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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羊

就这样,他们都来到这个地方。
昆廷和爱略特站在一个大而圆的地下室入口处,明亮的火炬照得他们不住地眨眼。这个房间似乎自然而然地就出现了,和他们之前见过的房间不同。这里的地板被沙石覆盖,房顶凹凸不平,丝毫没有加工过的规则感,还有一些钟乳石和其他凸起的石头垂挂着,让人生怕撞得头破血流。空气阴冷潮湿,一片死寂。昆廷听到地底有小溪汩汩流动的声音,但看不见。无法辨别声音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其他人也都在这儿了,除了可怜的芬。乔希和爱丽丝在其中一个入口处,距离有点远。珍妮特站在另一个拱门前,神色茫然,衣衫褴褛。她旁边的拱门处站着丁特和安娜依斯,再往后是只身一人的潘尼。他们像是游戏中的一个个竞争者,被框在这些一闪一闪发着微光的拱门当中。
太不可思议了。他们甚至几乎同一时间到达这里。昆廷深吸了一口气,全身上下仿佛顿时注入了一股暖流,感觉如释重负。能再次看到他们每一个人,实在是让他太快慰了。竟然连丁特也在这儿——能干的老丁特,简直就是一头猎狗!还有潘尼,他没弄丢他的背包,如果纽扣还在里面,那就更好了。毕竟,故事的结局仍然是个未知数。就算一切都乱套了,他们还是可以有个不赖的结局——无可否认这是一场灾难,但并非万劫不复。也许五年之后,等到他们都或多或少从后遗症中走出来,他们还会聚在一起,快活地聊着现在发生的事情。也许真实的费勒里和昆廷一直以来憧憬的并非如此大相径庭。
国王和王后,昆廷想着。国王和王后。荣耀是有代价的。你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房间中央矗立着一块大石头,石头上面蹲坐着一头毛发蓬乱的大绵羊——准确来说是公羊,它头上有角。它四条腿折放在身子底下,闭眼躺着,头搁在一个王冠上。那是一个设计简单的金色环状王冠,被夹在两条前腿的膝盖之间,在浓密的毛发当中若隐若现。昆廷不确定它是睡着了还是死了,还是这只是一座逼真的雕像。
他试探性地往房间迈了一步,就像一个水手在大帆船上度过了一个漫长而折腾的下午,受暴风雨的蹂躏后再次踏足海岸。幸好,沙地是结实的。
“我不知道——”他用沙哑的声音向爱丽丝喊道。“我还在担心你有没有活下来!”
乔希以为昆廷在和自己说话。他那滑稽的脸变得灰白,神色仿佛是鬼遇见鬼了。
“我知道。”他用手捂着嘴咳嗽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鬼事情?你和那东西交手了吗?”
乔希颤抖着点了点头。“算是吧。我感觉到一股强大的魔法在我体内沸腾,于是我顺势把它使出来。我终于明白你们的感觉。我召唤了一个漩涡黑洞。那家伙看了一眼,然后望着我,它那双金色的眼睛太瘆人了,接着黑洞就把它吸进去了。头先进去的,然后整个儿地把它吞噬了。我看到它那两条红色的巨腿一直在拼命向外蹬,我就站在那儿看着这一切。”
“那它老二也被吸进去了吧?让那家伙见鬼去吧!”
昆廷和爱丽丝拥抱在一起,什么也没说。其他人也向这边聚拢过来。他们终于又团聚了,彼此诉说着各自的经历。每个人都设法逃出了宴会厅,虽然不是毫发无伤,至少也是逃过了大劫。安娜依斯给大伙看她的后脑勺,逃跑时她的金色卷发被烧焦了。珍妮特是唯一一个不从侧门逃跑的,而是一直跑到大厅的尽头。她足足跑了一个小时,幸好还真让她找到了尽头(“三年越野的道业。”她骄傲地说道)。她甚至还喝下了一杯白酒,而且没有任何副作用,只是稍微有点醉意。
他们边说边不住地摇头。他们的经历是那么的不可思议。没有人会相信这一切。昆廷太累了,根本没力气思考,只是想着:我们熬过来了,真的熬过来了。爱略特把酒瓶传开来,每人都喝了一口。一开始以为只是一个游戏,到后来所有东西都变得惊人地真实,现在看来又像是游戏了,仿佛一切只是他们在曼哈顿那个苦中作乐的早晨臆想出来的东西。这是一次真实的冒险,过瘾极了。过了一会儿他们把能说的都说完了,于是围成一圈对视着,在酒精的作用下摇晃着脑袋,幸福地傻笑着。
一声沉闷而干涩的咳嗽打断了他们的欢聚。
“欢迎你们。”
是那头公羊在说话。它张开了眼睛。
“欢迎你们,来自地球的孩子们。也欢迎——”它认出了丁特——“来自费勒里的小勇士。我是安火。”
它缓缓地坐起来。它有着一双绵羊的眼睛,眼珠子的形状像一颗立着的花生,很是怪异。它那身厚实的羊毛呈现出纯净的金黄色,一对笨重的羊角夸张地从额头处卷曲向后,羊角下方两只耳朵向外突起,样子很滑稽。
他们之中,只有潘尼知道该如何应对。他放下背包,径直走到公羊面前,双膝跪下,向公羊叩了个头。
“我们一路寻找王冠,”他仰头庄重地说道,“现在竟然让我们找到了国王。我的陛下安火,能见您一面是我的荣幸和福分。”
“不必多礼,我的孩儿。”
公羊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似在微笑,但仍不失庄严。感谢上苍啊,昆廷满脑子就这一句话。真的要感谢神啊。就知道是它。这是唯一的解释。并不是他们做了什么英雄行为而得到命运的再三眷顾。是安火把他们带到这里的。它是他们的救命恩人。这里就是终点,他们来到这里表示他们已经赢了,加冕仪式要开始了。
他看了看潘尼,再看了看公羊,又回头来看潘尼。他听到沙地上有人移脚的声音。有人跟着潘尼跪下了,但昆廷没有转身去看是谁。他依然站着,他总觉得现在还不能跪。或许一分钟后会跪下,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走了那么久,跪下来倒是不错的选择。他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搁,只好握紧双手放在裤裆前。
