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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一走出位于港区的东京入境管理局厅舍,我不由得叹了口气,一旁的由香里也骂了句“一群没用的家伙”。
我们将夏帆被绑架一事告知了入境警备官,遭逮捕的那些家伙却在这件事上采取一问三不知的态度。都怪入管局的人在那个节骨眼冲进来逮人,让我们失去了问出夏帆下落的机会。
虽然入境警备官拍胸脯保证会尽力找回夏帆,但如今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原本夏帆在今天傍晚就该到医院洗肾,恐怕现在毒素已经通过血液布满全身,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了。
沉重的车声在前方穿梭着,空气中充满了难闻的废气。
“爸爸,你觉得入管局的人跟警察能找到夏帆吗?”
我实在没有勇气回答这个问题,要让这些三缄其口的恶棍说出实情,可说是难如登天。一旦夏帆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的罪名将比现在更重,因此他们绝对不会承认犯下绑架案。只要坚称自己不知此事,到时候就可将责任全推到实际动手绑架的小喽啰头上。
我们默默搭上了出租车,身旁不时传来由香里焦虑不安的喘息声。
夏帆到底在哪里?现在可说是分秒必争,要是等明天早上才开始寻找,一切就太迟了。问题是就算要找,该从何处找起?
我不知不觉地开始抖脚,掌心汗水涔涔。
回过神来,我的身体正往车门的方向倾倒,我吓了一跳,赶紧抓住前方座位的椅背头枕。
似乎是出租车转了一个大弯。司机的声音听起来相当苍老,开起车来却颇为粗鲁,令我感觉快要晕车了。由于眼睛看不见,无法预测摇晃幅度,因此更加容易晕车。
“抱歉,能不能请你开慢点?”我向司机说。
“——好。”
出租车的速度明显下降了,在这种必须仰赖脑力的重要时刻,可绝对不能晕车。
晕车——?
我心里突然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妙感觉,但浮现于脑海的念头就像漂在水面上的树叶,每当我想要抓住,就会从指缝间溜走。我绞尽了脑汁,想要紧紧抓牢这股灵感。
晕车?为什么“晕车”这个字眼会让我如此挂心?那嘶哑的嗓音再度回荡在我的脑海,当时那个人好像说了这么一句话——
“只是走路有点摇摇晃晃,大概是喝醉了。”
没错,当时由香里向他询问夏帆的身体状况,他笑了起来,回答“大概是喝醉了”。我原本以为他这句话只是在故意戏弄担心孩子安危的母亲,但真的只是如此吗?倘若他们绑架的人质是个贪杯好饮的大人,拿这种话来取笑确实合情合理。但今天他们绑架的是个小学生,说这种话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
他说得非常认真,难道——并非在开玩笑?
所谓的“喝醉[1]”,会不会是晕车,或是——晕船?
“大和田海运”是家具进口商,拥有货柜船。倘若夏帆被监禁在摇摇摆摆的船舱里,当她因肾衰竭而出现身体虚弱、站不稳的症状时,很有可能被误以为是单纯的晕船。
“夏帆有可能是被关在‘大和田海运’的船内。”我说。
“但日本的港口这么多——要从何找起?”由香里问。
“他们绑架了小孩,不太可能大老远将人质载往横滨港或名古屋港,那么做的风险实在太高。我想应该是距离夏帆就读的小学最近的港口,也就是东京港。”
“原来如此,确实有道理。——等等,我拿手机查一下。”
由香里取出手机上网搜索时,我用双手手掌紧紧按住了膝盖,不让脚继续抖动。我感觉得出来,自己的情绪越来越激动,脉搏也越来越快。
“我找到了一个港口信息网站,能够依船身长度、吨位数、预定出港时间等条件查询港内停泊船只的实时信息——但现在停在东京湾里的船,没有一艘属于‘大和田海运’,不行,完全找不到。”
“可恶,我猜错了吗?”
我不禁感到既沮丧又绝望。此时的心情,就宛如希望好不容易孕育出了嫩芽,却又被恶徒一脚踏扁。仔细想想,出入港口的检查应该是相当严格才对,要将绑架来的孩童藏在车子里运到船上,恐怕并不容易。看来我的推测是错的,夏帆可能只是被关在山上的小屋,或是某个喽啰的公寓房间里。
不,等等——那个声音嘶哑的歹徒勒住我的脖子时,好像还说过这么一句话——
“如果你敢报警,就只能到河底去找你可爱的外孙女了。”
河底?
“由香里!除了港口之外,还有什么地方能停泊船只?——有没有可能是造船厂?”
