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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天

众人早早聚到一起。吉普赛人首领有了空闲,便如此这般地接着讲
起他的故事:
吉普赛人首领的故事(续)
西多尼亚公爵夫人对我讲述了她父亲的故事后,连续几天没有出
现,一直是拉希拉尔达带着篮子来看我。她还告诉我,多亏我舅公德亚
底安修士弗莱·赫罗尼莫·桑特斯长期以来的信誉,我的事已得到妥善的
处理。实际上,我偷偷逃走倒让大家更省心、更易操作。宗教裁判所的
裁决中只提到我行为失当,给予我悔罪两年的惩罚,整个裁决书连我的
全名都没有写,只用了姓名各部分的首字母指代。拉希拉尔达还转达了
我姨妈达拉诺萨对我的交代,她让我在外面藏身两年,而她本人会回到
马德里,处理农场的收入,也就是我父亲指定用来为我提供抚养费的那
个农场。
我问拉希拉尔达,按她的看法,我是不是必须在目前这个地窖里熬
上两年。她回答我说,这里或许是最安全的地方,此外,为了保障她本
人的安全,她也希望我能接受谨慎的方案。
第二天来的是公爵夫人,这让我感到很高兴,因为与那位高傲的奶
妈相比,我更喜欢的人是她。另外,我也很想知道她故事的后续发展。
在我的询问下,她如此这般地说起来:
梅迪纳·西多尼亚公爵夫人的故事(续)
我很感激我父亲,他将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事都告诉了我,这是对
我莫大的信任。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五,我再次把西多尼亚公爵的信找出
来交给他。他没有再为我读信,此后也不曾读过,但他还是常和我谈论
他这位朋友,因为其他任何话题都不能激起他同样的兴趣。
过了段时间,有位女士来看我,她是一位军官的遗孀。同时,她还
是公爵一位下属的女儿,她想申请使用西多尼亚公爵名下的一块封地。
我还从未做过任何人的保护人,能有这样一个机会给别人担保,我感到
非常开心。我写了份申请书,以非常清晰明确的方式,阐述这位遗孀应
得的权益。我将文章交给我父亲看,他非常满意,然后便直接寄给公
爵。我向您保证,他这么做完全在我预料之中。公爵很和善地满足了遗
孀的要求,并给我写了一封信,对我在论述中体现出的理性大加夸奖,
他认为,这远远超出了我这个年龄的平均水平。
我于是就有了一个直接和他通信的机会,而我的才智再一次得到夸
奖。当然,我确实一直在花时间用心培养我的才智,拉希拉尔达也一直
帮助我、启发我。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度过十五岁的生日,进入十
六岁的花季。
有一天,我正待在我父亲的房间里,突然听到大街上传来一阵喧
哗,仿佛是一群人围起来高声欢呼。我跑到窗边,只见人头攒动、热闹
非凡。在人群的引导下,一辆镀金马车凯旋般地驶过来,我注意到,车
上刻着和西多尼亚公爵封印一样的纹章。
一大群绅士、随从急忙簇拥上去,将车门打开,马车里走出来一位
相貌堂堂、气宇不凡的男子。他穿着卡斯蒂利亚的传统服装,也就是被
我们朝廷刚刚摒弃的旧样式:拉夫领、短外套、插着羽翎的帽子,而他
胸前光芒四射的金羊毛图案镶钻胸饰,更是将这一身打扮烘托得异常华
美。
我父亲也跑到窗前。“啊,是他,”他高声叫道,“我知道他一定会
来的!”
我退回到自己的房间,直到第二天才与公爵见面。不过,此后我就
每天都能遇见他,因为他几乎就没离开过我父亲的官邸。
但很快公爵又被紧急召走,去处理一桩非常重要的事务。阿拉贡地
区新增多项赋税,引发了轩然大波,公爵要赶赴当地平定局面。在建章
立制方面,阿拉贡王国有一些非常特殊的做法,其中就包括“天生贵
族”。当年,这个称号对应的是卡斯蒂利亚王国的最高贵族。西多尼亚
家族便是最古老的“天生贵族”之一,这样的身份足以保证公爵在家乡受
到极高的礼遇。不过,他受人爱戴,主要靠的还是他自己的人格魅力。
公爵到萨拉戈萨后不辱使命,成功地将朝廷的意愿与当地民众的利益调
和一致。他有了自行挑选一份犒赏的权利,但他只要求休一段时间的
假,想借此机会尽情领略祖国的大好河山。
公爵是个性格非常坦率的人,从不掩饰和我交谈时的愉快感受。当
我父亲的其他朋友在定夺国事时,他几乎总是和我单独待在一起。西多
尼亚向我坦承,他有嫉妒的毛病,偶尔还有暴力倾向。总的来说,他和
我聊天时,几乎始终只有两个话题,要么是他自己,要么是我。当一个
男人和一个女人总是这样对话时,两人的关系必然会很快变得越来越亲
