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黑胡子
黎明来临时仍未见陆地的踪影。班杰明疲惫地揉了揉干燥的双眼，但即使是在霞光万道的清晨，他也只能见到云水苍茫。
前一天的搏斗使他全身筋骨感到深深的刺痛。他的思绪则比身体状况还糟。他整晚没睡，一|直悬心吊胆。到现在仍心有余悸，但他的泪已流干，祷文也已念尽。
周围的无垠大海看来美不胜收。布莱斯维无法在这里偷袭他──那厮可能会千里迢迢追杀他。也许班杰明没办法阻止他，但至少他不会被死亡伏击。
班杰明感觉自己的心脏上开了一个口子，他无法相信詹姆士死了──这对他来说没有道理──詹姆士的嬉笑怒骂犹在他心中。詹姆士是真的人，他在班杰明的生活中一直都是真实的存在。而布莱斯维所带来的梦魇则宛如幻象。过去几个月来的遭遇都是假的，都是错觉。詹姆士是真的，但这表示他得是活着的。
但是早晨让他深刻体认到，他得马上回波士顿。詹姆士已经死了，但如果布莱斯维去找班杰明的双亲？如果他去找约翰．柯林斯？班杰明真是最没有用的窝囊废，因为布莱斯维已经告诉他，说他会去杀掉约翰；而班杰明只抱头鼠窜，想捡回自己的一条小命。他得回去，他挺直了腰杆，操作着船帆。
没有罗盘，也看不到陆地，他连船首该往哪个方向都完全没有概念。可能随便哪个方向都能带他回到陆地。假使他往南航行，有可能碰到鳕鱼角。往西航行，应该会到陆地。只有向东走才有迷航的危险……
他知道东边是哪一边！原来一个人整夜──其实是雨个整夜──没睡会笨到这种程度。他赶紧调整船帆。
他忐忑不安地坐下，注意着是否有陆地出现，茫然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海面，渐暖的白昼以及徐徐晃动的船身。布莱斯维是怎么活下来的？他自忖。高能枪会喷射出控制精巧的火和土，产生如闪电一般的火光。班杰明的机器则是设计成能触发枪身中的金属，将结果一次释放出来，释放的方向是随机而非固定方向的。对布莱斯维而言，应该宛如被闪电打中一般，或是更惨。
水中的光影彷佛形成了固定的图案。班杰明蹙着眉，试图解开那道艰涩隐晦的讯息，闪光让他一直眨着眼睛，而每一次眨眼的时间都变得更长。
班杰明醒来时一片漆黑，闪电正在远处断断续续劈打着。他咒骂了一声后坐起身，思绪仍是一片模糊。他最后记得的事情便是自己的眼皮好似石头一样沉重，太阳把眼皮照得通红。
雷声再度响起，一连串震荡的回音随着水面传了过来。班杰明快速吸了几口气，设法理出个头绪。他从未在暴风雨中操纵过船只，而这艘船看样子即使是在熟练的海员手里也撑不过一场暴风雨。班杰明赶快环顾了一下天空，看得到星星，天清气朗，连一片云都没有。但突然间在左舷的方向，他看到了十几个红色的小亮点。
片刻过后，隆隆声再起，此时他领悟到原来他是被加农炮开火的声响给吵醒的。他看到锯齿状的一道闪光划过，一定是高能炮或是类似的武器，他入迷地看了至少有一个小时之久，想象着那场海战。那是英国和法国的战舰还是海盗？
单单一股寒意便慢慢穿透了他的神思。他身在何处？他睡了有多久？要是他已经睡了两天，而不是一天呢？他没有办法知道。他口干舌燥，饥肠辘辘。他可能已经睡了两天。当然布莱斯维要不是已经死了，便是已经杀了约翰。当然现在继续往波士顿回航是愚蠢之举。
但是他得知道结果，他得回去。
夜晚时他把帆降下来，之后不久，远方战事的火焰和巨响便逐渐平息，留下班杰明独自一人面对内心的悔恨。
数个小时后，白昼明显带给他更大的希望，因为他看到了陆地，可能是岬角。这样他可以在一天左右找出航向并且回到波士顿海岸。他把帆升起，抢风往岸边航行。
