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升起与落下 CHAPTER 10
摩洛哥北部海岸附近
海平面下1200英尺
阿尔法登陆舰中
“饿不饿?”米罗问道。
“不。”大卫完全不知道自己这话是真是假。
米罗点点头。
“你该去上面。”大卫说话的嗓音嘶哑,眼睛盯着地板,“拿些吃的回来,等手术结束后她可能会饿的。”
“没问题。”
大卫不知道米罗什么时候离开的,仿佛他不过是眨了眨眼,然后那个少年就消失了。他只能模模糊糊知道自己是坐在从适应性研究实验室地板上升起的一面金属桌子上。他和米罗在这间实验室里找到了凯特。房间正中矗立着两个大玻璃缸。在它们旁边是一个闪动着灯光的圆筒形医疗舱,凯特正躺在里面,由这艘神秘的飞船用机械手在进行手术。
大卫的目光瞟向下方,房间渐渐消失,倒计时的数字似乎在跳跃前进。
3:14:04
2:52:39
“我怎么了?”
大卫把脑袋搁在桌面上,偶尔抬起来看一下倒数数字。
2:27:28
米罗回来了,坐在桌边。一些包裹散落四周。米罗问了个问题,又问了一个。
2:03:59
1:46:10
1:34:01
1:16:52
0:52:48
0:34:29
米罗静静地坐着。
大卫站起来走动着,眼睛盯着倒计时数字。
0:21:38
0:15:19
0:08:55
手术完成。
那些字在屏幕上闪动了一会儿。然后,下一批文字出现在屏幕上。大卫深吸了一口气,笑了起来。米罗蹦到了他怀里。
生存概率:93%。
术后恢复过程启动。
维持医疗诱导昏迷。
完成时间:2:14:00。
大卫没想到还会有个术后阶段。这是头一回有个被人所爱者由一艘古老的亚特兰蒂斯飞船来进行手术。过后他得就此去博客上发个文——为了外面每个可能会遇到同样事情的人。他笑得合不拢嘴了。这也太轻俏了,简直近乎愚蠢了。他努力集中精神:“阿尔法,术后过程之后呢?”
“这套程序就完毕了。”
大卫瞧了瞧边上的伊麻里军用盒饭,他这才感觉到自己饿坏了。他抓起最近的一个饭盒,撕开了:“你吃了没?”
“我在等你。”
大卫摇摇头:“吃吧,你一定饿坏了。”
米罗从身边最近的配给食物上挖下一大勺,都没看看标签上是什么就直接送进了嘴里。
“要不要热一下?”大卫问道。
米罗边嚼着满嘴都是的食物边说:“你不是冷着吃的吗?”
“是的,但只是因为我习惯如此了。”
“因为敌人可能会看见火光?”
“没错。另外狗也可能闻到食物的味道。最好冷着吃,迅速吃完,然后把剩下的埋起来,如果可能的话就马上离开。”
“我想跟你用一样的吃法,大卫先生。”
他们俩每人都吃掉了双份。
大卫没再关心倒计时了,他现在感觉不一样了。他有信心凯特会活下来,尽管还不知道能活多久。阿尔法初步扫描之后的诊断结果是说四到七个本地日。到时候他们会一起面对的。现在重要的是他知道他能再次和凯特交谈,能把她搂在自己怀里。
一大波记忆涌上心头——那些在手术期间他不让自己去想到的思绪。就好像之前他的思维把和凯特在一起的每个记忆都堵在外头,而现在它们破堤而出了。他遇到凯特的那天,他们在印度尼西亚争执得那么厉害,而仅仅几个小时以后他救了她。他在尼泊尔身负重伤,这次轮到凯特救了他。毫不夸张地说,是她把大卫从死神的门槛上拉了回来。
他们曾真心为彼此牺牲,在风险最大的时候对彼此坦白一切。这就是爱的定义。
在这一刻,他知道无论她之前在做什么,一定是为了保护他。但是危险何在?
圆形入口“咝咝”打开的一刻,大卫和米罗都冲了过去。
那张平台又伸了出来,他们退到一边。
凯特睁开双眼,盯着天花板……有些困惑?
