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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德克躲在一辆厢式货车后面,望着几码外在理查德家所在那幢楼外执勤的警察。无论是谁,只要想走进那幢楼所在的小巷,都会被他拦住盘问。德克很高兴地注意到,其中甚至包括执勤警察没有立刻认出来的另一名警察。又一辆警车开近停下,德克开始行动。
一名警察拎着锯子钻出车门,走向那扇门。德克轻快地跟上他的步伐,落后一两步,浑身官威。
“没问题,他跟我来的。”德克说,趁着守门的警察拦住新来的那位时,飞快地走过去。
他走进公寓楼,爬上台阶。
拎锯子的警察跟着他进门。
“呃,对不起,长官。”他在德克背后喊道。
德克刚好走到沙发堵住楼梯的地方。他停下脚步,转过身。
“待在这儿,”他说,“守住沙发。别让任何人碰它,我指的是任何人。听懂了吗?”
警员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得到的命令是锯开它。”他说。
“撤销了,”德克吼道,“像秃鹫一样守着它。我要看到一份完整的报告。”
他转过身,爬过那个鬼东西。几秒钟后,他走进一块宽敞的开阔空间。理查德的公寓有上下两层,这是底下一层。
“你们搜过那个了吗?”德克朝另一名警察吼道,这个警察正坐在理查德的餐桌前翻看笔记,他吃了一惊,站起身。德克指着废纸篓。
“呃,搜过——”
“再搜一遍。继续搜,别停下。这儿还有谁?”
“呃,那个——”
“我可没有一整天。”
“梅森侦缉督察刚走,还有——”
“很好,是我叫他走的。有事来楼上找我,但除非特别重要,否则别打扰我。听懂了?”
“呃,您是——”
“我怎么没看见你开始翻废纸篓。”
“呃,好的,长官。我这就——”
“你给我深度搜查。听懂了?”
“呃——”
“麻利点儿。”德克一阵风似的跑上楼,走进理查德的工作室。
磁带就在理查德说的地方,摆着六台麦金塔电脑的一张长桌上。德克正要把磁带塞进口袋,电脑屏幕上缓缓变形和转动的沙发动画忽然吸引了他的好奇心,他在键盘前坐下。他读了一会儿理查德写的程序,但很快意识到就其现状而言,程序离清晰易懂还有点距离,他什么都没看明白。他想把沙发弄出来,沿着楼梯向下搬出门,但意识到要想做到这些,他必须拆掉一部分墙体。他恼怒地嘟囔一声,放弃了。
他望向另一台电脑,这个屏幕显示的是平稳的正弦波。屏幕边缘有几个小画面,选中后可以将其中的波形叠加到主波形上,也可以用其他方式修改波形。他很快发现这个程序能用简单波形构建非常复杂的波形,他玩了好一会儿。他把一个简单正弦波叠加到另一个同样的正弦波上,结果是波峰高度和波谷深度加倍。接下来他将一个波形向后拖动,使其落后另一个波形半拍,两个波形的波峰和波谷互相抵消,得到一条平坦的直线。他稍稍加大一个正弦波的频率,在组合波形的一些位置上,两个正弦波互相加强,另一些位置上则互相抵消。加入第三个简单波形,频率与前两个都不一样,你很难在组合波形中看到任何规律。线条看似完全随机地上下起伏,接连几个周期压得极低,然后忽然堆积成极大的波峰和波谷,三个波形短暂地彼此同步。
德克猜想这一排电脑里肯定有什么东西能把电脑屏幕上舞动的波形转换成音乐曲调,他在程序提供的菜单里寻找了一番。他找到一个菜单项,这个菜单项邀请他把波形采样转换进一台Emu(鸸鹋   [1]    )。
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环顾房间,寻找那只不会飞的大鸟,却没看到这样的东西。他启动这个功能,然后沿着线缆顺藤摸瓜,线缆从电脑后面开始延伸,落下长桌,铺在地板上,绕到一个餐具橱背后,被压在地毯底下,最后向上走,插在一个灰色大键盘的背后,这东西名叫Emulator Ⅱ(仿真器Ⅱ)。
他猜想他鼓捣出的波形被送到了这儿来。他试探着按下一个键。
扬声器里立刻响起了难听的放屁声,噪音震耳欲聋,他一时间没听见同时在门口响起的叫声:“斯弗拉德·切利!”
