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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Weaver's Pride 纺织匠的骄傲

威尔斯(Welse)——阿尔伯拉(Arbora)纺织匠公会的成员之一——正 努力隐藏着自己的厌恶之情,一个半裸的阿贝尔(Abber)牧民老头子进了他的 商店,浑身散发着酸臭味,用手指抚摸着店里的各式货物。这些牧民知不知道洗 澡啊?他琢磨着。也许他们的土地上没有水塘。他已然听到过不少故事,这足以 让他理解彼地居民眼中惶惶不宁的目光,以及他们面对命运时坚忍顺从的态度。
“这块可是好料子。”他慢慢地说,希望那个牧民能听懂。牧民挠了挠胳肢 窝,威尔斯希望他能拿一件不那么高档的东西,因为这条紫红色的毯子是他最 满意的作品。贯穿其中的红白丝线让观者、触摸者体会到一种精致的感觉,这可 跟游牧生活格格不入。威尔斯简直希望这个男人身无分文,可那似乎不太可能。 牧民们从来不空着手到阿尔伯拉来。
纺织匠不常跟牧民打交道。阿贝尔的牧民们一般会从他们的土地上带来奇 异的金属盒宝石,用于交换他们部落所需的日常用品。身处阿尔伯拉排列井然的 房屋和错综复杂的街道中时,这些牧民们总显得疑虑不安,甚至有些害怕,然 后会急匆匆地赶回那片永无定态的土地去——那里被所有诺瓦·瓦萨(Nova Vaasa)的人称为噩梦之地(the Nightmare Lands)。这些事实让威尔斯很是惊 诧。
这个阿贝尔人将他的焦点转向了一堆五颜六色的围巾和裙子,用他的脏手 伸过去摸。这肮脏的老头走了之后,他得多做多少清扫工作啊?“给我看看你带 来了什么东西,我们也好谈个价钱。”威尔斯没好气地说。
“你,最好?”牧民问道。
 
威尔斯整了整他外衣平滑的肩部,把对织的腰带也系紧了点儿。跟阿尔伯
 
 
拉所有的纺织匠一样,威尔斯穿着他自己的作品。而且他的妻子、他的女儿还有 他的四个儿子也都是,他们全都是纺织匠。整个阿尔伯拉再也找不出更富裕的人 家了,而他们的每笔财富都是劳动所得。“我们家就是最好。”他回答道,语气 中带着最诚实的骄傲。
“换这个不?”牧民从他腰带的挂袋里掏出一段好像是脏兮兮的丝,递给 了威尔斯。
威尔斯仔细一看,那条丝线其实是数十条更细的丝织结成的一条链子,那 些细丝还放出奇异的银色光辉。他从来没见过质地如此精致的材料。他从丝链的 一端解开了一点,查看着其中一条细丝,发现它异乎寻常地强韧,强大的弹性 也让他吃惊。虽然他渴望将其留下,但他还是把它还给了牧民。“不值钱。”他悲 哀地说,“数量太少了。我很抱歉。”
牧民咧嘴一笑,从袋子里又掏出些什么,是一个银丝盘成的发光蚕茧。他
将这东西交给威尔斯。“还有。”他说,“还有好多。” 威尔斯看了看蚕茧。“还有好多?”他问。 阿贝尔人笑了,令人意外的是,他的牙齿竟然又白又尖,不像是上年纪人
的牙。他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下,高度大概有他身高一半,长度足够他展开的双
臂长。
 
“成交。”威尔斯说。
第二天,牧民带着部落里的另外两个人回来了。每个人都扛着一对硕大的 皮革袋。威尔斯已经清理出了一个最大的金属烤煮笼,用来煮丝。牧民们将袋子 里的东西倾囊注入其中,蚕茧越堆越高,填满了容器,还撒到了地上。即便在此 时,蚕茧尚未被拆开,威尔斯还没来得及对它们施展自己的工艺,他已经觉得 这些丝线富丽堂皇了。威尔斯几乎可以肯定,假如他关好门的话,这堆东西会自 行放射出银白的亮光。
他付给牧民的是钱币,而非货物。他很高兴看到,老头子只买了他那里最 结实的编织品、毯子和衣物,这些东西可以帮助他的部落顺利过冬——要是那该 死的地方有冬天的话,威尔斯提醒自己说。不久后他听说,那几个牧民把他付给 他们的钱都花在刀子、斧子和其他工具上了。真是群奇怪的人,威尔斯想,可是 不管怎么说,他们给他带来了一个奇异的发现。
 