安火在说着话,昆廷下意识地过滤了他的话。安火和安棕说话总免不了陈词滥调,每次看书遇到他都会跳过不看。话说回来,如果这是安火,那安棕在哪里?正常来说它们应该形影不离才对。
“……多亏有你们的帮忙。我们是时候要夺回对这片土地的管辖权,那是我们应得的。让我们一同以此为起点,重拾费勒里的辉煌,重现那过去伟大而荣耀的日子……”
他依然没有在意这些话。反正爱丽丝之后会告诉他要点的。在书中,安火和安棕的形象总不免带点凶狠,但现在看来安火本人没有那么坏。甚至可以说他很友好,很和善。昆廷终于明白为什么费勒里人不太把它放在眼里。他就像百货商店里的圣诞老人,有着一双布满皱纹的眼睛,相当亲切。人们不会太把他当回事儿。它的样子和一头普通的公羊没有任何区别,只是体型更大,体态更优雅。它散发着一种让人警惕的气息,而且有着不寻常的高智慧,普通的绵羊可没有这些东西。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反倒给人一种滑稽可笑的感觉。
昆廷无法集中精神听安火在说什么。重聚的宽慰唤醒了他体内的疲惫,加上爱略特的酒,让他一下子筋疲力尽。他不想再听任何长篇大论。他只想知道那滴滴答答的诱人声响是从哪儿传来的,他快渴死了。
王冠就在安火的两个蹄子之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该问它要呢,还是它说完话之后就会给他们?呵呵,这怎么像是一个关于就餐礼仪的问题?他又猜想,也许公羊会把王冠授给潘尼,作为他刚才拍马屁的奖赏,这样的话潘尼就成所有人的头儿了。或许这样就能拿到王冠,可是昆廷尤其不想看到潘尼成为费勒里之王。经历了这么多,难道潘尼就这样成了这场冒险的英雄?
“我有个疑问。”
一个声音打断了老公羊的讲话。那是昆廷的声音,他甚至还没想好要说什么。
安火停了下来。它是一个庞然大物,肩部足足有五英尺宽。他的嘴唇呈暗黑色,身上的羊毛看上去像白云一样柔软。昆廷巴不得把脸埋到羊毛里尽情地哭泣,哭累了就睡去。潘尼扭过脖子,瞪大双眼看着昆廷,示意他别轻举妄动。
“我不是想多管闲事,只是想斗胆问一句,如果您是安火,那您为什么不拯救您的臣民,而是躲在地底下这个地牢里?”
这不是他想关心的问题,他只想知道他们遭遇这么多苦难是为了什么。他希望能趁现在这个机会把事情弄清楚。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他继续说道:
“这话可能听着很别扭,我的意思是,您可是神啊,可是上面的事情却乱七八糟。我的意思是,我相信很多人很好奇这些日子您到底去哪儿了。这就是我想说的。您怎么可以置您的臣民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不顾呢?”
如果他有胆量边说边露出狂狼的笑容,这话说出来一定更具有威慑力。可惜现在暂且不说他声音颤抖,语气中还带着些许楚楚可怜之意。他说了太多“我的意思是”,一点儿也不干脆。但他没有退缩。安火发出一声很奇怪的羊叫声,不像是在说话。它的嘴咧得很开,人类的嘴无法与之相比。昆廷看见了它那粉红色的羊舌头,厚实而僵硬。
“放尊重一点儿。”潘尼喃喃地说。安火抬起了一只黑色的蹄子。
“小人儿,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们不是你们的仆人。”安火的语气没有之前温和了。“我们不是生来为你们服务的,我们为自己而活。我们不是你们能任意摆布的。
“诚然,我们已经在地底下待了好一段时间了。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多久,或许还不能用年来计算,但起码也有好几个月了。费勒里被妖魔入侵,我们一定得设法把他们击退,但这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们也看到了,这一仗我们打得体无完肤,狼狈极了。”
它把那长长的金光闪闪的羊头转过九十度。这时昆廷发现原来公羊的其中一条后腿是跛的。安火吃力地把它举着,使得蹄子只是刚好碰到石头,这样那条腿就不用承受身子的重量。
“这下轮到我不懂了。”珍妮特开口道,“昆廷说得对。您是这个世界的神,或者说其中之一。那照理说,你应该无所不能才对吧?”
“这里有些最高法则,是你无法理解的,女儿。有能力创造规则是一回事儿,破坏规则又是另一回事儿。这两者是相互制衡的。但破坏比创造容易,而有些人生性就喜欢搞破坏。”
“那为什么您要创造会伤害您自己的东西?甚至伤害您的族群?您为什么不帮助我们?您知道我们受到多大的伤害、遭遇了多大的灾难吗?”
公羊坚定地看了珍妮特一眼。“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女儿。”
“好,那您知道吗?”珍妮特把双手背在身后。她体内那条酸涩的神经被意外地触动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我们人类总是感到不快乐。我们恨自己,恨身边的人,有时甚至宁可您或哪个神从来没有创造过我们,宁可这个糟透了的世界或其他任何糟糕的世界从来没有存在过。这您感觉到吗?所以,拜托您下次不要这么不负责任,扔下一个烂摊子。”
在她的狂躁之后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墙上的火把忽明忽暗地烧着,在墙上留下熏黑的痕迹一直延伸到半球形的屋顶上。她所说的都是事实。公羊被激怒了,但同时他又感到莫名的紧张。
“你生气了,女儿。”安火的眼神中满是慈祥。
“我不是您的女儿。”她的两只手臂在胸前交叉。“不过您说对了,我的确是他妈的生气了。”
大公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泪在他那水灵灵的大眼睛中打转,然后滚落下来,被它脸上的金毛吸收殆尽。昆廷想起了环保广告中一个骄傲的印度人。他身后的乔希靠在他的肩膀上低声说道:“伙计,她竟然把安火弄哭了!”