密。因此,有一天父亲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告诉我公爵向我求婚时,
我并没有觉得这是件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奇事。
我回答他说,我不必再花时间思考了,因为公爵被他朋友的女儿深
深吸引,这本是我早已预料到的事。至于涉及的一些问题,不论是他的
性格,还是我们两人的年龄差距,我也早已经考虑清楚了。“但是,”我
补充道,“西班牙的最高贵族都是内部通婚的,要是我和他成亲,别人
会用怎样的眼光看待?说不定,其他的最高贵族今后在和公爵说话时,
称呼语不会再用‘你’。他们在表达不认同、不欢迎的态度时,往往以此
作为第一步暗示。”
“这个意见,”我父亲对我说道,“我也向公爵提出了。他回答我
说,只要您同意就没有问题,别的事由他来负责处理。”
西多尼亚此时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听完我们的对话,他带着羞
涩的神情出现了,这与他平日里的英风豪气形成极大的反差。我被打动
了,没有再让他多等,正式接受了他的求婚。我的表态让家里另两个人
无比欢喜,我实在难以找到合适的言语,向您描述我父亲喜不自胜的样
子,拉希拉尔达同样也笑逐颜开。
第二天,公爵将马德里所有的最高贵族邀请到一起共进午餐。等所
有人都进了他的官邸,他请众人落座,然后对他们这样说道:“阿尔
巴,我的话是说给你听的,我将你看作我们当中的第一号人物,这倒不
是因为你的官邸比我的官邸豪华,而是向你姓氏代表的那位英雄表达敬
[1]
“为了体现互尊互爱,我们有一种成见,只愿在最高贵族的家庭中
选择妻室;当然,要是我们当中有谁因为贪恋钱财或者沉溺邪淫,才与
社会地位较低的人结婚,那我肯定会蔑视他。
“我现在要向各位陈述的情况则完全不同。诸位都知道,按照阿斯
图里亚斯人自己的说法,他们‘和国王一样高贵,甚至还要胜过国王一
点点’[2]。尽管这种说法有些夸张,但他们的贵族头衔大部分在摩尔人
时代之前就已存在,因此,他们有权认为自己是欧洲最优秀的绅士,这
一点毫无疑问。
“在莱昂诺尔·德·巴尔·弗洛里达的血脉里,流淌的是最纯正的阿斯
图里亚斯人的血液!除此之外,她还有世间最稀有的种种美德。我认
为,与她成亲,只会为一个西班牙最高贵族的家庭增添荣耀。我现在向
大厅当中扔一只手套,如果哪位有不同的意见,请他将这只手套拾起
来。”
“我会去拾的,”阿尔巴公爵说道,“不过拾完之后我是要还给你
的,而且我要向你道贺,祝贺你拥有如此美妙的婚姻。”接着他拥抱了
公爵,其他的最高贵族也纷纷效法。
这一幕场景是我父亲转述给我听的,但他说完后又略带忧伤地补充
道:“我这位西多尼亚老兄就是这样说服他那帮贵族的,但我也有点担
心,他的暴力倾向恐怕并没有改好,我亲爱的莱昂诺尔,将来你千万不
要冒犯他。”
我之前坦白告诉过您,我是个在一定情况下会滋生骄傲情绪的人。
不过,既然我已经见惯了我喜欢见的大场面、大人物,骄傲的情绪得到
了满足,我也就很快摆脱了这个毛病。我成了西多尼亚公爵夫人,心中
洋溢着种种最甜蜜的感受。私下里看,公爵是个比任何人都可爱的普通
人,因为他也是最多情、最会爱别人的人。他善心常存,始终和气待
人。他身上无时无刻不流露着一种亲切、温柔的感觉,他的容貌与神情
深深映射出他那颗天使般的心灵。不过,他的五官偶尔也会因为某个严
肃的举动扭曲变形,此时他的模样就非常可怕,会让我胆战心惊,不由
自主地联想到他杀死范·伯格的那一幕场景。当然,能让西多尼亚生气
的事是非常少的,而且,我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抬足,都能让他感到
极为快乐。他喜欢看我做事,听我说话,我只要稍有点想法,他就能清
楚地猜到。我本以为,他这样爱我已做到极致,没想到,女儿出世后,
他对我的爱进一步加深,这也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无比幸福。
我产后下床的那一天,拉希拉尔达来找我。她对我说道:“我亲爱
的莱昂诺尔,您现在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了,您的生活也非常幸福。您
已经不再需要我了,我现在要顺应天职的召唤,到美洲去。”
我想挽留她。
“不,”她对我说道,“我必须到那里去。”
几天后,她就出发了。随着她的离去,我此前拥有的幸福也戛然而
