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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勒里

他们手拉着手在客厅里围成一圈,肩上都背着包。像是在玩一种宿舍特技,像是他们都马上要吸毒,或是要表演无伴奏合唱,或是要创造某项校园古怪记录。安娜依斯的脸上闪着兴奋的光。她跳上跳下,虽然背上的包很重。昨晚戏剧性的事件对她没有丝毫的影响。她是这屋子里唯一看上去很开心的人。
有趣的是竟然成功了。昆廷不会让大家都单独待着的,他一直缠着他们,最后他们全部妥协,而且惊讶的是他们几乎没有反对。今天终于该走了。他们妥协一半是因为害怕他,他有双闪闪发亮的令人害怕的眼睛,不过另一半是因为他们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是时候该走了,他们一直等着有人站出来宣布这个决定,哪怕是像昆廷这样烂醉如泥、疯疯癫癫的人。
回头冷静一想,昆廷发觉,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这一天会是开心的一天,甚至是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可笑的是,生活总能有法子给你一个出其不意。这是命运的小把戏。
就算他没觉得开心,却也意外地感到一种释然。至少他不再被羞耻感压得直不起腰来了。这是真实的情绪,没有掺杂一丁点儿担忧、谨慎或限制。爱丽丝不再如圣女般无瑕了。站成一圈的时候昆廷很容易能看到她的眼睛。从那双眼睛里他看到的是一丝尴尬吗?或许她了解了一点什么是后悔,后悔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他们俩现在都身陷一团污泥中了。
整个早上大家忙着把以前基本已经整理打包过的衣服和装备又整理打包了一遍,催着卫生间里的人快一点,犹豫着该穿哪双鞋子,或者只是去外面的草地上无所事事地闲逛一圈。最后大家终于在客厅里聚齐了,围成一圈,不停地调整着身上的重量,互相看看并问道:
“好了吗?”
“行了吗?”
“大家都准备好了吗?”
“那就开始吧。”
“我们开始吧!”
“好的!”
“好!”
“我们开——”
接下来潘尼肯定是碰了那颗纽扣,因为他们都从清澈冰冷的水中向上升。
昆廷第一个浮出水池,背包还在把他往下拽。此刻他清醒了,这一点他十分确定,但他还是非常非常非常生气,心中充满了自怜。让它去吧。他不想碰任何人,也不想让任何人碰他。他就喜欢待在四不像城。它能平复他的心情。这里宁静安详。要是他可以在久经磨损的石头上躺上哪怕一分钟,可能都会睡着。
他们刚才站在上面的那块价值不菲的波斯地毯也从水里浮了上来。不知怎么的它也跟着过来了。难道是纽扣错把地毯当成它的衣服了?发生的这些事情着实有趣。
昆廷等着其他人一个一个从喷泉里爬出来。他们挤在边上,在水里挪着步,相互搀扶着,然后把背包扔出来,再跨过石边爬上来。珍妮特脸色苍白。乔希和爱略特在两旁扶着她不让她摔倒。她没法从喷泉边爬出来。她两眼无神,面如土灰。
“我不知道,我只是——”她不停地摇着头,一遍遍地重复着:“我不知道出什么问题了——”
他们一起把她从水里拉出来,可她的四肢毫无力气。她膝盖一弯跌倒在地,沉重的背包猛地拽着她倒向一边的铺路石。她躺在那儿浑身湿透,眨着眼睛。昆廷以前不是没有见过珍妮特浑身无力的样子,可这一次却不同。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想吐。”她慢慢地说道。
“是出什么问题了,”爱丽丝说,“是那座城。她这是有点像过敏的反应。”
爱丽丝的语气轻松,没有什么同情的语气。
“还有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爱略特迅速环顾四周,担当起这次行动的指挥者。“没人知道,好吧。我们进入第二步。我们快点。”
“我没事了,让我休息一下就行。我只是——天哪,你们没感觉吗?”珍妮特无助地抬起头看着其他人,大口喘着粗气。“都没有感觉吗?”
安娜依斯在她身旁跪下来,表示出姐妹般的关怀。爱丽丝费解地看着她。其他人没有反应。
“这个有意思,”潘尼说道,“那为什么其他人没有——”
“喂,混蛋。”昆廷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此刻他毫不在意对潘尼表现出赤裸裸的敌意。他毫无顾忌。“你没看到她很痛苦吗?第二步了,混蛋,快走吧。”
他希望潘尼会跟着过来,或许他们俩的小型格斗俱乐部可以来一次复赛。可潘尼只给了昆廷一个平静审视的表情就扭过头去。他是想利用这个机会绝地反击,成为他们之间的强手,成为高尚的赢家。他摇了摇一瓶工业用的橙色涂料喷雾罐,绕着喷泉喷了一圈,在地上做了些十字标记,然后朝着一个方向出发。他把那叫做“宫殿方向”,因为广场那边有一座豪华的白色宫殿。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神秘:书中的场景是普拉弗用明晰的笔调描绘的。在书里,查特文家的孩子沿着宫殿方向穿过了三个广场,然后又穿过左边的一个,走向通往费勒里的那个喷泉。队伍里的其他人三三两两跟在后面,衣服湿透,走起路来咯吱咯吱响。珍妮特把两只胳膊搭在昆廷和爱略特的肩上。
最后一段路是通过位于一条窄运河上方的一座石桥。这座城的布局让昆廷想到了维尔特棋盘,不过是放大版。可能那个游戏就是关于四不像城的一个遥远而模糊的传言,不小心走漏到了地球上。
他们停下脚步,这个广场很干净,比出发时穿过的那个要小一些,广场上屹立着一座巨大庄严的石礼堂,可能曾经是中世纪一个法国村庄的市政厅。礼堂外墙的顶端竖着一座大钟,指针停在正午或是午夜时刻。雨越下越大。广场中央有一座圆形的喷泉,里面是被青铜色地球压着半个身子的阿特拉斯雕像。
“好啦!”潘尼大声喊道,但在这里没这个必要。真是个大马戏团导演。他很紧张,昆廷看得出来。现在没那么强壮了吧,小情人。“这就是书里他们去费勒里用的喷泉。我现在过去看看那边的天气怎么样。”
“你想要什么,要我们击鼓给你助威?”珍妮特从牙缝里说道,“快去!”
