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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副望远镜在扫视伦敦夜晚的天际线,漫无目标地好奇地窥探。这儿看一眼,那儿看一眼,只是想看看有什么事在发生,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有用的事情。
视线落在一幢房屋的背后,一点轻微的动静吸引了它。那是一幢维多利亚晚期的宽敞别墅,如今多半改造成了公寓。许多根黑色铸铁排水管。绿色塑料垃圾箱。但暗沉沉的。没有,什么也没有。
望远镜继续转动,就在这时,月光照亮了又一点轻微的动静。望远镜略略调整焦距,努力寻找更多的细节、清晰的边缘、黑暗中的一丝明暗对比。雾气已经散去,黑暗闪闪发亮。望远镜又稍微调整了一丁点焦距。
看见了。肯定有东西。但这次比刚才位置更高,也许一英尺,也许一码。望远镜沉下去,变得从容不迫——稳定,寻找边缘,寻找细节。望远镜又沉了一下——它找到了目标,目标横在一个窗台和一根排水管之间。
那是一条黑影,难看地紧贴墙壁,俯视下方,寻找新的落脚点,又仰望上方,寻找能借力的窗台。望远镜看得很认真。
那是个高大瘦削的男人的身影,一身很适合这个行当的打扮:黑色长裤,黑色套头衫,但动作笨拙而生硬、紧张。有意思。望远镜在等待和考虑,考虑和判断。
那家伙显然很业余。
看看他笨手笨脚乱摸的模样。看看他愚蠢透顶的动作。他的脚踩在排水管上滑了一下,他的手怎么都够不到窗台。他险些摔下去。他停下来喘息。他有一会儿甚至开始向下爬,却发现向下的路更难走。
他再次起跳,这次抓住了窗台。他乱踢双脚,想稳住身体,险些没蹬住排水管。几乎酿成非常、非常惨的惨剧。
不过接下来就比较容易了,进展也更顺利。他爬过又一根排水管,伸手抓住四楼窗台,和死神眉来眼去几秒钟,挣扎着爬了上去,这时他犯了个重大的错误,低头向下看。他有一瞬间立足不稳,一屁股坐下去。他手搭凉棚,望向室内,确定房间里没有灯光,然后开始撬窗户。
业余盗贼和职业盗贼的区别之一就在这儿,业余盗贼会觉得带上撬窗用的工具是个好主意。还好房主也很业余,提拉窗不情愿地向上滑开。登房者爬进窗户,似乎松了一口气。
他应该关上窗户以保护自己,望远镜心想。一只手伸向电话。一张脸凑到窗口向外看,月光短暂地照亮它,这张脸随即缩回去,继续干它该干的事情。
这只手在电话上方停顿了一两秒,望远镜在等待和考虑,考虑和判断。这只手转而伸向伦敦城区的街道交通图。
一阵漫长而慎重的停顿,望远镜继续认真地看这看那,手再次伸向电话,拿起听筒,开始拨号。
 
 第十四章  
苏珊的公寓虽然小,但看起来很宽敞,理查德打开电灯开关,紧张兮兮地心想,似乎只有女性才能变好这个戏法。
让他紧张的当然不是这个观察结果——他以前也想到过,而且很多次。实际上,他每次来她的公寓都会这么想。他每次都感到惊讶,通常是因为他直接从他自己的公寓来,那套公寓比这套大三倍,却拥挤不堪。这次他也是直接从他自己的公寓来,只是走的路径不怎么循规蹈矩,正是这一点让平平常常的观察过程变得令他异乎寻常地紧张。
夜里很冷,但他在出汗。
他望向窗外,然后转过身,蹑手蹑脚穿过房间,走向放电话和答录机的独立小桌。
蹑手蹑脚没有任何意义,他对自己说,苏珊不在家。事实上,他应该一万个想知道她去了哪儿——就像今天晚上刚开始时,苏珊一万个想知道他去了哪儿一样。
他意识到自己还在蹑手蹑脚走路。他拍了一把大腿,强迫自己停止这么做,但还是继续蹑手蹑脚地向前走。
爬外墙进来简直太恐怖了。