止。我刚刚向您描述的这段似天堂般快乐的时光,它是不会长久的。因
为很显然,人间的生活怎么能容得下这么多美好。今天我已经没有心力
再向您描述我的不幸遭遇了。再见,年轻的朋友,明天我再来看您。
年轻的公爵夫人的故事让我非常感兴趣,我很想尽快听到后文,想
弄清楚,为什么喜乐无边的生活最终会演变成不幸的惨剧。我在想这些
事情的同时,脑海中又跳出拉希拉尔达的话,她说我未来两年都应该躲
在地窖里,这完全不是我能接受的方案,我开始做起逃跑的打算。
公爵夫人给我带来了食物。她双眼通红,看起来应该哭了很久。但
她对我说,她觉得自己已具备充足的心力,可以向我讲述她的不幸遭遇
了,她于是如此这般地讲下去:
我对您说过,拉希拉尔达在我身边做的是陪媪的工作。为填补她的
空缺,有人帮我请了一位名叫堂娜门西亚的女士。她三十岁了,但姿色
不减,也受过一定的文化教育,因此,我们在举办社交活动时,偶尔也
会带着她一起参加。在这些场合,她的行为举止有时会让外人猜想,她
是否爱上了我的丈夫。听到这样的传言我只是一笑了之,并不放在心
上。此外,门西亚也一直在努力讨我的欢心,特别是她还尽自己所能来
了解我。她常常会和我谈一些略有些轻佻的话题,或是告诉我城里的一
些奇闻怪事。好几次,我按捺不住地告诉她,不要再往下讲了。
我是自己给我女儿喂奶的。很幸运,在她断奶的时候,您接下来将
要听到的这些可怕的事一件还没有发生。我遇到的第一桩不幸,是我父
亲去世。他染上一种急性病,病情发作迅猛,他是在我的怀里断气的。
临终前,他为我和我的丈夫献上祝福,完全没有料到后来发生在我们身
上的种种悲剧。
不久之后,比斯开省发生叛乱。公爵受命平息事端,我一直陪他来
到布尔戈斯。我们在西班牙各省都有土地,在几乎每座城市都有房产。
不过,在布尔戈斯,西多尼亚家族只拥有一幢位于城区一法里外的别
墅,也就是您现在所处的地方。公爵把我和我所有的随从都安置在这
里,然后独自奔赴目的地。
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刚进家门,就听到院子里有异常的动静。
有人向我报告,他们抓住一个小偷,而且用石头把他给砸昏了。不过,
这小偷是个长得非常帅气、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话音未落,另几个家仆
已经将被抓的人带到我的面前,我一眼认出,此人正是埃莫西多。
“哦,天啊!”我叫起来,“他不是小偷,他是在我外祖父家里长大
的一个小伙子,是为阿斯托尔加家族效力过的仆人。”
随后,我交代我的管家,请他将这个小伙子带回自己的房间,提供
最好的照料。我甚至觉得,我把他是拉希拉尔达儿子的身份都明说了出
来。不过,究竟有没有说,我现在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第二天,堂娜门西亚告诉我,这个小伙子发了高烧,不断地说胡
话。在胡言乱语中,他提了很多次我的名字,还带着浓情厚谊说了很多
事情。
我警告门西亚,要是她再敢跟我说这种话,我就把她赶出家门。
“那我们走着瞧呗。”她回答我说。我命她从此在我眼前消失。
第二天,她先是请人带话,求我饶恕她,随后又自己跑到我面前下
跪。我原谅了她。
过了一个星期,门西亚搀着埃莫西多来见我。我当时正独自在房间
里,我看到,埃莫西多显得非常憔悴、非常虚弱。“我奉您的命过来
了。”他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我惊讶地看了一眼门西亚,但我不想让拉希拉尔达的儿子伤心,便
让他坐到离我几步远的一把椅子上。“我亲爱的埃莫西多,”我对他说
道,“自我们分别后,您母亲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您的名字,我想知
道,这些年来您都有过什么样的经历。”
埃莫西多气弱声嘶地开了口,他是如此这般地讲述自己的故事的:
[1] 原注:阿尔巴公爵(1507-1582),镇压尼德兰革命的低地国家总督。
[2] 原注:阿斯图里亚斯的贵族自称源自西哥特人,因此比哈布斯堡家族的历史要古老得
多。
埃莫西多·希拉尔多的故事
我们的船扬帆起航了,再想回到故土的海岸,已是绝无可能的幻
梦。此时,我想到我母亲将我赶走时的模样,即便不能说是残忍,也至
少可以说是太过严厉,我完全不能理解其中的缘由。过去我被明确告
知,我是您的仆人,而我也竭尽所能地为您热忱效劳。我从未做过任何
不顺从您的事。所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会像犯了弥天大错一样被逐
