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升起与落下 CHAPTER 5
佐治亚州
亚特兰大市
保罗·布伦纳医生翻了个身,朝闹钟望去。
5:25.
它还有五分钟就会响了。然后他会把它关掉,起床,准备好——没什么好准备的。没什么要做的工作;没什么要完成的任务;也没有一张紧急事务清单,等着他依次完成上面的事项。只有一个破碎的世界,茫然摸索着方向。而且在最近这十四天里,这方向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似乎应该得到有生以来最好的睡眠质量,但却若有所失。因为某种原因,他总会在五点三十分之前醒来,在闹钟响起之前就起来,准备着,等待着,仿佛今天一切就会改变似的。
他掀开床单,步履蹒跚地走进主卫生间,开始洗脸。早上他从不冲澡——他喜欢迅速动身去办公室,第一个到达那里,抢在那些要对他做报告的组员之前。工作之后他总是会去健身房。这样结束一天的工作能帮助他在家里更放松,帮助他忘掉工作,或者说试图忘掉。在他这一行当中忘掉工作这很难,总会有新的流行病暴发,或者是疑似暴发,或者是一堆要处理的乱七八糟的官僚事务。领导疾控中心的全球疾病监测和紧急反应部是个艰难的工作。传染病只是问题的一部分。
保罗私下还有个秘密。过去二十年来,他一直在和一个全球性的联盟一起工作,筹划应对终极瘟疫,一场能消灭全人类的传染病暴发——一场以“亚特兰蒂斯瘟疫”的形式到来的传染病。他这些年来的辛勤工作没有白费,那个全球特别工作队伍“统一体”控制住了瘟疫,并最终找到了疗法——这多亏了一位他从未谋面的科学家,凯特·华纳医生。亚特兰蒂斯瘟疫在很多方面对于保罗来说仍然是个谜。但他知道一件事:这场瘟疫已经过去了。他本该兴高采烈。但他感到的却大半是空虚,漫无目的,茫然失措。
他洗完了脸,伸出一只手理了理自己头上粗硬的黑色短发,让头发盖住所有没头发的地方。他从镜子里看到了身后空荡荡的大床,有那么一会儿考虑起要不要回去睡觉。
“你梳洗准备要干吗呢?瘟疫已经过去了,没什么要做的事情了。”
不对。并非完全如此,有个女人在等着他。
他的床上空荡荡,但这间屋子里并非如此。他已经能闻到烹饪早餐时散发出的味道了。
他蹑手蹑脚走下楼梯,小心避免惊醒他十二岁的外甥马特11。
厨房里传来锅碗的当啷声。
“早上好。”保罗在踏进厨房门槛的同时轻声说道。
“早。”娜塔莉亚边说边侧过平底锅,把炒鸡蛋倒到盘子里,“来杯咖啡?”
保罗点点头,坐到凸窗旁的小圆桌边,从窗子向外俯瞰着院子里的斜坡。
娜塔莉亚把盛鸡蛋的盘子放到一大碗燕麦片旁。这顿早餐的最后一道菜是培根,用锡箔盖着好保存热量。保罗默默地把食物盛进盘子里。瘟疫之前,他早餐时通常边看电视边狼吞虎咽,但他更喜欢现在这样——有人陪伴着一起吃。他已经很长时间无人陪伴了。
娜塔莉亚往自己的麦片里加了少许胡椒:“马特又做噩梦了。”
“真的吗?我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大概在三点钟。我让他平静下来了。”她尝了一口混着麦片的鸡蛋,然后往里面加了些盐,“你该跟他谈谈他母亲的事了。”
保罗一直怕的就是这个。
“我会的。”
“今天你准备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大概要去仓库一趟吧。”他朝边上的大号食品储藏室比了比,“再有几周家里的食物可能就吃完了。最好在兰花坊被搬空之前就添加些储备。到那边还有点路。”
“好主意。”她顿了一下,看起来想要转换话题,“我有个叫托马斯的朋友,他跟我的年龄差不多。”
保罗抬起头:你的年龄?