◇◇◇
理查德坐在德克的办公室里,把小纸团一个一个扔向装满电话的废纸篓。他折断了几根铅笔。他在大腿上演奏了金格·贝克   [2]    独奏名曲的重要选段。
一言以蔽之,他焦躁不安。
他拿了一张德克的便笺纸,尝试记录他能回忆起的昨晚的所有事情,并尽可能精确地写下每件事发生的具体时间。他惊讶地发现这个任务竟然如此困难,与德克向他演示过的无意识记忆相比,他有意识的记忆实在太差劲了。
“真该死,德克。”他心想。他想和苏珊交谈。
德克说过他绝对不能这么做,因为警方会反查电话号码。
“德克,真该死。”他忽然说,跳了起来。
“有十便士的硬币吗?”他问决心阴沉到底的简妮斯。
◇◇◇
德克转过身。
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
高大黑影对他见到的东西似乎不怎么高兴,事实上相当恼火。比恼火还严重。这个高大黑影似乎会轻而易举地撕掉六只鸡的脑袋,之后依然非常恼火。
黑影走到阳光中,赫然出现的是剑桥郡警察局的吉尔克斯警司。
“知道吗?”剑桥郡警察局的吉尔克斯警司使劲眨眼,勉强压抑着情绪说,“我回到这儿,发现一个警察拎着锯子守沙发,另一个警察在拆一个无辜的废纸篓,我就不得不问自己某些特定的问题了。提问的时候我非常不安,因为觉得我肯定不会喜欢自己得到的答案。
“然后我爬上楼梯,怀着一种可怕的预感,斯弗拉德·切利,一种非常可怕的预感。我必须补充一句,此刻我惊恐地发现,这个预感竟然成真了。不知道你能不能顺便解释一下为什么会有人在卫生间里发现一匹马?这种事似乎有你的味道。”
“不能,”德克说,“目前还不能。但我莫名地很感兴趣。”
“我猜也他妈是。你肯定会莫名地感兴趣,尤其是当你必须在凌晨一点把那鬼东西从一条弯弯曲曲的鬼楼梯上弄下来时。你在这儿干什么?”吉尔克斯警司不耐烦地说。
“我来这儿,”德克答道,“是为了伸张正义。”
“那么,也就没我什么事了,”吉尔克斯说,“也没警察局的人什么事了。你对麦克杜夫和路有什么了解?”
“路?除了大家都知道的,就没什么了。麦克杜夫是我在剑桥认识的。”
“哦,是吧,是吗?描述一下他。”
“高。高,瘦得荒谬。脾气很好。有点像一只不捕食的捕食性螳螂——说是非捕食性螳螂也行。大致就是一只令人愉快的亲切螳螂,放弃了捕食,转而去打网球。”
“唔。”吉尔克斯没好气地说,转身打量房间。德克把磁带塞进口袋。
“和我知道的好像是同一个人。”吉尔克斯说。
“当然了,”德克说,“完全没有杀人的能力。”
“这个我们说了算。”
“当然还有陪审团。”
“啧!陪审团!”
“不过当然了,我们不会走到那一步的,因为不等案件被送上法庭,事实就会自然而然地证明我的客户是清白的。”
“你该死的客户?行了,切利,他在哪儿?”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我打赌你肯定知道往哪儿寄账单。”
德克耸耸肩。
“听着,切利,这是一场极其普通、绝对无害的谋杀案调查,我不希望你插手搅和。所以你就当自己已经得到了警告。要是我发现证据被动了一丁点儿,我就会狠狠揍你一顿,保准你睁眼后分不清今天是星期几。现在给我滚出去,顺便把磁带留下。”他伸出手。
德克愣了,好像真的大吃一惊。“什么磁带?”
吉尔克斯叹息道:“你是个聪明人,切利,这点我承认。”他又说:“但你犯了很多聪明人都会犯的错,就是以为其他人都是笨蛋。我转过身去是有理由的,这个理由就是想看看你拿了什么。我不用看见你拿了什么,只需要事后看缺了什么就行。我们受过训练,你要明白。以前每周二下午都要上半小时的观察训练课。那是整整四小时‘无谓暴行’课之后的放松时间。”
德克用微笑掩饰气恼。他从皮外套的口袋里掏出磁带递过去。
“放一下,”吉尔克斯说,“看看你不想让我们听的是什么。”
“不是我不想让你们听,”德克耸耸肩,“我只是想先听一听。”他走到理查德放高保真器材的架子前,把磁带塞进播放器。
“不打算先稍微介绍一下吗?”