他用他那件最旧最油腻的套头衫的袖子擦拭额头。有一个凶险的瞬间,他的人生像走马灯似的闪过眼前,但他的心思全放在担心摔死上,因此错过了所有的美好片段。他意识到,绝大多数美好片段里都有苏珊。苏珊或者电脑。苏珊和电脑同时出现的时刻,这些大体而言从来都不是不美好的时刻。这就是为何他会出现在这儿,他对自己说。似乎需要更确信这一点,他又对自己这样说了一次。
他低头看手表。十一点四十五分。
他忽然想到,他在触碰任何东西之前,最好先去洗一洗湿漉漉、脏兮兮的手。他担心的并不是警察,而是苏珊那位让人害怕的清洁大妈。她肯定会看出来的。
他走进卫生间,打开电灯开关,擦拭开关,一边洗手,一边借着日光灯明亮的光线,打量镜子里自己惶恐的面容。他有一瞬间想到了柯勒律治晚宴上舞动的温暖烛光,今晚早些时候的景象仿佛已是遥远而模糊的历史,此刻忽然喷涌而出。那会儿他过得多么逍遥自在、无忧无虑。美酒,闲谈,助兴戏法。他想到萨拉雪白的小圆脸,惊讶得双眼圆睁。他洗干净自己的脸。
他心想:
当心!当心!
他飘动的头发,他闪光的眼睛!   [1]    
他梳理头发。他想到高悬于众人头顶上的画像。他清理牙齿。日光灯的嗡嗡声让他忽然回到现实之中,他惊恐地想到自己是作为窃贼来到这儿的。
内心有某种情绪逼着他直视镜子里的那张脸。他摇摇头,企图驱散这种情绪。
苏珊什么时候回来?这个当然取决于她这会儿在干什么。他飞快地擦干双手,重新走向自动答录机。他戳了一下按钮,良知戳了一下他。磁带已经走了很长一段,他陡然惊觉,多半是因为戈登打了个滔滔不绝的电话。
他忘记了磁带上还会有其他人的留言,听其他人的留言等于偷拆信件。
他再次向自己解释,你正在做的事情是,撤销一个你犯下的错误,以免这个错误造成不可避免的损害。他可以只回放一个个小片段,直到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不会太糟糕,你甚至听不明白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他在内心呻吟,咬紧牙关,按下播放按钮。他的动作太粗暴,没有按对按钮,反而让磁带弹了出来。他把磁带插回去,按下播放按钮,这次更加小心。
滴。
“哦,苏珊,嗨,是我,戈登,”答录机说,“我正在去小木屋的路上。今天是,呃……”他快进了几秒钟,“我需要确定理查德在做这个项目。我指的是用心做……”理查德抿紧嘴唇,再次按下快进按钮。他非常厌恶戈登企图通过苏珊施加压力,而戈登总是矢口否认他这么做过。要是这种情况再持续下去,苏珊时不时因为他忙工作而发脾气,理查德也没法责怪她。
咔哒。
“‘……还击’。再帮个忙,记下来转告苏珊,做个‘武力还击’牌子,底下是根尖桩,高度刚好能让兔子看见。”
“什么?”理查德喃喃道,手指在快进按钮上方犹豫一秒钟。他觉得戈登发疯般地想效仿霍华德·休斯,假如在财富方面永远也无法企及,那么至少可以在偏离正道方面加倍努力。表演。明显在表演。
“我说的当然是秘书苏珊,不是你。”戈登的声音继续道,“说到哪儿了?哦,对。理查德和圣歌2.00版。苏珊,这东西两周内就要开始公测了……”
理查德猛戳快进按钮,嘴唇抿紧。
“……目前只有一个人有可能知道他是在做重要的任务还是在成天做白日梦,而这个人……”他再次愤怒地猛戳按钮。他向自己发过誓,他一个字也不会偷听,但此刻听见的内容气得他七窍生烟。他不该听下去了。唉,好吧,再试一次。
开始播放,他听见的却是音乐。奇怪。他再次快进,还是音乐。为什么会有人打电话进来,对着答录机播放音乐呢?他很好奇。
电话响了。他停止播放,拿起听筒,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险些把电话像电鳗似的扔出去。他几乎不敢呼吸,把电话放在耳边。
“闯空门的规矩,第一条,”一个声音说,“干活的时候千万别接电话。老天在上,你以为你是谁?”