“现在妖魔当道,”公羊说道,像是一个信念坚定义无反顾的政治家。“但既然你们来了,局势马上就会扭转。”
不会的。昆廷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
“您在这里是身不由己。”他说道。“您是被关在这下面的,是吗?”
原来这还不是终点。
“人类,有太多事情你们无法理解。你们还只是孩子。”
昆廷没有理会它。“事实就是这样,难道不是吗?这就是您为什么会待在这下面,因为有人把您关在这儿,而您逃不出去。整件事根本就不是什么探险,而是为了把您救出去。”
他身旁的爱丽丝惊讶地用双手捂住嘴。
“安棕在哪里?”她问道,“您的弟弟在哪里?”
所有人都纹丝不动。公羊长长的口鼻和黑唇一动不动,让人摸不透。
“嗯……”爱略特用手抚摸着脸颊,冷静地评论道,“有这个可能。”
“安棕死了,是吗?”爱丽丝无精打采地说道,“这鬼地方不是坟墓,而是监狱。”
“也可能是陷阱。”爱略特补充道。
“人类的孩子,听我说,”安火说道,“世界上有些法则远远超出你们所能理解的范围。我们——”
“我不想再听你说我的理解能力,”珍妮特怒吼了一句。
“不过,这是谁干的呢?”爱略特盯着沙地,正快速地思考着。“谁能有这么大的力量对安火做出这种事?还有,目的是什么?我猜是看守婆干的好事,但这说不通啊。”
昆廷感到肩膀上一阵刺痛。他环顾了一周,看了看这个洞穴四个黑暗的角落。说不定很快,打断安火的腿的元凶就会出现,那他们就又得打起来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打。潘尼还跪在那儿,由于长时间抬头看安火,脖子背后已经涨红了。
“我想是时候按那个旧的紧急求救按钮了,”乔希说道。“该回四不像城了。”
“我有个更好的提议。”昆廷说道。
他们必须把局面控制住。他们可以选择现在放弃,但是王冠就在眼前了。只要伸手就能拿到。他们很快就可以回家,只要想办法把游戏结束,他们还是可以大获全胜。只要他们再费点劲把王冠弄到手。
他想到了该怎么办。
刚才潘尼把背包扔沙地上了。昆廷弯下腰把背包里里外外翻了一遍。潘尼把那东西藏得严严的,差点没五花大绑起来。在能量棒、各种莱德曼工具和几条三角裤中,昆廷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那东西正包裹在一条红色手帕之中。
兽角比他印象中要小些。
“看?还记得那个仙女说过的话吗?”他把那东西举起来。“‘在所有希望都破灭的时候?’或者类似的话?”
“我觉得还不至于完全没希望……”乔希说道。
“给我看看。”丁特命令地说。自从安火醒来之后,他就出奇地安静。安娜依斯正挽着他的胳膊。
昆廷没有理会他。霎时间大家议论纷纷。潘尼和公羊仿佛情人吵架了一般,谁也不搭理谁。
“有道理,”爱略特说。他耸了耸肩。“说不定有用呢。我觉得可以一试,总比撤退强。你们说谁会出现呢?”
“人类的孩子啊,”公羊大声喊道,“人类的孩子!”
“就这么干吧,昆。”珍妮特说。她的脸色异常苍白。“是时候了,动手吧。”
爱丽丝表情严肃地点点头。
他用嘴唇抵着那个银色的吹口,尝到一股金属味儿,味道既像镍又像电池。他用力地吸了一口气,肋骨扩张使他中箭的肩膀像针刺一样火辣辣地痛。他不知道该怎么摆弄这东西——是像吹鼓手一样把嘴唇抿起来,还是像吹笛子一样吹它?——就在此时,那个乳白色的兽角发出一声清脆而均匀的高音,就像老练的交响乐演奏家在音乐厅中吹奏法国号角一样,声音圆润而柔和。洞穴里的谈话声戛然而止,每个人都转过来看着昆廷。其实兽角的声音并不大,但周围的一切却瞬间变得寂静无声,房间里一下子只剩下兽角的乐音,似乎其他一切都与其纯粹的单音共鸣。音色似浑然天成,无可挑剔,单一一个音符却犹如一曲盛大的和弦。兽角声延续不断。昆廷一直吹着,直到没气了才停下来。
乐声在洞穴中回荡,逐渐变得飘渺,直到消失,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洞穴内又恢复了平静。有那么一会儿昆廷觉得很可笑,似乎刚才自己只是在制造噪音。不过说到底,他期待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时石座那边传来安火抽吸鼻子的声音。
“噢,孩子啊,”公羊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你可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
“我要带大家离开这个鬼地方。由始至终都是如此。”
公羊挺直了身子。
“我很抱歉你们来到这里。”安火说,“人类的孩子,是你们不请自来。很遗憾我们的世界不是你们寻找的天堂。这里不是供你们玩乐的地方。费勒里——”老公羊的下颌颤抖着——“不是游乐园,不是你和你的朋友们玩换装游戏、舞刀弄枪的地方。”
很显然,它正试图压抑一股强烈的情绪。昆廷随后才看出来。那是恐惧。老公羊因为害怕而喘不过气来。
“我们不是来这里玩的,安火。”昆廷平静地说道。
“不是吗?”安火问,声音极其低沉。“噢,当然不是。”他那双眼睛有着炽热而泛黄的眼白,黑色的眼珠子像横躺着的数字“8”,像极了“无限”的符号,眼神怪异让人不敢与之对视。“你来这里是为了拯救我们,是为了成为费勒里之王。
“但我问你,昆廷。你连自身都难保,谈何拯救我们?”