潘尼从口袋里掏出白色纽扣握在拳头里。他深吸了一口气,爬上喷泉边,两腿笔直,踏进无波澜的水中。最后一刻他不自觉地一只手捏住了鼻子。他沉入黑暗的水中消失不见了。水已经将他吞没。
接下来是长久的寂静。只听到珍妮特粗哑的喘息,以及喷泉水花飞溅的声音。一分钟过去了。突然潘尼把头冒出了水面,又吐口水又擤鼻子。
“真不错!”他喊道,“很暖和!是夏天!那边是夏天!”
“是费勒里吗?”乔希问道。
“我不知道!”他作狗爬式游到水池边,吃力地喘着气。“是一片森林,一片田园风光。没有人烟。”
“太好了,”爱略特说,“我们走吧。”
“我没事了。”珍妮特说。
“不,你有事。走吧,大家。”
理查德已经在翻腾背包,把冬衣、崭新的冲锋衣、羊毛帽和电热袜都扔出来,五颜六色的衣服堆了一大堆。
“我们排成一排坐到水池边上吧,”他扭过头说道,“脚放进水里,我们手拉着手。”
昆廷想讥讽几句,可又想不出说什么。水池边嵌着沉重的生了锈的铁环,把周围的石头染了一圈褐色的锈斑。他把脚放进墨色的水中。这水感觉比真正的水要稀一些,比外用酒精要稠一些。他低头凝视着淹没在水里的鞋子。他依稀能看得出来。
他身体的一小部分理智知道自己失去了控制,但那不是让他自己握住两边人手的一部分。不论谁说的任何话在他听来都像讨厌的双关语,有意让他想起爱丽丝和潘尼的事来。阿特拉斯看来像是在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因为缺乏睡眠,他感到头晕目眩。他闭上了眼睛。他的脑袋又空又胀,像一团云飘浮在肩膀上。这团云开始慢慢散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昏过去了。他非常想昏过去。他的大脑里有一个死点,他希望那个死点扩散并转移到整个大脑,把里面所有痛苦的想法全部清除。
“防弹衣?”爱略特说道。“天哪,安娜依斯,你到底有没有读过费勒里的书?我们不是要去战场。我们很可能要和会说话的小兔子一起吃烤饼。”
“好了吗?”潘尼喊道,“大家都准备好了吗?”
他们全都坐好了,一共八个人,沿着喷泉边围成弧形向前挪动,这样沉入水中的时候就不需要用手了,而是紧紧握着彼此的手。珍妮特软绵绵地靠在爱略特肩上,雪白的脖子露在外面。她失去了知觉,看上去特别虚弱。在昆廷右边,乔希正关切地打量着他。他的大手紧紧地抓着昆廷的手。
“没事的,兄弟,”他小声说道。“加把劲。你行的。你能做到。”
可能每个人最后都看了看周围,然后闭上眼睛,感觉到一阵颤抖。爱略特引用丁尼生的《尤利西斯》中寻找新世界和日落前起航的诗句。有人叫喊着——可能是安娜依斯,那叫喊有法兰西的腔调。不过昆廷没有喊,他也没有看。他只是盯着自己的膝盖,等待着连续的每一秒都像前一秒一样,像一位不速之客降临到自己头上。潘尼一发出信号,他们就一起沉入了喷泉,没有完全同时但也几乎是一起——有种巴斯比·伯克利电影的感觉。珍妮特差不多是脸朝下投入水中的。
这是一次坠落,一次骤降:离开四不像城就意味着坠落。他们像是跳伞,在做自由落体运动,但是没有疾风。经过一段长时间的寂静后他们看到了一切:茫茫一片枝繁叶茂的树冠郁郁葱葱地一直蔓延到地平线尽头,好像来到了前工业化时代,延伸到尽头是一块块方形的草地,昆廷隐约觉得那边就是北方,因为白茫茫的天上有一轮苍白的太阳。他一边降落,一边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这一方天地。大地似在上升,砰地一下接住了他们。
接着,就像刚刚发生的那样,他们着陆了。昆廷本能地曲膝,但是没有感觉到落地时的冲击力。他们一下子就只是站在了那里。
可这是哪里呢?不像是森林里的空地,更像是一道浅浅的沟渠,一条穿过森林的沟渠,底部积满了枯叶、土壤和碎木屑。昆廷一只手扶在斜坡上支撑着身体。阳光透过头顶层层枝杈间的缝隙照射下来。一只鸟吱吱叫着然后飞走了。周围一片宁静深邃。
他们像一批新派的伞兵,从喷泉跳下来,分散降落到地面上,但仍然能看得到彼此。理查德和潘尼正奋力从一大片枯死的灌木丛里爬出来。爱丽丝和安娜依斯坐在了一棵大树的树干上,像是被一个巨大的孩子像摆玩具一样仔细地摆在上面。这棵参天大树已经倒下,横跨在沟渠上方。珍妮特坐在地上,手放在大腿上,深吸着气,脸上恢复了血色。
这里整个像一个无人区。这片森林从未被人工修整过。这是原始的。在没有人类涉足的情况下,树木就是这样生长的。
“潘尼?”乔希手抄着口袋站在沟渠边向下凝视着其他人。他穿着夹克和漂亮的衬衫,没系领带,看上去很整洁,和其他人很不协调,虽然所有人都湿透到骨头里了。“真冷啊,潘尼。为什么他妈的这么冷?”