“啊!”
“而且应该是公司持有的造船厂,其管理没那么严格。”
“我来查一查。”
我听到由香里严肃的呼吸声,一会儿之后她说:“我找到了‘大和田海运’的官方网站,上头有公司资讯——有了,这家公司有专门制造小型船只的造船厂,在江户川区东葛西町。”
“还有其他造船厂吗?”
“除非官网上没写出来,否则应该是没有。”
“看来是那里没错。”我点了点头,朝司机喊,“麻烦载我们到江户川区东葛西町。”
“——客人,我可不想乱蹚浑水,请不要把我卷进麻烦事里。”
“事关孩子的性命!开快点!”
“——好吧。”
我感觉车子开始加速,然后取出手机,拨给了入境警备官巢鸭。他一接起电话,我立即如连珠炮般说出了心中的推测。
“请等一下!”巢鸭的语气非常无奈,“我们不能光凭想象就轻举妄动,要搜查私人组织,必须先向法院申请搜查令才行。请你冷静点,我们也会尽快——”
“该死的公务员!”
我咒骂了一声后切断了通话,若是家中的电话机,我想必会狠狠摔下话筒,但此时我只能紧紧握住手机。
我不断在心中祈祷这个推测没错,夏帆必须立刻洗肾才行,倘若在造船厂里没有找到她,等我见到她时,恐怕她早已因肾衰竭而在痛苦中断了气。
时间漫长得宛如静止了一般,这种感觉就像是永无止境的等待。出租车一停,我赶紧握住了导盲杖,由香里搀扶着我下了车,迎面吹来一阵潮湿的晚风。
“看得见什么吗?”我问。
“嗯,造船厂虽然有屋顶,但只有侧边有墙壁——从这个方向可以看见正在制造中的船舶骨架,以及浮在河面上的小船。”
“周围看起来怎样?”
“很阴森,没有半点亮光。船的骨架像是肋骨,放眼望去,简直像是船的乱葬岗。有一些用蓝色塑料布盖住的大箱子,铁皮墙壁上挂了好几个轮胎,还有小型的起重机及钢铁的工作平台——整座造船厂透着一股冰冷感。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们会不会找错地方了?”
“不,没有人的地方正适合藏匿人质。你刚刚是不是说河面上浮着小船?”
“对,河上有一艘小船。那里有数根突出河面的桩子,船就被绑在桩子的旁边,静静地上下晃动。要是长时间被关在那样的船里,确实会晕船——啊!我看见船上的黑暗角落有个人动了一下!”
“晚上的造船厂竟然有人,肯定不寻常,有可能是负责把风的小喽啰。”
“夏帆就在那艘船上?”
“有这可能。”我取出手机,“你先等等,我再打一次电话到入境管理局,看他们能不能派人过来。”
“没用的,他们一定还是那句老话。等拿到搜查令,夏帆可能已经——”由香里接着语气坚定地说,“沿着平台可以上船,我过去看看。”
“啊,等等——”
我来不及阻止,由香里已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只留我独自站在原地。长年生活在没有光的世界里,晚上甚至可以听见黑暗所发出的微妙声响。强烈的不安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夹杂了河水气味的晚风刮上了裸露的面孔。
四下一片死寂,仿佛陷入了长眠之中。这里不同于摩天大楼林立的市区,既没有车辆往来的噪声,也没有夜生活的喧嚣,而是充塞着静谧的氛围。这一带想必连行道树也没有吧,因为我听不见树木随风摇曳所产生的枝叶摩擦声。
我甚至不知道数米前方是什么状况——那里是不是平台的边缘?地上是否放置着钢材?有没有一辆沉重的拖车,或是危险的裁断机?