昆廷还没来得及回答这个问题,悲剧就发生了。
洞穴里出现了一个身穿灰色西服的小个男人。一根悬在额前的枝叶茂盛的枝条挡住了他的脸。这与昆廷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还是那套西服,还是那条带有组织标记的领带。依然看不到他的脸。他貌似文雅地在胸前抱住双手,手指粉嫩,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昆廷感觉自己似乎从未逃出此人初次出现的那个教室,仿佛料想中的死亡还是要发生。恐惧无可救药地在昆廷体内蔓延开来,盖过了一切感觉,让人几近平静:昆廷很肯定,他们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
那头兽发话了。
“终于轮到我出场了。”他的语调温和文雅,一口英国贵族的口音。
安火咆哮了一声,声音震耳欲聋。这一叫撼动了洞穴,一块钟乳石被震落,摔个粉碎。安火的嘴巴内部是红底黑斑。这时的公羊看起来不那么滑稽了。厚厚的羊毛下露出巨大结实的肌肉,就像苔藓下的鹅卵石。羊角厚壮,仿佛坚如磐石,它们盘绕在头的两侧,两个尖锐的角尖直指前方。他低头从石座上俯冲下来,向灰衣男子直奔过去。
那头兽不紧不慢地把手顺势往后一摆,一巴掌把安火拨到八丈远。随意的一甩就使安火一支箭似的飞扑到一边,猛地一下摔在石墙上,这一猛烈的撞击似乎把体内的骨头都粉碎了。公羊体型大却像鸿毛一样轻,那头兽则像矮星物质一样小而重,似乎物理学原理在这里不管用。安火倒在沙地上,一动不动。
他没有再站起来。那头兽用指背弹走灰衣袖上的绒毛。
“老神就是这么可笑。”他说。“别以为他们老就很难对付。其实一开打,他们不还是像普通人一样不堪一击。他们不是更强大,只是活得更久罢了。”
昆廷身后传来沙沙的响声。他偷瞄了一眼——丁特已经转身离开这个房间了。那头兽丝毫没有制止他。昆廷怀疑他们其他人要走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没错,他曾经是我的人,”那头兽说道,“法韦尔也是,如果你想知道全部真相的话。就是那棵桦树,还记得吗?他们现在基本上都归我门下了。公羊的时代已经结束。费勒里现在是我的世界了。”
那头兽不是在炫耀,只是在说事实。去你的丁特,亏我还假装喜欢他那件愚蠢的背心。昆廷在心里嘟囔着。
“我就知道你们会来找我,完全在我意料之中。我已经等你们老半天了。不过,你们没有到齐吧?跟你们开个玩笑而已。”他鄙夷地笑了一声。“这是你们的命啊。”
说罢叹了一口气。
“我想我不再需要这个东西了。我几乎要忘记它的存在了。”
那头兽边说边用拇指和食指把悬在他额前的树枝像摘太阳眼镜一般摘了下来,随手把它扔到一边。
昆廷别过脸去——他不想看到那头兽的真面目——但已经太迟了。事实上,他没什么好担忧的,这张脸再寻常不过了。脸蛋圆润,下巴柔软,带点孩子气,就像保险理赔员的脸。
“就这反应?难道你不认得我?”
那头兽大跨步走向石座,拾起上面的王冠架在自己灰白色的太阳穴上。
“天啊,”昆廷惊呼,“你是马丁·查特文。”
“正是本尊。”那头兽欣喜地宣布道。“哎呀,看我已经长这么大了!”
“我不懂,”爱丽丝声音颤抖地说。“你怎么可能是马丁·查特文?”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难道这不是你们来这儿的原因吗?”他审视他们的脸,但没有找到答案。他们僵在原地——不过这一次不是因为魔法,而是吓呆了。他皱了皱眉。“好吧,没有关系。但如果是我,我会认为这才是一切的目的。说实在的,你们这样是对我的侮辱。”
他撅起嘴,像一个伤心的小丑。一个中年男子却有着像英国小男生那样的神态举止,让人看着觉得怪别扭。但这的确就是他。他根本就没有长大。他甚至像完全没有发育一样,体型小得很不正常,似乎他逃进森林之后就没有再生长。
“你发生什么事了?”昆廷问道。
“发生什么事?”那头兽耀武扬威似的张开双臂。“很简单,我如愿以偿了。我去了费勒里,我不会再回去了!”
事情开始明朗了。马丁·查特文不是被怪兽偷走了,是他自己变成了怪兽。他找到了昆廷认为他想要的东西,找到了留在费勒里的方法,于是永远地离开了真实世界。但是,代价太高昂了。
“看到费勒里之后我就决定不回地球了。你不能让人看到了天堂,又马上收回去。那是神做的事情。依我说:去你的神!
“只要你愿意花心思,就可以做到意想不到的事情。我在黑暗森林结识了一些很有趣的朋友,都是帮得上忙的小伙子。”他语气和蔼地说着,就像宴会上的主持人一样滔滔不绝。“不过提醒你,你得努力克服一些事情才能获得这样的魅力——比如说,人性就是你要首先摆脱的东西。一旦你做了我做过的事,了解了我所知道的,你就不再是人类了。我现在一点也不怀念做人的感觉。”
“你说的朋友,”昆廷无趣地说。“是指看守婆吧。”
“看守婆!”马丁似乎觉得这滑稽之极。“饶了我吧!这太可笑了。我几乎忘记那些书里说的是什么了。我已经来这里很久很久,好久没看那些书了。
“所以,当然不是看守婆。和我交往的那帮人相比,看守婆就像,对,像你们,这些外行。
“好了,废话少说,纽扣在谁的手上?”
纽扣当然在潘尼的背包里,就在昆廷的脚旁。都怪我,他想着,苦闷的情绪涌向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我竟然两次召唤这只兽。我真是一个害人精。
“纽扣,纽扣,谁拿着纽扣?谁?”