的确是的。空气干燥得难受,他们的衣服在迅速结冰。寒冷中每次呼吸都有白色的哈气。轻盈玲珑的雪花从苍白的天空飘然落下。落叶下面是坚硬的地面。此时是深冬。
“我不明白,”潘尼看了看四周,皱着眉头。“刚才还是夏天呢,”他有些急躁地说,“就在一秒钟之前呢!还很热呢!”
“请问有谁可以帮我下来,拜托?”安娜依斯坐在那棵粗大的树干上为难地看着地面。乔希立刻英雄救美,搂住她纤细的腰,把她抱起来然后放到地面上。她发出一声快乐的尖叫。
“是时间问题,”爱丽丝说。“我刚想到的。离潘尼上次来这儿已经六个月了,按费勒里时间算。或者是六十年更有可能,从季节变化看更合理。书里就是这样发生的。没办法预测是什么季节。”
“好吧,我预测再过五分钟我的奶子都要冻住了,”珍妮特说。“找个人回去拿夹克吧。”
大家一致同意潘尼应该回去拿冲锋衣,于是就在他碰纽扣的前一秒,爱略特突然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努力保持镇定地指出,如果费勒里时间和四不像城时间流动的速度不一致,那么如果潘尼自己回去了的话,等他拿了衣服回到费勒里,很可能要等几天甚至几年之后了,至少在费勒里这边看是这样。到时候他们恐怕已经冻死的冻死,老死的老死,或者遭遇数不清的其他同样严重的问题。如果要回去,他们大家就必须一起回去。
“算了吧,”珍妮特摇了摇头。她的脸色还是发青。“我不能回去。至少不是现在。我宁愿把奶子冻掉也不愿意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没有人争论。既然他们终于来到了费勒里,或者不知道来到了什么地方,至少没有人愿意现在就回去。他们哪儿也不想去,至少先得在这里到处察看一下吧。潘尼开始四处搜寻着,一面施着干衣咒。
“我看到了一条路,”爱丽丝说道。她仍然高高地坐在树干上。雪落在她的黑发上。“在另一边。好像变成了一条林间小路。还有别的东西。你们一定会想来看看的。”
他们把背包卸下来,沟渠底部有足够的空间让他们排成一队从大树干下面爬过去。他们的手和膝盖都陷进厚厚一层霜冻的落叶里。爱略特把背包一个一个挪过去,最后一个爬了过来。他们从另一边站起来,拍掉手上的泥土。潘尼跑过去想把爱丽丝从上面拉下来,可她没有理他,自己跳了下来,尽管这样就得四肢着地然后再爬起来。她看上去没有把昨天的一夜春宵特别放在心上,昆廷这样想道。
小路的一边有一棵树枝伸展的橡树。树皮是深灰的,接近黑色,粗糙扭曲的枝杈向外伸展,光秃秃得一片叶子也没有。树干顶端嵌着一个直径一英尺的圆形钟表盘,好像这棵树就是绕着它长出来的。
他们都没有说话,一个一个沿着沟渠斜坡爬上去想看得清楚些。这是看守婆的一棵闹钟树。
昆廷触摸到坚硬粗糙的树皮与光滑的银色表框接触的地方。感觉坚固、冰凉、真切。他闭上了眼睛,手指划过钟表的弧线。他真的在这里。他在费勒里。现在这一点毋庸置疑。
既然他在这里,那么一切都会好的。他不知道会怎样变好,但是会变好的。必须变好。或许是因为缺乏睡眠,可热泪禁不住涌出,在脸颊上留下一道道冷却的泪痕。克服了所有的愿望和本能,他跪下来双手抱住头,脸埋进冰凉的树叶里。他不由自主地抽泣起来。他一度失去了控制。有人把手放到他肩上,他不知道是谁,不是爱丽丝。这就是朝思暮想的地方。他会重新爬起来,清理掉过去的一切,在这里重新获得安全、幸福与归属感。过去的一切怎么会错得如此离谱?他和爱丽丝怎么会如此愚蠢?现在那些甚至都不重要了。这就是他的生活,是他一直以来等待拥有的生活。这一刻终于来到了。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昆廷的脑海:理查德是对的。他们必须找到马丁·查特文,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找到他才是关键。既然他已经来了,就不会再放弃这个念头。马丁一定知道在这里永远留下来的秘密,让它持续存在,让它成为永恒。
昆廷站了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好吧,”乔希终于说道,打破了寂静。“我猜这钟很可能把它撕裂了。我们在费勒里。”
