挖上来,再加上锄头也渐渐有些不够长,三郎只好尽量再把洞挖得宽一些。等挖了差不多三尺深的时候,锄头完全够不着了,三郎把锄头扔在一边,整个人趴在地上,把手伸下去掏土,一点点把土捧上来。刚捧了一把土,就摸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三郎赶紧爬起来,用锄头把这个坚硬的东西扒拉上来。
月光下,一个积满泥土的陶罐子出现在三郎的眼前。
“金币肯定就在这个罐子里面。”
三郎怕锄头弄碎陶罐,直接用手去扒土,不一会儿工夫,就把陶罐边上的土都扒开了。
三郎伸长了双手,使劲把罐子从土里拔了出来。借着月光,三郎细细打量起罐子来——这是一个一尺多高的细长罐子,拿起来十分沉重,罐子外面看不出什么花纹,只觉得已经在土中埋了很久。
三郎谨慎起来,再次四处张望了一下,确定没有别人,然后满心期待地打开了陶罐的盖子,只看了那么一眼,三郎就立刻把罐子给盖上了。
三郎手脚并用,把挖出来的沙土填回洞中,又用力把推开的大石块推回了原来的位置。正担心会不会被人看出异样的时候,忽然来了一大朵乌云,下起瓢泼大雨来。
三郎把罐子抱在怀中,扛上锄头冒着雨绕道回了家。
五
村里人都知道三郎娶了一个来历不明的漂亮媳妇,现在又听说三郎家改造自家的仓库结果发现了一个满是金币的罐子。众人茶余饭后都在谈论着三郎家的事。就在罐子被发现后不久,三郎家盖起了新房,村里人都羡慕不已。三郎也听取了满津子的建议,买下了许多的地皮,种起了茶树,养起了桑蚕,还做了许多买卖生意。三郎家过得越来越好,再也不用为交不起地租而愁眉苦脸了。
第二年的秋天,阿高和满津子安排完家里的事务便一起去田野上散步,这片田野正靠近朴树大宅。原野上开满了美丽的胡枝子还有女郎花,野草都结满了籽,随风摇动,草丛中开着美丽的紫色桔梗。
满津子想摘些桔梗花回去,在原野上四处寻找着漂亮的桔梗花。
正在摘女郎花的阿高忽然叫了起来:“嫂子嫂子!快看,好漂亮的桔梗花啊!”
满津子走到阿高边上,朝着阿高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果然并排开着两朵漂亮的桔梗花。满津子走上去,蹲在桔梗花前。
今天的满津子梳了一个花月髻,一头青丝,格外迷人。
“打扰了,不知道能不能给两位拍个照?”
阿高听见声音,吓了一跳,循声看去,是一个捧着相机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大学制服。阿高害羞起来,连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颊,但是年轻人手更快,咔嚓一下,拍了下去。
“谢谢啦!”年轻人笑了起来,微微点头,满津子刚摘完桔梗花站起来,看见年轻人,微微点头示意。
“是在拍照吗?”满津子笑道。
“是啊,给这位姑娘拍了一张照片呢,太谢谢了。”
“你是这附近的学生吗?”
“不不,我住在隔壁村子,你们两位是这个村子里的吗?”
“是啊。”
“请问……两位的名字是?”
“不过是一些乡野村妇,没什么名字,这是我家妹子。”满津子指着阿高说道。
阿高十分腼腆地垂下了头。
“那也总有个名字吧……”年轻人看着阿高羞涩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
“哎呀,我手里拿着桔梗花,您就叫我桔梗吧,我家妹子手里捧着女郎花,您叫她女郎花就可以了。”
“真是好名字,我会记在照片上的。谢谢您了。”
青年笑着告辞,眼睛却不由得往阿高身上看去。
六
一天,副村长忽然到三郎家里来了。这个副村长基本上从来没出现在三郎家里过,这次忽然登门,倒让三郎有些惊讶。副村长今年三十出头,一张国字脸,一到三郎家,他也不说话,只是拿起卷烟来自己点上了,抽了好几口,才慢慢悠悠地说:“其实啊,我是来给你妹妹说亲事的。不过我得先问清楚了,阿高还没有许配人家吧?”“没有呢。”三郎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正好啊,我这边有个不错的人选,不知道你们怎么看。”
“阿高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一直在留心这件事呢,不知道您要说的是哪户人家呢?”
“说出来你也应该认识,不是我们村的,是隔壁村的,就是山形家。”
“啊?难道是那个很有钱的富豪之家?”
“对啊,他们家有个三公子,名叫山形名。虽然现在还在上大学,不过马上就能毕业啦,所以才过来求亲。”
“哎呀……我们家阿高没有读过书,也不懂事……哪里配得上人家啊?”
