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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莲蓬头喷出的热水冲击着头发,流在瓷砖上。
我伸出手掌探索,摸到了一个容器,先轻触其瓶身,洗发精的瓶身侧面有着凹凸纹路,这是为了避免与润发乳搞混。接着我从右侧的钢架上取来了头皮按摩梳,在失明之前,我使用的是橡胶材质的梳子,但由于掉到地上时几乎没有声音,找起来相当麻烦,后来换成了塑料材质的梳子。
用按摩梳按摩了头皮,冲去泡沫,并完成润发之后,我擦干身体走出浴室。先穿上衣服,用吹风机将头发吹干,然后走进厨房。取出“液体探针”,装在杯子上头,倒入烧酒,不久便听见“哔哔”声响,于是停止倒酒,从三角盒中取出镇静剂,配着烧酒吞下。
接着我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与电视机的最大不同就在于没有画面,只靠听力就可以理解内容。今天报的都是一些令人心情忧郁的新闻:遭少年凌虐致死的流浪者、因清寒补助金遭取消而饿死的贫困者、遭遗弃的婴儿尸体、老人赡养院里死于意外的老人。
最后一则新闻是关于集体偷渡的,似乎是之前发生的案子的后续报道。一群人企图利用日本企业“大和田海运”的货柜船偷渡进入日本,通气孔却遭人蓄意封闭,导致偷渡者几乎全部死亡,只有两个人存活。其中一人依然在逃,另一人则遭到了逮捕,目前尚在医院接受治疗。
我关掉了收音机。服药一小时之后,开始有种飘飘然的感觉。正打算入眠时,电话却响了起来,我叹了口气,起身以五斗柜为基准点,来到了内廊,沿墙面走向发出铃声的电话,拿起了话筒。
“和久?是我。”是哥哥的声音。
“——你以为现在是白天吗?”
我故意将左手手腕靠近话筒,按下语音手表的按钮,手表旋即发出声音:“晚上十一点三十分。”
“那是什么声音?算了,这不重要。我想问你,你把装砒霜的小瓶子拿到哪里去了?仓库里又有老鼠了,赶快还给我。”
“你怎么会向我讨?当初在仓库里,那小瓶子不是被你拿走了吗?”
我担心哥哥对母亲下毒,曾暗中吩咐由香里到仓库取走那小瓶子,但女儿从仓库回来后,说没看到那种东西。
“哥哥,不是你将小瓶子藏起来了吗?”
“不要装傻了。我刚刚打听过了,有村人看见你带着小瓶子走出了仓库。”
我带走了装砒霜的小瓶子?这不可能,哥哥在说什么鬼话?那间仓库我应该只进去过一次才对。我试着回想当时的状况,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待在岩手县老家的最后一晚,我到底做了些什么。这段往事完全从我的记忆中消失,宛如电影胶卷被剪掉了一节。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没拿砒霜。”
残破不全的记忆让我感到恐惧。我这么说,有一半是为了说服自己。
“——好吧,那就算了。”哥哥停顿了半晌之后,以充满怀疑的口吻说,“我只提醒你,千万别干下什么蠢事。”
哥哥挂断了电话。我紧握着话筒,愣愣地站着不动。每当我想要挖掘那零碎得犹如万花筒景象的记忆时,大脑便宛如遭到无数细针扎刺一般疼痛。到底有没有取走砒霜,我自己也不敢肯定。难道在吩咐由香里去拿小瓶子之前,我已偷偷将小瓶子移往他处保管?
我沿着墙壁回到客厅,从架子上取下一把锉刀,坐在沙发上。每当我感到压力时,就会用这把锉刀磨指甲。我不使用指甲刀,因为容易将指甲剪得太深。
一边用锉刀磨着食指的指甲,一边细细回想那一天发生的每个细节,但脑袋宛如一条干毛巾,不论怎么拧,都挤不出一滴记忆。
事实上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当初在老家里,由香里曾对哥哥说过,“吃镇静剂会造成记忆力受损”,哥哥因而得知我的记忆力已变得不可靠。于是哥哥利用了这一点,对我灌输错误的讯息,想要将罪责推到我头上。如此一来,我就成了毒杀母亲的凶手——
倘若如此,哥哥为了将这个局布得完美,如今一定是在村里到处对人说我拿走了砒霜。
“好痛!”