“这些闹钟树应该是看守婆的,”昆廷抽着鼻子说道,“她一定还在附近。”
“我以为她死了呢。”珍妮特说。
“可能我们在早些的时间段里,”爱丽丝提示。“可能我们回到了过去。就像《报时女孩》里写的一样。”
爱丽丝、珍妮特和昆廷说话的时候都没有看着彼此。
“也许吧。我觉得他们任由其中的几棵自由生长,即使他们已经摆脱了她。别忘了他们在《移动的沙丘》里还见到了一棵。”
“我永远也读不完那本书。”乔希说。
“我在想,”爱略特打量着它说道,“你们觉得我们能把这东西带回布雷克比尔斯吗?这对弗格来说可是个天大的礼物。”
似乎没有人愿意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乔希两只手指指着爱略特,做了个“嘘”的嘴型。
“我怀疑那个钟的时间不准。”理查德说。
昆廷本可以站在那里盯着闹钟树看上一整天的,但寒冷让他们没办法一直站着。女孩子们已经到别处闲逛去了。他不情愿地跟着她们,不久大家就三三两两地沿着沟渠小路走向费勒里深处。脚踩在枯叶上的沙沙声逐渐消失在一片寂静中。
大家一言不发。尽管之前做了细致周到的准备,但他们几乎没有讨论过关于计划或目标的问题,不过来到这里以后就变得显而易见了。何必费工夫计划一次冒险呢?这是费勒里——冒险会不请自来的!他们每走一步都有些期盼着会有什么神奇的东西从树林里跳出来。可是什么也没有。真是没劲——或者这只是真正神奇的东西要来临的前奏?凹凸不平的断壁残垣散落在低矮的树丛间。他们身旁的树木一动不动,好像没有生命一样,即使潘尼秉着探索发现的精神向其中几棵做了正式的自我介绍。到处都有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飞来飞去,栖息在高高的枝头,可它们都没提供任何建议。每一个小细节看来都引人注目,似乎包含着深邃的意义,仿佛他们周围的世界全是单词和字母,刻在了一份有魔力的地理图谱上。
理查德取出指南针,但他发现指针不动了,卡在厚纸板做的表盘上,好像费勒里的磁极就在地底深处,在他们脚底的正下方。他把指南针扔到灌木丛里。珍妮特一边走一边上蹿下跳,手塞在腋窝里取暖。乔希想着要是给这些智慧树编一本色情杂志的话里面会有些什么内容,杂志名字可以叫Enthouse。
他们走了二十多分钟,可能最多半个小时。昆廷轮流往两只手上哈气,然后塞进毛衣袖子里。他已经完全醒了,神志清楚,至少此时此刻是这样。
“我们在这里应该遇上一些羊人的,”乔希自顾自地说道。“或者碰到战斗,或者随便什么。”
小路蜿蜒向前然后消失了。他们得费越来越多的力气在树丛里开路。他们内部产生了不同意见,怀疑刚才是否真的有条小路,或者那只是一片狭长的丛林,或者甚至——这是潘尼的猜测——是那些树自己在悄悄移动挡住他们的去路,没有让人察觉。但他们还没有达成一致之前,就来到了一条林间的小溪。
这是一条美丽的冬日小溪,水面宽阔,水不深,很清澈,波光粼粼,轻轻拍打着岸边。好像它刚刚发现了这条蜿蜒的河道,于是便愉快地流进来了。他们一言不发凑到溪边。团团积雪覆盖在石头上,岸边不流动的水涡已经结冰。溪流中间向上翘着一根树枝,上面挂着漂亮的冰凌冰柱,有哥特式雕刻的风格。这条小溪虽没有多少神奇的地方,可也暂时满足了他们对神奇的渴望。在地球上它充其量只是一条美丽的小河,可现在他们是在费勒里,是在另一个世界里看到它的。他们可能是第一批见到这条小溪的地球人,这就已经是一个值得称耀的奇迹了。
他们聚精会神、屏息凝视了足有一分钟,接着昆廷才发现在他们正前方溪流的最深处,出现了一个女人裸露的头和肩膀。
“噢,天哪。”他说道。他笨拙、麻木地后退了一步,指着那边。“妈呀!伙计们。”
太离奇了。她基本上应该是死了。那女人浓密的黑发湿漉漉地缠着些冰块。她的眼睛——她好像正朝他们这边看过来——深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皮肤是灰白的珍珠色。肩膀裸露着。看起来最多十六岁。睫毛凝成了霜。
“她——?”爱丽丝没问完就住了口。
“喂!”珍妮特喊道,“你没事吧?”
