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玩 具
“给你看个好玩的,”花瓣说,摸着和久美子头部差不多大的一方红木,“《不列颠之战》。”红木上微光闪烁,久美子凑近去看,见到一架小飞机以慢动作盘旋俯冲,底下是一小片考古现场般的灰色伦敦。“从战争电影里复原的,”他说,“机炮瞄准器上的镜头。”她望着泰晤士河湾亮起细如针头的防空炮火。“为百年庆典制作。”
他们在十六号,斯温住处底楼后侧的台球室。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霉味,那是从前俱乐部时期留下的回响。上流社会特有的颓废感冲淡了斯温家的整洁,扶手椅的皮革有所磨损,沉重的深色家具经过修补,球台的暗绿色台面……黑色钢架上摆满了娱乐用品,这是花瓣在喝茶前带她来的原因,他穿着开缝的鼹鼠皮拖鞋,向久美子展示完好的玩具。
“哪一场战争?”
“倒数第二场。”他答道,走向一个类似但尺寸更大的装置,这个玩具能投射出两个泰拳少女的全息画面。一名少女抡起结着老茧的脚跟,另一名少女绷紧了棕色的腹部迎接这一击,被狠狠踢中。他碰一下按钮,投影随之消失。
久美子扭头望向《不列颠之战》和熊熊燃烧的如蚊飞机。
“各种各样和运动有关的全息胶片。”花瓣打开一个猪皮箱子,里面装着数以百计的录像影片。
他展示了另外五六件设备,挠着刚长出发根的脑袋,寻找日语视频新闻频道。好不容易找到,却关不掉自动翻译程序。他和久美子看着小野-仙台公司的中层干部在讲习班结业仪式上泪流满面地抹杀自我的存在。“这是搞什么?”他问。
“他们在表现对财阀的忠诚。”
“好得很。”他说。他用羽毛掸子扫了一下视频设备。“马上要喝下午茶了。”他走出房间。久美子关掉音频。吃早饭的时候,莎莉·谢尔斯和斯温都没有露面。
苔藓绿的窗帘遮住了开向同一个花园的另一扇高窗。她望着被积雪掩盖的日冕,松手让窗帘落回原处。(沉默的显像墙上闪过东京的事故画面,穿着防火服的医务人员锯开一团压紧的钢梁,救出瘫软的受难者。)对面墙边摆着一个头重脚轻的维多利亚式橱柜,橱脚雕成菠萝花纹。钥匙孔四周镶着钻石形状的泛黄象牙,钥匙孔是空的,她试着开门,门开了,散发出久远的化学抛光剂的气味。她盯着橱柜里一个黑色与白色的曼陀罗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飞镖靶盘。靶盘背后的光亮表面坑坑洼洼,有些玩飞镖的人完全射失了目标。橱柜的下半部有几个抽屉,每个抽屉都带有黄铜小把手和镶着象牙的小钥匙孔。她在抽屉前跪下,扭头看一眼门口(显像墙上是一名新宿秀场歌手的嘴唇),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拉开右上角的抽屉。抽屉里放满了飞镖,飞镖松垮垮地插在皮口袋里。她关上这个抽屉,拉开它左边的抽屉,里面有一只死蛾子和一枚生锈的螺丝。这两个抽屉底下是一个大抽屉,她打开的时候卡了一下,发出摩擦的噪音。她再次扭头张望(特写镜头,富士电器的标记照亮东京湾),但没有看见花瓣。
她花了几分钟翻看一本日文色情杂志,内容似乎主要和捆绑有关。色情杂志底下是一件沾着灰尘的黑色腊棉夹克衫,还有一个灰色塑料盒,盒盖上用凸起的字母印着“沃尔特”。她从泡沫塑料底座里取出手枪,手枪冰冷而沉重,她在蓝钢枪身上看见了自己面容的倒影。她这还是第一次拿枪。灰色塑料枪柄似乎大得夸张。她把手枪放回盒子里,扫了一眼多国语言说明书中的日语部分。这是一把压缩空气枪,通过枪管下的拉杆手动充气,能发射非常细小的弹丸,还是一件玩具。她把东西收回原处,关上抽屉。
另外几个抽屉都是空的。她关上橱柜门,回去继续看《不列颠之战》。
“不行。”花瓣说,“对不起,但是不行。”
他正在往烤面饼上抹凝脂奶油,沉重的维多利亚式黄油刀在粗短的手指间仿佛儿童玩具。“试试这奶油。”他说,垂下硕大的头颅,从眼镜框上方和蔼地看着她。
久美子用亚麻餐巾擦掉上嘴唇上的一小块橘子果酱,“你以为我会逃跑?”
“逃跑?你难道在想这个,逃跑?”他咬了一口烤面饼,使劲嚼着,扭头望向花园,又一轮雪花正在纷然飘落。
“没有,”她说,“我不打算逃跑。”
“那就好。”他说,又咬了一口。
“我在街上会遇到危险?”
“天哪,当然不会。”他坚决而快活地说,“你和在家里一样安全。”
“那我想出去。”
“不行。”
“但我和莎莉出去过。”
“对,”他说,“但你那位莎莉,她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
“我不懂这句俚语。”
“你不能一个人出去。我们和你父亲说好了的,明白吗?你和莎莉出去没问题,但今天她不在。虽说别人不太会来找你麻烦,但何苦冒这个风险呢?那,我很乐意带你出去走走,可惜我得守在这儿,免得斯温先生打电话找不到人。所以我没法去,非常对不起,真的。”他看上去是打心眼里不开心,于是她决定放过他了。“再给你烤一片?”他指了指她的盘子。
“不用,谢谢你。”她放下餐巾,又说,“非常好吃。”
“下次你一定要试试奶油,”他说,“战后就再也弄不到了。德国那头的雨云飘过来,母牛从此都不太对劲。”
“花瓣,斯温在家里吗?”
“不在。”
“好久没见过他了。”
“他出去办事了。他这也是一阵一阵的,很快大家都会被召唤到这儿来,他会重新执掌大局。”
“都是谁?”
“就是生意场上的人呗。”
“黑幕。”她说。
“什么?”
“没什么。”她说。
她一个人在台球室消磨了整个下午,蜷缩在皮革扶手椅里,望着大雪落满花园,日冕变成一整块竖起的白色石头。她想象母亲裹着黑色毛皮大衣,孤零零地站在花园里看雪,公主-芭蕾舞女在夜里自尽于墨田川的河水中。
她站起身,打个寒战,绕过球台走到大理石壁炉前。永远不会点燃的炭块底下,煤气的火苗咝咝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