“这盘磁带,”德克说,“来自苏珊·路的电话自动答录机。路先生有个习惯,会滔滔不绝地留……”
“嗯,我知道。他的秘书每天早晨跑来跑去收集他的车轱辘话,真可怜。”
“唔,我认为磁带上也许有戈登·路昨晚从车上打来的电话录音。”
“我明白了。好吧。播放。”
德克彬彬有礼地鞠个躬,按下播放按钮。
“哦,苏珊,嗨,是我,戈登,”磁带再次说道,“我正在去小木屋的路上——”
“小木屋!”吉尔克斯讽刺地叫道。
“今天是,呃,星期四晚上,现在是,呃,八点四十七分。路上有点起雾。那什么,有一群人这个周末从美国来——”
吉尔克斯挑起眉毛,看看手表,在记事簿上写了几笔。
死者的声音充满房间,德克和警司都感到背脊发凉。
“——我还没死在水沟里真是个奇迹,要是我就这么死了倒也不错,在别人的答录机上留下我著名的遗言,卡车上应该——”
两个人绷紧神经,不敢开口,磁带播完了整条留言。
“研发狂就有这个毛病——他们想出一个有前景的好点子,然后指望你接连投资他们好几年,看着他们坐在那儿计算自己肚脐眼的拓扑结构。对不起,我得停车关一下行李箱。去去就来。”
接下来是发闷的碰撞声,电话听筒落在乘客座上,几秒钟后响起车门打开的声音。与此同时,车载音响播放的音乐声在背景里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又过了几秒钟,他们听见模糊而发闷但不可能听错的双响枪声,无疑来自一把霰弹枪。
“停止播放,”吉尔克斯厉声道,看一眼手表,“从他说八点四十七分开始过了三分二十五秒。”他又望向德克。“你待在这儿。别动。别碰任何东西。我记住了房间里每个空气分子的位置,你有没有呼吸我都会知道。”
他原地转身,走出房间。德克听见他跑下楼梯。“塔凯特,去前路科技公司的办公室,搞清楚戈登的车载电话的细节,号码是多少,用哪个网络……”
声音渐渐消失在楼下。
德克立刻调低高保真的音量,继续播放磁带。
音乐又响了一会儿。德克急得直弹手指。但依然只有音乐。
他按下快进,等了几秒钟。还是音乐。他忽然想到自己在找某些东西,但不知道究竟在找什么。这个念头让他愣住了。
他百分之百在找某些东西。
他百分之百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德克意识到,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做正在做的事情,这使得他背脊发凉,震惊莫名。他慢慢转身,像是冰箱门徐徐打开。
背后没有人,至少没有他能看见的人。然而他熟悉正在让他汗毛直竖的这种寒意,他厌恶这种感觉胜过厌恶一切。
他用低沉而凶狠的声音说:“要是有人能听见我,请听好了。我的意识是我的核心,在那里发生的事情只有我能负责。其他人爱相信什么就相信什么,但我无论做什么事,都必须知道理由,明明白白地知道。你假如想要我做什么,那就想办法告诉我,但绝对不许碰我的意识。”
他怒不可遏,浑身颤抖着。寒意几乎可怜巴巴地逐渐消退,似乎移动到了房间里的某个地方。他尝试用感官跟踪它,但一个突然响起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个声音似乎来自他的听觉边缘,乘着模糊的呼啸风声而来。
这是个空洞、惊恐、困惑的声音,仅仅是一个缥缈的耳语声,但确实存在于自动答录机的磁带上,能够被听见。
这个声音说:“苏珊!苏珊,帮帮我!老天在上,帮帮我。我死了——”
德克猛地转身,停止播放。
“对不起,”他压低声音说,“但我必须为客户的利益着想。”
他将磁带向回倒了一小段,来到那个声音即将响起的地方,把“录音音量”旋钮转到零,按下录音按钮。他让磁带转动了一会儿,擦掉那个声音和后面有可能存在的任何东西。既然磁带会被用来确定戈登·路的死亡时间,那么德克不希望戈登说的其他话令人尴尬地出现在死亡时间之后的磁带上,就算内容刚好能证明他确实死了也一样。
他身旁半空中似乎起了一场巨大的情绪爆发。某种波传遍房间,家具在其尾迹中颤抖不已。德克望着它似乎去往的方向:门口的一个架子,忽然意识到,理查德的自动答录机就在那个架子上。答录机在架子上抽筋似的晃动。德克走过去,它停下不动了。德克缓慢而冷静地伸出手,按下机器上的应答按钮。
空气中的扰动穿过房间,回到理查德的长桌上,桌上有两部老式拨盘电话,塞在成堆的纸张和微型软盘之中。德克猜测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选择观察,而没有插手。
一部电话从底座上掉下来。德克听见拨号等待音。然后,拨号盘开始转动,缓慢,明显非常艰难。拨号盘时快时慢地转动,继续转动,越来越慢,忽然滑了回去。
片刻停顿。叉簧下去又弹起来,拨号等待音重新响起。拨号盘再次开始转动,但嘎吱声比上次更不连贯。
拨号盘又滑了回去。
这次的停顿比较久,随后整个过程从头开始。拨号盘第三次滑回去,愤怒似乎陡然爆发,整部电话机跳上半空,飞过整个房间。电话与底座的连接线在途中缠住一盏悬臂台灯,带着台灯砸在乱糟糟的线缆、咖啡杯和软盘堆里。桌上的一摞书倒了,掉在地上。
吉尔克斯警司出现在门口,面如磐石。
“我重新进来一次好了,”他说,“等我下次进来,可不想再看见这种鸟事。听懂了?”他转身离开。
德克扑向答录机,按下倒带按钮。他转过身,对着空荡荡的椅子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可以猜一猜。要我帮忙,你就别像刚才那样让我丢脸了!”
