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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4×10⁹年

我们正从巴东往内陆走,我知道的大概就是这样。我们正在上坡,道路有时候平坦舒缓,有时候又崎岖不平。直到车子终于停在一栋水泥建筑前面。虽然黑暗中感觉像是一座仓库,不过,在钨丝灯泡的照耀下,我看到墙上漆着一个红色的弦月图案,所以,这里一定是什么诊所。司机发现他居然载我们到这种地方来了,很不高兴。这更证明了我是生病,而不是喝醉。不过,黛安塞了更多钞票到他手上,打发他走了。就算他高兴不起来,至少火气也消了。
我连站都站不稳,靠在黛安身上,而她也就这么硬撑着我全身的重量。夜晚的空气很潮湿,我们站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月光从稀疏的云间遍洒而下。放眼望去,除了眼前这间诊所和马路对面的加油站,附近看不到别的建筑,只有一片片的树林和空荡荡的平地。那些平地从前大概是农田。四周看不到半个人,忽然,诊所的纱门嘎吱一声打开了,一个矮胖的女人匆忙朝我们跑过来。她穿着一条长裙,头上戴着一顶小白帽。
“伊布·黛安,欢迎欢迎!”那个女人口气中有一种掩不住的兴奋,但说起话来轻声细语,仿佛就连此刻四下无人,都怕别人听到。
“伊布·伊娜。”黛安以尊敬的口吻回答她。
“这位想必就是……”
“帕克·泰勒·杜普雷,我跟您提过的那一位。”
“他是不是严重到没办法讲话了?”
“严重到讲的话没人听得懂了。”
“来,我们想办法把他抬到里面。”
黛安扶着我左边,那个叫伊布·伊娜的女人抓住我右边的肩膀。她已经不年轻了,不过倒是十分强壮。她帽子底下露出一头稀疏的灰发,身上有一股肉桂的香味。从她一直皱着鼻子的模样看来,我身上的味道一定更难闻。
我们进了诊所,经过一间候诊室,里面的装潢摆设是白藤制的,还有一些廉价的金属椅子,空无一人。然后,我们进了一间看起来相当现代化的诊疗室,黛安把我放在一张铺着软垫的检验台上。伊娜说:“好了,我们来看看怎么让他舒服一点。”我心头一放松,不知不觉就昏过去了。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远处的清真寺传来一声声召唤祷告的呼叫,闻到一阵烹煮咖啡的香气,不知不觉就醒过来了。
我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小床垫上,全身赤裸。那是一个小房间,三面都是水泥墙,有一扇窗户,窗口透进的一丝丝晨曦的微光是房间中唯一的光亮。房间的另外一面是一整片帘子,好像是用竹子编成的,外面是一条走廊。隔着竹帘,我听到走廊上有一些声音,好像有人正忙着用杯子或碗碟盛东西。
我昨天晚上穿的衣服已经有人洗过,叠好了放在床垫旁边。我感觉得到自己已经退烧了,刚好有点力气可以穿衣服。现在,我已经体会到了两次发烧间隙那种幸福、健康的感觉,对我来说,那如同沙漠中的绿洲。
我一只脚撑在地上保持平衡,另一只对准裤管正要伸进去,这个时候,伊布·伊娜隔着竹帘看到了。她说:“你好像好一点了,可以站得起来了。”
才说着,我又倒回了床垫上,衣服只穿了一半。伊娜走进来,手上端着一碗白饭、一根汤匙,还有一个镀着白色珐琅的锡杯。她走到我旁边,跪下来,眼睛看着手上的木托盘,意思好像是:你要不要吃一点?
我发觉我想吃。这么多天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感到饿。这应该是个好现象。我的裤腰松垮垮的,胸前的肋骨看起来像一排洗衣板,不忍卒睹。我说:“谢谢你。”
“还记得吗?”她边说边把碗拿给我,“昨天晚上已经有人介绍我们认识了。不好意思,这个房间实在很简陋,感觉大概会很像被关在监牢里,一点都不舒服。”
她大概已经有五六十岁了,圆圆的脸上都是皱纹,五官仿佛挤在一面黄皮肤的月亮上。再加上身上穿的黑色长袍与头上戴的那顶白帽子,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像恐怖的苹果鬼娃娃。如果有阿米什人住在西苏门答腊,看起来大概就像伊布·伊娜一样。
她的口音听起来是抑扬顿挫的印度尼西亚腔,但讲起英语咬字却很清晰。我说:“你英语讲得非常好。”一时之间我也只想得到这句恭维话。
“谢谢你。我在英国剑桥大学念过书。”
“学英语吗?”
“我念医科。”
白饭虽然没什么味道,倒还蛮好吃的。我用一种很夸张的动作把饭吃光了。
“过一会儿还要再吃一碗吗?”
“好啊,谢谢你。”
在米南加保话里,“伊布”是对女性的尊称(对男性就要称呼“帕克”)。由此可见,伊娜是一个米南加保医生,而我们目前人在苏门答腊的高地上,而且,很可能就在默拉皮火山附近。我对伊娜所属的米南加保族所知有限,都是从新加坡搭飞机过来的路上,在一本苏门答腊的旅游指南上看到的。苏门答腊高地上的城镇村落里,大概有五百万个米南加保人。巴东城里最好的餐厅很多都是米南加保人开的。米南加保人最出名的是他们的母系社会、他们的经商头脑,以及他们融合了伊斯兰教和“亚达特法”传统风俗的文化。
只不过,就算知道了这些,我还是搞不懂为什么我会在一个米南加保医生诊所后的房间里。
我问她:“黛安还在睡吗?我有点不太明白……”
“她恐怕不在。伊布·黛安坐公交车回巴东城去了,不过,你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我只是希望她也没事。”
“当然,她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安全,尽量不要到城里去。不过也没办法,她不去城里,你们两个人都逃不出印度尼西亚。”
“你是怎么认识黛安的?”