“我们应该帮帮她。把她从那里弄出来。”昆廷想走近一点,但他一脚踩在一块冰冻的石头上滑倒了。他爬回岸边,脚冻得生疼。那个女人没有动。“我们需要绳子。去拿绳子来,有个背包里有绳子。”
这么浅的水似乎没法没过她的身子,昆廷还真的怀疑他们看见的这具尸体是不是被人拦腰截断了之后扔到水里的,那样真的很恐怖。绳子,他在想什么呢?他是个该死的魔法师啊。他把正在翻找的背包扔到一边,开始施一个简单的运动咒把她从水里提起来。
施咒的时候他感到指尖有一股热量,心里能感觉到尸体提起来的重量。再一次施魔法而且知道自己能排除杂念专心施魔法的感觉很好。谢天谢地,这只是个简单的魔法。语法乱七八糟——他施咒的时候,爱丽丝在一旁用清晰的声音纠正他。女人的身体滴答滴答慢慢从水里升起来了。谢天谢地,她是完整的,还是裸体——体型纤细,乳房扁平,还是未发育的小女孩的样子。指甲和乳头都已经发紫。她看上去已经冻僵了,但在被施魔法的时候战栗了一下。她的眼里有了神色,苏醒过来。她皱了皱眉,抬起一只手,不知怎地就把昆廷还没有施完的魔咒打断了,脚趾还在冰冷的水面划着。
“我是一个水神。我不能离开这条小溪。”她的声音听上去只有初中生那么大。她的眼睛看着昆廷的眼睛。
“你的魔法很拙劣。”她补充道。
太令人激动了。昆廷此时才发现她不是人类,她的手指和脚趾都有蹼。他听到左边有拖着脚步的声音。是潘尼。他正从白雪覆盖的岸边爬下来。
“我们诚挚地向你道歉,”他说道,低了下头。“我们恭敬地请求你的原谅。”
“我的老天!”乔希故意用大家都能听见的小声说道,“笨蛋!”
悬空的仙女转移了注意力。溪水顺着她赤裸的皮肤流下来。她像个小女孩一样歪过头来。
“你仰慕我的美貌吗,人类?”她问潘尼。“我很冷。你可以用你灼热的肌肤温暖我吗?”
“拜托,”潘尼继续说道,脸红得发烫,“如果你要求我们做什么,我们很愿意效劳。我们愿意——”
幸好珍妮特打断了他。
“我们来自地球,”她镇定地说道。“这附近有没有一座城是你可以带我们去的?可能叫怀特斯拔厄城堡?”
“——我们愿意完成你的指示。”潘尼把话说完。
“你为公羊服务吗?”爱丽丝问道。
“我不为虚幻的神服务,人类女孩。或者女神。我为河流服务,河流也为我服务。”
“这里还有别的人类吗?”安娜依斯问。“就像我们这样的?”
“像你们这样的?”仙女高傲地微笑着,亮蓝色舌头的舌尖一瞬间从看似尖锐的门牙里露出来。“哦,没有。没有像你们这样的。没有人像你们这样讨厌!”
那一刻昆廷感觉他的远程运动咒不复存在了。她把它给废掉了,虽然他不明白是怎么废掉的,她可没说一句话也没做一个动作。也在那一刻,水神一翻身潜到了水里,露出白色滨螺一样的屁股,接着消失在漆黑的水中,尽管水很浅,似乎不能完全没过她。
过了一会儿,她的头突然探出水面。
“你们在这个地方我很担心,人类孩子们。这不是你们的战争。”
“我们不是孩子。”珍妮特说。
“什么战争?”昆廷喊道。
她又笑了。淡紫色的嘴唇间尖锐的牙齿像斗鱼牙一样上下紧扣着。她蹼状的手里握着一个滴着水的东西。
“来自河流的礼物。在所有希望都破灭的时候使用。”
她抬手把那个东西扔过来。昆廷一手接住了它。他庆幸自己接住了,尽管那东西似乎并没那么重要。幸好他的反应能力像变戏法一样迅速。等他抬起头的时候仙女已经不见了。只听见小溪潺潺的流水声。
昆廷手里握着的是一个小的乳白色兽角,上面还雕镂着银。
“噢——好啦!”乔希喊道。他啪地合掌,揉搓着双手。“我们肯定不是在堪萨斯啦!”
大家都凑过来看这只兽角。昆廷递给爱略特,爱略特把它翻来覆去好几次,认真地看看一头,又看看另一头。
“我没感觉到这上面有什么东西,”爱略特说。“看着像是你在机场礼品店里会买的那种东西。”
“你不一定能感觉到。”潘尼的语气听起来好像这东西是他的一样。他拿过来把它塞进自己的背包里。
“我们刚才应该问她这儿是不是费勒里呢。”爱丽丝小声说道。
“这儿当然是费勒里了。”潘尼说。
“我想确定一下。而且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说我们讨厌。”
“还有,那个战争是什么?”理查德问道,他的粗眉毛拧成了结。“我对它有好多疑问。”
“还有,我不喜欢那些牙齿。”爱丽丝补充道。
“天哪,”乔希说。“天哪!那是个水神啊,各位!我们刚刚见到了一个河仙女!多酷啊!我们很酷啊!是不是?他妈的费勒里啊,各位!”