“这有什么要紧的。是这个三公子他看中了阿高,你媳妇和阿高都见过三公子的。”
“不会吧,我们家哪有福气认识山形家的公子啊。”
“我听说月前你媳妇带着阿高一起采花的时候遇到了三公子,三公子那时候就对阿高一见钟情了,还给阿高拍了照片,他一直带着那张照片呢。估计是阿高她们不知道他是山形家的公子。”
三郎细细回想,满津子那天是跟自己提过遇到一个大学生的事情,原来那个大学生就是山形家的三公子啊。
“原来如此……”三郎恍然大悟起来。
三郎也没有办法擅自决定阿高的事,于是便答应副村长问问阿高的心意,请副村长暂时先回去。
副村长走后,三郎把求亲的事告诉了满津子。
原本以为满津子会赞成阿高的婚事,没想到她却反对起来:“这样不好吧,毕竟门不当户不对的……”
三郎可不这么觉得,他觉得这是绝好的婚事,便马上告诉了阿高。
阿高听完,淡淡地说道:“我们这种乡下人,怎么配得上有钱人家的少爷?嫂子有说什么吗,她要是赞成这门婚事,我也就没什么意见……”
没过两天,副村长就过来了。
“你有和阿高说起这个事吗?”
“说是说了,阿高倒也没有回绝,只是心里有些担心,毕竟人家的家境地位实在是太好了……”
“哎呀,这都文明年代了,还说这些地位、家境的干什么?你看现在那些高官不也娶歌姬为妻吗?也没人规定大学生的妻子也得知书达礼啊!只要两个人彼此喜欢,性格合适不就好了嘛。再说了,三公子虽然出生在富豪之家,但他也不是长子,家产也继承不了,今后还是要自己打拼的呢。你看人家读过书又钟情于你妹妹,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这……”三郎也动摇了,觉得这桩婚事实在不错。
副村长走后,三郎再次向满津子说了自己的看法。但是满津子无论如何都不赞成。
“我们阿高长得美貌,人家三公子确实也看上了她。可是门第差别实在太大了,阿高要是嫁了过去,以后肯定是要吃苦的……我看还是给阿高物色一家门当户对的人家才好。”
过了三天,副村长又上门来了。但是满津子不赞成,三郎也不敢随便答应。
“这确实是大好的姻缘啊,可是真的是配不上人家啊……”
“哎呀,都给你说了几遍了,不要管门第家世了,就问阿高愿意不愿意,其他的都不是问题。你最好今天就给我个回答,我也好回去告诉人家。”
“这……今天实在没办法啊……再过两天吧……”
三郎好话说尽,副村长见三郎不松口,只好答应再过两三天再来。
三郎每天都劝着满津子,满津子虽然不那么强烈反对了,但是也没有点头说赞成。
在这之后,副村长又登门说了三次,还是没办法给出确定的答复。副村长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找了一个说客来。
这个说客名叫山村,是附近的一个政治家,原先还当过议员,算是挺了不起的人物。
那一日天气正好,阿高和满津子在家里浆洗衣服。她们俩放了好几块大木板在院子中,上了浆的布就放到木板上去。
副村长领着山村到了三郎家,院子里的满津子和阿高正说着话。
副村长介绍说:“左边的就是阿高姑娘,右边的是三郎他媳妇。”
山村顺着副村长的手指看去,两个头戴白毛巾的女人正背对着他们说着话。满津子听见院子里有声音,转过头来看了看。
那个山村一看见满津子就大喊起来:“妖孽!你竟然藏在这里!”
满津子一看见山村就疯了一般地跑进了客厅,一阵大风呼地吹了起来,院子里的木板全都被风吹翻在地,阿高吓得蹲在了木板边上,副村长两人也被这大风吹得站不住脚,互相搀扶着才勉强站稳。
“快快!快给我拿火来!那个是妖怪啊!是妖怪啊!”山村大声地喊道。
副村长和山村立刻往后厨跑去,风更加大了,这大风看上去是想把这两个人吹翻。两人迎着风冲进了后厨,这会儿三郎正独自坐在炉火边抽着烟,被忽然冲进来的两个人吓了一大跳。
山村也不多说话,飞快地从衣袖里拿出来一张奇怪的纸条,一把丢进了炉火之中。屋子里的大风更加猛烈了,而且乌黑一片,让人看不清。紧接着是轰隆一声惊雷,片刻之后又是一声雷声。
大风忽然就停止了,屋子里一片安宁。
“哎呀!这么厉害的媳妇你从哪里找来的啊?”山村喝道。
“满津子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什么满津子啊,那是妖怪啊!”
“什么?”
“快说,你是什么时候怎么认识她的?”
“这……去年春末的时候,我在田里干活,然后就遇到她了……”
“那天是不是起了黑色的大风?”
“没错……”
“那就不会错了,肯定是她,没想到她跑到你这里来躲着了。去年正月里,我上朋友家作客,结果就遇到她了。把她带回家没多久,我就忽然生了大病,幸亏有个大师路过我家,告诉我她是妖怪,还给了我两张纸符来对付她。那天我烧了一道符,她立刻就跑了。刚才我把剩下的那张符给烧了,那个妖怪这下应该死了吧。”
山村、副村长还有三郎四处找了找,走到后门口的时候,发现了一只黑色的狐狸,身上还穿着满津子的衣服。
血从它的嘴巴里汩汩地往外流,已经死了。
满津子死后,三郎带着阿高一起,把家产全都变卖了,离开家乡四处流浪,再也没有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