我忍不住大喊。一个不小心,竟用锉刀磨掉了指尖的肉。我将手指拿到鼻子前面,顿时闻到了浓浓的铁锈味。我感到头痛欲裂,起身倚靠着客厅墙壁。
过了好一会儿,我想要让背部离开墙壁,却察觉出不对劲。将手伸向身后,在墙面上一摸,竟发现墙壁呈圆柱状。此时,头顶上方传来一阵宛如铁桶在铁板上滚动的轰隆声,而且伴随着震动逐渐远离。右前方则传来断断续续的宛如用木槌敲打大地的撞击声。我的皮肤感受到了微风——而我的手上竟然拿着导盲杖。
我转身仔细抚摸那根圆柱,探索了一会儿后又将左腕往旁边探出,感觉手掌摸到了一片粗糙的墙壁。眼前的黑暗完全没有任何变化,但触摸到的物体竟已完全不同,像是电线杆跟某一户人家的庭院围墙。
我什么时候跑到户外来了?耳中听到的撞击声,似乎是道路施工的声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刚刚不是还在客厅里吗?
我战战兢兢地按下语音手表的按钮,发现时间已变成隔天的下午。空间跟时间都不同了,这意味着我有半天的记忆消失得一干二净。此时我的心情就像是意识曾遭另一个人格占据。这也是镇静剂的副作用吗?自从开始怀疑哥哥,我增加了镇静剂的服用量。
今天——对了,今天是赴约的日子。我跟遗孤援助团体的比留间雄一郎约在公民馆见面。据说每星期的二、四、六,他都在那里为遗孤们提供咨询服务。
我摸了摸身上的衣服,确认已换上外出的服装后,努力让心情恢复平静,接着朝走近的脚步声询问公民馆的位置。那个人带着我走到了大路上,我一边敲打导盲杖,一边跟着人的说话声前进。熙来攘往的说话声能带给我安心感,因为至少我能确定自己还走在人行道上。
都市里的风会被写字楼、公寓或广告牌等障碍物阻挡及反弹,产生诡异的风声。相较之下,还是岩手县乡下那种吹过田野、拂过草木的凉风更令人身心舒畅。
接着,我来到了一个人潮密集的地方。高跟鞋的声音及香水味、沉重的脚步声及汗臭味,若有似无地像流行乐一般掠过我的身旁。不知何处的自动门时开时关,每次开启时都会流出电子提示声及店内播放的音乐声。无数的脚步声、说话声、往来车声及扩音器宣传声环绕在我的四周,我不知所措地停下脚步,心里有种遭到噪声洪水淹没的错觉,到底该往哪个方向走,我已没了头绪。声音太多,不仅没办法成为判断的依据,反而会令我头晕眼花。
我摸到了右边有一排围墙。于是我一边敲打着导盲杖,一边沿着墙前进。骤然感觉一道横向的冷风向我袭来,这意味着围墙已到了尽头,果不其然,导盲杖也挥了个空。有时,风的流向也能成为掌握环境状况的线索。
我拐过转角,笔直前进了一会儿,向附近交谈中的路人询问,确认自己来到了公民馆的前方。我站在原地等了十五分钟,却没有人过来与我相认,就连原本进进出出的脚步声,此时也都消失了。
此刻,我的心情就像是独自站在没有街灯的夜晚的街道上。有些人在黑夜里也能看见东西,他们可能会做出对我不利的事。不,这些也可能是幻想,我的大脑记忆机能出了严重的问题,我担心自己很可能随时会移动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例如,满心以为自己一直站在公民馆前,却在一眨眼后移动到某栋大楼的屋顶上。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鸦雀无声反而令我更加恐惧了,还是说话声等各种声响能带给我安全感。
相约见面的对象迟迟没有出现,我心里不由得浮现种种担忧。是不是搞错地点了?是不是搞错时间了?是不是我在不知不觉间移动到其他地方了?
“——请问你是村上先生吗?我是比留间。抱歉让你久等了,遗孤的就业咨询多花了不少时间——”
对方终于出现了,那声音相当古怪,简直像是从老旧铁管深处传出来的一样。
“谢谢你拨冗与我见面,我是村上。”
我递出写着手机号码及住家电话号码的名片,接着习惯性地伸出右手,对方也伸手与我紧紧交握。但我发现对方的手掌形状似乎与一般人的不太一样——
“你发现了吗?我从前在东北时,冬天铲雪冻伤了,失去了中指及无名指。请跟我来,我们进会议室谈。”
“能不能让我抓住你的右手肘?”