他抓着昆廷的肩膀用力地摇着。他跑向理查德,用胸膛撞他。
“我可以说她很辣吗?”珍妮特说。
“当然啦!我哪天都愿意搞她。”乔希说。安娜依斯用力打了他一下。
“喂,你说的可是潘尼的女朋友,”珍妮特说。“给点尊重。”
紧张感消失了,有一会儿他们都在闲聊,互相吐唾沫,或者讨论着那个奇异的魔法。她有肉身吗?她一进小溪里就变成流体了吗?她还能怎么样让自己潜到这么浅的水里?还有她是如何废掉昆廷的魔法的?她在魔法生态系统里起什么作用呢?还有那个兽角是怎么回事?爱丽丝已经在一页一页地翻她那本磨损的平装费勒里小说,想看看里面有什么提示——马丁在第一本书里没找到一个魔法兽角吗?……
过了一会儿他们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在外面待了四十五分钟了,深冬季节他们都只穿着牛仔裤和毛衣。连珍妮特都承认是时候该回那座城去了。爱略特把闲逛的和闲聊的众人聚拢到一起,然后大家手拉手站在小溪边。
他们站成一圈,还有点头晕,他们中间一度传递着愉快的眼神。有些不好的个人的东西在下沉,但不一定会毁掉一切的,不是吗?他们在做一件真正重要的事。这是他们每个人有生以来都在等待和寻找的——他们生来就要做的事!他们已经找到了魔力之门,找到了穿过秘密花园的那条神秘小道。他们得到了一样新东西,一次真正的冒险,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也就是在这一阵寂静里,他们第一次听到了——枯燥的、有节奏的滴答声。潺潺的流水声几乎掩盖了这声音,可现在却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他们一个个不再讲话,凝神细听。雪此刻越下越大。
没有线索很难确定这是什么声音。爱丽丝是第一个发现的。
“是钟,”她说道。“那是钟的滴答声。”
她着急地看着大家脸上的反应。
“是钟。”她重复了一遍,此时有点害怕了。“看守婆,是看守婆!”
潘尼赶忙摸索着找纽扣。滴答声比刚才更响了,好像兽的心跳就在他们正上方,但是没法判断声音来自哪个方向。不过接下来这不重要了,因为他们已经漂浮在了冰凉清澈的水里,回到了安全的地方。
这次回来他们可有的忙了。回到那座城之后,他们把冬衣都收拾好——除了珍妮特四肢无力地躺在地上做着瑜伽呼吸——然后回到喷泉,手拉手站在边上。经过几次训练,这个动作已经很容易做了。珍妮特恢复了力气,甚至还讲了《甜蜜的生活》里安妮塔·艾克伯格的一个笑话。一圈人点头示意,于是又一起跌落回去。
他们又回到费勒里了,降落到刚才离开的那条小溪附近,但是雪已经不见了。此时是秋日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微凉的薄雾。气温大概有六十度朝上。一切像是慢速摄影:五分钟之前还光秃秃的树枝此时已挂满渐黄的树叶。一片金色的叶子轻轻地飘着,一阵突然上升的气流把它送到了不可能达到的高度。草地上散布着玻璃般明亮的水坑,一分钟前想必刚下过一场倾盆的秋雨。站在温暖的空气里,他们怀里抱着大堆冲锋衣和羊毛手套,感觉十分可笑。
“又穿多了,”爱略特说。他厌恶地把衣服扔在地上。“我的生活啊。”
除了把冬衣留在潮湿的草地上没人能想出更合理的办法。他们可以再回到四不像城把它们存在那儿,但是当他们再次回来的时候这里恐怕又是冬天了。看上去真是荒唐,是系统的一个故障,不过无所谓,他们现在又充满活力了。他们从小溪里取了水装满水壶。
小溪下游五十码的地方横跨着一座桥,像一道优雅的拱门,是用精细弯曲的费勒里铁制品建造的。昆廷确定原来那座桥不可能在那里的,但理查德坚持说他们刚才从积雪压弯的树杈间没看见它是不是在那里。昆廷看着潺潺流动的溪水。没有看到仙女的影子。离上次他们在这里已经过去多长时间了?他不知道。在费勒里一个季节可以持续一个世纪。或许他们及时回来了?这还是原来那次冒险吗?还是说他们开始了新的一次冒险?
在桥的另一头一条宽阔整洁的小路穿过森林,路面铺满了落叶和松针,但这次绝对是条正经的小路,一条正规的路。他们时机把握得很好,完美的天气和持续低水平的肾上腺素消耗让他们的精神状态极佳。冒险真的开始了。不会再有错误的开头了。费勒里并不能抹去昨晚发生的事——也许可以,他怎么知道呢。这里什么事都会发生。一只棕色的鹿从林子里慢慢走出来,在他们前面走了一段路,不时地回头望望,看上去的确有着非凡的智慧,这点大家都赞同,但是即使它会说话,它也拒绝和他们讲话。他们努力地跟在后面——或许它要带他们去什么地方?它是安火和安棕的信使吗?——但是它跳着跑开了,跟一个普通的没有魔力的鹿没什么两样。
乔希施了个魔法,隔着一段距离就把安娜依斯的卷发拉直了。她不停地看着周围,非常气恼却找不出魔法是从哪儿来的。珍妮特挽着昆廷和爱略特的胳膊,让他们跳“沿着黄砖路”的舞步。他不太确定,但他觉得爱略特一整天都没有喝酒。他上次喝酒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森林似乎永远也走不完。太阳偶尔会出现一会儿,在林间投下长长的、灰蒙蒙的光束,接着又消失不见了。
“这就对了,”潘尼说着,看了看四周。他的目光呆滞无神。他因欣喜若狂而神色恍惚。“这感觉对我来说就对了。我们就应该来这里。”
珍妮特的眼珠转了下。
“你觉得呢,昆?”潘尼问道,“你不认为这感觉很对吗?”