潘尼开始一边后退,渐渐地远离穿灰衣的兽,一边念起咒语——也许是另一个秘密武器,昆廷没能认出来是什么。马丁快速地移动,肉眼根本捕捉不了,就像一条有毒的鱼发起攻击。一眨眼,他已经单手抓住潘尼双手的手腕。潘尼拼命挣扎,弯着腰使劲踢马丁的腹部,之后又把脚抬到胸前再用力蹬,试图挣脱,还不自觉地发出呻吟声。可是这些对兽几乎没有丝毫影响。
“你逃不掉的,小人儿。”他说道。
他把嘴巴张得老大,太大了,仿佛他的下颌也能像蛇那样可以缩短变宽。然后他把潘尼的两只手放进口中,从手腕处把手咬成了两截。
这一口咬得不是很利落。马丁·查特文的牙齿还是人类那种驽钝的牙齿,不是獠牙,他必须甩动他那个中年人的头颅才可以完全切断腕骨,面无表情地把潘尼的双手咬下来。接着兽自顾自咀嚼起来,便松开了抓潘尼的手,潘尼摔在了沙地上。血管里的血从断肢中飞溅出来,他翻了个身,把双手压在身子下。他的双脚像遭电击般地抽搐。他没有大喊大叫,但是他已经把脸埋进了沙地里,两只脚在沙土里来回蹬,鼻子在大力地吸气,发出痛苦的声音。
兽一口、两口地往下咽,喉结上下移动着。他咧嘴笑了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边咀嚼边竖起一个指头,似乎在说:再一会儿。他很是愉悦,双眼眯成了一条线。
“见鬼见鬼见鬼……”有人高声而绝望地嚎叫起来。是安娜依斯。
“现在,”马丁·查特文吞罢说道。“请把纽扣交出来。”
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凭什么要给你,”爱略特冷冷地说。“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马丁取出手帕,轻轻地把嘴角上潘尼的血拭去。
“凭什么?你们认为那是什么,我就是什么。”他指向安火一动不动的身体。“我是一个神。”
昆廷感到胸口很紧,不得不使劲地吸气呼气,呼吸很不均匀。
“但你为什么想要那个纽扣呢?”他问道。
说着话挺好。聊天总比杀人要好。
“我只是在处理余下的枝节问题,”马丁答道。“我以为这已经够明显了。据我所知,那些纽扣是唯一可以把我赶回地球的东西。我已经拿到了大部分的纽扣。拿到这个以后再拿一个就完事儿。天知道那些该死的兔子是从哪儿把纽扣弄到手的。这个我还没弄清楚。
“你们知道吗,我第一次逃走的时候,他们把我当畜生一样抓回去。他们可是我的亲兄弟姐妹啊,你相信吗?他们想把我领回家,就像对待畜生一样!”说到这儿,他的情绪有点失控。“后来安火和安棕也来找我,想把我驱逐出境,但那时候已经太晚了。太晚了。我已经变得很强大,他们对付不了我。
“那个可恶的看守婆婊子还不肯放弃,还有她那些该死的闹钟树,把时间弄得乱七八糟。那些妖树的根现在还缠绕着这个世界。拿到你们的纽扣之后我就去找她,她还掖着一个。最后一个了。待我把她的也弄到手,我估计就真的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把我撵走了。”
潘尼把身子翻过来。他抬头看昆廷,脸上有一种怪异的狂喜,但是显得前所未有的苍白,还沾满了沙子。他闭着双眼。他一直把断手紧紧地压在胸膛上,流出来的血把衬衫浸湿了。
“很严重吗,昆?”潘尼问。“我不看,你告诉我,有多严重?”
“你会没事的,兄弟。”昆廷含糊地说。
马丁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像一个感到无趣的花花公子,然后继续说下去。
“我回去过一两次,自己一个人。一次是去杀那个老不死的普拉弗。”他平滑的眉间起了皱纹,像若有所思。“他活该,把他杀了只是便宜了他。我做梦都想再杀他一回。
“还有一次你们的马奇教授念错咒语,我就趁机溜回去。那次只是想四处探察一下。我觉得布雷克比尔斯有人在谋划什么——有时候我可以感知未来。而且我的预感是对的,不过我八成是吃错人了。”
马丁双手合十,热切地摩擦着双掌。
“不过,那些都过去了。”他说着,精神又重新振作起来。“拿出来吧。”
“我们又把它藏起来了,”爱丽丝说。“像你妹妹海伦那样。我们把纽扣埋地底下了。要是你杀了我们,你就永远也找不到。”
勇敢的爱丽丝。昆廷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是我害了大家。他的膝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不赖嘛,还会讨价还价,我的小美人儿。需要我把你们的人头一颗一颗地摘下来吗?趁悲剧还没酿成,你们还是乖乖地告诉我吧。”
“等一下,你为什么非要杀死我们不可?”昆廷问道。“他妈的,我们给你纽扣就是了。你别碰我们!”
“哎呀,我也不想杀你们,昆廷,真的。但是你也看见了,这个地方会让你脱胎换骨。”马丁叹了一口气,玩弄着他那些多余的手指,他的手活像粉色的蜘蛛。“这就是为什么那些公羊不高兴让人类在这里待太久。我所做的已经超出了他们的容忍范围。现在我已经爱上了人肉的味道。你休想逃得出我的手掌心,威廉,”他补充道,边说边用鞋尖蹂躏着潘尼抽搐的身体。“羊人可没有这般品味。”
威廉,昆廷在心里盘算着。那一定是潘尼的真名。他现在才知道。
“而且,我可不能让你们这群想要打倒我的小屁孩儿在这里捣乱。那是谋反啊。你们应该都知道我把首席魔法师打残废了吧?那你们还不识趣一点?”