伊娜咧着嘴笑了:“那纯粹是凑巧,或者应该说运气很好。跟她谈生意的人正好是我的前夫贾拉。他在做进出口生意,还有一些有的没的。现在看起来越来越明显,‘新烈火莫熄’那些人已经盯紧她了。我也在巴东的公家医院里驻诊,每个月有几天会在那边看病。贾拉介绍黛安给我认识的时候,虽然他只是想找个地方让他未来的客户暂时躲一下,我却真的很高兴。我实在太兴奋了,竟然能够亲眼见到帕克·杰森·罗顿的妹妹!”
那一刹那,我内心的惊骇是难以形容的:“你也认识杰森?”
“我只是知道他这个人,我没你那么幸运,从来就没有那样的荣幸可以亲眼见到他,和他说话。噢,对了,时间回旋刚出现那几年,媒体上只要一出现任何有关杰森·罗顿的新闻,我都不会放过。老天,你竟然就是他的私人医师!而你现在就在我诊所后面的房间里!”
“我只是觉得黛安好像不应该跟你提这些。”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她根本连提都不该提。保护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隐姓埋名,可是现在,我们的身份泄露了。
伊布·伊娜看起来好像有点泄气。她说:“当然,不要提她哥哥名字会比较好。可是,在巴东这里,身份有问题的外国人已经多到数都数不清,很难订得到船位。有句俗话说:一毛钱买一打。那些身份有问题、身体又有毛病的外国人就更麻烦了。黛安一定察觉到了贾拉和我都很崇拜杰森·罗顿,我想,她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提到他的名字,好像在祈求神明保佑一样。不过,当时我还不太相信她,于是,我就到网络上去搜索照片。我想,名人最大的困扰想必就是一天到晚被人拍照。言归正传,那是一张罗顿家的全家福,是很久以前,时间回旋早期的时候拍的,不过,我一眼就认出她了,也就是说,她说的都是真的!所以,她说她有一个朋友生病了,也是真的。你就是那个医生,杰森·罗顿的医生,而且,你还有另外一个病人,更有名的那个……”
“是的。”
“那个小个子的、满身皱纹的黑人。”
“是的。”
“就是吃了他的药,你才会不舒服。”
“我吃他的药也是希望能够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黛安已经变得不一样了,她是这么说的。我很好奇,人类过了成年期之后,真的还有另外一个成年期吗?你的感觉怎么样?”
“老实说,没有我预期那么好。”
“不过,你的疗程还没有结束。”
“没错,疗程还没有结束。”
“那么,你应该好好休息。需要我带什么东西来给你吗?”
“我有一些笔记本……一些文件……”
“是不是一大捆,和另外一个手提箱放在一起?我会拿过来给你。除了当医生之外,你也是个作家吗?”
“只是暂时客串一下,我需要把一些想法写下来。”
“等你好一点,你是不是可以把你的想法说给我听听?”
“应该可以,那是我的荣幸。”
她站了起来:“特别是关于那个满身皱纹的小黑人,那个火星来客的事。”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睡眠时间很混乱。醒过来的时候,我总是搞不清楚时间是怎么过的。有时候,我半夜突然醒过来,有时候又出乎意料地变成了早上。现在,我已经可以从一些小地方辨认出时间是不是早上了,例如,听到召唤祷告的呼声,听到外面车水马龙的嘈杂声,或是伊布·伊娜送白饭和咖喱蛋来给我吃,定期用海绵帮我擦澡的时候,就意味着早上到了。我们会聊聊天,可是,聊了什么内容,却仿佛沙子从筛子漏过去一样,老是从记忆中冲刷而过,一下就忘了。我可以从她的表情中看出来,我偶尔会重复讲同一件事,要不然就是忘了她刚刚才讲过的话。就这样,从光亮到黑暗,从白天到夜晚,然后有一天,我醒过来的时候,忽然看到黛安和伊娜一起跪在床垫旁边,两个人看起来都有点愁眉不展。
伊布·伊娜说:“他醒了。不好意思,我先离开一下,让你们两个人好好聊一聊。”
然后,只剩下黛安在我旁边了。
她穿着一件白袍子,一件蓬松的蓝色裤子,乌黑的头发上绑着一条白头巾,这副打扮使她很容易被误认为是成天在巴东市区逛购物商场的世俗印度尼西亚妇女。只不过,她长得太高,皮肤又太白,瞒不了人的。
“泰勒,”她说,那双湛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你有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流出来的体液?”
“有那么严重吗?”
她摸摸我的额头:“很难受,对不对?”