理查德僵住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说出一句话。
“你是谁?”他低声说。
“第二条,”那个声音继续道,“做好准备工作。带上正确的工具。戴上手套。半夜三更挂在窗台上晃荡之前,对你要做的事情首先有个哪怕最不着边际的概念。”
“第三条,绝对不要忘记第二条。”
“你是谁?”理查德叫了出来。
那个声音不为所动。“邻里守护,”它说,“你从后窗向外看,会见到……”
理查德拖着电话线跑到窗口向外看。一道闪光吓了他一跳。
“第四条,绝对不要站在有可能被拍照的地方。”
“第五条……你在听我说吗,麦克杜夫?”
“什么?在……”理查德慌乱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第五条,听见你的名字绝对不要答应。”
理查德站在那儿说不出话,呼吸急促。
“要是你感兴趣,”声音说,“我有个小小的学习班。”
理查德无言以对。
“你在学习,”声音说,“很慢,但毕竟在学习。要是你学得比较快,这会儿应该已经放下电话了。但你很好奇——而且学习能力不够强——所以你没放下电话。我办的当然不是新手窃贼学习班,虽说这个点子颇为诱人。我相信肯定能从哪儿拉到点赞助。既然窃贼必须存在,让窃贼受些训练终归比较好。
“不过,要是我真的办了这么一个学习班,保准会允许你免费参加,因为我太好奇了。我想知道理查德·麦克杜夫先生为什么会突然投身于闯空门事业,因为根据我的了解,这位年轻人很有钱,在电脑业算是个人物。”
“你是……?”
“于是我做了点小小的调查,打电话给查号台,发现你正在闯的这套公寓属于一位路小姐。另外,我知道理查德·麦克杜夫先生的雇主是著名的路先生,所以我在想,路小姐和路先生会不会凑巧有血缘关系。”
“你是……?”
“和你说话的是斯弗拉德,大家都叫他‘德克’·切利,目前使用的姓氏是简特利,原因在此刻无须赘述。晚上好。要是你想知道更多的情况,十分钟后来上街的玛尚诺比萨店找我。记得带钱。”
“德克?”理查德叫道,“你……你在勒索我?”