出您的家门呢?想得越多,我就越糊涂。
在海上的第五天,我们误闯进堂费尔南多·阿鲁德斯的舰队当中。
对方冲我们高喊,让我们绕到旗舰后面去。我顺着旗舰那挂满各色旗帜
的镀金栏杆向上望去,只见堂费尔南多衣着华丽,身上挂满勋章,他手
下的那帮军官正一脸崇敬地簇拥在他周围。他举着只扬声器,问我们在
海上这段时间都遇到过什么。问了几个问题后,他命我们给他们开路。
我们的船从旗舰边驶过时,船长对我说道:“这就是侯爵的气派啊。不
过,他刚出道时,也就和那个打扫船舱的见习水手一样。”
埃莫西多说到此处,颇为尴尬地看了好几眼门西亚。我想我理解了
他的意思,他是担心有些话不方便当着她的面说,我于是让门西亚暂时
离开。我这么做,只是考虑到我和拉希拉尔达之间的友情,我压根儿没
有想过,这一举动竟会遭人猜疑。门西亚离开后,埃莫西多便如此这般
地接着说起来:
夫人,我们出世后,吃的第一份食物来源是相同的。我觉得,或许
是出于这个原因,我对您产生了一种同理心式的心理反应。所有事情,
我都会为您着想,或是只通过您的角度考虑问题。总之,每当这种反应
出现时,它都必定与您相关。船长告诉我,堂费尔南多是从见习水手变
成侯爵的。我想起来,您就是侯爵的女儿。那么,要是有朝一日我自己
也能变成侯爵,那必定会是件再好不过的事了,我便追问堂费尔南多是
怎么做到这一点的。船长回答说,他是凭借一次次建功立业,一步步从
底层爬上来的。听完此话,我当即决定,我要做个水手,然后努力在工
作中锻炼自己,争取早日实现抱负。船长原本是受托照顾我的,对我的
想法自然极力反对。我不顾他的阻挠,坚持己见,等我们抵达韦拉克鲁
斯的时候,我已成了一个相当优秀的海员。
我父亲的房子在海边。我们划着小艇去找他。我父亲迎接我的时
候,身边围着一群混血少女,他让我一个接一个地和她们拥抱。她们一
边跳舞,一边用各种方式挑逗我。这一晚,我是在无休无止的疯狂嬉闹
中度过的。
第二天,韦拉克鲁斯的市长派人告诉我父亲,他现在的这种房子是
不能留儿子长住的,他必须把我送到德亚底安修会的学校读书。我父亲
尽管深感遗憾,但还是照做了。
在学校里,给我们上课的那位神父为了激励我们学习,常和我们谈
起时任第二国务秘书的坎波斯·萨莱斯侯爵。起初,他也只是个穷学
生,但凭着专心学习,最终飞黄腾达。我发现了一条能成为侯爵的新途
径,便怀着极大的热情学习了两年。
韦拉克鲁斯的市长换了人,新上任的这一位处事原则不再那么古
板。我父亲觉得可以试试运气,便将我接回家中。
我重新被那群嬉闹的混血少女包围,我父亲还鼓励她们用无数种方
式来纠缠我。这样的胡闹行为我是断不能欣赏的。不过,在勉力应付的
同时,我也一下子开了窍。此前无数不能理解的事,我全都懂了。最
终,我也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被逐出阿斯托尔加[1],来到如此遥远的地
方。
于是,我的内心也开始产生变化,而这称得上是一种极为不幸的变
化。一些新的情感在我心中萌生、发展,它们唤醒我的记忆,让我回想
起儿时的游戏,让我意识到我失去的幸福有多珍贵。我仿佛又看到阿斯
托尔加那一片片我曾与您追逐奔跑的花园,而那些尽显您善良品质的往
事也依稀在我眼前重现。我薄弱的理智同时遭遇太多敌人的攻击,已无
力支撑下去,而我的身体也出现了问题。医生们说,我染上了慢性发热
的病。我本人虽然并不觉得自己是个病人,但我的感觉器官开始严重失
调,我常会看到一些并不在我眼前的东西,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夫
人,在我神志迷乱的想象中,最常出现的是您的幻影,但那并不是您如
今的模样,基本上还是保持着我和您分别时您的样子。夜里,我总会在
惊颤中醒来,您仿佛穿透了夜幕,光芒四射、神采奕奕地出现在我面
前。就连我出门的时候,田野里的声音也似乎是在一遍遍呼唤您的名
字。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您就在我的眼前穿越原野。我仰望天空,想问
上苍,究竟我的痛苦到何时才是尽头,但突然间我又在云端看到您的脸
庞。偶然间,我发现有一座教堂能缓解我的痛苦,特别是在那里祈祷
时,我能感觉轻松不少。最后,我把白天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这虔诚的庇
护所里。
有一天,一位通过不断悔罪赎清往日过失的教士走到我身边,对我
说道:“我的孩子,你的灵魂沉浸在一种无边无际的深爱中,但这份爱