“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一定不好玩。”
“再过几个星期就结束了。到时候……”
不用她说我也知道,药物已经开始渗透进我的肌肉组织和神经组织。
“不过,这里是个好地方。这里有消除痉挛的药和正规的止痛药。伊娜了解这整个过程。”她干笑了一下,又说,“虽然这和我们原先计划的不太一样。”
我们原先的计划是隐姓埋名。对有钱的美国人来说,只要随便混进一个大拱门港口的城市,很容易就可以销声匿迹。我们会选择在巴东落脚,并不只是因为苏门答腊是距离大拱门最近的大陆地带,交通方便,也是因为这里经济发展的速度突飞猛进,而且,这里的政府和雅加达那边的“新烈火莫熄”政府闹得不愉快,整个城市陷入无政府状态,但还是很活络。我可以躲在一间不显眼的饭店里,熬过药效发作这段期间,等药效一过,我的身体完成再造,我们就可以花点钱安排交通工具,到一个没有人能够危害我们的地方去。这就是我们原本的计划。
只是没有料到,萨金政府对我们怀恨在心,坚决要抓我们杀鸡儆猴。他们想要的,不只是我们还藏在身上的秘密,还有我们已经泄露出来的秘密。
黛安说:“我大概去了一些不该去的地方,做了一些事,让人起了疑心。我分别和两个安排‘海外旅居’运输的集团打交道,订我们两个人的船位,但这两笔交易都没有谈成。后来,忽然没有人肯再跟我谈了,显然已经有人盯上我们了。领事馆、‘新烈火莫熄’政府,还有当地的警方,他们手上都有我们的背景资料,知道我们的长相。虽然他们所描述的长相并不完全吻合,但已经很接近了。”
“所以你干脆就把我们的身份告诉贾拉和伊娜。”
“我告诉他们,是因为他们已经起疑心了。伊布·伊娜还不至于起疑心,但她的前夫贾拉一定在怀疑我了。他是个很狡猾、灵敏的家伙。他经营的船舶公司名头不小。在德鲁·巴羽港转运的散装水泥和棕榈油,很多都会经过贾拉的一两个仓库。这种安排‘移民新世界’运输的生意赚的钱比较少,不过却可以不用缴税,而且,那些满载着移民的船过去之后,也不会空着回来。他也兼做牛羊的黑市交易,生意好得很。”
“听起来,这个人会很乐于把我们出卖给‘新烈火莫熄’政府。”
“只不过,我们给的钱比较多,而且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被逮到,所以也比较不会给他惹来什么麻烦。”
“伊娜也认同这样做吗?”
“认同什么?认同移民新世界吗?她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已经在新世界那边了。认同贾拉吗?她觉得他还算蛮可靠的,如果你付他钱,他就会守信用。至于她认同我们吗?在她心目中,我们差不多就像圣人一样了。”
“是因为万诺文的关系吗?”
“基本上是。”
“你能碰上她真是运气。”
“不完全是运气。”
“不管怎么样,我们应该想办法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等你好一点就可以了。贾拉已经安排好一艘船,‘开普敦幽灵’号。我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巴东,就是为了安排这件事。我还要买通很多人。”
我们本来是有钱的外国人,现在一下子就变成曾经有钱的外国人了。我说:“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
“希望什么?”她懒洋洋的,用一只手指头在我额头上轻轻地来回划着。
“希望我不用再一个人睡觉。”
她嫣然一笑,手放在我的胸口上,放在我骨瘦嶙峋的肋骨上,放在我满目疮痍的丑陋皮肤上。她的动作大概不能算是什么亲昵的暗示:“抱在一起好热的。”
“好热?”
我还在发抖呢。
“可怜的泰勒。”她说。
我想告诉她小心一点,可是我的眼睛已经张不开了。当我再张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接下来免不了还有更难熬的。不过,随后那几天,我觉得好多了。黛安形容过,那是台风眼。仿佛火星人的药和我的身体达成了协议,双方停火,各自重整旗鼓,等待最后的决战。我决定好好利用这段时间。
不管伊娜拿什么给我吃,我都吃得干干净净。我经常在房间里踱步,希望我骨瘦如柴的腿能够恢复一点力气。要是我力气大一点,这个水泥房间可能就会像监狱一样,没地方让我走了(伊娜打算在诊所隔壁盖一间比较安全的库房,装上电子警报锁,还没盖好之前,就先把医疗用品暂时堆在了这个房间里)。在目前的状况下,这个房间已经算得上舒服了。我把几个硬壳手提箱堆在角落里,当成桌子用,要写东西的时候就坐在干芦苇草席上。阳光从窗口透进来,形成一道楔形的光束。
窗口有时候也会冒出一张小学生的脸。我看到过两次,他在偷看我。我跟伊布·伊娜提起这件事,她点点头,然后就离开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上拖着一个小男孩。“他叫伊安。”她说话的时候,那个小男孩几乎是被她推过竹帘,猛丢到我前面来的,“他今年10岁,很聪明。他说他有一天也要当医生。他是我侄儿的小孩。这个小孩子好奇过头了,就会变得不知好歹。他爬上了垃圾箱,想看看我后面的房间里藏着什么东西。不教训一下不行。伊安,跟我的客人说对不起。”
伊安头垂得很低很低,低到我真怕他那副大眼镜会从鼻子上掉下来。他嘴里咕哝了几句。
“讲英语。”伊娜说。
“对不起!”