“你这个可怜可悲的杂种啊。”昆廷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一切根本就不值得,不是吗?这就是可笑之处。你和我们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来。但是你现在快乐吗?你早就发现了,不是吗?你根本就没有办法逃离你自己。就算在费勒里也不行。”
马丁怒吼了一声,向前跳出了巨大的一步,一个飞跃就跨过三十英尺来到了昆廷面前。昆廷试图转身逃跑,可是怪兽已经从后面抓住他,他用牙齿咬住昆廷的肩膀,双臂紧紧地围着昆廷的胸部。怪兽的下颚就像一个饥饿的巨型钳子死死地咬住他的锁骨,直到锁骨被压弯,发出恐怖的断裂声。
怪兽调整了一下下颚的位置,这一次把昆廷咬得更紧。昆廷感到自己肺部的空气被硬挤出来,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呻吟。他以为会很痛,但事实上,跟那大得惊人的让人难以忍受的巨压相比,疼痛根本就不算什么。他感到无法呼吸。那一瞬间昆廷捉摸着也许可以施个华丽而神秘的魔法,就像他第一天到布雷克比尔斯,在入学考试时施的那个魔法一样,可是他说不出话,无法念咒语。他伸手到后面乱摸——心想也许能戳到马丁的眼睛,或是撕扯他的耳朵——可惜他只能拉扯到马丁那一头稀少的英式灰发。
马丁在昆廷的耳际大口大口地喘气,仿佛昆廷是他的情人。他的外表本来还像个人,这样一来他就彻底变成野兽了,鼻子和嘴巴都发出低沉的怒声,全身散发着怪异的恶臭。眼泪从昆廷的眼睛里夺眶而出。完了,一切都完了,这就是悲惨的大结局。被查特文生吞,就为了一个破纽扣。太他妈的可笑了。他一直以为自己能活下来,但其实每个人都这样以为,不是吗?他设想的结局不是这样子的。他们原本可以结束得更体面些。他犯的第一个错误是什么呢?错得太多数不清了。
出乎意料的是,压力消失了,昆廷感到一阵耳鸣。爱丽丝十指紧扣,双手握着珍妮特的蓝黑色左轮手枪。她的脸色惨白,但是手一点也不抖。她又连续开了两枪,射中了马丁的肋骨。马丁转身面对着她,她又开了一枪直射他的胸膛。怪兽的衣服和领带被打成碎片向外溅出,飘浮在空中。
昆廷弓着身子吃力地往前挪动,就像一条在沙岸上挣扎的鱼,用尽全力把自己甩到水中,借助风和一切力量来逃脱。现在,疼痛才真正开始。他的左臂失去了知觉,就这样悬垂着,似乎没有之前那么牢固。他的嘴里满是血。他听到爱丽丝又开了两枪。
当他认为他走得足够远了,才敢回头看一眼。他视线的外围正在变灰,边缘呈圆形往内缩,感觉就像迪斯尼动画剧终了时的样子。尽管如此,他还能看到爱丽丝和马丁·查特文面对面站着,距离只有十步之遥。
没有子弹了。她反手把手枪扔回给珍妮特。
“来吧,”她语气平稳地说。“让我见识一下你的朋友还教了你什么。”
她的声音在这个死气沉沉的洞穴里显得很微弱,但一点也不示弱。马丁好奇地看着她,百思不得其解。他把头歪向一边。她想怎样?难道她真的想赤手空拳跟他对打吗?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足足有十秒钟没有一个人说话。
他冲向她的时候,爱丽丝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只有她能做到这样。一切毫无预兆:他就在原地对她发起攻击——一开始他站着不动,可是瞬间他就模糊了。昆廷不知道爱丽丝怎么可以反应得这么快,在他还没看清马丁的移动路线时,爱丽丝已经在半路拦截了他,把他悬在半空中。兽的双腿胡乱地又踢又蹬,却无法摆脱铁之动力符咒的控制。爱丽丝一挥,他砰的一声重重地撞向地面,反弹了一下才停了下来。
他几乎立马又站了起来,稍微平整了一下衣服,似乎还没站稳就又向她扑了过去。这一次,她像斗牛士般向旁边挪了一小步,他飞驰着与她擦肩而过。爱丽丝现在的移动速度和怪兽一样快——她一定是加快了自己的反应速度,和潘尼给箭加速是一样的道理。昆廷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坐起来一半,突然感到胸部一阵刺痛,就又倒了下去。
“你跟得上吗?”爱丽丝问马丁。她的声音越来越有底气了,原本她只是想试试虚张声势是否有效,现在似乎用上瘾了。“你刚才没反应过来吧?这还只是最简单的佛兰芒魔咒,小儿科罢了。我还没使出东部的魔法呢。”
兽随手拗断了石座上方的一块石笋,侧臂向爱丽丝挥过去,但是这石矛还没碰到她就在空中爆裂粉碎,碎片飞得到处都是。昆廷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但他想这应该不是爱丽丝做的。一定是其他人在支援她,爱丽丝的头顶出现了一个方阵。
然而,爱丽丝还是比他们要强得多。也许潘尼不受伤的话,还能学着她的做法来做。爱丽丝的威力完全出乎昆廷的预料。没错,他是个魔法师,但爱丽丝不止如此,她是一个真正的魔法家。他没想到她的能力已经远远地超出自己。以前他曾一度嫉妒她,但现在他只为她感到骄傲无比。这就是他的爱丽丝。地上的沙呼呼卷起,形成了一个纱罩,就像一群被激怒的蜜蜂似的包裹着马丁的头,试图要冲破他的七窍。他疯狂地扭动着身体,双臂拼命地挥打着。
“啊,马丁。”她的嘴角扬起了一丝微笑,几近邪恶。“这就是让怪物烦恼的地方。眼界太差了。你的朋友没有教你这么基础的东西吧?不然,你就不会反应不过来了……”
马丁啥都看不见,像潘尼当初那样径直走进了一个火球当中,火球随即在他身上炸开。爱丽丝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稍有迟疑就得赔上性命。她的嘴一直在念,手不停地挥舞着,动作流畅,不慌不忙,一个个咒语连接得天衣无缝。这就犹如一盘高风险的闪电式棋局。火球之后,是一个发光的球形禁锢,紧随其后的是魔法毒气弹子的连番轰炸——她一定是把咒语拆解了,加大了威力,所以可以一连发出这么多弹子。地上的沙子被激起,汇聚成一个无脸的水晶魔怪。魔怪用拳头给了马丁两下猛击,再补了一个大弧度抡拳,马丁才来得及回击,一拳把魔怪打个粉碎。但是马丁已经被打得晕头转向了。他那英式圆脸蛋儿涨得通红,显得焦虑不安。他的肩膀上似乎承受着一股难以负荷的重压,仿佛有一个无形的轭压得他单膝跪了下来。
安娜依斯向马丁投射了一道红褐色的闪电,在昆廷的视网膜上留下了通红的残像。爱略特和乔希还有珍妮特联手发起石头攻势,猛击兽的后背。房间里一时间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咒语声,然而马丁并没有在意。他的目标只有爱丽丝一个。
他俯下身来,用力一蹬飞越沙地,向她猛扑过去,此时一个幻象般的盔甲突然出现在她的周围,银色透明状,一闪一闪时隐时现,昆廷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玩意儿。兽的手指缩了回来,盔甲伸出了一条端点发光的手臂,爱丽丝用一个手控制着,瞄准后猛地插进马丁的腹部。火花在他们之间飞舞。
“费格斯的幽灵盔甲!”爱丽丝大喊道。她吃力地喘着气。兽的眼睛变成了红色,眼神凌厉地盯着她看。“喜欢吗?你觉得怎么样?很基本的魔法。二年级就会学到的东西!可惜那时候你都不爱来学校,是吧,马丁?你甚至不愿意在布雷克比尔斯多待一个小时!”