并不适合此世。来我的房间吧,我会为你指引通往天国的路。”
我跟着他去了。我看到,他的房间里有各种苦修时穿的粗毛衣服,
还有其他的一些苦修辅助工具,但这些物品并没有让我感到多么可怕。
与他的修行之苦相比,我承受的痛苦固然形式有别,但同样深重。这位
教士给我读了几段《圣徒传》。在他的许可下,我把书借回家,然后花
了一夜时间读完。我的脑子里充满各种新的理念。在梦中,我看到天国
之门为我敞开,我还看到一些天使,他们真的都和您有几分相似之处。
您和梅迪纳·西多尼亚公爵结婚后,消息也传到韦拉克鲁斯。当
时,我已有一个酝酿很久的想法:我要全心投入到宗教生活中去。日夜
为您祈祷,为您求得此世的幸福、彼世的救赎,将成为我的快乐之源。
我那虔诚的老师对我说,美洲的修道院很不严谨,他建议我去马德里的
一家修道院做初学修士。
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父亲。我虔诚信教,原本就是让他一直很不开
心的事,但他也不敢直截了当地反驳我,于是,他请我少安勿躁,至少
等我母亲来之后再做决定,因为不久她就会与我们团聚。我对他说,我
已不再有地上的父母,天上才是我的家。听了这话,他一言不发。我接
着去找了市长,他对我的计划大加夸奖,然后给我安排了第一班船出
发。在毕尔巴鄂上岸后,我听说我母亲就是从这里坐船去的美洲。我之
前已对您说过,教会介绍我去的地方是马德里,于是,我就踏上通往那
里的路。经过布尔戈斯时,我得知您住在这座城市附近。我产生了一个
心愿,我希望能在放弃世俗生活前,再与您见上一面。我觉得,万一真
能见到您,未来在为您求救赎时,我会更加虔诚、更加投入。
就这样,我走上通往您别墅的路。看到第一个院子,我就走进来。
我本指望能见到某位相识的老仆人,也就是您在阿斯托尔加的时候就服
侍您的人,因为我知道,他们后来还一直跟着您。我希望求这个熟人帮
忙,让他给我找个地方,让我在您上马车的时候能远远看到您,因为我
只想看到您,而不想在您面前出现。
但来来往往的都是我不认识的人,我开始感到,自己站在那里非常
尴尬。我看到一扇敞开的门,随后就走进一个空无一人的房间。接着,
我误以为见到了一个我认识的人。我走出房间找他,结果被人用石头砸
倒在地……夫人,我能看出来,我的故事让您内心产生了强烈的震
动……
“我可以向您保证,”公爵夫人对我说道,“埃莫西多这番虔诚的胡
言乱语只引发了我的怜悯之情。”随后,她又如此这般地说下去:
不过,在他提到阿斯托尔加的花园、提到我们儿时游戏的时候,往
日的幸福回忆,眼下的幸福感受,还有突如其来的对未来的担心,交织
成一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杂着甜蜜和忧愁的情感,涌上我的心头,
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感到,泪水浸湿了我的眼眶。
埃莫西多站起身,我以为他是要吻我裙子的下摆,但他弯起双膝,
头垂下来抵住我的头,然后张开双臂,非常用力地将我抱在怀里。我扭
开头,目光恰好停留在一面镜子上,镜子里出现了门西亚和公爵的身
影,但公爵满脸愤怒的表情令人感到极度恐怖,他那扭曲的五官也让人
几乎无法认出他来。
不寒而栗的感觉让我的感官失灵了。我抬起眼睛又看了一遍镜子,
但这一次什么也没看到。我从埃莫西多的臂膀中挣脱出来。我喊人过
来,门西亚应声而入。我命她照顾好这位再度陷入昏厥的小伙子,然后
转身走进一间内室。此前我看到的那幅幻象让我极度不安,但旁人向我
保证,公爵肯定没有回来。
第二天,我派人去打听埃莫西多的身体情况,收到的回话是他已经
不在我家了。
三天后,我正准备上床睡觉,门西亚给我带来一封公爵的信。信中
只有这样一行字:
堂娜门西亚让您做什么您就做什么。这是我作为您的丈夫也是
您的法官对您的命令。
门西亚用一块手帕蒙住我的双眼。接着,我感觉到有人抓住我的胳
膊,我随后就被带到现在这间地下室里。
我听到铁链的声音。我取下蒙在脸上的布,看见埃莫西多,铁链套
住他的脖子,将他拴在您现在靠着的这根柱子上。他两眼无神,面色极
度苍白。
“是您吗?”他气息奄奄地问我,“我现在和您说话非常吃力,他们
不给我水喝,我的舌头一直紧贴着上腭。看来,我不会再受多久的磨难
了,要是去了天国,我会在那里说您的故事。”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您现在看到的这面墙的缝隙
里射过来,击中埃莫西多的一只胳膊。他高喊一声:“我的上帝啊,请
原谅杀害我的这些刽子手吧!”