“这小鬼没什么规矩,但还不至于太过头。帕克·泰勒,也许伊安可以帮你做点事情,将功赎罪。”
那个小鬼显然已经惹火上身了,我得想办法帮他解套:“只要尊重我的隐私,别的就不用了。”
“从现在开始,他绝对不会再来打扰你,对不对,伊安?”伊安畏畏缩缩地点点头。“不过,我倒是有件事要让他做。伊安几乎每天都会到诊所来晃一晃,我不忙的时候也会教他一些东西。比如教他看人体解剖图,教他看石蕊试纸放在醋里面会变成什么颜色。伊安说,他很感谢我给他的特别待遇。”伊安精神抖擞地猛点头,几乎像抽筋一样。“所以,他应该要回报,应该为自己不懂基本礼貌的行为忏悔。从现在开始,伊安就是诊所的卫兵。伊安,你知道卫兵是做什么的吗?”
伊安忽然不点头了,表情看起来小心翼翼。
伊布·伊娜说:“意思就是,从现在开始,你要把你的警觉性和好奇心用在对的地方。如果有人到村子里来,打听诊所在什么地方……我说的是从城里来的人,不管是谁,特别是那些看起来像警察,或是举动像警察的人……你就要立刻跑来这里告诉我。”
“上学的时候也要吗?”
“我不认为‘新烈火莫熄’那些人会跑到学校去烦你。上学的时候,你专心上课就好了。其他的时间,不管你在路上,在餐厅里,或是其他任何地方,只要一有什么动静,或是听到有人讲到我,讲到诊所,或是讲到帕克·泰勒,你就立刻到诊所来。还有,你绝对不可以跟任何人提到帕克·泰勒,懂了吗?”
“我懂了。”伊安说。然后,他嘴里又咕哝了几句,我听不清楚他在讲什么。
“没有。”伊娜立刻就说,“什么给不给钱,问这种问题不丢脸吗?不过,只要我高兴了,可能还是会奖励你。至于现在嘛,我一点都不高兴。”
伊安一溜烟跑掉了,那件太大号的T恤随风飘荡。
傍晚的时候,天开始下起雨来。那是一场热带暴雨,接连下了好几天。那几天,我的生活就是写东西、睡觉、吃饭、在房间里踱步,以及忍受煎熬。
某个下雨天的晚上,伊布·伊娜在黑暗中用海绵帮我擦洗身体,刷掉那些干掉的皮痂。
她说:“你还记得他们兄妹以前的事吗?说给我听听好不好?跟黛安和杰森·罗顿一起长大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想了一下。或者说,我沉入了往日的记忆里,仿佛沉入了一个越来越黑的池塘中,想找一些事告诉她,一些真实而又有象征意义的事。我并没有找到我真正想讲的事,不过,有些事却自己浮现出来了。我看到一片星光灿烂的夜空,看到一棵树。那是一棵银白杨,感觉幽暗神秘。我说:“有一次我们去露营,那是时间回旋还没有出现之前,不过并没有隔很久。”
那些干掉的皮痂被洗掉后的感觉很舒服,至少刚开始的时候是这样。不过,底下露出来的真皮很敏感,感觉凉飕飕的。海绵刷第一次的时候还蛮舒服的,到了第二次,感觉就像是在被纸割到的伤口上擦碘酒。伊娜知道那种感觉。
“就你们三个人?去外地露营,你们三个不会太小了点吗?我的意思是,你们国家的大人会放心吗?还是说,爸妈有陪你们一起去?”
“不是跟我们的爸妈去的。爱德华和卡萝每年都会去假日酒店或是搭邮轮度假。他们宁可不带小孩子去。”
“那你妈呢?”
“她宁愿待在家里。是我们家附近的一对夫妇带我们去的。他们带我们去阿迪朗达克山脉,他们的两个儿子也跟着。那两个男生已经十几岁了,根本懒得跟我们打交道。”
“那为什么……哦,我懂了,应该是那个爸爸想讨好爱德华·罗顿?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拜托他?”
“大概就是这样。我没有问,杰森也没问。黛安可能知道……她比较在意这类事情。”
“我只是随便问问,那个不重要。所以,你们去的是山里的露营区吗?麻烦你身体转过去一下。”
“是有停车场的那种露营区,不算是荒郊野外。不过那一天是9月的周末,整个露营区里几乎只有我们几个人。我们搭好帐篷,生了一堆火。那两个大人……”我忽然想到他们叫什么名字了,“费奇先生和他太太在唱歌,还拉我们跟他们一起合唱。他们一定是在重温旧梦,回想年轻时代夏日野营的日子。老实说,那实在很无聊。那两个年轻人恨透了这种无聊事,干脆窝在他们的帐篷里,戴着耳机听音乐。那两个大人最后没办法,只好去睡觉了。”
“难道他们就这样把你们三个小孩子丢在那边?营火不是快熄了吗?那天天气还好吗,还是像这里一样在下雨?”
“那时候秋天才刚到,那天晚上天气很好。”我心里想,不像今天晚上,青蛙的叫声此起彼落,雨水噼里啪啦打在屋顶上,“天上没有月亮,不过倒是有很多星星。我们已经爬到蛮高的山上,气温不再暖和了,但也还不会太冷。山里有风,风不大,正好吹动树梢,仿佛那些树会说话,你可以听得到它们在彼此交谈。”
伊娜笑得更开心了:“树在彼此交谈!我懂,我知道那种感觉。好了,现在转到左边。”
“跟那些人一起出去玩实在很无聊,不过,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感觉开始愉快了。小杰抓了一把手电筒,然后我们走到一片白杨林间的空地上,离营火大概几米,离开那些车、那些帐篷、那些人。我们站的地方,往西边就是一片斜坡。顺着杰森指的方向,我们看到天际的地平线上升起了一片黄道光。”
“黄道光是什么?”