他只航行到一半的距离，船身就铿地一声撞到了东西。班杰明到船首那里查看，有个半浮半沉的桶子碰撞着船身。他明白先前回到陆地的期盼让他分了神，现在开始他仔细观察海面状况。
四周海面上到处漂散着残骸。
他推断前晚他所听到的海战中，其中一艘船舰一定是走到了末路，因为有些漂浮残骸是船只的桁梁和船壳。
当他靠近海岸时，看到至少有三个人形的东西躺在岸上，周围尽是船桅残骸和一些他无法认出的其他东西。他们还活着吗？
父亲的声音言犹在耳，他明白父亲接下来会如何做。况且，附近可能还有食物和水，以及有关那艘船的一些线索。
因此他让船靠岸。
第一个人很显然是死了：仰卧着，半边的脸没了，螃蟹在啃食着剩下的部分。这些人应该通通都死了，不然好歹会有些迹象。不过就在此时他彷佛听到一声呼唤，他转头扫视海滩。
他看到有只手臂在挥舞着，一个男子的手臂。
「喂！」那男人无力地叫道，「小弟弟！」
班杰明蹒跚地尽快往对方走去。
「一定是上帝派你来的，」那男人在班杰明靠近时说道，「若不是你，我就注定死在这里了。」
班杰明走到半路上便呆掉了。
那男人靠在一块石头上坐着，他身型高大，可能是班杰明遇过块头最大的男人。他的双肩彷佛有一码宽，站起身来高达六呎多。不过，他看样子是站不起来，他的一只脚用块破布绑住，渗透出亮红色的鲜血。黑发纠结地悬在肩上那件已脏污的白衫上，胡髭也被编成了约莫十几条黑色辫子，就摊在他那结实的胸膛上。
「请坐，小弟弟，你叫甚么名字？」他用拿着手枪的那只巨灵掌指了指第二块石头。「还是我先跟你说我叫啥？」
「我认识你，」班杰明说：「艾德华．提屈，又名黑胡子。」他开始往后退。
「嗯，很好，看样子我在这行还小有名气。坐吧，告诉我你的名字。当个有礼貌的小鬼。」
「我觉得你的火药已经湿掉了。」班杰明沉着道。
黑胡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班杰明和他四目对瞪。班杰明在他眼中看见了死亡，就像在布莱斯维眼中看见的都样，不过布莱斯维杀死詹姆士的方式，就如同一个人捏死一只跳蚤，而黑胡子杀人的方法只怕肯定更慢也更痛苦。大概绝不会赏我个痛快吧，班杰明心想。
「小弟弟，这样吧，」那海盗一字一句道。「我的火药确实可能已经湿掉了，但也有可能没有。你知道，子弹是上过蜡的，就是为了避免现在这种状况。反正，要是当下你不仔细照我的话做，我就告诉你我会怎么做。我会扣下这个扳机。如果手枪没发射，我就会拔出我的弯刀。」他轻轻拍了拍身旁的大刀。「虽然对我来说用这只脚走路会非常痛苦，但是我会逮到你，然后我会先割下你的耳朵，然后再断脚，依此类推。这样讲清楚吗？」
班杰明自忖着那海盗是否能履行他的威胁，看起来是有这可能。黑胡子以这种折磨本领而闻名。
「你想干甚么？」班杰明语气平淡地问道。
「先说你的名字，」提屈回答：「然后给我坐下。」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坐在你的大刀构不着的地方。」班杰明说：「还有我的名字是班杰明．富兰克林。」
黑胡子颔首。「坐在我看得到你的地方就够了。你在你这年纪算很了不起了，班杰明。」
「两天前我的兄长被杀了。杀他的同一个人也死命想干掉我。我在海上迷了航，现在我又遇到了黑胡子海盗。」班杰明道：「你究竟要我干甚么？为你唱一首歌剧？」
黑胡子吃惊地望着他，接着开始大笑，粗鲁的呼嗤声很快变成了巨人的狂笑。
「班杰明，你是哪里人？」提屈终于问道。
「波士顿。」