看到大卫和米罗之后她的表情变了,她笑了起来。
米罗的目光在凯特和大卫之间来回打转:“我很高兴你好起来了,凯特医生。我……我现在得去地面上了,有些事要做。”他鞠了个躬,离开了。
米罗总能给他惊喜,这个年轻人的直觉敏锐得真是让大卫都有些惊讶了。
凯特坐起身来。她的脸被洗干净了,已经没有血迹,皮肤熠熠生光。大卫注意到她的耳朵边上有一小块地方头发被剃掉了。是阿尔法干的,为了从那里伸进去够到她的脑部。
凯特迅速地把自己的黑头发扯了些过来,盖住那块区域,然后甩动一下脑袋把那一块隐藏起来:“你怎么找到我的?”
“能源。”
“聪明。”
“我的确聪明。”大卫坐在坚硬的台面上,伸手搂住她。
“你不生气了。”
“是啊。”
凯特眯起眼睛:“为什么?”
“我有几个坏消息。”大卫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说,“阿尔法在给你做手术之前做了一次扫描检查。你有脑部疾病,我记不得那个名词了。寿命期望值……阿尔法可能不一定对,不过它是说还有四到七天。”
凯特面无表情。
“你知道?”
凯特盯着他。
大卫从桌上跳了下来,面对着凯特:“知道多久了?”
“这重要吗?”
“多久了?”
“瘟疫结束的第二天。”
“两周了?”大卫叫道。
“我不能告诉你。”凯特边说边从桌上滑了下来,贴近大卫。
“为什么不能?”
“我只剩下几天了。如果你知道的话,每天对你来说都会充满痛苦。这样更好,突如其来。等我死了,你可以重新出发,继续生活。”
“我对重新出发没兴趣。”
“你必须重新出发。这是你的一个缺点,大卫。当发生了不幸之后,你拒绝重新开始生活——”
“你到底怎么了?”大卫指着玻璃缸,“这些是什么东西?你为什么会濒临死亡?”
凯特垂眼望着地板:“事情相当复杂。”
“说给我听听,我想知道——全部,从头说起。”
“那也不会改变什么。”
“你有义务让我知道,告诉我。”
“好吧。我母亲在1918年怀上了我。她死于西班牙流感当中,那场传染病是我父亲无意中释放出来的:当时他们挖掘出了埋在直布罗陀海滨下面的一艘亚特兰蒂斯飞船。父亲把我放进了一根管子里,我在里面一直待到1978年,然后诞生。有件事我直到几周前才知道:那些管子是用来复活亚特兰蒂斯科学家的,以防万一他们意外身亡。”
“你是那些科学家之一。”
“差不多。生物学上,我是帕特里克·皮尔斯和海伦娜·拜尔顿的女儿,但我拥有的部分记忆来自那支亚特兰蒂斯科考队中的一名科学家。我不知道的是,雅努斯——”
“他是那支亚特兰蒂斯科考队里的另一名成员。”
“是的。雅努斯抹掉了他搭档的部分记忆。我只有一部分的记忆。雅努斯的搭档是被阿瑞斯杀死的。”
“另一名亚特兰蒂斯人。”
凯特点点头:“一个军人,来自他们沦陷的母星的逃亡者。一万三千年前,在直布罗陀海滨,他试图摧毁科学家们的飞船——这艘飞船。结果只把它从中间炸成了两截。一部分被埋在了直布罗陀海峡的摩洛哥侧,雅努斯被困在其中。他渴望着复活自己的同伴,但他有个秘密,我直到两周前才意识到这点。”
“是什么?”
“他想要让她复活,但失去一部分记忆。”
“所以有了被损坏的复活档案。”
“是的。我认为那些应该和她过去做的某些事有关。我相信那些记忆中的事情是在亚特兰蒂斯母星上发生的,也可能是在他们科考途中。”
“为什么要把这些记忆隐藏起来,不让他的同伴知道?”
“是一些会对她造成无法修复的伤害,永远改变她的记忆。”
“为什么你以前不知道有这些记忆?现在为什么知道了?”