“阳光照在小行星带的细微冰尘上,反射出来的光就是黄道光。当天空很黑、很晴朗的时候,你偶尔可以看得到。”或者应该说,在时间回旋还没有出现之前,曾经可以看得到。现在还有黄道光吗?或者太阳风已经把那些细微的冰尘吹散了?“黄道光会从地平线升起来,仿佛地球在冬天里呼吸,吐出一口雾气,很遥远、很纤细。黛安对黄道光很着迷,她很专心地在听小杰解说。当年,小杰的解说还很能吸引她……其实,现在她还是没有摆脱小杰的魅力。她迷恋他的聪明。她爱小杰,因为小杰很聪明……”
“也许杰森的爸爸也和她一样,对不对?麻烦你再转过来,仰着躺。”
“可是他不应该把小杰当成商品,垄断他的聪明。他纯粹只是像看见宝藏一样给迷住了。”
“不好意思,看见宝藏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看得目瞪口呆。后来,风越来越大了,杰森的手电筒转过来照着白杨树林,让黛安可以看到树枝在风中摇摆的样子。”讲到这里,我的记忆忽然鲜明起来。我记得,当年那个年轻的黛安穿着一件至少大了一号的毛衣,手缩在羊毛编织的袖子里面,两只手臂交叉抱在胸前,仰起脸看着手电筒光束照射的方向,眼中反射出庄严的神采。“他教黛安看那些树枝是怎么摆动的。最粗的树枝摆动起来仿佛电影里的慢动作,而那些比较细的树枝就摆得比较快。因为每一根树枝和嫩芽都有杰森形容的一种‘共鸣频率’。他说,你可以把那种共鸣频率想象成某种音符。树在风中摆动的声音其实是一种音乐,只是频率太低,人类的耳朵听不见。树干唱出低音,树枝演唱男高音,而嫩芽就像是在吹奏短笛。他说,或者你也可以想象那是纯粹的数字,从风本身到每一片叶子的震动,所有的共鸣交织成一层又一层的计算,层层深入,无限繁复。”
“你形容得好美。”伊娜说。
“还不到杰森形容的一半美。你会感觉得到,他爱恋这个世界,至少,爱恋这个世界展现出来的形态。整个世界充满了美妙的音乐。哎哟!”
“抱歉,不小心弄痛你了。那么,黛安也爱杰森吗?”
“她爱的是身为他妹妹的感觉,她以他为荣。”
“那你也爱身为他朋友的感觉吗?”
“我想是吧。”
“而且,你也爱黛安吧。”
“是的。”
“她也爱你吗?”
“也许吧。我希望她是。”
“既然如此,我能不能冒昧请问你,你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们之间有问题?”
“你显然还沉浸在爱情中。我是说,你们两个正在恋爱中。可是,你们看起来不像一对在一起很多年的男女。一定有什么事情把你们分开了。很抱歉,我这样说实在很冒昧。”
其实她说对了,有什么事情把我们分开了。很多事情吧。最明显的应该就是时间回旋了。她对时间回旋有一种独特的、极度的恐惧,而我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她恐惧的原因。仿佛足以令她产生安全感的一切事物都遭到时间回旋的挑战与冒犯。什么事情能够让她产生安全感呢?我想,那是生命过程中的秩序、朋友、家人、工作和对一切事物的基本感知。当年,在爱德华·罗顿和卡萝·罗顿的大房子里,她对这一切的感知想必已经很脆弱了,也许那对她来说根本只是一种渴望,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
大房子背叛了她,而到头来杰森也背叛了她。杰森将许多科学概念呈献给她,仿佛送给她许多特殊的礼物。这一切曾经带给她许多安慰,仿佛牛顿和欧几里得共同谱出的一曲合缓的大调旋律。而如今,这一切却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疏离。例如“普朗克尺度”:在普朗克尺度的标准下,所有的事物都不再是原来的事物了。例如黑洞:巨大到无法估量的密度将黑洞封闭在一个领域里,而在这个领域里,一切的事物不再有因果关系。当年,那只小狗圣奥古斯丁还活着的时候,她曾经告诉过我,每当她抚摸着小狗身上的毛,她就想去感觉它的心跳,感觉它活生生的存在。她不是去计算它的心脏跳几下,也不是去思考小狗身体的构成元素那无数核子和电子之间有多么巨大的空间。她希望的是,圣奥古斯丁就是圣奥古斯丁,自成一个完整的生命,而不只是结合了一堆骇人的器官与组织。她希望,在一颗垂死恒星的生命过程中,圣奥古斯丁并非只是那一闪而逝的演化附属品。她的生命中始终缺乏足够的爱与情感,因此,她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感受到爱与情感的短暂片刻,并且将那些片刻存放在属于她自己的天堂里,储存着,以便度过宇宙的冬天。
时间回旋的出现仿佛大剌剌地证明了杰森的世界观。也许,那主要是因为杰森毫无保留地投入到时间回旋的研究中。显然,在那浩瀚银河的某个角落里,有一种智慧生物。显然,他们和我们人类完全不同。他们拥有巨大无比的力量,具有骇人听闻的耐性,而且他们完全无视自己带给这个世界何等的恐惧。如果你试着去想象假想智慧生物,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画面很可能会是聪明绝顶的机器人,或是具有不可思议能量的生物。但你绝对不会联想到一只手温柔的抚摸、亲吻、一张温暖的床或是几句安慰的话。
所以,她对时间回旋的仇恨是很深沉、很个人的。我总觉得,后来她会跟西蒙·汤森在一起,投入“新国度”运动,就是因为这股仇恨力量的引导。根据“新国度”教义的解释,时间回旋是神圣的事件,但也是次要的事件;那是伟大的事件,但没有亚伯拉罕的上帝那么伟大;那是令人震惊的事件,然而,钉在十字架上的救世主和空无一人的墓穴却更令人震惊。
我讲了一部分类似的想法给伊娜听。她说:“当然,我不是基督徒。而且,我甚至算不上是虔诚的伊斯兰教徒,因此当地的政府对我很不满。也许我就是像他们说的,被西方的无神论腐化了。其实,伊斯兰教本身也有同样的运动。大家总是喋喋不休地呼唤着‘马赫迪’,说‘达加尔’‘歌革’和‘玛各’喝干了加利利海的水。因为他们觉得这样的解释比较有道理。好了,你的身体洗好了。”她已经擦完了我的脚底,“你真的懂黛安内心的感受吗?”