乍听之下什么也没有的黑暗空间,却是危机四伏,如果随便乱走,很可能会遭受严重伤害。当然我可以利用敲打导盲杖来避开危险,但如此一来,我就像是脖子上挂着铃铛的猫一样引人注意。
强烈的无力感令我不禁咬紧牙根,指甲因拳头握得太紧而刺入了掌心。女儿为了救孩子而深入险境,我却只能袖手旁观。
我竖起耳朵聆听,却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没有由香里的脚步声,更没有尖叫声,这是否意味着她已顺利潜入了船内?抑或——还来不及呼救就被困住了?沉重的不安压迫着我的胸口。
我将导盲杖放在地上,紧紧握住了手机,以便随时可以报警。接着我以鞋底紧贴地面的方式往前跨出了一步,这一步踏在地面上,没有让我突然落入河中。
我松了口气,紧接着又踏出第二步。我将左手伸向前方探摸,确认有无障碍物,手掌什么也没摸到。第二步也踏在地面上,第三步、第四步——光是前进一米,就要花上数十秒。心中的无力感从不曾如此强烈,心脏的鼓动越来越快。
就在我正准备踏出下一步之际,忽然感觉到晚风悄然止歇。伸手一摸,前方有个冰凉的硬物,形状摸起来像是根横在空中的H形钢,多半是根钢梁。我小心翼翼地弯腰通过,避免一头撞上。
又走了数步之后,脚下传来吱嘎声响,而且地板微微下沉。我会不会已经来到铺设在河面的木板上了?若是如此,接下来必须走得更加谨慎小心才行。
我以腿部平移而不抬起脚的方式前进,随时注意自己是否已走到木板的尽头。脚下依然是平坦的木头地面。
“爸爸!”由香里的叫声打破了寂静,“夏帆——”
右前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怎么了?”我大声回应,“找到夏帆了吗?”
“在我背上。看起来很虚弱,但没有大碍!可是——”
“站住!”
我听见了充满敌意的男人叱喝声。两道脚步声奔跑在木头地板上,离我越来越近。
“由香里!”我大喊。
脚步声在我正前方停下。
“有个男人追了过来!得快逃才行!”女儿慌张地说道。
“你快送夏帆去医院!”
“好!”
沉重脚步声从我身旁经过,自身后迅速远离。当我将脸转回正面时,另一道脚步声已迅速逼近。
“让开!”
就在脚步声来到我面前的瞬间,我扔下手机,朝声音的方向扑了过去。我早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动作完全是凭直觉做出的。我感觉到身体撞在那男人身上,男人闷哼了一声,接着我紧紧揪住了对方的身体,想要将他扳倒,那男人的身体却纹风不动,简直像是一棵根部深入大地的树。
只要能撑一分钟——不,三十秒也好——
男人用手掌将我的下巴往上推挤,我的脖子不由得往后仰,感觉喉咙的肌肉随时会断裂,耳中仿佛听见了颈椎的摩擦声。我紧扣在男人背后的双手也仿佛随时会分离。下一瞬间,我的额头遭受攻击,宛如被人用巨大的铁锤敲了一下,多半是男人对准我的额头施展了一记头锤吧。由于眼睛看不见,敌人的任何攻击对我来说都是奇袭,无法为痛楚预先做好心理准备。强烈的痛楚令我怀疑头盖骨已经碎裂。
但就算赔上这条老命,我也要保护女儿及外孙女的安全。
我不再有任何奢求,只要她们能平安,即使要我牺牲生命,我也无怨无悔。神啊,请赐给我力量吧。
我咬牙忍受着剧痛,使出了浑身解数,但是下巴一旦被往上推挤,身体就再也使不出力气,双手手指顿时被拉开。下一瞬间,我感觉到一块硬物撞上了我的腹部。当我察觉那是男人的鞋底时,我已被男人一脚踹开,我的上半身骤然往后仰倒,脚下一个踉跄,突然间脚底踏了个空,整个身体向下摔落。
我反射性地伸手在黑暗中乱抓,却什么也没抓到。在重力的拉扯下,天与地在一瞬间调换了位置。就在我以为后脑勺要撞上坚硬地面的瞬间,地面竟然向下凹陷,接着将我的全身吞噬。原来是水,我落入了河中。
吸了水的衣服像铅一般沉重,不断将我拉入河底。我在水里拼命挣扎,手腕终于伸出了水面,我赶紧将脸凑了过去,贪婪地吸取空气。但转眼之间,浪潮再度将我覆盖,河水灌入了我的口中,我再度没入水中,一阵痛楚自鼻孔贯通到脑髓。
我用力拨动包覆在身体周围的河水,寻找着水面,手臂再度冲破了水面。我在到处是水的黑暗中不断挥动手臂,却摸不到任何栈桥或小船。要如何才能回到陆地上,我已经没了头绪。
波浪不断朝我袭来。由于眼睛看不见,我根本来不及判断状况。在我遭河水灭顶之前,我似乎听见远方传来了呼唤声。“喂——你在哪里——”那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有人!