第二声枪响又从同一个地方传过来,但我不知道子弹射到了哪里,
因为我已经完全失去知觉。
等我清醒后,我看到我被女仆簇拥在当中。看起来,她们什么情况
也不知道,她们只是对我说,门西亚已经离开我的家。第二天早上,我
丈夫身边的一位武侍带来口信,说我丈夫正赴法国履行一项机密任务,
要到几个月后才能回来。我就这样过起形单影只的生活,但也重新拾起
勇气。上帝是我们的最高审判者,我相信他会对我的事做出公允的判
决。我把自己的所有精力都用来照顾女儿。
三个月后,拉希拉尔达回来了,她是从美洲回来的。一到西班牙,
她先去了一趟马德里,到埃莫西多本应该做见习修士的修道院找他。她
没有找到儿子,便去了毕尔巴鄂。她四处打听,顺着儿子当时走过的
路,一路来到布尔戈斯。我担心,我要是告诉她真相,她会伤心过度,
便只含含糊糊地向她透露了部分情况。但她还是想尽办法,最终迫使我
将所有事实和盘托出。
您知道,这个女人性格刚强,脾气也很火暴。当时,她满腔怒火、
愤恨不已,所有能让人撕心裂肺的可怕情绪,她全感受了一遍。我自己
也难受到极点,实在无力帮她减轻痛苦。
有一天,拉希拉尔达把她的房间重新收拾了一遍,然后发现地毯下
藏着个暗门。就这样,她一直走进地窖。在地窖里,她很快认出拴过她
儿子的那根柱子,柱子上还残留着血迹。她近乎疯狂地跑来见我。在那
以后,她常常将自己的房间反锁起来,一个人闷着不出门。不过,我认
为,每到此时,她其实都是在这悲凉的地下室里,静心思索复仇的计
划。
一个月后,有人向我禀告,公爵回来了,我带着种平静的姿态等候
他的到来。他进屋时神态也很平和,或者说是故作镇定。他抱着我的女
儿爱抚了一番,随后命我落座,自己则跟着坐到我的身边。
“夫人,”他对我说道,“今后我究竟该用什么方式与您相处,我考
虑了很久。我想我是不会做出任何改变的。您照旧在我的房子里住,别
人照旧毕恭毕敬地服侍您,表面上,我也会照旧从各方面向您表达尊
重。但这一切只能维持到您女儿年满十六岁的时候……”
“等我女儿年满十六岁后,我会受到怎样的对待?”我问公爵。
就在此时,拉希拉尔达端来一杯巧克力,我顿时意识到,巧克力里
面可能下了毒。但公爵很快就开口回答我说:“等您女儿年满十六岁,
我会对她说:‘我的女儿,您的模样让我想起一个女人,我现在要对您
讲讲她的故事。她有着美丽的外貌,她的心灵看起来比她的外貌更美,
但她的种种美德都是伪装出来的。因为非常会做表面文章,她成功地攀
上高枝,办了一场全西班牙最了不起的婚事。有一次,她的丈夫被迫与
她分别几个星期。没过多久,她就从她老家招来一个小可怜鬼。他们回
忆从前相爱的场景,还紧紧拥抱在一起。我的女儿,这个虚伪可憎的女
人,她就在这里,她就是您的母亲。’说完这些话,我就会将您赶出我
的世界,到那个时候,您可以去您母亲的坟头哭泣,一个与您不相上下
的母亲。”
世事的不公早已使我的内心变得坚硬如铁,因此,听到这种可怕的
言辞,我的心里并没有产生太大波动。我将女儿抱进怀中,然后走进一
间内室。
不幸的是,我把巧克力的事给忘了。根据我后来了解到的情况,公
爵当时差不多已两天没有吃过东西。看到眼前这杯巧克力,他就端起来
大口喝光,一滴不剩。他随后进了自己的房间。过了半小时,他命人去
找桑格雷·莫雷诺医生,而且,除医生外,他不允许任何人进他的房
间。
派的人到了医生家,但医生去一个乡间小屋做解剖了。等再追过去
时,医生又离开了。派的人跑遍了他平日出没的场所,最后,前后花了
三个小时,医生才终于来看病,但公爵此时已经断气。
桑格雷·莫雷诺非常细致地查验了遗体,重点看的是指甲、眼睛和
舌头。随后,他派人从自己家中带来几个小瓶子,做了些我完全弄不清
是怎么回事的实验。在这之后,他来到我的房间,对我说道:“夫人,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断送公爵性命的,是一种很精巧、很可恶的混合
物,某类麻醉性树脂与某类腐蚀性金属掺在一起的混合物。我没有调查
命案的职责,揭露罪行这样的事,还是由彼世的最高审判者来做吧。我
会在公开声明中宣布,公爵是死于中风。”
随后又进来一帮医生,他们都同意桑格雷·莫雷诺的看法。
等他们走后,我把拉希拉尔达叫进来,将桑格雷·莫雷诺的话复述
给她听。她那窘迫不安的样子出卖了她的内心。“我的丈夫是您毒死
的,”我对她说道,“您是基督徒,一个基督徒怎么可以让自己犯下这样
的罪行?”