懂?怎么样才算懂?我可以感觉得到,我可以揣测得到,我可以凭直觉感受到,可是,我不敢说我真的懂。
“说起来,也许火星人的药将会满足你的期待。”说着,伊娜把各种不同的海绵收起来,拿起那个装满温水的不锈钢脸盆走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夜晚的幽暗中思潮起伏。
有一次,诊所里只剩下最后一个病人,伊娜用夹板固定好病人的手指,然后,等病人走了,她陪我在诊所里走了一圈。我注意到,伊娜的诊所有三扇门。
她说:“这一切是我花了一辈子的时间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也许你会觉得这只是个小诊所,不过,村子里的人需要这个地方,因为,如果病人生了什么病,在我这里先帮他们做一点基本的治疗再送到巴东的大医院去可能会比较好。从这里到巴东有一段距离。要是你只能搭公交车,或是路不好走的时候,路程就更远了。”
三扇门当中,一扇是前门,那是病人进出的门。
另外一扇是后门,门上有坚固的金属网。伊娜的电动车就停在诊所后面那片填土压平的空地上。每天早上,她都是从后门进诊所,晚上下班也是从后门出去,锁好门才离开。后门就在我房间的隔壁。村子里的清真寺大约在半公里外,每天早上,我都会听到召唤祈祷的呼声。日子久了,我逐渐发现,第一次召唤之后没多久,我就会听到她的钥匙插在锁孔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沿着走廊往前走,有一间厕所和一个摆着医疗用品的橱柜,第三扇门就在走廊的墙壁上,那是侧门。如果有人送东西来,她会从这个门收。伊安也喜欢从这个门跑进跑出。
伊安正如同伊娜所形容的那样,有点害羞,可是很聪明。以他的聪明,想遵照自己的志愿,拿到一张医学院的文凭应该没什么问题。伊娜说,他们家没什么钱,不过,如果他拿得到奖学金,就可以到巴东的新大学念医学院预科班,成绩优异的话,就可以想办法找人资助,去念医学研究生……“然后,很难说,也许这个村子里就会有另外一个医生了。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你认为他念完书会回到村子里当医生吗?”
“应该会。我们都是这样,出去,然后又回来。”她耸耸肩,仿佛天底下的事本来就是这样。米南加保人称之为“海外旅居”,那是一种传统,把年轻人送到外地去。“海外旅居”也是“亚达特法”传统习俗规范体系的一部分。过去的三十年里,“亚达特法”就像传统伊斯兰教文化一样,也逃不过现代化文明侵蚀的命运。不过,“亚达特法”依然潜藏在米南加保人的日常生活中,像心脏脉动一样生生不息。
伊娜已经警告过伊安不准来打扰我,可是渐渐地,他越来越不怕我了。有时候,我烧退了,人比较清醒,只要伊布·伊娜允许,伊安就会跑来找我。他会带一些吃的东西来,同时也来练习讲英语。他会指着某一样东西,教我米南加保话要怎么讲。例如,silomak就是黏黏的饭,singgang ayam就是咖喱鸡。我跟他说“谢谢”,他就会回答我“不客气”,然后很开心地笑。他一笑起来,就会露出雪白的牙齿,可惜牙齿长得乱七八糟。伊娜曾经劝他的爸妈让他装牙套。
伊娜和村子里的亲戚一起住,不过,最近她都睡在诊所的一间诊疗室里。比起我那个牢房似的简陋小房间,在诊疗室睡起来也不见得会比较舒服。有时到了晚上,亲戚家里有事,就会打电话叫她回去。每到那个时候,她就会先记录我的体温和状况,帮我准备一些食物和水,并且给我一个呼叫器,以防有什么紧急变故发生,到时候我可以联系上她。那时,诊所里整晚就剩我一个人,要等到第二天早上,听到她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后,我才会再看到她。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疯狂、错乱的梦,梦里仿佛听到有人正在猛转侧门的门把,试图把门打开。我惊醒过来,心里想,那不可能是伊娜,她不会从那个门进来,而且时间也不对。我看看手表,已经是半夜了,离天亮还很久。这个时间,还是会有一些人不回去睡觉,在村子里的小吃摊闲晃。大马路上偶尔会有车子经过。卡车常常会在这个时间出发赶路,以便在隔天早上赶到那些遥远的村子。也可能是病人想碰碰运气,看看她还在不在,或是一些吸毒的人想进来偷药。
门把转动的声音忽然停了
我悄悄地撑着身体站起来,穿上牛仔裤和T恤。诊所和房间里都是一片漆黑,唯一的亮光就是从窗口照进来的月光……突然间,月光被遮住了。
我抬头一看,看到伊安的头挡在窗口,那团黑影仿佛一颗盘桓的星球。他压低声音叫我:“帕克·泰勒!”