“不,白痴,为了买比萨。”咔哒一声,德克·简特利挂了电话。
理查德头晕目眩地站了几秒钟,再次擦拭额头,轻轻地放下电话,就好像电话是一只受伤的仓鼠。他脑袋乱嗡嗡的,吸着大拇指。大脑皮层深处的许多小突触手拉手跳舞唱儿歌。他使劲摇头,命令它们停下,快步走到答录机旁,再度坐下。
他和自己辩论了一会儿要不要再次按下播放按钮,然后没等下定决心就按了下去。舒缓的轻音乐飘扬了还不到四秒,走廊里忽然响起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
理查德惊恐地按下出仓按钮,磁带弹出来,他抓起磁带塞进牛仔裤口袋,在答录机旁的一摞空白磁带里抓起一盘塞进机器。他家里的答录机旁边也有这么一摞空白磁带。办公室那位苏珊给的——可怜的、常年受苦的秘书苏珊。明天早上,等他有了时间和精力,他必须同情她一下。
忽然,不知不觉间,他改变了主意。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先把替换的磁带弹出答录机,换上他企图偷走的那一盘,按下倒带按钮,扑向沙发,利用门打开前的最后两秒钟,尽己所能摆出一个冷淡而迷人的姿势。一时冲动之下,他把左手塞到背后,这个姿势说不定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他忙着重新摆放五官,挤出一个后悔、高兴和性诱惑各占三分之一的表情,这时门开了,走进房间的是迈克尔·温顿—威克斯。
世界仿佛停顿了。
窗外,冷风偃旗息鼓。猫头鹰悬停在半空中。好吧,猫头鹰有没有停下有待商榷,但中央供暖系统确实选择在这个时刻停机,大概是因为也无法忍耐突然席卷整个房间的超自然寒意。
“星期三,你在这儿干什么?”理查德叫道。他跳下沙发,像是被怒气托起来的。
迈克尔·温顿—威克斯是个大块头男人,面相凄切,有些人叫他迈克尔·星期三—一星期   [2]    ,因为他总是答应在这天办好事情。他穿着一身剪裁极其考究的正装,那是他父亲——已故的马格纳勋爵——四十年前置办的。
理查德有个他特别讨厌的人的名单,不长,但迈克尔·温顿—威克斯的名次非常高。
某些人不但有特权,而且觉得整个世界并不明白特权人士面临的难题,因此总是自怜自艾,理查德从心底里厌恶这种想法,所以讨厌迈克尔。与此同时,迈克尔也讨厌理查德,原因非常简单:理查德讨厌他,而且从不掩饰。
迈克尔惨兮兮地慢慢扭头望向走廊,苏珊这时也走进来。她看见理查德,停下脚步。接着她放下手包,解开围巾,松开大衣的纽扣,脱掉大衣,递给迈克尔,走到理查德身旁,扇了他一个耳光。
“我整个晚上都在憋这一招,”她怒气冲冲地说,“别假装你背后是你忘记带来的一束花了。这个把戏你已经耍过了。”她转过身,跺着脚走开。
“这次我忘记的是一盒巧克力,”理查德闷闷不乐地说,对着她越走越远的背影伸出手,“我爬了那么高的外墙,结果忘了带。进来以后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不是很好笑。”苏珊说。她恶狠狠地走进厨房,听声音像是在用双手磨咖啡。她看上去总是那么干净、甜美和优雅,骨子里的脾气却大得可怕。
“真的,”理查德完全不理睬迈克尔,“我险些摔死。”
“我可不会上你的当,”苏珊在厨房里说,“要是想试试被又大又锋利的东西砸,不如过来给我说个笑话。”
“这会儿说对不起大概已经毫无意义了吧。”理查德喊道。
“你说呢?”苏珊恶狠狠地走出厨房,闪着凶光的眼睛盯着他,两只脚真的在跺地板。
“说真的,理查德,”她说,“你大概又要说你忘记了吧。你怎么有脸站在这儿,两条胳膊两条腿一个脑袋,就好像你真是个活人?你这种行为,连阿米巴痢疾原虫都会觉得羞愧。我敢打赌,最低等的阿米巴痢疾原虫偶尔都会带女朋友去胃部黏膜跳两圈狐步舞。唉,希望你今晚过得很糟糕。”
“确实糟糕,”理查德说,“你肯定不会喜欢的。卫生间里有匹马,你知道你有多么讨厌这种事。”
“哦,迈克尔,”苏珊粗暴地说,“别像块没魂布丁似的傻站在那儿。非常感谢晚餐和音乐会,你是个好人,我很高兴可以一整个晚上听你诉说烦恼,能暂时忘记我自己的烦恼挺不错。现在我只想找到你要的书,打发你回家。因为我很快就要开始上蹿下跳、大发雷霆了,而我知道那样会触痛你纤弱的感性灵魂。”
