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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天

我被利百加叫醒了。等我睁开眼,这位温柔的犹太女子已经坐在我
的床上,并抓着我的一只手。
“勇敢的阿方索,”她对我说道,“您昨天想去见那两个吉普赛女
子,但是激流旁的铁栅栏挡住了您。我现在把钥匙带过来了。要是今天
她们再靠近城堡,我请您直接跟她们走,一直走到她们的营地。如果您
能打听出她们的一些事,然后再告诉我哥哥,我敢肯定他会非常高
兴。”
“至于我么,”她又带着种忧郁的口气补充道,“我必须置身事外,
离得远远的。这是我的命运所决定的,我的命运真是古怪啊!唉,我的
父亲啊,您为什么不肯给我平平淡淡的常人命运呢?我更想学会现实中
的爱,而不想把爱寄托在一面镜子里。”
“您说的这面镜子是指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她回答道,“您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再见,再
见。”
利百加表情很激动地走了。我不由自主地想,按她哥哥的说法,她
应该会成为天上一对双胞胎的妻子,但恐怕她很难为他们坚守自己的贞
洁。
我来到露台上。吉普赛人的帐篷比昨晚又远了一些。我从书架上取
了本书,但并没能真正看进去。我无法集中精神,心里面乱糟糟一团。
终于又到了聚餐的时间。谈话和往常一样,还是以鬼魂、幽灵和吸血鬼
为主题。我们的主人今天出现了,他说,早在古代,人们在这方面就已
经形成了一些模糊的概念,当时的说法有“恩普莎”[1],有古罗马人所说
的恶鬼,还有古代神话中吃小孩的人面蛇身女怪等等。尽管大都以哲学
家之名著称[2],但古代的秘法师完全不输现代的同行,只是他们有了哲
学家这样的名号,就极易被后人误解,后人在提到他们时,会以为他们
也是那些完全不通玄秘术的人。
隐修士提到术士西门,但乌泽达认为,那一时期最伟大的卡巴拉秘
法师应该是提亚纳的阿波罗尼乌斯[3],因为他对整个魔界里的所有生物
都有非凡的控制力。为此,他找出一本1608年由莫莱尔[4]出版的《提亚
纳的阿波罗尼乌斯传》,作者是菲洛斯特拉托斯[5]。书中使用的是希腊
文,但他阅读起来似乎毫无障碍。他照着书,用西班牙语说起了以下这
个故事:
[1] 译注:“恩普莎”,希腊神话中的一种生物,是专门吸食人血的女恶魔,女神赫卡忒
的手下。
[2] 译注:“哲学家”(philosophe)一词在古代还有“术士”的含义。
[3] 原注:术士西门,被认为是诺斯底教派某一宗的创始人(《使徒行传》8:9-24)。提
亚纳的阿波罗尼乌斯,新毕达哥拉斯学派哲学家、术士,公元97年去世。
[4] 译注:应指费德里克·莫莱尔(Fédéric Morel,1552-1630),为法国国王提供希
腊语书籍的巴黎印刷商。
[5] 原注:弗莱维厄斯·菲洛斯特拉托斯(Flavius Philostrate,175-249?),出生于
希腊利姆诺斯的诡辩家,《提亚纳的阿波罗尼乌斯传》的作者。吕基亚的墨尼波斯的故事在书
中第3卷第25章。
吕基亚的墨尼波斯的故事
在科林斯有个吕基亚人,名叫墨尼波斯。他二十五岁,才华横溢,
相貌堂堂。城里人都在谈他的故事,因为一位非常富有的异邦美女爱上
了他。不过,他与这位美女的相识纯属偶然。他第一次遇见她是在去往
坚革哩[1]的路上。刚一见面,她便娇媚地走到他身边,对他说
道:“哦,墨尼波斯,我已经爱慕您很久了。我是腓尼基人,住在科林
斯,我的家就在下一个镇子的尽头。如果您愿意光临寒舍,我会为您唱
歌助兴。您还能喝到您从未喝过的美酒。您放心,您是不会有情敌的,
我完全相信您是个正直的人,因此我要对您永远一心一意,这一点您会
看到的。”
墨尼波斯尽管是个理智的年轻人,但听到如此美丽的双唇说出如此
悦耳动听之语,实在无法抵抗,就此迷恋上自己新交的这位情人。
阿波罗尼乌斯第一次见墨尼波斯时,就仿佛雕塑家仔细打量自己的
模特。看了很久后,他开口说道:“哦,英俊的年轻人啊,您在对一条
蛇用情,同时也在受一条蛇的爱慕。”
墨尼波斯听到这话大为吃惊,但阿波罗尼乌斯又补充道:“您正和
一个并不能成为您妻子的女人相爱。不过,您觉得她是真的爱您吗?”