 
他告诉家人,除了他谁也不能动这些丝线,因为只有他才有手艺来加工如 此上等的原料。他煮上了一小锅水,先扔进了一把蚕茧。它们落入水里,沉浸在 温热的怀抱中,此时威尔斯以为他听到了里面的昆虫在痛苦地鸣叫。过了一会儿, 等茧被剥开之后,他发现里面没有任何生物,仿佛是这些丝线将它们的纺织者 完全吞噬了一般。
他把这些丝线转到一起,穿进他的织布机上,然后开始编织。几天时间转 瞬即逝。威尔斯一直不停地织,除非饿得织不动,或者他妻子洛奈(Ronae)、他 大儿子格润(Geryn)闯进来哄他去睡觉。他完全忽视了他们的建议,而他强烈 的目光总是让他们悻悻而归,留下他独自继续工作。
 
当工作完成时,他织成了一块薄帛,大约有三个人的身长见方。威尔斯将 它挂在商店的柜台后面,禁止任何人碰它。在光线好的时候,它几乎能反映出赞 慕者的身影,因此店里也总是人满为患,大家都争相前来一睹其芳容,并买些 别的东西走。
 
不过来的人里也有些不属此类。有些是粗人,跟威尔斯的优质衣料毫无瓜
葛,他们穿的都是自己剥的兽皮。还有的是财主,他们自己的衣服都是从坎托拉
(Kantora)的编织大师那里买来的,对这些本地设计的货兴趣全无。前者是来 勒索的,后者则标出高价,在几周以前那个价位是威尔斯无法拒绝的。不过现在, 他固执得连家人都无法理解,他回绝了所有出价。
 
一天晚上,威尔斯要出趟门,便把店面暂时托付给妻子。等他回来,他看 到一群人堆在了店外。有人拿走了他的宝贝?他怒气冲冲地分开看热闹的人群, 走了进去。
 
一个男人的身体横躺在入口处。威尔斯的妻子跪在一旁,手里还握着一把 刀子——刚才用来杀死他的刀子。虽然洛奈为他生了五个孩子,而且每天不知疲 倦地在他身边工作,但她从来都是个好脾气的人。他俯身到她旁边。“洛奈。”他 温和地喊道,“洛奈,这儿发生什么了?”
 
她紧紧靠在他身上,在他手臂中颤抖着。她的呼吸变成了浅短的喘息,威
尔斯知道她还惊魂未定。“这个人打算偷那块绸子。我从柜台里抓起裁布刀,大
 
 
叫让他住手。然后……”她顿了一下,把他抱得更紧了。 他轻轻把她推开,直视着她说:“你杀了他。要是他被抓到,他的下场也
好不到哪儿去。”
 
“是的,可是假如那块绸子不动的话,他应该不会死的。” “动?”
“它动了,我跟你说。我……” “嘘。”威尔斯又更用力地重复了一次。“别再说这事儿了。”他派女儿陪
洛奈回了家,回答了长官们的问讯。之后他留下两个最大的儿子照顾商店,赶回
家去听他妻子讲述整个事件。 那时洛奈已经冷静下来,至少她的言谈表现得如此,虽然她的故事依旧很
玄。她说那个贼之前一直站在外面,等人都走光了才进来。“他说他想要纱线,
不要成品。我到后面去给他拿他要的黑线和红线。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到了
柜台里面,正想解开那块银帛的一角。我抄起裁布刀,威胁说要扎他。”
 