几秒钟后,吉尔克斯再次走进房间。“啊哈,找到你了。”他说。
他心平气和地扫了一眼遍地的残骸。“我就假装没看见好了,有些问题的答案只会让我生气,我觉得干脆不问比较好。”
德克瞪着他。
随之而来的寂静持续了几秒钟,警司听见微弱的呜呜声,恶狠狠地望向答录机。
“磁带在干什么?”
“倒带。”
“给我。”
就在德克伸出手时,磁带倒回起点,停下了。他取出磁带,交给吉尔克斯。
“说来让人生气,你的客户似乎完全洗清了嫌疑,”警司说,“电信公司证实,从车里拨出最后一通电话的时间是,昨晚八点四十六分,那会儿你的客户正在几百名目击证人面前打瞌睡。说是目击证人,其实以学生为主,但我们不得不假定他们不可能所有人一起撒谎。”
“很好,”德克说,“非常好,我很高兴事情能水落石出。”
“当然了,我们从来没怀疑过真有可能是他。完全对不上。但你了解我们——我们喜欢得到结果。不过你转告他,我们还是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要是我凑巧撞见他,保证帮你把话带到。”
“这点小事就交给你了。”
“好的,警司,那我就不耽搁你了。”德克说,快活地朝房门挥挥手。
“随便你,不过三十秒内你不离开这儿,切利,我他妈就拘留你。我不知道你在搞什么名堂,但只要能不用搞清楚,我就可以早点回办公室睡觉了。出去。”
“那么,警司,祝你今天过得开心。我不想说见到你很高兴,因为没什么可高兴的。”
德克一阵风似的走出房间,径直走出这套公寓,楼梯里本来神奇地嵌着一张大沙发,此刻他伤感地注意到,那儿只剩下一小堆可悲的锯末。
◇◇◇
迈克尔·温顿—威克斯忽然一个激灵,从书上抬起头。
他的意识里突然充满使命感。念头、图像、记忆、目标,全都闹闹嚷嚷地涌上心头,它们看上去越是互相矛盾,似乎就越是彼此贴合、配伍和固定。拼图最终变得完整,一块碎片的参差边缘逐渐对齐另一块碎片的参差边缘。
再一拉,严丝合缝。
尽管等待的时间漫长得仿佛永远,而且这个永远里还充满失败,充满软弱的余波,充满无力的摸索和孤独的无能,但拼图一旦完成,就抵消了这一切。它将抵消这一切。将弥补已经铸成的灾难。
谁想到的呢?无所谓,拼图已经完成,拼图堪称完美。
迈克尔望向窗外切尔西修饰整洁的街道,不在乎他见到的是黏滑的有腿生物,也不在乎它们是否全都是A.K.罗斯先生。重要的是他们抢走的东西和他们将被迫归还的东西。罗斯存在于过去。此刻他在乎的东西存在于更遥远的过去。
他母牛似的柔和大眼转向《忽必烈汗》的最后几行,他一直在读这首诗。拼图已经完成,拉链已经拉上。
他合上书,拿起来塞进衣袋。
他向回走的道路已经清晰。他知道自己必须怎么做。现在他只需要去买点东西,然后就可以动手了。
注解:
 
 [1]   一种澳洲鸟类,翅膀退化,完全无法飞翔。
 
 [2]   金格·贝克(1939—),英国著名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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