“当然可以,请。”
我先找到比留间的手腕,接着轻轻抓住了手肘,在他的引导下,我一边敲打着导盲杖,一边走在发出冷硬声响的走廊上。接着似乎转进了会议室里,导盲杖敲在地上的声音变得清脆,应该是木头地板。我摸到一把铁椅的椅背,于是坐了下来。前方似乎是张长方形的木桌。
“比留间先生,你也是遗孤?”
“不,我很幸运,在战败的来年就回日本了。”
“在那之前,你一直在中国东北生活?”
“是的。”
从回音的状况听来,这间会议室比我想象的要小得多。没有其他说话声,会议室很可能只有我们两人。
“归国之后,你就投入遗孤的援助活动了吗?”
“从二十五年前开始的。”比留间的深沉嗓音流露着难以承受的悲愤,“当初在难民收容所里,母亲在昏迷中不断呢喃着‘口好渴’,我在她的嘴里倒了一点水,她露出了笑容,对我说了一句‘啊啊,终于活过来了’——接着她就断气了。一星期后,收容所的日本人搭上了回日本的船。没有办法让母亲也回归祖国,一直让我觉得好不甘心。”比留间说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以坚定的口吻说道,“遗孤们渴望回到祖国的心情,我非常能够体会,所以我想要尽可能地帮助他们。直到现在,还有一些人误以为遗华日侨的问题是中国人的问题。我想让大家知道这个理解是错误的。这些遗孤都是日本人,而且这是个攸关日本人尊严的问题。”
我等比留间恢复平静后,才开口说道:“比留间先生,听说在我哥哥申请永久居留权的时候,你帮了不少忙。今天我前来拜访,是有件事想征询你的意见。或许你会觉得很突兀——我觉得哥哥的行为举止有些古怪。”
“你跟尊兄曾失散多年,当然会感到疏远。”
“哥哥一直心怀不满,仇视日本政府,而且想法相当自私,满脑子只想着打官司,毫不在乎给人添麻烦。”
“这也很合理。遗孤们与骨肉至亲被活生生拆散数十年,当然会有愤怒、不满及绝望的情绪。加上生活贫穷,就算想要回中国探望养父母或扫墓,也没有办法办到。你知道吗?倘若他们回中国探亲,‘旅行期间’的清寒补助金就会被扣除。”
“——过去不是发生过多起亲人认错遗孤的悲剧吗?”
比留间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琢磨我这句话,半晌后才说:“是的,毕竟只能仰赖身体特征及离散时的情况来判断,虽然认亲的过程相当慎重小心,但还是无法完全避免悲剧的发生。”
“我哥哥会不会也是这样?”
“你怀疑龙彦先生并不是你的兄长?”
“是的,哥哥的一举一动都让我感到不对劲。是因为他是遗孤,还是因为他是假货?我想查清楚。”
“假货?”
比留间的声音显得颇为错愕,我这才察觉自己失言了。“假货”这个字眼实在用得过重。
“——难道你认为龙彦先生是假遗孤?”
既然已说漏了嘴,我只好老实说出想法,征询专家的意见。
“是的,我确实这么怀疑。”
“你没有证据吧?”
“我正在找证据。当年我们一家人参加的是三江省桦川县的开拓团,我想要寻找这个开拓团的归国人士,向他们询问当年的详情。任何一位都可以,能不能请你帮我查一查地址?”
我听见比留间用鼻孔吁了口气的声音。
“请恕我说句老实话,我建议你别这么做。万一真的如你所说,你们不是亲人,这会带来巨大的悲伤与痛苦。曾有遗孤确信找到了亲人,还为此举办了庆祝会,却在会场上被厚生省的人员告知‘经检查确认无血缘关系’。那个遗孤当场痛哭流涕,最后甚至想不开而自杀了。”
“如果哥哥心知肚明自己是假货,怎么会感到悲伤?”