威尔斯很能想象出她威胁对方时的力度。尽管她有力量生下五个孩子,并 且愿意为保护家人拼命,然而因为她恨不下心在储藏室放捕鼠夹,他们的面包 至今饱受鼠患。
“他大笑起来,抓住我的胳膊,把它扭到后边。要不是那绸子动了一下, 我就要把刀子丢了。”
“门开着吗?” “没有。那绸子也不像是被小风吹动的。它飘起来了,就像挂在晾衣绳上,
然后盖住了那人的脸。他松手松得太快了,结果我一刀就扎进去了。就连我扎了
他以后,他还在拽那块绸子。等他跌倒,够不着它了,那块绸子突然变硬了,就 像要去碰他一样。我把他从它前面拉开了,那时候他就死了。”
“洛奈,你有点瞎说八道了。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啊。” “它动了!它从那个男人身上把空气吸光了,就跟吸血鬼从被害的人身上
 
 
吸血似的。扔了它吧,威尔斯。把那该死的破玩意扔了吧,趁它还没把我们都弄
死。”
 
扔了它?这可是威尔斯最辉煌的创造物,对于这样一个彰显工艺的作品, 他甚至将灵魂的一部分都织入其中,怎么可能扔掉?可怜的洛奈有点糊涂了, 她绝不该让他做这种事。
威尔斯躺在她身边,安慰着她,直至她入睡,然后他回到了店里。他赶走 了孩子们,在店里待了一整夜,手里拿着宝剑,准备好斩杀任何入侵者。有好几 次,他都打起了瞌睡,不过只要有人从街上的酒馆里走出来,或者有人停步在 上了板的商店门口,谈论起洛奈杀死小偷的事,他就会立刻醒来。
洛奈说,只要那块挂毯一天不卖出去,她就一日不进店门。她也命令他们 的女儿留在家里。威尔斯并不介意。他的儿子们还是听他的。他们同意,让两人一 组,轮流值夜,看守挂毯。
这一协定给所有人都造成了重负。 “也许可以找个法师来施法保护商店。”摩洛(Moro)——他最年轻的儿
子——某次在店里值夜过后建议道。虽然已经快满十三岁了,他早上还是起不来,
即便是在特殊情况下。 “我不会把这儿弄上魔法的。”威尔斯反对道。 “可是,爸爸……”格润准备护着弟弟。
“就算哪个有雄心的贼想去找个法师,买他的法术来开我们的门,他得花 多久才能找到?忘了魔法吧。”威尔斯重申道。“我们要用我们惯常的方式来保 护它。”他说,一只手放在了腰间的匕首上。
“到底干吗要保护它呢?”格润反问道。“奥斯马尔王子(Prince Othmar)的侄子要给你一大笔金子买它。要是卖了它,有了那些钱,我们就能去 坎托拉开个店了。”
“不!”威尔斯咆哮起来,“它是我的!我不会跟它分开。”
 
 
由于缺觉,格润已经好几天没织过布了,他瞧了瞧日渐降低的织品堆,看 了看他父亲倔强的表情,又瞅了瞅挂在墙上的那块光彩照人的丝绸。“谁还需要 法师啊,这已经有魔法了。”他小声嘟囔着,以防他爸爸听到。
虽然年轻人们都被命令成对值守,不过格润跟他的兄弟们商量了一下。后 来变成了一个人在前面看店,另一个人去后面织布。这样一来,还能补充一些货 品。威尔斯以往总是细致地点算每条围巾、每件衬衣和外衣,而今他似乎没有注 意到货架上出现了额外的产品,也没注意到他的孩子们在筋疲力尽的情况下织 出的是次品。
终于,除了摩洛以外,他们几个都适应了夜间生活。只有这个孩子一直打 瞌睡。格润总是跟他一起。起先他还常常走进商店,确认摩洛没睡着。几周过去了, 没有人妄图盗窃他父亲的宝物,格润就开始由摩洛去了,他每晚都能坐在门旁 的椅子里睡上几个钟头,格润不时地暂停手里的活儿,过来查看他一下。
一天夜里,格润开始织一件特别漂亮的丝麻布。他工作得太投入,没有听 到商店后门外偷偷摸摸的脚步声,或是快速念诵的法术声,又或是门打开时铰 链轻转的声音。他得到的唯一警示是一阵突然出现的气流,他猛一转身,大叫起 来,马上就被贼人一记闷棍打得不省人事。
等格润恢复意识时,阳光透过开着的后门射进来,照亮了他躺着的那片地 方。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走进商店里,他看到摩洛脸朝下趴在柜台上,一只手 摆在他染血的刀子上。“摩洛!”格润大喊。他碰到弟弟时,发现这个男孩几乎 已经身首异处。他的身体十分冰冷,已经死了几个小时。虽然这样,那块绸子依 旧好好地待在墙上。
刚开始,格润以为他弟弟成功杀死了那个入侵者,可是屋里没有任何血迹 或尸体。格润心情沉痛地扯下了他晚上完成的作品,用它包起了自己的弟弟。然 后,他出门在大街上找了一个小孩儿,让他给他爸爸送个信儿。他父母来到店里 后,他没有隐瞒任何实情。
洛奈跪在尸体旁,抚摸着男孩的金发,对他低低地唱着歌,仿佛他还活着
 