我急忙张口呼救。夜晚的河面一片漆黑,若不知道我的确切位置,根本无法将我救起——
一阵波涛又将水送入了我的口中,我再度沉入水下,根本没有时间呼救。回忆的狂潮涌上了心头,我仿佛回到了松花江的浊流之中,昔日的亡灵抓住了我的四肢,想要将我拖入水底,我已分不清楚上与下。如果想获救……一定要赶紧让对方知道我的位置才行……
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赶紧拉开腰包,取出里头某样东西扔进水里。
肺部遭水流压迫,似乎随时会爆裂,仅存的空气都漏光了,大量河水灌入口中及鼻中,身体慢慢沉向河底。
就在我体悟死亡的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缠住了我的领口,那种感觉就像是衣服被浮在水中的树枝钩住了,但那根树枝仿佛拥有生命一般,不断拉扯我的衣领。
于是我不再胡乱挣扎,放松了身体。不一会儿,我的脸离开了水面,原本差点遭挤压破裂的肺,终于可以大口大口地吸入空气。
“液体探针”漂浮在我的右边,不断发出“哔哔”声响。探针一旦碰触到液体,就会发出电子警示音。这原本只是视障人士专用的小工具,功用是避免饮料溢出杯口,没想到竟然在此时派上了用场。多亏了它发出“哔哔”声响,岸上的人才能得知我溺水的位置。
“谢——谢谢你——你救了我的命!”我一边喘气一边道谢。
借由身体的接触,我可以肯定这个环抱着我的人是个男人。但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用强而有力的手臂拉着我一起游泳。不久之后,他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在他的牵引下伸手一摸,摸到了疑似栈桥的木板。我紧紧攀住那片木板,将上半身往上牵引,接着跨上右脚,费尽了吃奶的力气才让身体及宛如铅一般沉重的衣服完全离开水面。
男人似乎也跟着爬上了栈桥,两人的衣裤不断有水滴滴落在栈桥上,发出滴答声响。
“若不是你搭救,我已经溺死了,请问——”
对方还是没有答话,就连照理来说应该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也被他刻意压抑住了。
我突然想起了“缄默的恩人”——
在那北海道的暴风雪中救了我的性命的神秘男人。这个人到底是谁?我已被他救了两次,但他从不开口说话,只是化为一道影子,躲藏在黑暗之中。
我从前曾怀疑是比留间一人分饰两角。但真是如此吗?冷静想一想,北海道的“缄默的恩人”与此刻眼前的“缄默的恩人”不见得是同一个人。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查出他的真实身份?
恩人的脚步声踏着木板走向远处,不一会儿又走了回来。我的手掌似乎摸到了什么,仔细一摸,赫然是我的导盲杖及手机。
“真的很谢谢你。”
我赶紧拨了电话给由香里。数响铃声之后,女儿接了电话。
“爸爸?你没事吧?”女儿的口气焦急得似乎快要失去理智。
“我不要紧,你呢?爸爸没能成功拦住追你的那个人。”
“别担心,我现在在警察局。我已经把来龙去脉都说了,警察应该马上就会赶到你那边。”
“夏帆呢?她也没事吧?”
“我刚叫了救护车。”
“原来如此。既然是这样,我就在这里等警察来吧。”
“缄默的恩人”听到“警察”这个字眼,顿时转身想要离去。
“请等一下!”我赶紧切断通话,朝着前方大喊,“我怕又落入河里,能不能请你带我走到造船厂外?”
对方有好一阵子没有反应,似乎是在犹豫不决,但他最后还是牵住了我的手腕。我一边敲打导盲杖,一边在恩人的引导下迈步向前。走了一会儿,地面由木板变成了混凝土,又前进片刻之后,眼前由一片漆黑转变为深蓝色,若不是附近有路灯,就是来到了透着亮光的建筑物附近。
“缄默的恩人”放开了我的手腕,我向他道了谢,便听到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此时我灵机一动,赶紧拿起手机,选择了从前学过却早已淡忘的摄影功能。接着我又想起,在开始摄影时手机会强制发出模拟快门声的“喀嚓”声响,这是为了避免有人把手机当成偷拍的工具。
于是我在按下摄影键的同时,故意大喊:“请留步!我想问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
我刻意说得煞有介事,“缄默的恩人”果然停下了脚步,我相信他此刻一定转头面对着我。
我以不会被注意到的自然的动作将手机镜头对准了前方的黑暗空间。
“请问你为什么救我?你到底是谁?”我这么问只是想拖延时间而已。
“缄默的恩人”依然沉默不语,但我并不在意。他可以藏身于只存在我眼前的黑暗空间,却无法逃离手机镜头的捕捉。在摄影画面之中,他将无处遁形。
片刻之后,远方传来警车的警笛声,“缄默的恩人”立即拔腿逃走了。
 
[1]日文中的“酔う”一词,除了可指喝醉酒之外,还有晕车、晕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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