“就算尊兄不悲伤,令堂也会悲伤。我记得龙彦先生是在一九八三年归国的,换句话说,在长达二十七年的岁月里,令堂一直当他是亲生儿子。如今倘若得知儿子是个毫无瓜葛的外人,你能想象她会多么绝望吗?我相信令堂的年纪应该很大了,还是别伤她的心为好。更何况倘若这一切都只是你多心,这样的举动会伤害所有人。”比留间说得头头是道。
当年的日本正处于百废待兴的状态,因此政府对于迎回遗华日侨一事表现得相当消极。大部分的遗孤都具有中国籍身份,日本政府将他们比照外国人办理,要求他们在日本的亲人必须担任身份担保人。担保人得视情况负担遗孤的归国旅费及生活费,而且负有督促遗孤遵循日本宪法的责任。但这些日本的亲人大多已经退休,仰赖儿女扶养,不见得有能力扛起这些责任。因此,有些人虽确认了与遗孤的亲属关系,却拒绝担任担保人,导致这些遗孤无法返回日本。
“遭到亲人无情对待,想必是心如刀割吧。有些亲人则是考虑到遗产继承问题而反对遗孤返回日本。在这些案例里,遗孤必须先签下放弃继承权的同意书,亲人才愿意担任担保人。”
比留间就像一名以知识为甲胄、以理论为长刀的战将。我心里想要调查、揭穿哥哥真面目的意志,被他毫不留情地斩断了。为了与他对抗,我也只能拔出自己的刀。
“如果你知道我哥哥为了遗产而打算毒杀我的母亲,你还会这么认为吗?”我说道。
比留间顿时陷入沉默。
“哥哥偷偷藏有一小瓶砒霜。我母亲最近病倒了,或许正是因为哥哥每天在饮食里下了一点毒。”
我说到这里,忽然闻到一股抽烟后的残余烟味自我身旁飘过。我霎时感到一阵寒意自背脊蹿上了后颈,一时之间忘了呼吸,只觉得口干舌燥,嘴里的唾液似乎都消失了。
在我身边还有另一个人?这是我的错觉,还是——?
如果这个人正因紧张而心跳加速,或许我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我抱着这样的期待仔细聆听,却什么也听不见。
我故意做出在胸前口袋掏摸的动作。“比留间先生,要不要来根烟?”
“——谢谢你,但我不抽烟。”
其实我已戒烟将近二十年。本来打算如果比留间真的要拿烟,我会说刚好抽完了。既然比留间不抽烟,我刚刚闻到的残余烟味又是怎么回事?是谁身上穿着沾染了烟味的衣服?这会议室里应该只有我跟比留间两个人才对,难道有人蹑手蹑脚地偷偷跟在我旁边?
我竖起了耳朵,仔细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心里有种想要举起双手在四周乱挥的冲动,若是这么做,或许会在不应该有人的地方碰到人的身体。
我故意轻轻呼吸,装出平静的态度。“比留间先生,你反对我调查哥哥的事?”
“是的,我反对。”
“好吧,但我不会放弃。我会让真相摊在阳光下,拯救母亲跟外孙女的性命。”
“当你看着深渊,深渊也正看着你。”
“什么?”
“尼采的名言。”比留间用低沉的嗓音说道,“太靠近黑暗,可能会落入黑暗之中。”
“早在二十八年前,我就已经落入黑暗之中了。”
“每个人都有不欲人知的过去。抱着半吊子的好奇心乱揭他人的疮疤,可能会惹祸上身。”
这突如其来的恫吓,令我一时哑口无言。这男人原本态度谦和,此刻却说出这种威胁之语,更令我心里发毛,不得不信以为真。此时我的心情,就像是被他用一把沾满鲜血的尖刀抵住了喉咙一般。如今这个人在我眼里已不是战将,而是夜叉。
比留间一定知道些什么隐情。但哥哥到底是何方神圣?这让我回想起了从前看过的一部电影。剧中描述一群纳粹高官为了逃避战争罪责,在战败后乔装成了犹太人。哥哥是否也跟比留间暗中勾结,想要掩盖某种天理难容的罪行?
伪装成日本遗孤,能得到什么好处?
“很抱歉——我不能帮你这个忙。这种怀疑家人、查探过去隐私的行为,只会招来不幸而已。”
比留间说得斩钉截铁,看来我再说下去也只是白费唇舌。
“好吧——谢谢你的意见。”我站了起来。
“我送你到门口。”
“不必了。”
我听见椅子脚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比留间的脚步声绕过了桌子,朝我的后方而去,接着传来转动门把、拉开门的声音。
“门口在这边。”
我一边敲打导盲杖,一边朝声音的方向前进。走了几步后,导盲杖的前端敲到了障碍物。轻敲两三次之后,确认那是一面墙壁,接着我沿墙面平行移动,数步之后导盲杖不再敲到墙面,显然那里就是门口。
“告辞了。”
我走出门,来到走廊上,对着门内微微颔首,接着一边确认墙壁的位置,一边在走廊上前进。拐过转角时,我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老妇人的声音:“啊,你的眼睛看不见吗?”