 
一样,她看起来极为心痛,十分需要安慰。然而威尔斯却只是怒气冲冲,所有的 脾气都冲着格润而来。“你们怎么能这么笨!”威尔斯大喊道,“我给你们下的 命令是为了你们自己的安全。每个人都在垂涎这块绸子。你们应该料到这种事。”
“墙是石头的,爸爸。门窗都用木条封上了。除非是个巫术师,不然他进来 我不可能听不到的。”格润毫无底气地争辩道,“而假如那个贼是巫术师,那也 就能解释,为什么摩洛刺伤他之后他就失踪了。要是这人还活着,他还会再试 的。”
“然后再杀掉我们家的一个人,没准两个。”洛奈说,她的声音在哀伤中
显得呆滞。“卖了那块绸子,威尔斯,为了我们大家。”
 
卖了它!她怎么敢对他这么说。其他人怎么敢点头同意。“绝不!”威尔斯 大吼道,“我自己来看着它,很显然我不能信任你们中的任何人。”他走向那块 绸子,仿佛要保护它。走过去之后,他注意到角上有一块棕色的污迹,于是举起 它迎着光仔细端详。
“血?”洛奈问道,以为是她杀死的那个贼的血。
 
威尔斯摇摇头,细心地检查着这块印记,如同在作品中查找缺陷的工匠。 要不是他最爱的幼子横尸身后,他也不会如此重视。“这块污迹好像是这绸子的 一部分,颜色变了。看起来好像一张脸。”
“一张可怕的脸。”格润从他父亲肩头望过去,评论道。“已经有两个人打
算来偷它了。两个都失败了。你觉不觉得是那块绸子想保护自己?” 威尔斯看着他的儿子,脸上的表情就好像这孩子突然疯掉了。“我创造了
它。从现在开始,由我来守护它。”他说。
 
每晚,威尔斯把他的椅子放在绸子跟前,手持小刀坐在椅子上,厚重的石 墙外一有风吹草动,他就警觉起来。每日,当他的儿子们在周围忙活工作时,他 都睡在同一张椅子里。除非极为必要,威尔斯也不跟他们说话。
一天下午,格润独自一人待在店里,他看到了一个老人站在敞开的门外,
 
 
眼光有意识地越过格润,看着墙上的绸子,威尔斯正在它前面睡觉。那个老男人 身着来自北地的华贵衣物,拄着一根长长的手杖,上面雕刻着复杂的纹路。“进 来吧,朋友。”格润和善地喊道,“看看我们出售的货物。”
“出来吧。”男人回答道,手里举着一个金币。 格润回头瞥了一眼熟睡的父亲,照做了。 “你有麻烦。远到艾格图斯(Egertus)的商人们都在谈论某些奇异的巫术。
我是来帮你的。”男人的声音非常轻柔,让格润得看着他嘴唇的移动才能听懂他
的话。他的语调里有一种强大的说服力,它令格润忘记了他应该对这些谣言感到 气愤,或者因为一个陌生人当面提起这些而生气。
他现在只相信,这个陌生老人是来帮他的。 “我明白,一个术士想要偷它,但是失败了。这样做真是愚蠢,因为很明
显,你唯一的愿望是将它处理掉。”
 