“我认为她的记忆一直都在,驱动着我,影响着我的决定。我选择成为自闭症研究者,我试图分离出亚特兰蒂斯基因——考虑到这些被压抑的记忆的存在之后这些都说得通了。但我认为亚特兰蒂斯瘟疫激活了它们。在瘟疫最终暴发之后,我才能看到那些被压抑的记忆。”
大卫点点头,示意凯特继续。
“亚特兰蒂斯人分离出了控制成长老化的基因。在深空探索者身上这些基因被关闭了。复活程序会生成一个胎儿,然后把记忆注入其中,并促使它发育到接近我现在这个年龄。”
“然后你就会从管子里出来,准备从之前中断的地方继续?”大卫说。
“是的。但在我身上,事情并没有这样发展。我当时是个胎儿,被束缚在我母亲体内。我接收到了亚特兰蒂斯人的记忆——那些雅努斯希望我拥有的部分——但管子无法让我成长到标准年龄。我作为地球人出生,过着地球人的生活。我形成了属于我自己的记忆。”她笑了,“有些是跟你一起的记忆。然后亚特兰蒂斯瘟疫袭来了。我认为瘟疫带来的辐射重启了复活程序,重启了其中的发育过程。它试图覆盖掉我自己形成的记忆,但失败了。复活程序有个失效保护机制。如果大脑遭到破坏,或者是复活失败了,管子会摧毁生物体,重新开始复活程序。这个机制启动了。”
“你又不在管子里。”
“的确。但那套固定流程还是一样的。我的大脑,确切说是我的大脑颞叶,将会在几天内——四到七天内——关闭,然后我的心脏就会停跳。我就会死。”
“你会复活吗?”
“不会。这部分飞船里的管子被破坏了。”
大卫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回忆:四根管子碎裂开来,崩塌到地板上,变成了一堆堆白色的碎末。
“这样更好。如果我复活了,会是在同样的年龄,带着同样的记忆,以及同样的脑神经问题。结果也会是一样的,我会死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
“炼狱。就像南极洲的那些亚特兰蒂斯人。”
凯特点点头:“这样会好些。我会在此死去,永不复生,会很宁静。”
“宁静个鬼啊。”
“我对此已经无能为力了。”
“那你摆弄这些又是为什么?”大卫指着那两个玻璃缸。
“我在试图接触那些失落的记忆,希望它们能治愈我的病。”
大卫盯着她:“然后?”
“它们都消失了。雅努斯一定是把它们给删除了。我不明白怎么做到的——复活记忆的存储有着很严格的规则。计算机中心可能是被那次攻击破坏了,有些记忆损坏了。我本来希望能找到些关于摧毁了亚特兰蒂斯人的星球敌人的线索的,这些大敌有一天也会来到地球。这是我剩下的时间里能做的最有意义的事了。”
“不对。”
“那你觉得我应该做什么?”
“离开。”
“我不能——”
“我不要看着你死在这里,死在实验室里,飘浮在玻璃缸里,就像是个被拿来做实验的老鼠。跟我一起离开——”
“我不能。”
“你可以。听着,我生长在北卡罗莱纳州的一间小农场里,我攻读中世纪欧洲史博士读到了一半,而且我是个神枪手,我的个人状况差不多就是这样了。现在这些问题上我的脑子完全不够用,连皮毛都不懂。但无论未来的路会把我们带向何方,我都会勇往直前——只要我们在一起,我爱你。实际上,整个世界上我唯一爱的就是你。我们可以离开这里,我可以照料你。你可以死得像个人样。我们可以享受你剩下的时光,把每一天过得无比充实。”
“我不知道……”
“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凯特从他身边走开几步:“我不想逃走,然后凋零,死去。我想要战斗,我想要奋力前行。我想要尽我所能地来帮助人们。这就是我成为一名科学家的原因,这就是我奉献一生的事业。我不想在我最后的时光里改变初衷,仅仅为了过几天舒服日子。我只希望这样度过我最后的时光。”
“为了死得有尊严呢?为了和我共度余下的时光?”
“我还是想要这样。”
“非要这样的话,我可以把你拖出去。”
凯特笑了:“我可不怕你。”
大卫忍不住摇摇头,笑了:“我想提醒你一下,我可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
“我只害怕缺乏训练的杀手。”
他大笑起来,尽管他几乎一点都不想笑:“难以置信。听着,我只想请你考虑一下——离开这里。伊麻里已经被打败了,瘟疫已经被治愈了。你付出得够多了,先去睡一觉再说吧。我们早上再谈谈,希望然后我们能一起离开。”
他朝门口走去。
“你去哪?”
“呼吸点新鲜空气。”
保罗一直在望着飞机窗外的气象景观。他不知道外面是飓风,还是普通的恶劣天气。开始下雨了。起初是雨幕,然后变成了持续不断的激流。雨水把飞机往下压,让发动机工作艰难,让他、玛丽和三个士兵东倒西歪。
机身再次倾斜,猛然下跌,安全带狠狠勒进保罗肉里。他感到玛丽的手碰到了他的手,用力握紧。他很怀疑他们还能不能活着到达摩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