不知是如何发生的,昆廷一拳攥住了潘尼破烂的T恤。潘尼比他估计的更重,但昆廷还是努力保持平衡,把他推了回去,潘尼一头撞到一棵松树潮湿的树干上。
“不要跟我说话,”昆廷面无表情地说道。“明白吗?永远不要直接跟我说话。你不要跟我说话。”
“我不想和你打架,”潘尼说。“看守婆就是希望这样——”
“你没听见我刚才说什么吗?”昆廷又猛地把潘尼的头撞到树上,这次撞得很重。有人叫他的名字。“你这块肥头大耳的东西!你他妈的没听见刚才我说什么吗?我没说清楚吗?”
还没等到回答他就走开了。费勒里最好马上给他点什么让他打上一架,否则他会完全失去理智的。
真真切切身在费勒里的新鲜感渐渐变淡了。不管怎样,坏脾气正在蔓延,心情像是好好的一次野餐全然没了兴致。每次有鸟栖息在头顶超过几秒钟,乔希都会说“好啦,就是这一只了”或者“我觉得它在告诉我们什么”,或者到了最后“喂,混蛋,离我远点,拜托。好,谢了”。
“至少看守婆还没有出现,”爱略特说。
“要是之前那个就是看守婆的话,”乔希说,“大概在第一本书里他们就抓到她了,对吧?所以。”
“嗯,我知道。”爱略特抓了一把橡果,边走边往旁边的树上扔。“不过在这里有一点不太一样。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仙女没有絮絮叨叨地给我们讲安火和安棕的事。在书里她们总是对他们的事情特别关心。”
“如果那对公羊和看守婆的战争还在持续,我们会愿意站在安火和安棕一边的。”爱丽丝说道。
“噢,是的,”珍妮特说。她用手指比划出双引号,“一边。”
“如果他们想让我们站在他们那边,他们会找到我们的。”潘尼严肃地说道,“在这方面我们不需要担心。”
没有人回答他。潘尼与仙女的相遇让他改变了状态,这一点越来越清楚。这就是他在费勒里的表现。他经历了一次转变,进入了完完全全的文艺复兴节里角色扮演的模式。
“看呀,快看呀!”理查德喊道。马蹄声像击鼓一样一锤一锤敲打在土地上,等他们听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两匹马拉着一辆马车呼啸着穿过他们中间,他们一下子跌进路边的树丛里。马车门紧闭着,车身是黑的,马车的一面隐约能看到似乎是不久前用黑颜料涂去的一层武器的图案。
车夫身上裹着一件黑色斗篷。他——她?根本看不出来——吹了声口哨让飞奔的马慢点走,接着在离他们身后一百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
“复况情杂了,”爱略特干涩地说道。
总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昆廷、珍妮特和安娜依斯都大胆地走上前去,壮着胆子争当那个最勇敢的人,那个英雄,那个推动事态进展的人。本着这种心态,昆廷感觉已充分做好准备要走上前敲马车窗,但是发现自己在还有几码远的地方就停下了脚步。另外两个人也是。黑衣车夫看着像是送葬的,有种不祥的感觉。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
“他们有兽角吗?”
那声音显然不是在问他们,而是在问车夫,因为车夫的位置更近些。即使他/她回答了,也是用听不见的声音回答的。
“你们有兽角吗?”声音比刚才更大更清楚了。
先头部队的三人交换了下眼神。
“你说的兽角是什么意思?”珍妮特喊道。“我们不是这附近的人。”
太可笑了。感觉像在跟苏斯博士的“老万”说话。
“你们为公牛服务吗?”现在这声音听上去更刺耳了,还伴着尖锐的唧唧喳喳的音调。
“公牛是谁?”昆廷大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好像在和一个不会讲英语或轻度智障的人说话。普拉弗的书里没有公牛,所以——?“我们是贵宝地的来客。我们不为公牛服务,也不为任何人服务。”
“他们不是聋子,昆廷。”珍妮特说。
长时间的宁静。其中一匹马——两匹马也是黑的,车轱辘和其他所有东西都是黑的——嘶叫了一声。刚才那个声音又说了些什么,可是听不见。
“什么?”昆廷走近了一步。
马车顶部的一个活板门砰的一声打开了。那声音像枪响一样。一个面无表情的小脑袋和一条长长的绿色的昆虫身子突然从里面冒出来——那昆虫只可能是螳螂了,但竟长了和人一样大的身子。它身体太细了,还长着许多绿宝石色的长腿,它优雅地摆动着触角,昆廷一开始竟没注意到它手里握着一支绿弓,一支绿箭搭在弦上。
“妈的!”昆廷不自主地吼道。他的声音撕裂开来。射程很近,没时间逃跑了。他猛地蜷缩起来跌倒在地。
螳螂刚一松开箭,马就奔驰而去了。活板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车后掀起一阵飞扬的尘土和小树枝,四个大轮子与路面上的车辙刚好契合。
等昆廷敢再抬起头来看的时候,潘尼正站在他面前。他一只手握着那支箭。他肯定是先用了一个魔法加快了反应速度,该死的费勒里环境,然后箭飞到一半他就把它抓住了。差一点就戳中了昆廷的肾脏。
其他人三三两两走上前来,望着马车逐渐消失在远方。
“等一下,”乔希讥讽地说道,“停下。”
“天哪,潘尼,”珍妮特轻声说,“干得漂亮!”