“伊安,你吓死我了!”事实上也是,我被他一吓,腿忽然没力气了,必须靠在墙上才站得住。
伊安说:“让我进来!”
我光着脚慢慢走到侧门去,拉开门闩。一阵风猛地吹进来,热热湿湿的。伊安也跟着那阵风猛冲进来:“我有事要跟伊布·伊娜说!”
“她不在这里。伊安,怎么回事?”
他显得很困惑,把眼镜推回鼻梁上:“可是我一定要跟她讲!”
“可是她今天晚上不在这里。你知道她住哪里吗?”
他不太高兴地点点头:“可是她叫我到这里来告诉她!”
“你说什么?我是说,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她说过,只要有陌生人打听诊所在哪里,我就要赶快来这里告诉她。”
“可是她不……”我感觉到自己又开始发烧了,整个脑袋仿佛被一团雾罩住了。突然间,他话中的含意穿透了那层雾,一下子清楚了,“伊安,是不是有人在村子里打听伊布·伊娜?”
我连哄带骗地问他,好不容易问出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伊安他们家的房子在村子中央的一个小吃摊后面,隔着三户就是村长的办公室。有时候,伊安晚上睡不着觉,躺在房间里,可以听得到小吃摊的客人七嘴八舌在聊天。因此,虽然一知半解,他倒是听了不少村子里的飞短流长,加起来差不多可以编成一本百科全书了。天黑以后,村子里的男人通常会聚在那里喝咖啡聊天,例如伊安的爸爸、舅舅和几个邻居。可是,今天晚上村子里来了两个陌生人,开着一辆黑得发亮的轿车,直冲灯火通明的小吃摊。那两个人态度很粗鲁,像水牛一样野蛮。他们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表明,劈头就问村子里的诊所在哪里。那两个人看起来都不像生病的样子。他们穿着城里的衣服,行为举止很粗暴,一副警察的样子。于是,伊安的爸爸就模模糊糊指了一个错误的方向。照那样走,绝对会走错路。
不过,在这么小的村子里,伊娜的诊所并不难找,走错路顶多只是耽搁一点时间,他们早晚还是会找到这里的。因此,伊安立刻起来穿衣服,偷偷摸摸溜出家,遵照伊布·伊娜的吩咐,跑到这里来。他和伊布·伊娜说好了,一有危险就要来警告她。
我跟他说:“很好,伊安,你做得很好。可是你现在要赶快去她住的地方,告诉她这件事。”而在这段时间内,我会赶快收拾行李,逃到诊所外面。我盘算了一下,应该可以躲在隔壁的稻田里,等警察离开。我现在还有点力气可以躲到那里。应该还可以吧?
可是伊安双手交叉在胸前,退了几步。他说:“她叫我在这里等她。”
“没错。可是她明天早上才会回来。”
“她晚上几乎都睡在这里。”他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地看着我后面黑漆漆的走廊,仿佛认定她会从诊疗室那边走出来称赞他。
“是没错,可是今天晚上她不在,真的不在。伊安,这里可能会很危险,这些人可能是坏人,要来找伊娜麻烦,你明白吗?”
可是这孩子似乎有一种天生的犟脾气,虽然我已经跟他混得蛮熟了,他还是不太相信我。他全身颤抖了一下,眼睛瞪得像狐猴一样大,然后猛然从我旁边绕过去,冲进黑漆漆的诊所里,一边大喊着:“伊娜!伊娜!”
我在后面追他,边追边把灯打开。
我一边追一边拼凑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那两个打听诊所的凶狠男人可能是巴东“新烈火莫熄”政府派来的,或是当地的警察,要不然就是国际刑警组织或国务院派来的人。不管是哪个机关派来的,反正都是萨金政权的爪牙。
如果他们是来找我的,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已经审问过了伊娜的前夫贾拉?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已经抓到了黛安?
伊安跌跌撞撞地冲进了诊疗室,额头不小心撞到了检查台凸出来的垫脚架,整个人跌坐在地上。我赶到的时候,他显然是被吓到了,正放声大哭,眼泪一颗颗沿着脸颊滚下来。他左边的眉毛撞出了一道伤口,还好不是很严重。
我把手搭在他肩上,对他说:“伊安,她不在这里,真的。她真的、真的不在这里。而且,我很确定,她绝对不会叫你留在这个黑漆漆的,而且随时都可能有危险的地方。她绝对不会,对不对?”
“嗯。”伊安说。他终于听进我的话了。
“所以,赶快跑回家,好不好?赶快跑回家,待在家里。我会对付那些坏人,然后我们明天一起回来找伊布·伊娜。这样有没有道理?”