「波士顿的班杰明．富兰克林，班杰明．富……」他扬起了眉，透露着难以置信的神情。「为我写传的其中一个人！我他妈的真该死！」
「我很确定你会死。」班杰明认同道，同时心中想着，他唯一签上真名发表的东西，却因此冒出来纠缠他。
黑胡子又笑了。「他妈的真好，」他说：「他妈的真好。」他稍微坐起身。「是这样，班杰明，我还蛮喜欢你的，所以我会告诉你咱们该如何互相帮助。你想要去哪？」
「回波士顿。」
「波士顿。你说有个想要杀你的家伙那里？」
「对。」
「为了甚么杀你？因为你那张贱嘴吗？」
「一点都不好笑，」班杰明咆哮道。「他杀了我哥哥，对艾德华．提屈之流可能没甚么了不起，但是对我却很重要。」
「这就是我说的贱嘴，」提屈说：「你现在最好注意一下。」
「你去死吧。」
海盗那把枪上的击铁倏地弹下，打火石发出了火光，但火药池内的火药只发出滋滋声。就这样了。
「操，操他妈的。」提屈边怒吼，边把手枪往他扔过去。
「就跟你说火药湿掉了！」班杰明说。
提屈胸前系了三副枪套，其中两副是空的，但他从第三副内掏出了一把枪。「那咱们再试试看这一把吧。」
「等一下！」班杰明说：「好，等一下，我道歉。」
「向撒旦道歉吧！」提屈厉声道。
「我刚刚已经向他道歉了。」
黑胡子上紧了枪机，双眼怒火中烧，但却咯咯笑了。「那你想干嘛，小弟弟？」
「你说我们可以互相帮忙。」
「我是说过。」
「怎么帮忙？」
「我要你的船，我可以付钱，你只要帮我驾船就好。」
「你会割我的喉。」班杰明说。
「不会，我向你保证。」
「喔，那你会扭断我的脖子，」班杰明反驳道，「反正无论如何，我都会死。」
「你似乎很急着找死！」黑胡子大吼，「急着回波士顿去找想杀掉你的人。你认为你回去能做甚么？」
「他想要杀掉我的一个朋友。」
「如果是这样，那你的朋友已经死了，」黑胡子说：「当官方开始搜查是谁杀了你的哥哥，凶手只有短暂的时间。波士顿没大到可以躲人。他已经完成他的工作并且跑远了。」
「那不是你会干的事吗。」班杰明回嘴道。
「小子，我不常给年轻人建议。但假使你能活着见到我，而且我还没切掉你那条没礼貌的舌头，你最好是管好其他的事，因为你已经用完了十年份的好运了。听起来你老哥让你惹上了大麻烦──」
「错了。是我害了他。」
「嗯，那就更惨了。如果你就是猎物，那这个家伙可能已经追上来了，而不是留下来杀掉你朋友。无论如何，你都必须让他离波士顿很远很远。而你看，眼下我是能帮你办到这一点的人。我也是能够阻止那个家伙的人，我可以帮你逃过他的追杀。现在你告诉我你想要哪一种结果？果断一点。」
班杰明望着大海。「要是我把船给你，那我怎么到别的地方去？」
「这我也会告诉你的。」
「那艘船你要出多少？」
「两百英镑。」
班杰明直视着他。「我才不信例。」
「这笔钱包括你要把冲上岸的所有能载上船的东西──包括水──都搬上去，也包括你要把我扶上船费用。」
「不要，」班杰明道，然后他坚定地说：「不要，先生。我会把船卖给你，我也会把东西搬上去。接下来我会给你一根拐杖让你自己走过去。再多的要求我就不干。」
「同意。把东西搬到我的船上去，我会跟你说去哪里拿钱。」
「还有怎么离开这里。」
「还有怎么离开。」黑胡子应道。
把沙滩上能用的所有东西搬上去并未花费太多的时间。最重的东西是半桶的兰姆酒，当班杰明找到那桶酒时，黑胡子立刻要求来一杯。除此之外，那海盗也坚持要把两个箱子一起带上去。
所有东西都上船后，班杰明小心翼翼地徐徐朝着提屈走回去。那海盗端详了他好一阵子，但并未举起他的手枪。「我的拐杖。」他说。
「我的钱。」班杰明回应。