眼睁睁地看着她孤军奋战,实在让人坐不住。倒在沙地上的昆廷抬起头,想试着念句咒语,或者说点什么分散敌人的注意力,可是他的嘴唇动弹不得,说不出话。他的手指渐渐失去了知觉。他用手捶打地面,以发泄心头的沮丧。他对爱丽丝的爱从来没像现在这般强烈。他觉得自己正在向她传递力量,尽管他知道她感觉不到。
爱丽丝和马丁不留情面地对打,足足打了一分钟。一定是盔甲咒语能附带地增强使用者的武术悟性,爱丽丝用非常复杂的刀法挥舞着她的仙女刃,现在还发展到了二刀流。仙女刃的刀尖处有一个很小但很锋利的尖刺,可以刺出血来。她的刘海被汗水浸湿了,凌乱地粘在前额上,但她依然能看准目标。又过了一分钟,盔甲消失了——一定是咒语失效了——于是她施法使兽周围的空气凝固成了有着复杂霜花花纹的木乃伊形状。连他的衣服都冻结了,变成碎片跌落下来,他变得一丝不挂,露出了白得像鱼肚的身体。
然而那个时候,他已经足够靠近可以抓住她的手臂了。一瞬间她又恢复了小女孩的模样,娇小而柔弱。
但这没有持续多久。她以惊人的速度吐出一连串音节,把自己变成了一头黄褐色的雌狮子,脸的下方有一撮白色的颌毛。她把马丁扑倒在地,两个人张着大嘴互相搏斗着,恨不得用牙齿咬破对方的皮肉。爱丽丝用两条巨大的后腿使劲猛抓,给怪兽开膛剖腹,一边发出刺耳的怒吼声。
珍妮特边围着打斗现场绕圈,边把子弹塞进手枪里不停地开枪,但珍妮特不知道该瞄准哪里。他们已经扭成一团儿了。下一秒怪兽已经被一条巨型的斑点蟒蛇缠绕着,接着爱丽丝变成一头鹰,随后又变成一只斑纹熊,再来是骇人的人形大小的蝎子,长长的腿和起重机吊钩般大小的有剧毒的螫针已经嵌入马丁·查特文的背部。火光在他们周围闪烁着,他们双双倒地,又挣扎着站起身来。此时怪兽压在她身上,爱丽丝变得巨大无比,化作一条灵活而蜿蜒的白龙,伏在它的背上,她那双庞大的翅膀拍打着,扬起了地上的尘土,让每个人都狼狈不已。兽也跟着她变大,这下她变成与巨人搏斗。她用龙爪紧紧地抓住他,对着他的脸从嘴里喷出一股蓝色的火焰,就像喷气式飞机喷出气流一般。
他在她的爪子底下痛苦地扭动着身体。他的眉毛被烧没了,他的脸也被烧得焦黑。昆廷听到爱丽丝化身的龙在喘着气,感觉已经筋疲力尽。兽颤抖着,然后停滞了片刻。接着他似乎回过神来,一拳重重地打在爱丽丝的脸上。
瞬间她又恢复了人的模样。她的鼻子在流血。马丁敏捷地翻了个身,站了起来。赤裸的他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块干净的手帕,把脸上熏黑的地方擦拭干净。
“真该死!”昆廷愤怒地大吼道,“你们倒是做点什么啊!快帮她啊!”
珍妮特把最后一颗子弹上了膛,开了一枪,然后挥臂把枪扔了出去。手枪打中马丁·查特文的后脑勺弹了开来,但他毫发无伤。
“去你的!”她呵斥道。
马丁向爱丽丝走近一步。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嘿,混蛋!”昆廷竭力喊着。“你忘了一件事。”
他吐了一口血,然后换上最纯正的古巴口音,用沙哑而兴奋的嗓音说道:“向我的旗鼓相当的朋友问好吧!”
昆廷低声念出弗格在毕业那天晚上教给他的那句咒语。他已经在脑子里演练了上百遍,随着他说完最后一个音节,有个大而硬的东西在他的衬衫底下翻腾着,扑打着,在他的背上乱抓一通。
昆廷抬头看了看他的守护兽,发现它两只尖尖的耳朵之上架着一副小小的圆框眼镜。开什么玩笑,我的守护兽戴眼镜?它站在他的身上,表情有点疑惑,但看起来很博学,很警觉,但不知道该攻击谁。
“就是那个没穿衣服的家伙,”昆廷用嘶哑的声音低语。“快!救那女孩儿!”