“我是这样想的。”格润正直地回答。此时,想要处置这块破布的欲望压倒 了对父亲暴怒的恐惧。
“你可以实现你的愿望,而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这块绸子让我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格润再次坦白了心里所想。 “当然。你关心你的家人。我明白。我也不会占有这么件东西,不过有其他
的笨蛋想要它,而且肯出大钱。我是很慷慨的。我可以偷走这块绸子,不过那样
做很危险。更好的做法是跟你分享我的所得。”他把那个金币装回腰带上的钱包
里,然后把钱包解下来,把里面的内容亮给格润看。 金子!并不如其他人出的那么多,不过也足够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了。 男人从斗篷里抽出一个小瓶,上面塞着塞子。他把药瓶放在格润手上。“如
果你答应按我的指令做,我现在就把这些金子给你。今天晚上,在你父亲吃晚饭
的时候,在他的食物里撒上一点这个粉末。不,不用担心。它不会伤害你父亲的,
只是让他酣然睡去。到了早上,那块绸子就不见了,没有人会知道这事跟你有
 
 
关。”
 
格润盯着这些金币,考虑着这笔财富。 “要慢慢花,这样你父亲就不会知道了。” 格润点点头,将老人领进商店里背阴的一侧。在那里,他接过了那笔钱,
他心中充满了感激,因为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他甚至吻了老人的手,然后
才回去工作。
 
到了晚上,格润很肯定那个老头是个法师,而不是个商人,而且相当有本 事。不过迫使格润遵守他命令的并非只有恐惧。他也想让那块绸子消失,并希望 由它降在他家人身上的诅咒也一同消失。
所以他按照老人说的做了。没有人看到他把粉末混进他爸爸的炖菜里。之后 过了一小会儿,格润离开了商店,此时他父亲看起来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刚一 到家,格润就来到他跟几个兄弟共用的房间,把金币藏在他的碗橱里,并试图 忘掉它们的存在。
次日清晨,格润和他的兄弟们离着商店还有老远,就听到了他们父亲的怒 吼。格润默默祈祷着,感谢上天他父亲还活着,他跟其他人一起跑起来,挤过店 门口拥堵的人群,打开了门锁。
如格润预期的那样,那该死的绸子已经没了。而他没有预期到的是,商店
里恐怖的狼藉。
 
原先挂那块绸布的墙上光秃秃的,新泼上了好些来自工作室的颜料。他叠 放在门边货架上的毯子,如今散落一地。一个角落里原本挂在钩子上的外衣撒在 毯子上面。用来盛放帽子和围巾的盒子,翻的翻坏的坏。
他们听到金属敲击石墙和地板的声音,于是跑进工作室,正好看到威尔斯 把另一只烤煮笼扔向墙上。“它在哪儿!”他吼道。“门都锁着。它到底去哪儿 了?”他轮番审视着他的儿子们,眼里疯光四溢,手臂上肌肉紧绷,五指张开, 似随时准备抓住他消失的宝贝。“你们知道!”他声称,盯着一个个吃惊的儿子。
 
 
“只有家里人有钥匙。告诉我你们把它藏哪儿了。告诉我!” 其他兄弟都静静站着,格润则朝后门走过去,抬起木门闩,检查着门框。
于是他发现木门框上有一道划痕,从外面正常开门的话,门闩并不会划到那么
远的地方。那个贼要是能打开它的话,走的时候把门锁上自然也不在话下。格润 想,这样看来,那个声音优美的法师,极其小心地在避免伤害威尔斯,其他盗 贼可没这么干过。“父亲。”格润焦躁地喊道,“来看看这个。”
威尔斯来了,等他渐渐明白并不是他的儿子偷了他的宝贝,他也明白自己 大概再也见不到那匹绸子了。他走进店里,看着原先挂绸子的那片墙壁。他的双 目流下了热泪。他开始颤抖,接着在房间的中央跪倒在地,双手掩面,开始用深 邃骇人的声音抽泣。
他父亲本该为摩洛如此哭泣的,格润想。但他把悲痛都留给了他失踪的作
品。虽然格润相信父亲着了魔,可是看着他错位的哀伤,他依然无法原谅他。
 