那海盗把手伸进他灰色外套里一个饱满的口袋里，然后掏出一个袋子并丢到班杰明的脚边。「拿去吧，去死吧。」提屈说。
班杰明在走到森林边缘的路上数着那一袋英镑。刚刚好两百镑。他用提屈给他的折迭刀费力地砍下了一株分岔的苗木，并将之修剪成一根简陋的拐杖。他从十五码距离处把它丢向黑胡子。
「拿去。」他喊道。
黑胡子点点头，举起了手枪，扣下了扳机。巨大的爆炸声响起，一缕黑烟活似巨龙的龙息般朝向班杰明喷射过去。
「又去他妈的！」黑胡子吼叫道，此时班杰明已经卧倒，发现自己没中枪。「他们好歹该做出一把能射中的枪吧！」
「你去死！艾德华．提屈！」班杰明怒吼。
「小弟弟，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语毕黑胡子拄着拐杖蹒跚起身，接着开始跳向那艘船。当那海盗来到小船边上时，他转身朝着班杰明大喊：「等我离开视线，然后升一团火。如果你在我还在视线时就升火，我发誓我会回来杀了你。」
这看起来是可行的。他用拐杖走路的样子比班杰明猜测的敏捷许多。
班杰明看着船帆变小，他希望自己在船上凿出的那个小洞不会太早被发现。他已经用一团硬面包塞住那个小洞，在面包被水给化开前，那个洞是不会漏水进来的。
当他无法再看到那一面船帆后，他照着黑胡子说的方法，用剩下来的木头和森林里的一些枯木生了一团火。他用黑胡子丢弃的那把枪里已干的火药点火。当火焰稳定燃烧时，他从一株巨大榆树的树荫下望着，准备随时躲在树丛里。
太阳即将西下时，他看到一艘挂着英国国旗的驱逐舰接近。
「那是相当聪明的作法，这点我很肯定。」凯德维船长告诉他。
「我在前一晚看到了那场战争。」班杰明澄清道。
「那是勇士号，」凯德维说：「它奋战到最后沉没。我们在黑夜中失去那两艘船的踪影，驰援的时候为时已晚。」他咬牙切齿道。「不过，我们会逮到提屈的。无论是到地狱或是到深海里，我们都一定会抓到他的。」
班杰明疲惫地颔首。
「波士顿小子，是吧？」船长继续道。「我怎么知道你本身不是个海盗？」然后便对着班杰明的表情大笑。班杰明发现自己很快就对海员的笑声厌烦了。「小伙子，不要害怕，」船长接着道：「简单来说，你的穿著看起来不像，我相信你。但你要是知道提屈航行的方向……」
班杰明耸耸肩。「我打穿了他的船壳，但他应该有办法修好它。他当然也没有告诉我他要去哪。」
「对，我当然不是说他会告诉你。你非常聪明，破坏了他的船。这样子应该会让我们更容易找到他。」
「先生，对不起，」班杰明说：「但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停靠？」
「找到提屈之后吗？那就是去费城啰。」
「费城？不是波士顿？」
「不是，真抱歉，小伙子。但是你可以很容易订到一张往波士顿的船票。我也可以找一位船长免费送你过去。」
「我不知道，」班杰明吞咽困难地道。「我反正已经离开了波士顿，我先到费城去看我的叔叔，再到英国。」
「好孩子，」凯德维说：「到了那边我也能帮你。」
四天之后，还是没有黑胡子的踪迹，鹅耳枥号不情愿地回到了费城。又过了两天，班杰明坐上了一艘前往英国的船。他尽量不去想到约翰．柯林斯和他的双亲。在波士顿他会遇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死亡。到了伦敦，他便能找出他和约翰到底做了甚么怒犯天条的事，说不定还能解决他们两个所制造出的问题。
