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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底该不该继续追究下去呢?倘若哥哥确实是假货,而且被我揭穿了秘密,年老的母亲就得一个人过日子,而我根本没有余力照顾母亲。更重要的是,母亲喜极而泣的那一幕不断盘旋在我的脑海。与哥哥重逢时的母亲,兴奋得令我担心她会突然心肌梗死。
一九八一年,访日调查团认亲活动开始后,各大报纸都刊登了遗孤们的照片,并公布年龄、中国姓名、身体特征及失散时的状况。我与母亲得知消息后,曾一同到当时作为会场的东京代代木奥林匹克纪念青少年综合中心寻找哥哥。可惜我们在那一年的面谈认亲中并没有遇上哥哥。周围一旦有遗孤与亲人相认,照相机的镁光灯就会闪起,传出喧闹声、欢呼声及拍手声。我跟母亲几乎没有交谈,只是各自流下了泪水。
隔年我因失明而大受打击,没有参加访日调查团的认亲活动。我们与哥哥重逢,是在一九八三年。母亲带着哥哥来找我,一家人沉浸在团圆的快乐当中。当时我自认为见证了奇迹与幸福。
我想母亲应该从来没有怀疑过哥哥吧。每个人都会相信心中所期盼成真的事情。竟然能够与失散四十年的儿子重逢,难怪母亲会深信不疑。
或许我该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十七年来,母亲深信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儿子,我怎么能伤她的心?难道我要再一次让她失去儿子?真相只要不被发现,就不是真相。每当我听见母亲那洋溢着幸福的声音,内心便萌生这样的想法。
“爸爸,”由香里低声对我说,“昨晚我又恳求了伯父一次,但他还是一样,连接受检查也不肯。或许是过阵子要出庭做证的关系,他变得很神经质。像今天早上,我看见一封写着中文的信掉在地上,只不过是好心帮他捡起来,他竟然凶巴巴地从我手中抢走——”
写着中文的信?难道哥哥跟中国那边的某个人还有私下的往来?倘若只是写给养母的信,没有必要匆忙抢夺。信中到底写了什么?寄信的对象是谁?难道是跟诉讼有关的其他遗孤?
此时我突然有了尿意,于是起身。“我去上个厕所。”
黑暗中传来哥哥的声音:“我带你去吧。”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这个人很可能是个跟我毫不相干的外人,我不想接受他的帮助。
我一边想着哥哥这个人可能的来历,一边走出了客厅。穿过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宛如惨叫的吱嘎声响的木头内廊,我穿上鞋子来到了屋外。我轻抚着玄关的门板,弯了一个直角,用导盲杖的前端敲打着两侧泥土,前进了大约十步,摸到了一扇拉门。接着将手指移向门把,将门拉开,轨道有些不顺,中途卡住了两次。好不容易完全拉开,鼻子顿时闻到一股宛如将腐烂的生肉浸泡在水沟内的臭气。
我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用导盲杖确认前方地面的状况。这间厕所比我记忆中的厕所还要宽大,我用导盲杖左右敲击,竟然找不到马桶的位置。我伸出左手,在空中左右游移,摸到了木头质感的物体,那似乎是块横板,上头摆着纸箱、玻璃瓶等杂物。仔细一摸,这些东西都沾满了灰尘。或许是我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走路,本来想要进厕所,却误走进了仓库。
我用左手手掌在空中左右探摸,想要确认仓库内的格局。寻找出口的最好方法,应该是以眼前的棚架为基准点。
于是我轻抚着棚架的横板,往右绕了半圈,开始一步步前进。右脚的鞋底似乎踏到了某样东西。那感觉有如踏在肉块上头一般,令我心里发毛,不敢弯下腰来一探究竟。
我抬起了脚,想要往后退,但一时失去平衡,赶紧抓住横板才没有摔倒。我自认为刚刚那一抓并没有造成棚架晃动,但背后还是响起了数道刺耳的声响。
我叹了口气,蹲下身子在黑暗中摸索,摸到了一个小纸箱,将其放回棚架上。但从刚刚的声音听来,落在地上的东西应该不止一样。
我继续在地上摸来摸去,忽然听见有人说了一句“你在干什么”,那是哥哥的声音,接着是一阵走进仓库的脚步声。我手中刚好摸到一个小瓶子,于是拿着小瓶子站了起来。
“我以为这里是厕所,不小心撞掉了东西——”
骤然,我感觉手腕一阵剧痛,手中的小瓶子跌落在地上。
“你干什么!”我骂道。
“混账!”哥哥扯开喉咙大喊,“那可是砒霜!”
“砒霜?家里怎么会有这种毒药?”
“拿来杀老鼠用的。”哥哥走离了数步,接着似乎踢开了某样东西,“这里就有只死老鼠。光是粪便就够让人头大了,真是的——”
我刚刚踩到的东西,多半就是那只死老鼠吧。
“老鼠一开始吵闹,就会发生火灾。‘火灾前的老鼠特别吵。’妈妈不是常这么说吗?”
那也是流传在岩手县的民俗传说之一。
“所以我要在老鼠开始吵闹前,把它们杀光光。”哥哥接着说。
右边的棚架上传来一声轻响,应该是哥哥将装有砒霜的小瓶子放回了架上。
“走吧,我带你去厕所。”
此时若拒绝,可能会引起怀疑,于是我接受了哥哥的协助。
在厕所内小便完,走出来发现,哥哥还在外头等着我。
“和久,你要搭今晚的巴士回东京吧?”
在这种情况下独自回东京而将母亲留在这里,实在让我有些不安,可怕的想象盘绕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哥哥弄来那些砒霜,真的只是为了消灭老鼠吗?