 
* * * * *
 
 
过了一阵,威尔斯让孩子们带他回家。好几个星期里,他们第一次一起吃 了晚饭。虽然洛奈预备了丈夫最爱吃的几个菜,他却心不在焉。有个贼把黑手伸 进了他的店里,在他睡觉时候溜进去了,盗走了他的宝贝。
他的双手止不住地抖着。他胸中的怒火不住地燃烧着。不找到那个贼他不会
善罢甘休。
孩子们都上床了,洛奈坐在身边陪着他,从他脸上拭去眼泪。终于,她温 和地执起他的双手说:“结束了,威尔斯。这样其实更好。”
“更好?”他嘟囔着,不相信她能说出这样的话。等他慢慢理解后,他的 脸都被气黑了。他的双手紧紧攥住她的手,直到她疼得叫出来。“是你干的!你 花钱让人在我睡着的时候把它偷走了。”
她摇着头,想把手抽出来,可是他攥得太紧了。过了一会儿,威尔斯—— 他从来没打过任何一个家人——打了他妻子。他的儿子们闻听她的惨叫,都冲进 房间,把他们分开。
 
 
洛奈逃进了孩子们的房间,但是威尔斯跟了进去,愤怒给了他强大的力量, 连他的儿子们都拉不住。她紧靠在儿子们放衣服的大柜橱后面,但他把它推翻了。 它向前跌落在床上,抽屉摔开了,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你拿了它!承认 吧!”威尔斯大喊大叫,把抽屉从眼前踢开,衣服散落一地。这时他听到了金币 叮当乱碰的声音,那正是格润藏的金币,于是他伸手拿起钱袋。“看来他们给了 你不少钱呐!”他边对妻子吼着,边举起袋子掂着分量。
“放开妈妈,”格润说,“是一个男人给我的。” “你!”威尔斯转身面朝他的儿子,脸上写满了被出卖的表情。“告诉我,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反正也得说实话了,格润觉得不如干脆就把一切解释清楚。等其他人出去 以后,只剩他跟父亲两个人,他把整个情况都告诉了他,相当小心地让威尔斯 理解,他当时被施了法术。
“你觉得那个老法师是从哪来的?”威尔斯问。 “从他的衣服和口音来看,是艾格图斯,我觉得。” “太好了!我们明天就去把它追回来。” 格润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些内疚,但是并不太重。“我不会帮你办这事
的。”他说,“那块绸子带给我们的只有悲伤。”他厌倦地迈步,朝自己的房间
走去。
威尔斯盯着炉火看了半天,想着他的背叛,那块美丽的丝绸,还有织成它 时他所体验到的空前绝后的满足感。他的儿子怎么胆敢忤逆!他怎么胆敢再次忤 逆!
当威尔斯第一眼看到空荡荡的墙壁时,他心中就燃起了盲目的怒火,而现 在,已经熄灭的火焰又熊熊燃烧起来。后来,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腰带上拔出 匕首,如何悄悄走到他儿子身后的。
他看到的第一个东西就是血——在火光中,血泊成了黑漆漆的一泓;血染 红了他的刀刃;血覆盖了他的双手;血慢慢地从他亡子背后的伤口里渗出。
他愣了一下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威尔斯对自己所做的事怒不可遏,他跑出 了房子。他听到了洛奈的惨叫,听到了儿子们冲出房间外,呼唤着他的名字。他
 
 
站在阴影里,没有回应。他再也没脸见他们了。 既然已经无家可归,他能做的只剩一件事了。他遵着大路前行,直到第二
次穿过伊芙丽丝河(Ivlis River),然后掉头向北,他创造出的那匹无比真实
的帛布一直吸引着他。他没有停下来洗漱过。当他冲过灌木丛生的土地时,那宝 贝不断呼唤着他。苍蝇在他衣服上的血液中聚餐,而他手上的血已经干了,一片 片剥落下去。
即便到了傍晚,那块衣料对威尔斯的吸引力依然不减,催促着他蹒跚地钻 进黑暗中。终于,他看到了一处篝火,等他走进了,发现旁边只坐了一个独身的 男人,他正裹着毯子取暖。威尔斯根本不需要查看那人的头发,或者放在他身边 地上的手杖,他就知道他的宝贝在这里。威尔斯手持匕首,偷偷靠近。只消一击, 那块绸子就会重回他手中。
“你把刀拿开吧,纺织匠。你追我追这么远了。我不会抵抗的。”男人头都 不转地对威尔斯说。“来吧,朋友,坐在火边,我们来说说话。”
那人的声音跟格润形容的一样。他的音色中有种美妙的东西让他冷静下来 了。威尔斯,依旧握着刀,按男人说的做了。
“吃吧。”那人建议道,把他自己的碗递给了威尔斯,“补补气力吧。”
威尔斯把碗推开,却伸手去拿那人的水杯。他过河都已经好几个小时了。拿
到杯子后,他仰头牛饮,直到再也喝不下去为止。 “你发生意外了?”男人问,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忧虑。 威尔斯摇头,然后用劲站了起来。“我履行了正义。你买了一匹绸子,但它
不属于卖者。我来拿回它。”
 