她从他手上拿起大衣挂好。抱着大衣的时候,迈克尔似乎完全沉浸在抱大衣这个任务之中,对其他的事情茫然无知。没了大衣,他变得失落和脆弱,被迫重新面对生活。他转动那双阴沉的大眼睛,重新望向理查德。
“理查德,”他说,“我,呃,读了你在……《洞察》杂志上的文章。论音乐和,呃……”
“分形景观。”理查德截断他的话头。他不想和迈克尔交谈,更不想被拖进与迈克尔那份恶心的杂志有关的讨论中。更确切地说,曾经属于迈克尔的那份杂志。
理查德不想谈的,其实就是杂志易手这件事。
“呃,对。非常有意思,是的,”迈克尔用他过于圆润的丝滑声音说,“山的形状,树的形状,各种各样的东西。循环藻类。”
“递归算法。”
“哦,对,没错。非常有意思。但错得厉害,错得太离谱了。哦,我说的是对杂志而言。说到底,那毕竟是艺术评论。我绝对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罗斯彻底毁了杂志。彻底。他必须滚蛋。必须。他没有任何感性,他是个小偷。”
“他不是小偷,星期三,你的话太荒谬了,”理查德怒道,尽管下过决心,但他还是被拖进了这个话题,“他和你出局毫无关系。你出局,是因为你自己的愚蠢错误,你……”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理查德,”迈克尔用他最柔和、最平静的声音说——和他争论就好像被丝绸降落伞缠了个正着——“我认为你不明白,非常重要的是……”
“迈克尔。”苏珊温柔但坚定地拉开门。迈克尔·温顿—威克斯微微点头,似乎有些泄气。
“你的书。”苏珊又说,递给他一本年代久远的小书,看题目,说的是肯特郡的教会结构。他接过书,嘟囔着说了几声谢谢,盯着理查德看了几秒钟,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怪事,然后收拾起心思,点头告别,转身离开。
迈克尔走后,理查德才意识到他先前有多么紧张,此刻才忽然放松下来。他一向厌恶苏珊对迈克尔格外宽容的态度,虽说她一向通过粗暴对待迈克尔来掩饰这一点。也许苏珊的掩饰行为才是理查德厌恶的。
“苏珊,我能说什么呢?”他没什么底气地说。
“首先你可以说‘好疼’。我扇你那一巴掌似乎挺用力的,你甚至连这点成就感都不肯给我。天,怎么这么冷。窗户为什么敞开着?”
她走过去关窗。
“我说过了。我就是从那儿进来的。”理查德说。
他说得足够认真,希望她能转过身,诧异地看他。
“真的,”他说,“就像巧克力广告里演的那样,只是我忘了带巧克力……”他怯生生地耸耸肩。
她诧异地望着他。
“你是中了什么邪要这么做?”她说。她把脑袋伸出窗户向下看。“你会摔死的。”她说,转身看着他。
“呃,嗯,对……”他说,“但似乎只有这一条路……我也说不准,”他振作起来,“你把钥匙要回去了,没忘记吧?”
“是的。我受够了你跑来洗劫我的食品库,但就是懒得自己去采购。理查德,你真的是从墙上爬进来的?”
“呃,我想你回来时我能在这儿。”
她困惑地摇摇头。“我不在时你在这儿要好得多。所以你穿了这么一身油腻腻的旧衣服?”
“对。你不会以为我穿成了这样去圣塞德参加晚宴吧?”
“唔,我已经懒得思考你觉得什么样的行为算是有理性了。”她叹息道,拉开一个小抽屉。“给你,”她说,“希望能救你一命,”把穿在一个环上的两枚钥匙递给他,“我太累了,懒得发火。听迈克尔唠叨了一个晚上,已经筋疲力尽。”
“呃,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能容忍他。”理查德说,去厨房取咖啡。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但他很贴心,自有一种可悲的魅力。通常来说,和一个只关注自己的人待在一起你会很放松,因为对方不会对你提出任何要求。然而他痴迷于我能为他的杂志做些什么这个念头。当然了,我并不能。世界不是这么运转的。但我确实觉得他挺可怜。”
“我不觉得。他的日子一直过得特别自在。现在也还是特别自在。这次只是被人抢走了玩具而已。离不公平还远着呢,对吧?”