“郑重声明,我三十五。”她边说边浅浅一笑,仿佛是听到了他没说出口的问题,然后她的笑容消失了,又低头盯着食物,“他妻子两年前死于癌症。他悲痛欲绝,在房间各处都保留着他妻子的照片。直到他再度谈起她才真的有所好转。对他来说,那是得以继续前行的关键。”
她的丈夫也死了吗?死在亚特兰蒂斯瘟疫中?还是死在瘟疫暴发前?这是她想要告诉我的信息吗?保罗在发掘逆转录病毒上是个专家,在任何类似的实验室工作中也是。可人类,特别是女人……对他来说那就真是不解之谜了。“是的,我同意。对一个……失去了亲人的人,我认为谈起这件事对健康很有好处。”
娜塔莉亚俯身向前正要开口,房间另外一头却响起了一声闹铃,破坏了这一刻的气氛。不,不是闹铃,是电话铃。保罗的固定电话在响。
保罗从座位上站起来,拿起电话。
“我是保罗·布伦纳。”
他听着电话,点了几次头。然后想要问那边一个问题,但没等他说出口那边就挂断了。
“谁?”
“政府。”保罗说,“他们派了一辆轿车来接我,兰花坊出了什么问题。”
“你觉得会不会是瘟疫病毒又突变了?出现了新一波传染?”
“也许。”
“要我陪你去吗?”
统一体整合全球力量,建立了一支意在治愈亚特兰蒂斯瘟疫的研究队伍。娜塔莉亚是其中仅存的成员了。在那之前,她曾是在疾控中心的一个实验室里工作的研究员。她不太可能在研究方面有所帮助,但因为某种原因,保罗的确想要她一起去。可还有个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她。“我需要有人待在这里陪着马特。我不能让你……”
“你不用这样。你回来的时候我们会在这里等你的。”
保罗走上楼,迅速换装。他有点想要继续和娜塔莉亚说话,但他必须承认:穿上正装,被人需要,有要去的目的地,这种准备奔赴工作现场的感觉太好了。他听到外面响起了汽车喇叭声。他从窗口往外窥视了一下,看到一辆黑色的茶窗三厢轿车。发动机在空转,朝刚蒙蒙亮的寒冷早晨的空气中排出大股的白雾。
他走到大门口,从衣橱里拽出自己的风衣。在玄关对面的一张小桌子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保罗和他妻子的结婚照。不,前妻。她四年前就离开了。
“娜塔莉亚想说的是不是这件事?她以为我妻子死了?”
当然是。所有那些照片都还摆在外头,散布在整栋房子各处。
保罗有股难以抑制的冲动。他一定要在离开前郑重地把这个错误纠正过来:“娜塔莉亚。”
“稍等。”她在厨房里喊道。
保罗又瞟了一眼那张结婚照。和他妻子最后一次谈话时的情景在他脑海中浮现。
“你工作得太多了,保罗。你总是花太多时间在工作上,这样是不行的。”
保罗当时正坐在沙发上——离他现在站着的地方十英尺远——盯着地板。
“搬家公司明天来搬我的东西。我不想跟你吵架。”
他们也确实没吵架。事实上,他对她一直没什么恶感。她搬到了墨西哥,这些年来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不过他始终没把那些照片拿下来,也从没想过要这样做。现在他头一次为此感到有些后悔了。
娜塔莉亚的语声打断了他的回忆:“以防万一他们没给你准备吃的。”
保罗接过她手中的棕色纸袋。他朝桌上的照片指了指:“关于我妻子——”
车喇叭又响了。这次是长鸣。
“等你回来我们再谈吧。注意安全。”
保罗伸手想拉住她,但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拉开门,大步朝轿车走去。车里走出两个陆战队员,较近的一个为他打开了车门。几秒钟后车子就开动了。
保罗转过头,从车后的窗子朝他家那栋两层砖楼望去。他真希望自己能在那里多待些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