“当然,”年轻人说道,“她非常爱我。”
“您会娶她吗?”阿波罗尼乌斯问道。
年轻人回答道:“能娶到一个我爱的女人,对我来说是件甜蜜的
事。”
“那你们什么时候办婚礼?”阿波罗尼乌斯接着问。
“说不定明天就办。”年轻人说完便离开了。
阿波罗尼乌斯一直留意他们婚宴的消息。到了这一天,等宾客们齐
聚一堂,他走进宴席大厅问道:“办这场盛宴的美女在哪里?”
墨尼波斯回答道:“她就在附近。”
说罢,他站起身,略显羞愧。
阿波罗尼乌斯接着问道:“这些金器银器,还有大厅里的这种种装
饰,它们是属于您的,还是属于那个女人的?”
墨尼波斯回答道:“是属于那个女人的。至于我,只有这哲学家的
袍子是属于我的。”
于是阿波罗尼乌斯说道:“诸位,你们有没有见过坦塔罗斯的花园
[2],一座既存在又不存在的花园?”
众宾客回答道:“我们只在荷马的作品里见过,因为我们自己没下
过地狱。”
于是阿波罗尼乌斯对他们说道:“你们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和坦塔
罗斯的花园是一样的。所有东西都只停留在表象上,不存在任何现实。
为了让你们相信我说的是真的,我要告诉你们,那个女人是个‘恩普
莎’,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恶魔,或人面蛇身的女怪。她们可不是什
么为爱痴狂的女人,她们贪恋的,是人的血肉。她们以情欲为诱饵,来
迷惑那些她们想吞食入腹的人。”
此时,那个所谓的腓尼基女子过来说道:“您这套话还可以编得更
漂亮点。”
她看起来显然是有点动怒了,开始痛骂所有的哲学家,称他们都是
脑子不正常的家伙。不过,随着阿波罗尼乌斯刚才那番话说完,金制、
银制的餐具便一件件消失了。厨师,还有负责斟酒的人,也突然间不见
了踪影。此时,女魔头无可奈何,只得摆出副可怜的模样,边哭边求阿
波罗尼乌斯别再折磨她了。但阿波罗尼乌斯并不罢休,一定要逼她露出
原形,最终,她只得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她之所以让墨尼波斯享尽情
欲上的欢愉,只是为了今后能顺利地吃他,她喜欢吃最英俊的年轻男
子,因为他们的血对她来说是最好的营养品。
“我觉得,”隐修士说道,“她要吃的是墨尼波斯的灵魂,而不是他
的肉体,这个‘恩普莎’恐怕只能算个迷色狂魔。但我想不明白,阿波罗
尼乌斯说的那些话怎么能产生如此巨大的能量。毕竟他不是基督徒,他
不可能使用教会传授给我们的那些绝招儿;此外,就算在基督诞生前,
哲学家可以有办法驯服恶魔,但随着十字架的降世,一切神谕均告终
结,那么,偶像崇拜者拥有的其他超凡能力更没有理由保留。因此我认
为,哪怕是道行最浅的魔鬼,阿波罗尼乌斯也远远没有办法驱赶。他甚
至在最低等的幽灵面前也讨不到便宜,因为这种种妖魔鬼怪都是带着神
的许可重回大地的。它们每次出现,都是为了督促世人参与弥撒。以此
为据,世上只存在异教的时候,应该并没有什么妖魔。”
乌泽达的看法与隐修士截然不同。他认为,尽管个中缘由可能有所
差异,但当时的异教徒和现在的基督徒一样,都会受到幽灵的侵扰。为
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他拿出本小普林尼[3]的《书信集》,读起以下这篇
故事[4]:
[1] 译注:坚革哩位于科林斯东部约13公里,两千年前是热闹的港口。
[2] 译注:坦塔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宙斯之子,因行恶被诸神打入地狱。他在地狱的花园
中,水就在身边流淌,但他永远喝不到,果实就在身边的果树上,但他永远吃不到,他的头顶
上还吊着块大石头,随时会掉下来将他压得粉碎。
[3] 译注:小普林尼(Pline,61-113或115),罗马帝国元老、作家。养父为老普林尼。
[4] 原注:第7卷,第27封信。
哲学家阿特那哥拉斯的故事
过去,在雅典有座非常大的、能住下很多人的房子,但这房子名声
不好,因此很少有人住。据说,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房子里的人会听
到铁与铁的摩擦碰撞声。假如竖起耳朵仔细分辨,应该听得出是铁链拖
地的声音。声音从远处传来,然后越来越近。紧接着,会出现一个长者
外形的幽灵。他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长长的胡须,头发乱
蓬蓬地竖立着。他在走动时,会用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方式晃动铐在双