“不是公平不公平的问题,我同情他只是因为他不开心。”
“呃,他当然不开心了。艾尔·罗斯把《洞察》办成了一份犀利而睿智的杂志,所有人突然都想读读看了。以前只是一堆装模作样的垃圾,唯一的用处就是让迈克尔找他喜欢的人吃饭和拍这些人的马屁,借口是他们说不定会为他写点什么。他连一期像样的刊物都没办出来。整件事就是个笑话。他完全在自欺欺人。我不觉得这有什么迷人和有趣的。对不起,我又没完没了说这个了,我不是存心的。”
苏珊不自在地耸耸肩。
“我觉得你的反应太激烈了,”她说,“不过他要是总找我做这种我做不到的事情,我也只能离他远远的了。实在太耗神了。总而言之,听我说,我很高兴你今晚过得很糟糕。我想聊聊咱们这个周末该干什么。”
“啊哈,”理查德说,“这个……”
“哦,对了,我先查一下留言。”
她从他身旁走过,打开自动答录机,播放了戈登的留言几秒钟,忽然弹出磁带。
“懒得听了,”她把磁带塞给理查德,“明天直接交给办公室的苏珊吧。省得她跑一趟。就算有什么要紧事,她也可以告诉我。”
理查德吃了一惊,说:“呃,好的。”他把磁带装进口袋,末日推迟带来的兴奋让他浑身发痒。
“那么,这个周末——”苏珊说着坐进沙发。
理查德用手擦拭眉头。“苏珊,我……”
“很抱歉,我必须要加班。尼克拉生病了,下周五的威格莫音乐厅我必须替她上场。有些我不太熟的维瓦尔第和莫扎特作品,所以这个周末我必须参加额外排练。很抱歉。对不起。”
“呃,其实呢,”理查德说,“我也必须加班。”他在她身旁坐下。
“我知道。戈登逼着我去催你。特别讨厌他这样。事情和我没关系,而且弄得我很难做。我受够了被人步步紧逼,理查德,至少你没这么对我。”
她喝了一口咖啡。“不过我确定,”她又说,“被步步紧逼和被彻底遗忘之间存在一些灰色地带,我很想搞清楚那儿都有什么。来,抱抱我。”
他抱住苏珊,觉得自己真是不配享有这份难以想象的巨大幸运。一小时后,他告辞苏珊,发现玛尚诺比萨店已经关门了。
◇◇◇
与此同时,迈克尔·温顿—威克斯正在回切尔西家里的路上。他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茫然地望着街道,手指在车窗上轻轻敲打出若有所思的迟缓旋律。
嗒哒哒哒滴嗒哒滴嗒滴哒。
他属于只要能满足心意就看似如母牛一般温顺的那种危险人物。由于他的心意总能得到满足,而且他似乎很容易取悦,因此任何人都没想到过,他除了温顺如母牛还有另一副面孔。你必须推开许多温顺的东西,才能找到一小块无论怎么推都纹丝不动的硬骨头,而那些温顺的东西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保护这块硬骨头。
迈克尔·温顿—威克斯是马格纳勋爵的小儿子,这位溺爱成性的父亲是出版商和报刊老板,在他的保护伞下,迈克尔得以愉快地运营自己的一份小杂志,不需要担心随之而来的可观损失。马格纳勋爵的父亲,第一代马格纳勋爵创立了一个出版帝国,第二代勋爵正无可奈何地眼看帝国带着尊严且受人敬重地逐渐衰退。
迈克尔继续用指节轻敲车窗。
滴嗒哒滴嗒滴哒。
他想起父亲换插头不小心电死自己的那个恐怖日子,他母亲,居然是他母亲接管了生意。不仅接管,而且开始以出乎意料的热情和决心管理事业。她用锐利的目光审视公司的运转情况——或者按照她的说法:爬行情况——最后终于翻开迈克尔那份杂志的账本。
哒哒哒。
迈克尔对这份事业的了解仅限于知道数字应该是什么样,而他做到的仅仅是说服父亲相信数字确实就是那个样。