虽然他已经不再相信上帝会响应祈祷，但他依旧为他的朋友与双亲祷告──他也为詹姆士祷告，无论詹姆士身在何方，他都希望詹姆士能够原谅他。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前一天的搏斗使他全身筋骨感到深深的刺痛。他的思绪则比身体状况还糟。他整晚没睡，一|直悬心吊胆。到现在仍心有余悸，但他的泪已流干，祷文也已念尽。
周围的无垠大海看来美不胜收。布莱斯维无法在这里偷袭他──那厮可能会千里迢迢追杀他。也许班杰明没办法阻止他，但至少他不会被死亡伏击。
班杰明感觉自己的心脏上开了一个口子，他无法相信詹姆士死了──这对他来说没有道理──詹姆士的嬉笑怒骂犹在他心中。詹姆士是真的人，他在班杰明的生活中一直都是真实的存在。而布莱斯维所带来的梦魇则宛如幻象。过去几个月来的遭遇都是假的，都是错觉。詹姆士是真的，但这表示他得是活着的。
但是早晨让他深刻体认到，他得马上回波士顿。詹姆士已经死了，但如果布莱斯维去找班杰明的双亲？如果他去找约翰．柯林斯？班杰明真是最没有用的窝囊废，因为布莱斯维已经告诉他，说他会去杀掉约翰；而班杰明只抱头鼠窜，想捡回自己的一条小命。他得回去，他挺直了腰杆，操作着船帆。
没有罗盘，也看不到陆地，他连船首该往哪个方向都完全没有概念。可能随便哪个方向都能带他回到陆地。假使他往南航行，有可能碰到鳕鱼角。往西航行，应该会到陆地。只有向东走才有迷航的危险……
他知道东边是哪一边！原来一个人整夜──其实是雨个整夜──没睡会笨到这种程度。他赶紧调整船帆。
他忐忑不安地坐下，注意着是否有陆地出现，茫然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海面，渐暖的白昼以及徐徐晃动的船身。布莱斯维是怎么活下来的？他自忖。高能枪会喷射出控制精巧的火和土，产生如闪电一般的火光。班杰明的机器则是设计成能触发枪身中的金属，将结果一次释放出来，释放的方向是随机而非固定方向的。对布莱斯维而言，应该宛如被闪电打中一般，或是更惨。
水中的光影彷佛形成了固定的图案。班杰明蹙着眉，试图解开那道艰涩隐晦的讯息，闪光让他一直眨着眼睛，而每一次眨眼的时间都变得更长。
班杰明醒来时一片漆黑，闪电正在远处断断续续劈打着。他咒骂了一声后坐起身，思绪仍是一片模糊。他最后记得的事情便是自己的眼皮好似石头一样沉重，太阳把眼皮照得通红。
雷声再度响起，一连串震荡的回音随着水面传了过来。班杰明快速吸了几口气，设法理出个头绪。他从未在暴风雨中操纵过船只，而这艘船看样子即使是在熟练的海员手里也撑不过一场暴风雨。班杰明赶快环顾了一下天空，看得到星星，天清气朗，连一片云都没有。但突然间在左舷的方向，他看到了十几个红色的小亮点。
片刻过后，隆隆声再起，此时他领悟到原来他是被加农炮开火的声响给吵醒的。他看到锯齿状的一道闪光划过，一定是高能炮或是类似的武器，他入迷地看了至少有一个小时之久，想象着那场海战。那是英国和法国的战舰还是海盗？
单单一股寒意便慢慢穿透了他的神思。他身在何处？他睡了有多久？要是他已经睡了两天，而不是一天呢？他没有办法知道。他口干舌燥，饥肠辘辘。他可能已经睡了两天。当然布莱斯维要不是已经死了，便是已经杀了约翰。当然现在继续往波士顿回航是愚蠢之举。
但是他得知道结果，他得回去。
夜晚时他把帆降下来，之后不久，远方战事的火焰和巨响便逐渐平息，留下班杰明独自一人面对内心的悔恨。
数个小时后，白昼明显带给他更大的希望，因为他看到了陆地，可能是岬角。这样他可以在一天左右找出航向并且回到波士顿海岸。他把帆升起，抢风往岸边航行。