手和双脚上的铁链。这幽灵现身的可怕场景不论被谁见到,都必然会使
他从此难以成眠,而失眠又会引发其他一系列病症,最终酿成各种极其
悲惨的结局。因为即便到了白天,幽灵不再出现,但那一幕留给人的印
象实在太深,见过幽灵的人眼前会一直浮现他的影子。造成恐惧的源头
固然暂时消失了,可恐惧感本身始终保持着当时的威力。最后,这房子
成了废弃之所,彻底沦为幽灵占据的地盘。于是有人在房前放了块告示
牌,征求租客或买家,指望某位不了解此处险恶状况的人能接手这间凶
宅。
哲学家阿特那哥拉斯正巧在此时来到雅典。他看见这块告示牌后便
询问起价格。价格低得离奇,令他不禁心生防备。他四处打听,知道了
凶宅里的故事,但并没有因此取消交易,反倒二话不说地交了租金,住
进房子。天色将黑时,他来到靠正门的一间屋内,命人摆放好床,再点
上灯火,将他的笔记本找出来给他。随后,他就让随从退入房子的里
院,他独自待在屋内。为避免胡思乱想而臆想出一些本不存在的幽灵,
他集中精神,眼睛盯着自己的笔记本,开始提笔写文。
夜幕初降时,这房子和附近各处并没有什么不同,也是静悄悄的。
但没过多久,阿特那哥拉斯就听到了铁的撞击声和锁链的摩擦声。他并
没有抬头张望,手中的笔也没有停,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可以说,他
这是在竭尽全力将所有声音挡出耳外。
声音越来越响,仿佛就是从他房间的门口传进来的,最后甚至直接
进了屋。他抬起头,一眼便看到幽灵,那模样跟别人向他描述的完全一
致。幽灵站着看他,并冲他勾起了手指,仿佛在叫他过去。阿特那哥拉
斯摆手向他示意,让他稍等片刻,接着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写他的文章。
幽灵便重新用他的铁链制造各种噪声,声音在阿特那哥拉斯的耳边回响
不绝。
阿特那哥拉斯再次抬起头,只见幽灵又在用手指召唤他。他站起
身,拿了灯,跟在幽灵身后走了。幽灵走起路来步履缓慢,仿佛铁链的
重量使他举步维艰。等到了房子的前院,幽灵突然不见了踪影,把我们
这位哲学家一人留在那里,哲学家于是在地上拾了些草和叶子,堆在幽
灵不辞而别的地方,以作标记。第二天,他去找当地的官员,请他们下
许可令挖掘那个地方。官员照他的要求做了。结果,在那个地方,人们
挖出了一堆套在锁链里的枯骨。看起来,因为时间久远,加上土质潮
湿,尸首上的肉已经完全腐化分解,所以只剩下和锁链连成一体的骨
头。人们把遗骨整理妥当,由市政府出面负责安葬。世人对这位死者的
最后义务既然已尽,那房子便重回安宁,再无异事烦扰。
读完这段故事后,秘法师又补充道:“可敬的神父啊,幽灵是什么
时代都会出现的,隐多珥的巴托伊弗[1]的故事就是明证。而且,不论什
么时候,秘法师总是有能力让幽灵出现。不过我也得承认,妖魔鬼怪的
世界里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假如我敢贸然定论,那么,吸血鬼便是其
中的一项新发明。我认为吸血鬼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匈牙利的和波兰的
吸血鬼,他们本是僵尸,到了夜里会钻出坟墓,吸活人身上的血;另一
类是西班牙的吸血鬼,他们本是卑劣的恶鬼,只要需要,便随意找具尸
体,为其造出各种形态,使其暂时复活,随后……”
我已经听出秘法师的话要往哪里引了,于是站起身,离桌而去,动
作甚至做得有些过于突兀。接着,我便来到露台。我在露台上待了不到
半个小时,就看见之前的那两位吉普赛女郎,她们似乎正朝城堡走来。
从这个距离望去,她们真是像极了艾米娜和齐伯黛。我当即决定,要让
我那把钥匙派上用场。我回房间取出斗篷和剑,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转
瞬间便来到栅栏旁。但打开栅栏后,最难的一关才真正出现,因为我还
必须跨越激流。为此,我只能抓住露台底墙外被人特意放置的一排铁
棍,身体贴在底墙上面,一点点往前挪。最后,我这样挪到一片布满石
头的河床前。我于是放开铁棍,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一直跳到
激流的对岸。此时,我差不多是和那两个吉普赛女郎面对面了,原来她
们并非我的表妹。不过,她们的举手投足不但有异于我的两位表妹,也
和她们本民族女子的通常气质有别。看起来,她们似乎是在故意扮演某
种角色,并尽力模仿这一角色的特征。她们一见到我,便说要给我看看
命势。其中一个拉开我的手掌,另一个一边装作从我的手上看透了我的
未来,一边用她的土话对我说道:“啊!骑士,que vejo en vuestra bast?