“这个工作可不能只是一份闲职,你必须明白,老伙计,你必须奋斗出自己的道路,否则别人会怎么看你,你会变成一个什么人?”他父亲曾经对他说,迈克尔严肃地点头,琢磨下个月的数字该是什么样,还有他什么时候才能出版下一期刊物。
但母亲不一样,母亲并不纵容他。一点也不。
迈克尔总是将母亲比作一把旧战斧,然而她如果真是战斧,也只可能是一把精心打造、均衡匀称的战斧,极少量的优雅雕纹,到寒光闪烁的斧刃不远处中断。这么一把凶器轻轻一挥,你都不知道自己被砍中了,直到下次企图看表,才会发现少了一条胳膊。
她一直在耐心等待——至少看上去很耐心——扮演一个忠诚的妻子,一个溺爱但严格的母亲。此刻有人从鞘里拔出了她——咱们暂时切换一下比喻——所有人都四散奔逃。
包括迈克尔。
她坚定不移地相信,她不动声色地喜爱着的迈克尔被宠坏了——而且把这个词发挥到了最圆满和最糟糕的境地——尽管为时已晚,她下定决心改变这种情况。
她只用几分钟就发现他每个月都在瞎编数字,杂志损失的海量金钱被迈克尔当作儿戏,他对比虚构的税金,开玩笑似的捏造了金额巨大的午餐账单、出租车费用和员工开销。整个账目只是消失在马格纳家族浩若烟海的账册之中。
她召唤迈克尔来见她。
哒哒滴嗒哒啪。
“你要我怎么对待你,”她说,“当你是我儿子还是我手下一份杂志的编辑?我愿意两者兼顾。”
“您的杂志?呃,我是您的儿子,但我不明白……”
“对。迈克尔,你看看这些数字,”她轻快地说,把一张打印纸递给他,“左侧是《洞察》杂志的真实收入和支出,右侧是你的数字。有没有看出点什么来?”
“妈妈,我能解释,我……”
“很好,”马格纳勋爵夫人甜甜地说,“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她收回那张纸。“这份杂志在未来如何才能运营得更好,你有什么看法吗?”
“有,太有了。特别强烈的看法。我……”
“很好,”马格纳夫人的笑容非常灿烂,“特别好,非常让人满意。”
“您不想听我……?”
“不想,亲爱的,没关系。我高兴只是因为我知道你在收拾烂摊子的问题上有话可说。我相信《洞察》杂志的新主人会很高兴听你说的。”
“什么?”迈克尔震惊道,“您是说您要卖掉《洞察》?”
“不。我是说已经卖掉了。可惜得到的不多。一英镑和一个保证,刊物接下来的三期还是你当主编,然后就完全听新主人的处置了。”
迈克尔的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好了,别这样,”他母亲说道,“目前这种情况恐怕不可能继续下去了,你说呢?你一向赞同你父亲的话,这份工作不该是个闲职。无论是相信还是质疑你的说法,对我来说都非常困难,因此我只好另找一个与你的关系更为客观的人,把这个难题交给他。好了,迈克尔,我还约了别人。”
“呃,但是……您把杂志卖给谁了?”迈克尔气急败坏道。
“戈登·路。”
“戈登·路!我的老天啊,妈妈,他是……”
“他迫不及待地希望人们看到他在资助艺术事业。我想我指的就是居高临下那种资助。亲爱的,我相信你和他一定会相处得很好。那么,要是你不介意……”
迈克尔负隅顽抗。
“我就没听说过这么荒谬的事情!我……”
“知道吗,我把这些数字拿给路先生看,他也是这么惊叹的,然后强烈要求你再主编三期刊物。”
迈克尔长吁短叹,面红耳赤,晃动手指,但想不出还能说什么。最后只憋出一句:“要是我让您只把我当作是您手下一份杂志的编辑,一切会有什么分别吗?”