“我是基督徒,”她对我说道,“但我也曾经是个母亲,要是有人无
情地杀害了您的孩子,您或许会变得比发怒的母狮更残忍。”
我无言以对。但我还是提醒她,她这样有可能连我一起毒死。
“不会的,”她回答我说,“我眼睛一直紧贴在锁眼上,您只要一碰
那个杯子,我就会马上冲进来。”
接着,来了群嘉布遣会的修士,他们找我要公爵的遗体,想用防腐
香料将遗体长久保存起来。他们还出示了大主教的一道谕令,让人无从
拒绝。
拉希拉尔达在此之前一直勇气过人,听到这条消息后,她突然变得
忐忑不安、提心吊胆。她害怕修士们在用防腐香料处理尸体的时候,会
发现下毒的痕迹。这个想法一直困扰着她,我甚至开始担心,她是不是
被这事弄得有点神志不清了。但在她的一再坚持下,我还是被迫实施了
抢尸体的方案,于是,我们有幸迎来了您这位客人。公墓前我那番浮夸
的言辞是故意用来蒙骗我的侍从的,当我们发现运回来的不是遗体而是
您之后,为了继续蒙骗他们,我们只得弄了个假人来替代您。后来,安
葬在花园小教堂里的,便是这个假人。
尽管整件事的处理一直非常谨慎,但拉希拉尔达始终无法安心。她
对我说,她有回美洲的打算,她还想将您一直羁留在此,直到她最终确
定对策。至于我,我是一点儿也不担心,万一有人审问我,我就把真相
全说出来,当然,事先我会通知拉希拉尔达。公爵对我如此不公、如此
残忍,我和他已经恩断情绝,即便他还活着,我也肯定无法再与他同居
共寝。我已将所有的幸福寄托在我女儿身上,而且我也不必为她的命运
担忧。她的名下聚集了二十个与最高贵族相关的头衔,将来到任何一个
人家,都不会被亏待的。
我年轻的朋友,您想了解的情况,我到这里已经全说完了。拉希拉
尔达并不知道我把我们的故事都说给您听了,她认为,让您知道一半都
不应该。不过,这地窖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我要上去呼吸一下更自由
的空气。
公爵夫人说完她的辛酸故事,便像我刚才描述的那样,一边抱怨呼
吸不畅,一边走出了地窖。她离开后,我仔细看了看身边的情况,我发
现,这个地窖确实有种让人压抑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那位年轻受难者
的坟墓,还有曾经将他拴起来的柱子,在我眼中,此刻都变得非常令人
伤怀。我之前在这座监牢里心情愉快,只是因为我害怕那个德亚底安修
士的仲裁委员会,但现在我的事情已经有了定论,我也不再把这里当作
乐土。拉希拉尔达说还要再关我两年,她那笃定的语气让我想起来不禁
哑然失笑。因为这两位女士干狱卒的活儿实在是太差劲了,在大部分时
间里,她们都放任地窖的门敞开着。或许她们以为,我面前的这道栅栏
是一种无法逾越的障碍。可是,我不但想好了逃跑的计划,连未来两年
悔罪期里我要做的事都一并筹划好了。接下来,我就简要地讲一讲我在
这方面的想法。
我在德亚底安修士的学校里上课的时候,常看到教堂门外的几个小
乞丐,我觉得他们一直在享受生活的幸福,这不免多次引发我的思考。
我觉得,与我本人相比,他们的人生似乎更令人羡慕。的确,我成日里
埋头学习,却从不能令我的那些老师完全满意;相反,这些开心的穷小
子们却可以随意地在大街上跑来跑去,或是拿栗子当筹码,在大理石台
阶上尽情玩扑克。他们嬉戏打闹,没人会上前将他们分开;他们弄得满
身污垢,也没人强迫他们把身子洗干净;他们可以在大街上随便脱衣
服,也可以在小溪边洗自己的衬衫。如此逍遥、如此惬意的度日方式,
除了他们,还能从别人身上找到吗?
过去我对这些小乞丐幸福人生的思索,在地窖里又重新浮上心头。
我产生了一个并非毫无道理的想法:在整个悔罪期当中,我的最佳选择
应该是过乞丐的生活。当然,我是实实在在受过教育的人,我说的话自
然要比我未来的伙伴们更文雅,这会暴露我的实际身份;不过,我希望
自己可以很快学会他们的语气,学会他们的言谈举止,等两年期满后再
重新回归本色。这尽管是个非常古怪的决定,但在我当时的处境下,也
确确实实是我能找到的最佳方案。
一想好这件事,我就折断身上藏的那把小刀的刀刃,选定栅栏上的
一根栏杆,动手干起来。我估算,把它弄开要五天的时间。凿出来的石
屑我都小心翼翼地拢到一起,然后重新堆在栏杆旁边,这样别人就不会
看出来。
完成这项工作的那一天,给我带篮子来的人是拉希拉尔达。我问
她,在自己家地窖里养个小伙子,这样的事她怕不怕别人知道。
“没什么好怕的,”她回答我说,“您当初进地窖的那道机关是在一
个独立的小屋里的。后来,我借口说那屋子会让公爵夫人想起一些悲伤
的往事,让人把门给封死了。我们现在进来的这条通道与我睡觉的房间
相连。入口盖着块地毯。”
“但愿入口那里安了扇牢固的铁门,应该是这样吧?”我接着问她。
“没有,”她回答我说,“门相当轻便,但非常隐蔽。再说,我睡觉
的房间是一直紧闭房门的。在这幢房子里,有好几个这样的地窖。我觉
得,这房子以前住的肯定也是些嫉妒心极重的人,而且当年这里肯定发
生过很多罪行。”说完这些话,拉希拉尔达看起来想就此离去。
“为什么您现在就急着要走?”我问她。