什么,难道她现在想干他吗?昆廷想。他盯着潘尼手里的箭,呼吸急促。那支箭有一码长,装着黑色和黄色的羽毛,像一只大马蜂。箭尖焊接着两个坚硬的卷曲的倒钩。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害怕。
他颤抖地吸了一口冷气。
“你就拿到那么点东西?”他冲着远去的马车吼道,可是太晚了,已经没意思了。
他慢慢站起身来。他膝盖瘫软,不停地在发抖。
潘尼回过身来,有点生硬地把箭塞给他。昆廷气得哼了一声走开了,掸掉手上的落叶垃圾。他不想让潘尼看到他发抖。不管怎么说他应该没看到。
“哇,”珍妮特说,“有只虫子生气喽。”
天色渐晚。光线一点点从天空中消失,下午的乐趣也一点点消散。没有人愿意承认他们是害怕的,所以他们选择了唯一的备选方案,就是决定他们是生气的。如果不赶快回去,今天晚上就得在树林里找个地方宿营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要是他们被什么大虫子射中的话。他们当中没有人能施强大的医疗魔法治疗被带着倒钩的箭射中的小肠。他们站在泥土路上争论。他们应该回到法布罗吗?至少可以回去拿一些凯夫拉尔防弹衣?潘尼只能抓住这么多箭了。防弹衣能挡住箭吗?
接下来他们在这里又会遇到什么情况呢?虫子和公牛,仙女和女巫——谁是好人谁是坏蛋?一切都没那么有趣了,反而比他们预想的更难应付。昆廷的神经彻底受到了刺激,不停地抚摸着毛衣下面差一点被箭射中的腹部。什么,这是哺乳动物对战昆虫吗?可为什么一只螳螂要跟一头公牛打架呢?仙女说过这不是他们的战争。也许她说的有道理。
昆廷的脚还在驯服他那双崭新的登山靴,现在疼得快让他死掉了。他的靴子在溪水里湿透了,他一直没把它们弄干,此时穿在脚上感觉很热,脚上都磨起了泡,鞋子都发霉了。他想象着疼痛的真菌孢子在脚趾间温暖潮湿的环境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他不知道他们走了有多远。他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睡觉了。
潘尼和安娜依斯坚决反对回去。要是查特文家的孩子们回去了会怎样?潘尼说。他们现在已经是故事的一部分了。难道没有人真正读过一个故事吗?这是碰到了硬块,故事中艰难的部分了,这部分本应晚些到来的。可你只能硬着头皮去应付,没法跳过。可是这里谁是好人呢?我们是好人。那么好人总是会幸免于难的。
“醒醒吧!”爱丽丝说道。“这不是故事!这只是他妈的一个又一个的状况!有人差点死在这里了呢!”她明显是在说昆廷,但不想提他的名字。
“也许海伦·查特文是对的,”理查德说,“也许我们不该来这里。”
“你们还不明白吗?”珍妮特虎视眈眈地瞪着他们,“一开始摸不着头脑是正常的。情况以后就明朗了。我们只要继续前进就是了。继续寻找线索。如果我们现在离开,以后再回来恐怕已经是五百年之后了,那我们一切又得重新开始了。”
昆廷看着这个又看着另一个:爱丽丝聪明好怀疑,珍妮特是行动派但粗枝大叶。他转向安娜依斯,问她他们走了多远,他隐约觉得一个欧洲人对这些事情应该比一群美国人的感觉更加敏锐,因为他发觉这群人中只有自己没有注意看右边的森林。树林越来越深,在两条平行路的中间,竖立着一个昆廷见过的最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棵桦树,正迈着步子穿过森林。树干在离地面一米高的地方分叉,形成了两条腿,脚步僵硬谨慎。树干太细了,暮色中很难看清楚,但白色的树皮在深色的树干上特别显眼。纤细的树枝上端挥舞着,噼啪作响地鞭打着经过的树木。它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人,而更像是一个机器或是一个木偶。昆廷好奇它是如何保持平衡的。
“我的老天哪。”乔希说道。
他们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那树没有朝他们挥鞭,但不一会儿树冠上的枝杈就朝着他们的方向拧作一团,好像是在越过肩膀回头看他们,虽然它没有肩膀。寂静中他们甚至能听见树枝扭动时嘎吱作响的声音,像一把摇椅。昆廷的直觉告诉他,它没有注意到他们。
刚开始五分钟的魔幻神奇过去后,他们开始发觉,继续这样大摇大摆地跟在这棵树灵后面似乎不太符合社交礼节,可它看上去并不想认识他们,而他们也不打算就这样放过它。他们这一伙人都粘着它。可能这个东西会告诉他们一些秘密的,昆廷想道,如果它不会转过身来用树枝把他们全部打死的话。
珍妮特密切注意着潘尼,在他每次看上去可能要说什么的时候朝他“嘘”一声,让他安静下来。
“让我先试试看吧。”她低声说道。
“这表现真奇怪,”乔希说,“那是什么东西?”
“是树神,笨蛋。”
“我以为那些是仙女树呢。”
“它们应该是性感的仙女树的。”乔希难过地说。
“我以为树神都是橡树呢,”爱丽丝说。“那是棵桦树。”
“你怎么觉得它不是仙女树呢?”
“管它是什么,”乔希小声说道,“这是个大发现。去他妈的树东西,伙计。去他妈的大发现。”
树走得很快,几乎是用有弹性的、没有膝盖的腿在跳着走,以至于很快他们就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上它。就在看起来快要跟不上这个目前看来唯一能带来希望的向导,不然就只能跌跌撞撞跟着它的时候,它要带他们去的地方就近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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