“哎呀我亲爱的,”马格纳夫人露出她最甜美的笑容,“我会叫你温顿·威克斯先生,这是当然了。这会儿还会叫你拉好你的领带。”她继续道,手指在下巴底下比划了一下。
嗒哒哒嗒哒哒。
“十七号,对吧,老兄?”
“呃……什么?”迈克尔晃晃脑袋。
“你前面说的是十七号,没错吧?”司机说,“我们到了。”
“哦。哦,对,谢谢。”迈克尔说。他钻出车门,在口袋里掏钱。
“嗒嗒嗒,对吧?”
“什么?”迈克尔把车费递给他。
“嗒嗒嗒,”司机说,“你敲了一路。有心事,对吧,朋友?”
“他妈的不关你的事。”迈克尔凶巴巴地叫道。
“随便你,朋友。还以为你发疯了什么的呢。”司机说,开车离开。
迈克尔开门进屋,穿过冷冰冰的前厅,来到餐厅,打开天花板下的大灯,拿起酒瓶给自己斟了一杯白兰地。他脱掉大衣,扔在红木大餐桌上,拖了把椅子走到窗口,细细品尝烈酒和他的委屈。
嗒嗒嗒,他又开始敲窗户。
他闷闷不乐地主编完约定的三期刊物,杂志举办了一个小小的仪式送他出门。新主编上任,名叫A.K.罗斯,年轻、贪婪、野心勃勃,很快就把杂志办得有声有色。与此同时,迈克尔失落而无处可去。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继续敲打窗户,像他经常做的那样,望着窗台上的小台灯。这是一盏平平常常的小台灯,相当难看,之所以会时常让他看得入迷,是因为它电死了他的父亲,而他父亲当时就坐在这个位置上。
老先生对现代科技实在一窍不通。迈克尔几乎能看见他戴着半月形眼镜,咬住胡须,以十二万分的专注盯着一个十三安培的插头,企图破解其中神秘莫测的奥妙。他似乎把插头插回了墙上的插座里,但没有旋上盖板,然后企图就这样更换保险丝。电击之下,他本已脆弱的心脏彻底停止跳动。
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小错,迈克尔心想,任何人都有可能犯,真的是任何人,造成的后果却是灾难。彻底的大灾难。他父亲的逝世,他本人的损失,可恶的罗斯爬上高位,杂志取得了可憎的成功,还有……
嗒嗒嗒。
他望向窗户,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看着窗外灌木丛黑乎乎的影子。他继续看台灯。就是这个东西,就在这个地方,一个简简单单的小错。很容易犯,更容易避免。
将他和那个时刻隔开的仅仅是一道不可见的屏障:流逝在两者之间的几个月时光。
怪异的冷静情绪忽然降临,就仿佛他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突然融化了。
嗒嗒嗒。
《洞察》杂志是他的。它不该取得成功,杂志是他的人生。别人夺走了他的人生,他必须做出反应。
嗒嗒嗒哗啦。
他吓了自己一跳,因为他忽然一拳打穿窗户,颇为严重地割伤了自己。
注解:
 
 [1]   引自柯勒律治《忽必烈汗》一诗。
 
 [2]   迈克尔·温顿—威克斯的名字英文为“Michael Wenton-Weakes”,写法和读音都类似于“Michael Wednesday-Week”,即“迈克尔·星期三—一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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