他只航行到一半的距离，船身就铿地一声撞到了东西。班杰明到船首那里查看，有个半浮半沉的桶子碰撞着船身。他明白先前回到陆地的期盼让他分了神，现在开始他仔细观察海面状况。
四周海面上到处漂散着残骸。
他推断前晚他所听到的海战中，其中一艘船舰一定是走到了末路，因为有些漂浮残骸是船只的桁梁和船壳。
当他靠近海岸时，看到至少有三个人形的东西躺在岸上，周围尽是船桅残骸和一些他无法认出的其他东西。他们还活着吗？
父亲的声音言犹在耳，他明白父亲接下来会如何做。况且，附近可能还有食物和水，以及有关那艘船的一些线索。
因此他让船靠岸。
第一个人很显然是死了：仰卧着，半边的脸没了，螃蟹在啃食着剩下的部分。这些人应该通通都死了，不然好歹会有些迹象。不过就在此时他彷佛听到一声呼唤，他转头扫视海滩。
他看到有只手臂在挥舞着，一个男子的手臂。
「喂！」那男人无力地叫道，「小弟弟！」
班杰明蹒跚地尽快往对方走去。
「一定是上帝派你来的，」那男人在班杰明靠近时说道，「若不是你，我就注定死在这里了。」
班杰明走到半路上便呆掉了。
那男人靠在一块石头上坐着，他身型高大，可能是班杰明遇过块头最大的男人。他的双肩彷佛有一码宽，站起身来高达六呎多。不过，他看样子是站不起来，他的一只脚用块破布绑住，渗透出亮红色的鲜血。黑发纠结地悬在肩上那件已脏污的白衫上，胡髭也被编成了约莫十几条黑色辫子，就摊在他那结实的胸膛上。
「请坐，小弟弟，你叫甚么名字？」他用拿着手枪的那只巨灵掌指了指第二块石头。「还是我先跟你说我叫啥？」
「我认识你，」班杰明说：「艾德华．提屈，又名黑胡子。」他开始往后退。
「嗯，很好，看样子我在这行还小有名气。坐吧，告诉我你的名字。当个有礼貌的小鬼。」
「我觉得你的火药已经湿掉了。」班杰明沉着道。
黑胡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班杰明和他四目对瞪。班杰明在他眼中看见了死亡，就像在布莱斯维眼中看见的都样，不过布莱斯维杀死詹姆士的方式，就如同一个人捏死一只跳蚤，而黑胡子杀人的方法只怕肯定更慢也更痛苦。大概绝不会赏我个痛快吧，班杰明心想。
「小弟弟，这样吧，」那海盗一字一句道。「我的火药确实可能已经湿掉了，但也有可能没有。你知道，子弹是上过蜡的，就是为了避免现在这种状况。反正，要是当下你不仔细照我的话做，我就告诉你我会怎么做。我会扣下这个扳机。如果手枪没发射，我就会拔出我的弯刀。」他轻轻拍了拍身旁的大刀。「虽然对我来说用这只脚走路会非常痛苦，但是我会逮到你，然后我会先割下你的耳朵，然后再断脚，依此类推。这样讲清楚吗？」
班杰明自忖着那海盗是否能履行他的威胁，看起来是有这可能。黑胡子以这种折磨本领而闻名。
「你想干甚么？」班杰明语气平淡地问道。
「先说你的名字，」提屈回答：「然后给我坐下。」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坐在你的大刀构不着的地方。」班杰明说：「还有我的名字是班杰明．富兰克林。」
黑胡子颔首。「坐在我看得到你的地方就够了。你在你这年纪算很了不起了，班杰明。」
「两天前我的兄长被杀了。杀他的同一个人也死命想干掉我。我在海上迷了航，现在我又遇到了黑胡子海盗。」班杰明道：「你究竟要我干甚么？为你唱一首歌剧？」
黑胡子吃惊地望着他，接着开始大笑，粗鲁的呼嗤声很快变成了巨人的狂笑。
「班杰明，你是哪里人？」提屈终于问道。
「波士顿。」
「波士顿的班杰明．富兰克林，班杰明．富……」他扬起了眉，透露着难以置信的神情。「为我写传的其中一个人！我他妈的真该死！」