守护兽滑动到离猎物十英尺的地方。它做了两个左攻的假动作,就像在和马丁玩一对一的游戏,设法要扭伤他的脚踝,然后再鼓足力气一跃而起扑向他的脸。马丁露出了疲倦的神色,举起一只手抓住了在空中的守护兽,仿佛对他们给他制造难题表示不满。守护兽撕扯他的手指,发出嘶嘶声。马丁慢慢地把它塞进自己的嘴里,就像壁虎在吞食蜘蛛。守护兽拉扯着他的头发,试图挖出他的眼珠。
昆廷发了疯地示意爱丽丝赶快逃跑——也许他们应该分散开来——但她没有看他。她舔了舔嘴唇,双手把头发挂到耳后,又重新站了起来。
她的脸色不一样了。她做了个决定。她开始运用她的双手,从简单的手势开始,到很高深的动作。马丁和守护兽闻声朝她这边看过来。马丁趁机拧断了守护兽的脖子,把它身体的剩余部分都推进口中。
“这么看来,”她说道。“你认为你是这个房间里最大的怪物?”
“别啊,”珍妮特说,但爱丽丝没有停下来。她在盘算着什么。似乎除了昆廷,每个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要,千万不要啊!”爱略特生气地喊道。“等等!”
“你甚至连魔法师都算不上,不是吗,马丁?”爱丽丝冷冷地说道。“你只是一个小男孩儿。仅此而已。自始至终都是如此。”她咬住嘴唇把泪水咽了下去。“太可惜了。”
她闭上双眼,开始背诵。昆廷在爱丽丝的脸上看到了他们经历过的一切,看到了他们为对方做的每一件事,跨过的每一道坎。她把这一切都释放出来。这是一个很宏大的咒语,名叫复活,是很高级的魔法,需要大量的能量。他想象不到这个咒语能帮上什么忙。随后他意识到咒语本身不是重点,关键在于魔咒的副作用。
他艰难地向她爬过去,想尽办法靠近她。他不在乎这是否会让他送命。
“不要!”他大喊道。“停下来!”
蓝色的火焰在她的指尖燃烧起来,然后无情地蔓延到双手,直到手腕。火光照亮了她的脸。爱丽丝睁开眼睛,着迷似的看着。
“我着火了,”她说道,声音几乎没有一点异样。“不,我在燃烧。”接着她提高嗓音尖叫了起来,像是剧痛,又像是狂喜,“我在燃烧!我的天啊!昆廷,我竟然在燃烧!火焰在我身上燃烧!”
马丁没有再往前走,他看着爱丽丝变成了一个倪芬。昆廷看不见他的表情。爱丽丝往后退了一步,坐了下来,还在盯着两只手看。现在蓝色的火焰已经蔓延到肩膀上,亮得像公路上的指示灯。她手臂上的肉并没有被烧毁,而是很奇怪地被那团不断往上侵蚀的火取代。她没有再说话,专心致志念着咒语,语调更高,声音愈响。终于蓝火上升到她的脖子,她仰起头,张开嘴巴,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待火燃烧殆尽,一个全新的爱丽丝出现在眼前。这个爱丽丝体型更小,身体变成了发光的蓝色晶体,像刚出炉时一般滚烫。整个过程使洞穴内盈满了蓝光。还没变身完全,爱丽丝就已经离开了地面。现在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火,她的脸上写满了怪异的疯狂,只有超越了生死的人才会有这种表情。她在空中悬浮着,就像在游泳池中漂浮一样轻而易举。
那个吞噬了爱丽丝的魔鬼,倪芬,像看待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们,一双空洞的蓝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和疯狂。尽管她威力无穷,但她看上去很脆弱,像冷却后的水晶玻璃。躺在地上的昆廷用一种学究式的眼神看着,似乎置身事外,但眼中仍有微弱的怒火。除了还能承受痛苦,他丧失了承受恐惧或是爱或是悲伤的能力,就像他丧失了周边视觉一样。
眼前这个人不是爱丽丝。她是正义的毁灭天使。蓝色透亮的躯体上一丝不挂,脸上现出压抑不住的欢喜。
昆廷屏住了呼吸。爱丽丝在怪兽面前盘旋了一阵,热切地期待着。最后时刻,他似乎意识到局面已经扭转了,于是向后退了一步,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跑。但他还是太慢了。天使一把抓住了他那修剪得很保守的灰发。她用另一只手抓紧他的肩膀,把马丁·查特文的头颅从脖子上摘了下来,声音干脆利落。
昆廷看着这一系列的动作,精力已经消亡殆尽了。他勉强维持着知觉,但周边发生的一切像微弱的电台信号,无法听清。他无力地翻了个身,脸朝天躺着。
他的神志变得迷迷糊糊,仿佛大脑被拉伸成一张薄片,像玻璃纸一样半透明。情况已经坏得难以形容,但他快要支持不住了。不知怎的他以前所知晓的世界已经荡然无存了。他找到了一小块柔软的沙地,躺着正合适——马丁真的算是很周到了,把他们带到这个房间,地上铺着精细而冰凉的沙子。可惜的是,这些白白净净的沙子现在几乎被他和潘尼的血染红浸透了。他想知道潘尼是否还活着。他还想知道有没有可能就这样昏迷不醒。他很想就此睡去,永远也不再醒来。
昆廷听到有一双上等皮鞋在咯咯走路的声音,爱略特的人像赫然出现在他头顶的那块天花板上,随即又消失了。
突然不知道从哪个时间或空间传来了安火的声音,传到了昆廷的耳朵里。他还没死,他想着。这杂种真够顽强。也有可能这一切只是他的想象。
“你赢了,”公羊咩咩的声音从阴暗中传出来。“来领奖吧,英雄。”
爱略特捡起属于费勒里之王的金色王冠。他不知道大喊了一声什么,把王冠像掷铁饼一样扔进了黑暗之中。
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昆廷失去了知觉,不知道是晕了还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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