“正义?”老人问道,“你干什么了?” “我杀了我的儿子。”威尔斯诚实地说。边说他边觉得悲痛的泪水开始在他
眼中酝酿。他忽视了它们。
“啊!”那人应了一句,威尔斯警惕地站直身体,伸出他的刀子。但是那 人只是从下后方拿出一个包,递给威尔斯。“那我付给那个不幸的小伙子的钱呢, 你带来了吗?”他问。
“你知道他是在偷窃。你帮了他。在阿尔伯拉,你这样做也是个贼,你付的
 
 
钱将由我支配。” 那人似乎沉思了一阵,然后决定不去争辩。“确认一下这是你找的东西。”
他建议道。
 
“我正打算。”威尔斯喊道。他解开了包上的扣子,甩开了包盖。里面的布 匹染上了火光的黄色调,但那柔软的质地和顺滑的密织细丝可是如假包换。
“我一直在好好照料它。”男人说,“你会发现它完好无损。” “你从来没拥有过这种珍品,是吧?” “拥有?”老人大笑起来,那笑声是从喉咙伸出挤出来的,就像某些大型
猫科动物的喉音。“我才不会自己买这东西呢。看看它都对它的拥有者——你干
了什么。”
由于他的儿子发生了不幸,任何最委婉的暗示都足以让威尔斯诚心反思他 的行为。他吓坏了自己的家人,造成了小儿子的死亡,毁坏了他的货物,还有…

 
当他再次想起格润时,他开始哭起来,接着他又将这感觉压了回去,用类 似愤怒的情绪取代了它。“我干的事都是必要的。”他执拗地声称,然后把绸子 从包里抽了出来。“要是它伤了皮毛的话……”他开始说道。
但是他再也没说完。
 
绸子从他前伸的手臂上翻了一下,但那叠帛布却没落到地上。夜晚虽然寂 静,但那块绸子在动,在威尔斯和火堆之间飘起。
那绸子非常薄,有一阵,他都能看到另一边火焰的闪光。 后来,在这件织品之上,有东西在移动。那块污迹——洛奈说看起来像一
张脸的那块污迹,真的是一张脸。它的双眼睁开了,盯着他。双唇分开了,嘴角
扬起,露出“不出所料”以及“欢迎”似的嘲笑。 这只怪物杀死了威尔斯的小儿子,现在又同样欢迎着威尔斯。 威尔斯还杀了他的大儿子。 威尔斯惊恐万状,想把它甩开,但已经太晚了。银色的绸缎将他覆盖。那匹
布料想要吸收和占有,它从他肺里吮吸着空气,从他身体里吮吸着生命。

 
尽管他能看到老人站在火边,能听到他大叫着警告自己,威尔斯却不能回 答,不能动弹。过了一阵,威尔斯以为自己会死掉,但是死亡没有造访他。他感 到身体逐渐变薄,最后薄到和篝火里升起的烟一样虚无。那块绸子,刚才他还觉 得那么轻那么柔,现在重重压在他身上,吸收着他的精髓。
没有躯体,但却没死。能看,却不能行动。威尔斯眼看着老人从地上捡起布 料,停下来研究起他的脸来,就如同几天前洛奈研究那贼的脸一样。
“我没有做错事。”老人说,威尔斯明白他并不是在对他说话,而是对着 帛布说。“只要我拥有你一天,我就不会做错事。我希望出大价钱买了你的那个 人,也像我一样有良心。”
老人露出扭曲的笑容,补充道:“我怀疑。” 还会有别人的,威尔斯此时就知道。还会有很多人的。 威尔斯不会少人陪伴的,至少在这叠丝绸里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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