「我很确定你会死。」班杰明认同道，同时心中想着，他唯一签上真名发表的东西，却因此冒出来纠缠他。
黑胡子又笑了。「他妈的真好，」他说：「他妈的真好。」他稍微坐起身。「是这样，班杰明，我还蛮喜欢你的，所以我会告诉你咱们该如何互相帮助。你想要去哪？」
「回波士顿。」
「波士顿。你说有个想要杀你的家伙那里？」
「对。」
「为了甚么杀你？因为你那张贱嘴吗？」
「一点都不好笑，」班杰明咆哮道。「他杀了我哥哥，对艾德华．提屈之流可能没甚么了不起，但是对我却很重要。」
「这就是我说的贱嘴，」提屈说：「你现在最好注意一下。」
「你去死吧。」
海盗那把枪上的击铁倏地弹下，打火石发出了火光，但火药池内的火药只发出滋滋声。就这样了。
「操，操他妈的。」提屈边怒吼，边把手枪往他扔过去。
「就跟你说火药湿掉了！」班杰明说。
提屈胸前系了三副枪套，其中两副是空的，但他从第三副内掏出了一把枪。「那咱们再试试看这一把吧。」
「等一下！」班杰明说：「好，等一下，我道歉。」
「向撒旦道歉吧！」提屈厉声道。
「我刚刚已经向他道歉了。」
黑胡子上紧了枪机，双眼怒火中烧，但却咯咯笑了。「那你想干嘛，小弟弟？」
「你说我们可以互相帮忙。」
「我是说过。」
「怎么帮忙？」
「我要你的船，我可以付钱，你只要帮我驾船就好。」
「你会割我的喉。」班杰明说。
「不会，我向你保证。」
「喔，那你会扭断我的脖子，」班杰明反驳道，「反正无论如何，我都会死。」
「你似乎很急着找死！」黑胡子大吼，「急着回波士顿去找想杀掉你的人。你认为你回去能做甚么？」
「他想要杀掉我的一个朋友。」
「如果是这样，那你的朋友已经死了，」黑胡子说：「当官方开始搜查是谁杀了你的哥哥，凶手只有短暂的时间。波士顿没大到可以躲人。他已经完成他的工作并且跑远了。」
「那不是你会干的事吗。」班杰明回嘴道。
「小子，我不常给年轻人建议。但假使你能活着见到我，而且我还没切掉你那条没礼貌的舌头，你最好是管好其他的事，因为你已经用完了十年份的好运了。听起来你老哥让你惹上了大麻烦──」
「错了。是我害了他。」
「嗯，那就更惨了。如果你就是猎物，那这个家伙可能已经追上来了，而不是留下来杀掉你朋友。无论如何，你都必须让他离波士顿很远很远。而你看，眼下我是能帮你办到这一点的人。我也是能够阻止那个家伙的人，我可以帮你逃过他的追杀。现在你告诉我你想要哪一种结果？果断一点。」
班杰明望着大海。「要是我把船给你，那我怎么到别的地方去？」
「这我也会告诉你的。」
「那艘船你要出多少？」
「两百英镑。」
班杰明直视着他。「我才不信例。」
「这笔钱包括你要把冲上岸的所有能载上船的东西──包括水──都搬上去，也包括你要把我扶上船费用。」
「不要，」班杰明道，然后他坚定地说：「不要，先生。我会把船卖给你，我也会把东西搬上去。接下来我会给你一根拐杖让你自己走过去。再多的要求我就不干。」
「同意。把东西搬到我的船上去，我会跟你说去哪里拿钱。」
「还有怎么离开这里。」
「还有怎么离开。」黑胡子应道。
把沙滩上能用的所有东西搬上去并未花费太多的时间。最重的东西是半桶的兰姆酒，当班杰明找到那桶酒时，黑胡子立刻要求来一杯。除此之外，那海盗也坚持要把两个箱子一起带上去。
所有东西都上船后，班杰明小心翼翼地徐徐朝着提屈走回去。那海盗端详了他好一阵子，但并未举起他的手枪。「我的拐杖。」他说。
「我的钱。」班杰明回应。
那海盗把手伸进他灰色外套里一个饱满的口袋里，然后掏出一个袋子并丢到班杰明的脚边。「拿去吧，去死吧。」提屈说。