“——对,今晚回去。我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嗯,那今天的午餐得吃丰盛点。”
哥哥踏着泥土的脚步声往三点钟方向走了几步,我听见一阵锁链声响,接着是一些金属碰撞声。我朝着脚步声的方向走去,又听见了禽类拍振翅膀的声音,在禽类粪便等的臭味空间中,一阵高亢的鸡鸣钻入了我的耳朵。
“你等会儿,我杀只鸡去。”
随着哥哥脚步声的逼近,我听见了鸡群振翅逃窜的声音。那些鸡想必感受到了哥哥所散发出的紧张感,明白死期已近。鸡群四下逃开,不一会儿,其中一只大声鸣叫。那鸣叫声从我身旁经过,到了鸡圈外。我一边用导盲杖四下敲打,一边追了上去。
“你离远一点。”
鸡的痛苦哀嚎声与翅膀挣扎声在我耳中盘旋不去。
“对不起——”
哥哥低声道歉后,便是一阵刺耳的凄惨鸣叫声。我感觉有两滴液体溅上了我的脸颊。在那一瞬间,我以为那液体已把我烫伤了,但那当然是我的错觉。鸡的鲜血有如焦油一般浓稠。
“我切断了它的颈动脉,得趁活着的时候放血,肉才会好吃。”
我听着鲜血滴落地面的声音,心中想象那些血渗入泥土的画面。
“——你对杀鸡很拿手?”
“待在中国的那些年,我连猪也杀过几头。”
心脏还在跳动的鸡,在接近地面的位置不断拍打着翅膀,原本洪亮的鸣叫声逐渐变得微弱。我眼前的黑色空间慢慢被染成了红色,幻想中的鲜血占据了我全部的思绪。
“——人跟禽兽也没什么不同。”哥哥的声音充满了自嘲,“是生是死,全看饲主的心情。”
我眼前蓦然浮现出哥哥每天在母亲的饮食中掺入一点砒霜的画面,一股寒意从膝盖蹿上了背脊。
“——哥哥,我有点口渴,先回屋里了。”
“好,我处理完这鸡就回去。”
我用导盲杖确认前方地面,在黑暗中不断前进,抵达主屋后开门走了进去。由于我走路只能仰赖触觉跟听觉,视力正常者只需花三十秒就能走到的距离,我往往得花将近五分钟。
我一踏上木头地板,登时又听见了吱嘎声响。手掌先摸到了电话台,接着又摸到了相隔约三步的纸拉门。我一边摸着纸拉门,一边走向客厅的隔壁房间。先摸到一根柱子,后头便是另一扇纸拉门。我拉开纸拉门,闪身进入房内,反手关上了门。这里是哥哥的卧室,不晓得桌子在哪里。
由于刚刚走得极快,此时耳朵听见了震耳欲聋的心跳声,紧握导盲杖的手心已冒出涔涔汗水。
我取出手帕擦拭了导盲杖的前端,接着一边挥舞,一边用左手手掌抚摸着墙壁。导盲杖敲到了东西,发出“喀喀”声响。我朝该方向伸出了手,却什么也没摸到,显然那东西并不高。于是我弯下腰,在腹部的前方一带探摸,摸到了一个正方形的物体,多半是电视机吧,旁边还有一个藤编的垃圾桶。
我避开电视机,转了个直角继续前进,导盲杖又敲到了柔软的物体。连敲了两三次,确认那是块坐垫。我迈过坐垫继续往前走,左手手掌摸到了木头以及一块突起物,那突起物摸起来像是抽屉的把手,这多半是一个衣橱吧。我继续挥动导盲杖,这次又敲到了坚硬的物体,蹲下来一摸,发现是张“ㄇ”字形的写字台。伸入膝盖的空间右边有三层抽屉,我抓住了把手,缓缓吐口气,让心情保持镇定后拉开第一层抽屉。
伸手进去一摸,登时摸到了几枚信封。以中文写成的神秘信件,不知是哪一封。若是写给遗孤朋友或是中国养母的信,当然不要紧,但如果不是的话……
我随手拿起一封,心头又涌出一个问题。就算拿到了信,该叫谁念给我听?就在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那封信竟然从我手中一滑,就此消失无踪。
“你要找喝的,恐怕找错地方了。”
头顶上突然传来哥哥的声音。我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胃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甚至不知道哥哥是在什么时候走进房间的,因此完全找不到借口。
“——和久,”哥哥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我们出去吧。”
我站了起来,跟着哥哥的脚步声走出房间。哥哥什么也没问,反而让我更加感到毛骨悚然。后来我们一家人吃了午餐,主菜是加入了大量鸡肉的乡土料理“扯汤[1]”,这是一种加入了小块面团并以酱油调味的汤。
“阿和,你还会再留一晚吧?”
年迈母亲的声音竟然像个孩童一样,一副生病的孩子哀求双亲留在自己身边的语气。
“由香里很担心夏帆,我们今晚就要离开。”
“——噢,这样子啊。”
我不禁感到胸口隐隐抽痛。隔了这么多年才回老家,竟然不是为了探望母亲,而是为了求哥哥捐出肾脏。
我不忍再面对母亲的悲伤声音,于是将脸转向哥哥的方向。在返回东京之前,有一句话得先向哥哥问个清楚。
“——对了,哥哥你为了打官司,是不是加入了一个团体?”
“是啊,叫‘找回遗孤未来互助会’。你问这个做什么?”
为了追查哥哥的真面目,为了搞清楚眼前这个人是不是伪装成村上龙彦的假遗孤,为了确保他不会用砒霜将母亲慢慢毒死,但这些当然不可能说出口。
我决定要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1]“扯汤”原文作“ひっつみ”,为岩手县有名的乡土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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