“对,请问出口要怎么走?”
“这里的路有点复杂,常常会搞得人一头雾水,实在应该在墙上贴一张大地图才对。来,请往这里走。”
我感觉导盲杖突然遭到拉扯,一时之间差点摔倒,赶紧说:“请不要拉这根棍子,很危险。”
“哎呀,真是抱歉,是我一时心急。”
对方放开了手,于是我将导盲杖的前端放回地面上。
“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让我抓着你的右手肘?”
“我都这把年纪了,手肘像枯树根一样,如果你不介意,请抓吧。”
我用左手抓住老妇人的右手肘,一边敲打右手中的导盲杖,一边跟着她前进。老妇人似乎左足微跛,走路慢条斯理,令我感到安心。
“你也是遗孤吗?”
“不,我是遗孤的亲人。”我说。
“你的家人们一定也吃了不少苦吧?我不是遗孤,是遗妇[1]。当年在东北——”
老妇人边走边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自己的过去。我抓着她的手肘,无须花太多心思在注意环境上,因此可以一边走一边听她说话。
“——日本战败后,有很多日本女孩像我一样为了活下去而嫁给中国人。不仅能求得温饱,连自己的家人也能受到照顾,当时哪个日本女孩会拒绝?”
老妇人接着对我解释,当时的中国还存在着“童养媳”的风俗,许多人会事先买下将来要作为妻子的女童。在一九五〇年的《婚姻法》明文禁止这种做法之前,买卖婚姻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我为了亲人着想,只好嫁给了东北人。当时就算是在日本的农村,为了维持家庭生计而结婚也是常有的事,穷到必须卖身的少女更是不少,因此我并不特别感到排斥。”
说起结婚,我突然想到了一件往事。从前我曾询问哥哥为何一直不结婚,他迟疑了许久后回答:“一个当不成日本人也当不成中国人的窝囊汉,怎么讨老婆?”
然而,已婚的遗孤相当多,大多数都曾娶过或嫁过中国人。哥哥年过七十依然未婚,恐怕有难言之隐。例如,因为某种缘故而必须躲避追踪的假遗孤,当然不适合拥有家庭。
哥哥的真正身份到底是什么?
“我在一九八五年刚回国时,日本对我来说简直像外国一样。”老妇人接着说,“但是到了夏天,我看见大家在跳盆舞[2],就忍不住流下了眼泪。直到那一刻,我才深深体会到自己回到了祖国。”
“——你一定有过许多悲惨的遭遇吧?”
“为了善加利用这些经验,我在这里接受遗孤们的咨询。如果你的家人有任何这方面的烦恼,欢迎来找我聊一聊。我每星期的二、四、六都在这里。”
“咦?你也是援助团体的职员吗?”
“是啊,我是这里的义工。”
既然她也是职员,或许有机会——
“请问——周围有没有可疑人物在偷听?”
“咦?可疑人物?”老妇人停了下来,我感觉到她的手肘晃了几晃,“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是这样的,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若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尽管说吧。”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到当初跟我在同一个开拓团里生活过的人?”
“这个嘛——可以查名册,上头记载了所有查得出来的数据,包含开拓团各家族成员的姓名、性别、出生日期、籍贯、出发日期、开垦地点、后来的下落等等。”
“你能帮我查一查吗?”