Dirvanos kamela,ma por quien?Por demonios!”
这几句话的意思是:“啊!骑士,我在您手上看到了什么?很多很
多爱啊,不过爱的是谁呢?爱的是魔鬼。”
诸位可以想见,吉普赛女郎用她们的土话说“Dirvanos kamela”,我
刚听到时绝不会明白意思指的是“很多很多爱”。她们费了很大气力,才
算向我解释清楚。接着,她们一人抓起我的一条胳膊,把我拖到她们的
营地,将我介绍给一位气色很好、看起来仍然保持着青春活力的长者。
她们对我说,这位长者是她们的父亲。
长者以一副略带狡黠的神情向我问道:“骑士大人,您清不清楚,
您周围的这群人,属于一个被整个国家非议的族群,您难道对我们一点
都不害怕吗?”
听他说出“害怕”这个词,我不由得将手放在腰间的剑柄上。
但老首领和蔼地向我伸出手,对我说道:“对不起,骑士大人,我
并不想冒犯您。我不但远不想冒犯您,还想邀请您和我们一起住上几
天。假如您有兴趣观赏这一带的山景,那么,无论是最美的还是最恐怖
的山谷,我们都可以带您领略一番,您可以欣赏到最秀丽宜人的景致,
也可以感受一下这附近被人称作‘惊悚妙境’的地方;您假如喜欢打猎,
也可以从容地享受您的爱好。”
我欣然接受他的邀请。毕竟,秘法师的长篇大论已经开始让我有点
厌烦,在他城堡里的寂寥生活也使我心生倦意。
于是,吉普赛长者将我带进他的帐篷,并对我说道:“骑士大人,
在您和我们共度的这段日子里,这个帐篷就是您的起居之所。我会在紧
邻的地方再搭个帐篷,自己睡在里面,这样可以最好地保障您的安
全。”
我回答长者说,我已有幸成为瓦隆卫队的上尉,因此,靠我自己的
剑,我就足以保护自己了。
我这个回答让他哑然失笑,他对我说道:“骑士大人,和我们打交
道的那帮强盗,他们拿火枪射击的时候,可不管打死的是瓦隆卫队的上
尉还是别人。不过,只要我们跟他们打好招呼,您哪怕脱离我们的大部
队独自行动,也是没有问题的。目前还是小心谨慎,别去招惹他们为
妙。”
长者说的确实有道理,我那硬充好汉的言辞让我产生了几分羞愧。
整个傍晚,我们在营地里四处闲逛,与一个个年轻的吉普赛女郎攀
谈。在我看来,她们算得上是这世上最疯狂也最幸福的女人。一圈逛下
来后,有人为我们送上晚饭。用餐的地点在首领帐篷边的一棵角豆树
下。我们伸直双腿坐在几张鹿皮上,餐布是一块借用了摩洛哥革制作工
艺的水牛皮,菜全都放在上面。这些菜道道堪称佳肴,以野味为主。首
领的两个女儿亲自斟酒,但我还是选择以水代酒。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
有座山头,我喝的水就来自这山里的山泉。首领兴致很高,一直谈个不
停。我经历的奇遇他看起来已有耳闻,他提醒我说,将来恐怕还有新的
奇遇等着我。
最后到了就寝的时间。我的床已在首领的帐篷里布置妥当,帐篷入
口处还有个侍卫为我守夜。不过,快到午夜十二点的时候,伴随着一阵
惊颤,我从梦中醒过来。接着,我感到我的被子两边都被人掀了起来,
有人紧贴在我身边睡下了。“老天啊,”我暗想道,“难道明天我醒来的
时候又是和两个吊死鬼在一起吗?”
不过,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我猜测,这或许是吉普赛人的一
种待客方式。对于像我这般年纪的军人来说,这点小事都忍受不了是不
应该的。于是,我开始确信自己没有和两个吊死鬼睡在一起,在这种信
念中,我渐渐进入梦乡。
[1] 原注:隐多珥的巴托伊弗,这是普林尼给《撒母耳记》(上28:7-19)中无名女巫设
定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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