他明明怕得要命,却还是硬要表现出一副冷静考虑的模样。“也对。”他说着,皱皱眉头。
我扶他站起来。
这个时候,诊所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轮胎压过碎石路的声音,我们又赶快蹲了下去。
我们赶紧跑到前面的柜台那边。我从竹帘的缺口偷看外面,伊安躲在我后面,手紧紧抓着我的衬衫,绞成一团。
借着外面微弱的月光,我发现车子引擎没有熄火。我认不出那是哪种厂牌的车子,不过车身黑得发亮,看起来很新。黑漆漆的车里忽然亮起了一阵火光,但很快又灭掉了,一定是有人在点烟。接着,一道更强的光亮起来,右边的车窗射出一道手电筒的强光,穿透竹帘照进来,车引擎盖的影子投映在马路对面的墙上。我们赶快把头低下去,伊安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他叫我:“帕克·泰勒?”
我闭上眼睛,发觉眼皮越来越重,几乎快要张不开了,眼帘上仿佛有光轮和金星飘来飘去。我又开始发烧了,耳朵里扬起一阵此起彼落的回音:“又开始发烧了,又开始发烧了。”仿佛在嘲笑我。
“帕克·泰勒!”
在这个节骨眼发烧真是要命。(又是一阵回音:“真是要命,真是要命……”)“伊安,到门那边去,侧门。”
“我们一起去!”
好主意。我又偷看了一眼车子的窗户。手电筒关掉了。我站起来,带着伊安沿着走廊经过那个医疗用品柜,走到侧门。门还开着,他进来的时候没有关。夜晚静得有点诡谲,充满诱惑。门外是一片压平的土地,稍远处是一片稻田,再过去是一片树林,棕榈树的黑影在月光中摇曳生姿。
诊所正好挡住了车子的视线。“直接跑到树林那边去。”我说。
“我知道路……”
“避开马路,必要的时候就躲起来。”
“我知道。我们一起走!”
“我没办法走。”我是说真的。以我目前的身体状况,想跟在一个10岁的小男生后面猛冲就像天方夜谭。
“可是……”伊安说。我推推他,叫他不要浪费时间。
他头也不回地往前冲,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在阴影中,无声无息、无影无踪,令人赞叹。我真羡慕他。接着,四下一片沉寂,我忽然听到有人打开车门,然后又关上了。
月亮几乎快要是满月了,它比之前多了一点红晕,比较遥远,看起来和我小时候记忆中的不一样。不再像是著名的图片《月亮里的男人》那样,有眼睛、鼻子、嘴巴,右眼上还有一艘宇宙飞船。月亮表面上有一块黑色椭圆形疤痕,那就是新近形成但现在已经变得十分古老的月海。有一次,巨大的陨石撞击月球,熔化了月球极地到赤道的表土,同时也减缓了月亮的环绕轨道远离地球的速度。月海就是那次撞击所留下的痕迹。
从诊所里面,我听到那几个警察猛敲大门(我猜应该是两个),猛力拉扯门上的锁,大吼大叫说他们是警察。
我心里想,该跑了,我相信自己还跑得动,虽然动作没办法像伊安那么敏捷,但至少应该跑得到田地那边,然后躲在那里,接下来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可是,我忽然想到了放在房间里的行李。手提箱里除了衣服之外,还有我的笔记本、光盘以及小小的数字内存条。此外,那几瓶透明液体正是最明确的犯罪证据。
我又回到诊所里,把门闩了起来。我光着脚,提高警觉,竖起耳朵仔细听那些警察在干什么。他们可能正绕着诊所周围盘查,也可能会再试试看能不能从前门闯进来。烧发作得越来越厉害,但我还是听得到周围的动静,不过,可能只有一部分声音是真的。
我回到房间,天花板上的电灯还是暗的,我靠着微弱的月光在黑暗中摸索。那里有两只硬壳手提箱,我打开其中一只,把我写的一大沓手稿塞进去,然后合起来扣上卡扣。我提起手提箱,身体一阵摇晃,连站都站不稳,于是我又提起另一个手提箱,让身体保持平衡,却发现自己几乎走不动了。
我踩到一个小塑料盒,差一点绊倒,原来是伊娜的呼叫器。我停下来,把手提箱放在地上,捡起那个呼叫器,塞到衬衫的口袋里,然后深深吸了几口气,又把手提箱提起来,奇怪的是,手提箱似乎变得更重了。我拼命告诉自己:你一定办得到。可惜自我催眠似乎起不了什么作用,我的脑袋仿佛变得像大教堂一样空旷,只听得到自己缭绕的回音。
我听到后门有声音。伊娜在门外面加了一副挂锁。我听到一阵金属撞击的声音和拉扯门闩的声音,好像有人拿了一支铁撬棍塞到挂锁的环孔里,想把它绞断。要不了多久,那个锁一定会被绞断,那些人会立即冲进来。
我步履维艰地走到第三扇门,伊安进出的那扇门,那扇侧门。我拉开门闩,轻轻推开门,暗中祈祷此时此刻不要有人站在门口。还好没人。那两个入侵者(假设只有两个)在后门那边。他们低声交谈,拼命想绞断那把锁。外头有轻微的风声,还有此起彼落的蛙鸣,我听不清楚那两个人在说什么。
我有办法不引起那两个人注意,跑到田那边躲起来吗?我实在没什么把握。更糟糕的是,我甚至没把握跑的时候不会跌倒。
接着,我听到一阵巨响,后门的挂锁已经被他们扯断了。我告诉自己,该鸣枪起跑了。我告诉自己,你一定办得到。我提起手提箱,光着脚冲向满天繁星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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