“当初是以同乡组团为原则,团员们在归国后大多有所往来,要找到从前的旧识应该不难。”
“刚刚那位比留间先生不肯帮我查,因此这件事务必请你帮我保密。”
“比留间先生不帮你查?这不可能吧?平常他总是很亲切地为遗孤们解决问题呢。”
“我想向熟知当时情况的人询问关于我哥哥的事,请你帮帮我。”
“好,我很乐意。”
我说了声谢谢,递出一张写着联络方式的名片,在公民馆外与老妇人道别。幸好公民馆的门口处有一幅用凹凸线条标示道路、建筑物及地形的盲人专用点字地图,让我得以事先确认了出租车乘车点。
左边的车道上有一阵汽车引擎声自后方靠近,超越我之后在前方不远处刹车。我走到该处,听见前方左右两边不断有往来的汽车引擎声,于是我贴近人行道的建筑物,前进时尽量跟建筑物保持平行,在导盲杖不再敲到身旁墙面的地点停下脚步,并将脚尖的方向调整至正对着前方。接下来,就是必须把握车声消失的时机穿过马路。
若是常走的路线,我可以在穿越马路后的地点找一个标志物,如此一来,我就可以确信自己平安抵达了马路的正对面。但第一次造访的地方,几乎没有什么讯息能让我确认前方的状况,穿越马路时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正当我迟疑着不知该在什么时机过马路时,导盲杖的前端敲到左边一个类似电线杆的物体。我伸手仔细一摸,那杆状物上有个方箱,上头刻着点字,似乎是个带有提示音功能的信号灯。我按下上头的“视障专用钮”,过了一会儿便听见模拟小鸡叫声的电子音,这表示已转变为绿灯。在有这种提示音装置的十字路口,就算前进的角度有所偏差,也能借由前方传来的电子音随时调整方向。
我放下了心中大石,开始穿越马路。抵达马路另一端后,我回想着刚刚记住的地图,转过了几个街角,朝着出租车乘车点前进。但是当我来到某处时,便发现不对劲。按照地图的标示,这附近应该有个可以向右拐弯的T字路口才对,但我走了半天,右边一直有建筑物。难道是公民馆的点字地图太过老旧了吗?还是我已错过了道路而不自知?我曾经遇到过转角处的路口停着一辆大货车,完全挡住了横向吹来的风,导致我没有察觉岔路的情况。
我不由得在永远的黑暗世界中左顾右盼。在这漆黑的环境里,我完全找不到能够判断正确道路的讯息。我现在在哪里?在哪个地点、因什么缘故而走错了路?每当我在没有路人通行的街巷内迷路时,就只能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右前方传来了尖锐的平交道警示声,我一惊,心脏仿佛被人紧紧揪住了一般。片刻之后,又传来了刮磨铁轨的刺耳巨响及震动。好可怕——得离远一点才行——
我用导盲杖敲打路面,转身朝着平交道的相反方向前进。猛然间,一阵狂风袭来,风声有如狼群的嘶吼。不管是人声还是车声,都被这阵狂暴的风吹得一干二净,令我分不清楚东西南北。车道在哪个方向?是右边还是左边?是前面还是后面?一旦连声音也无法依赖,我心里就会顿时涌起被抛弃在废墟内的不安与孤独。
我沿着围墙前进,抵达围墙的尽头时,竖起耳朵聆听两侧是否有汽车引擎声。因风势太强的关系,车声已遭到了扭曲,难以辨别距离及方向。我无法肯定耳中听到的车声是来自远处,还是近在咫尺。咆哮的狂风宛如一桶黑色颜料,将我心中描绘的街景泼洒成了黑压压一片。
蓦然,车声停了。
我正犹豫着该不该迈步,突然察觉背后似乎站了一个人。我一回头,耳中登时听到某人吓了一跳的急促呼吸声。下一秒,原本我所面对的方向突然有道可怕的汽车引擎声,宛如凶恶的狂犬般直冲而过。
这意味着,有人企图将我推到疾驶中的汽车前——
我顿时全身颤抖,胸腹深处涌起一股凉意,心脏的鼓动只能以震耳欲聋来形容。
依我平常缓慢的行进速度,在我一步还没跨出之时,我就会听到疾冲而来的引擎声并停下脚步。但此时假如被人推了一把,想必我会整个人扑倒在车子前,耳中听到宛如要刺穿鼓膜的刺耳刹车声,鼻中闻到轮胎在柏油路面上摩擦的焦臭味,整个人被撞得像根枯树枝般在空中翻滚,人生中的种种昔日景象在鲜红色的视野中宛如走马灯般轮番上演。
“是——是谁!”我的怒吼声微微带着颤抖。
明明感觉到眼前有人,却完全没有听见脚步声。这个人就站在我的面前,但我不知道他是谁。到底会是谁想要把我推入车道,刻意营造出视障人士意外遭车撞死的假象?
我踏出一步,想要抓住对方,但我骤然听见了转身奔逃的脚步声。我的眼睛看不见,当然不可能追上去将对方制伏。我听着奔跑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只能选择转身继续迈步。
就算对方又溜回来跟在我身后,我也无从得知。
[1]指战后因嫁给中国人而滞留中国的妇女。
[2]“盆舞”(盆踊り)是日本盂兰盆节时跳的一种传统舞蹈,使用的音乐及手势有各种不同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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