班杰明在走到森林边缘的路上数着那一袋英镑。刚刚好两百镑。他用提屈给他的折迭刀费力地砍下了一株分岔的苗木，并将之修剪成一根简陋的拐杖。他从十五码距离处把它丢向黑胡子。
「拿去。」他喊道。
黑胡子点点头，举起了手枪，扣下了扳机。巨大的爆炸声响起，一缕黑烟活似巨龙的龙息般朝向班杰明喷射过去。
「又去他妈的！」黑胡子吼叫道，此时班杰明已经卧倒，发现自己没中枪。「他们好歹该做出一把能射中的枪吧！」
「你去死！艾德华．提屈！」班杰明怒吼。
「小弟弟，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语毕黑胡子拄着拐杖蹒跚起身，接着开始跳向那艘船。当那海盗来到小船边上时，他转身朝着班杰明大喊：「等我离开视线，然后升一团火。如果你在我还在视线时就升火，我发誓我会回来杀了你。」
这看起来是可行的。他用拐杖走路的样子比班杰明猜测的敏捷许多。
班杰明看着船帆变小，他希望自己在船上凿出的那个小洞不会太早被发现。他已经用一团硬面包塞住那个小洞，在面包被水给化开前，那个洞是不会漏水进来的。
当他无法再看到那一面船帆后，他照着黑胡子说的方法，用剩下来的木头和森林里的一些枯木生了一团火。他用黑胡子丢弃的那把枪里已干的火药点火。当火焰稳定燃烧时，他从一株巨大榆树的树荫下望着，准备随时躲在树丛里。
太阳即将西下时，他看到一艘挂着英国国旗的驱逐舰接近。
「那是相当聪明的作法，这点我很肯定。」凯德维船长告诉他。
「我在前一晚看到了那场战争。」班杰明澄清道。
「那是勇士号，」凯德维说：「它奋战到最后沉没。我们在黑夜中失去那两艘船的踪影，驰援的时候为时已晚。」他咬牙切齿道。「不过，我们会逮到提屈的。无论是到地狱或是到深海里，我们都一定会抓到他的。」
班杰明疲惫地颔首。
「波士顿小子，是吧？」船长继续道。「我怎么知道你本身不是个海盗？」然后便对着班杰明的表情大笑。班杰明发现自己很快就对海员的笑声厌烦了。「小伙子，不要害怕，」船长接着道：「简单来说，你的穿著看起来不像，我相信你。但你要是知道提屈航行的方向……」
班杰明耸耸肩。「我打穿了他的船壳，但他应该有办法修好它。他当然也没有告诉我他要去哪。」
「对，我当然不是说他会告诉你。你非常聪明，破坏了他的船。这样子应该会让我们更容易找到他。」
「先生，对不起，」班杰明说：「但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停靠？」
「找到提屈之后吗？那就是去费城啰。」
「费城？不是波士顿？」
「不是，真抱歉，小伙子。但是你可以很容易订到一张往波士顿的船票。我也可以找一位船长免费送你过去。」
「我不知道，」班杰明吞咽困难地道。「我反正已经离开了波士顿，我先到费城去看我的叔叔，再到英国。」
「好孩子，」凯德维说：「到了那边我也能帮你。」
四天之后，还是没有黑胡子的踪迹，鹅耳枥号不情愿地回到了费城。又过了两天，班杰明坐上了一艘前往英国的船。他尽量不去想到约翰．柯林斯和他的双亲。在波士顿他会遇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死亡。到了伦敦，他便能找出他和约翰到底做了甚么怒犯天条的事，说不定还能解决他们两个所制造出的问题。
虽然他已经不再相信上帝会响应祈祷，但他依旧为他的朋友与双亲祷告──他也为詹姆士祷告，无论詹姆士身在何方，他都希望詹姆士能够原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