“因为公爵夫人赶着出门。”她回答我说,“今天,她的第一个六周
服丧期已满,她想出去散散步。”
我想了解的那些重点情况,我现在已经完全掌握了,我于是也不再
挽留拉希拉尔达,而她出去的时候依然没有关地窖的门。我匆忙给公爵
夫人写了一封同时表达道歉和感谢的信,然后将信放在栅栏上面。接
着,我挪开栏杆,走进两位女士平常待的地窖另一侧。随后,我顺着一
条昏暗的通道往上走,最终走到一扇门前,我发现门是关着的。此时,
我听到一辆马车和几匹马的声音,我确定,公爵夫人已经出了门,而奶
妈也肯定不在自己的房间里。
眼前的这扇门我必须撞开。不过,这是扇已经半朽了的门,我刚用
力撞几下,门就开了。于是,我走进奶妈的房间。我知道,她肯定仔细
地给房门上了锁,因此我觉得,我在房间里稍做停留,肯定不会有任何
问题。
我对着面镜子照了照自己。我发现,我的形象与我想过的生活不太
相符。我从壁炉里取了块炭,将我脸上那些红润的光泽全部涂上盖上。
接着,我又把自己的衬衣、外衣各剪开几个口子。随后,我走到窗户边
往外看,外面是个小花园,看得出,这里以前是房子主人非常喜欢的场
所,但此时此刻似乎已完全成了废园。我打开窗户朝四处望了望,竟然
再没看到第二扇朝花园开的窗户。窗户本身看起来也并不太高,我完全
可以直接跳进花园,但我还是决定借拉希拉尔达的床单用一用。翻出窗
后,我抓住一棵凋枯的千金榆的主枝,爬上墙头,再从墙头奋力一跃,
跳入房子外的田地里。呼吸到田野的空气让我欣喜、畅快;更让我欣
喜、畅快的是,我终于摆脱了德亚底安修士,摆脱了宗教裁判所的法
官,也摆脱了这里那里的公爵夫人,还有她们的奶妈。
我远远地看到布尔戈斯城,但走上了反方向的一条路。我来到一家
破破烂烂的小客栈。我身上有一块用纸精心包起来的价值六个苏的硬
币,我掏出来给老板娘看,并对她说,我想把这些钱全花在她这里。她
大笑起来,然后递给我一些面包和洋葱当食物,这些东西的价格,是我
那点钱的两倍。其实我身上别的地方还藏着点钱,但我不敢拿出来。吃
完饭,我睡在马厩里。像我这样的十六岁孩子,一躺下自然就睡得非常
香甜。
就这样,我一路来到马德里,沿途并没有什么值得向各位描述的
事。我是在太阳落山时进城的。我顺利地回到我姨妈的家,诸位自然可
以想象得到,她见到我时有多么开心。但我只待了一小会儿,因为我害
怕时间长了会暴露行迹。我走遍整个马德里城,最后来到普拉多大道。
我席地而卧,很快就进入梦乡。
天一亮,我就开始在一条条大街、一处处广场上跑。我想挑几个地
方作为我从事自己职业的主要场所。在经过托莱多大街时,我遇到一个
女仆打扮的人,手里拿着瓶墨。我问她是不是刚从阿瓦多罗大人家里出
来。
“不,”她回答我说,“我刚从大墨坛费利佩家里出来。”我于是明
白,我父亲还在干以前的那些事,别人也还是用以前的外号称呼他。
不过,我还是要考虑找个地方当固定据点。我看到,在圣洛克教堂
的大门下,有几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乞丐,从他们的面相看,我应该能
受到他们的欢迎。我于是来到他们面前,对他们说,我是从外省来马德
里的,希望能在这里找到好心人投靠;此外,我现在身上还有一点里亚
尔,要是他们讨来的钱都存在某个公共钱箱里,我愿意把我的这些钱也
放进去。
这个开场白确实给他们留下了好印象。他们对我说,确实有这样一
个公共钱箱,保管人是街尾一个卖栗子的女人。他们把我带过去,我们
随后就回到教堂大门下,玩起塔罗牌。
玩牌是需要相当的投入度的。就在我们玩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一个
衣着讲究的男子突然出现。他似乎在观察我们,一会儿打量这个,一会
儿又端详那个。我们被他看得很难受,刚想骂他的时候,他抢先一步把
我叫出来,并命我跟他走。他将我带到一条偏僻的街道,然后对我说
道:“我的孩子,我挑你出来,是因为你的样子一看就比你那些同伴聪
明,而我委托你办的这件事,确实要有点脑子才能做得了。下面我就来
跟你说说是怎么回事。教堂边等会儿会有很多女人经过,她们全都身穿
丝绒黑裙,头戴镶有花边的黑纱,脸被盖得严严实实,根本认不出谁是
谁。不过,幸好丝绒和花边的图案是各不相同的,假如想从这群陌生美
女中选一两位跟踪,探明她们的去向,还是有办法的。我是这当中一位
年轻女子深爱的情侣,但我觉得她对我的感情似乎不够坚定,我打算把
这件事查清楚。这里是两种丝绒和两种花边的样式。要是有两个女人的
打扮与此相符,那你就注意观察,她们是进了教堂,还是去了教堂对面
那幢属于托莱多骑士的房子,接着你就到街尾卖饮料的小贩那里,向我
说明情况。这里是一个金币,假如顺利完成任务,你还会再得到一个金
币。等会儿见。”
这个男人和我说话的时候,我非常细致地对他进行了一番观察,我
觉得,他完全不像他人情侣的样子,倒更像是他所说的那个女人的丈
夫。我不禁联想到西多尼亚公爵盛怒下的行为,我担心,我要是完全照
他的话去做,可能会犯下罪过,为了夫妻间那点见不得光的猜忌,毁掉
一段美好的爱情。因此,我决定只照他的话做一半,也就是说,要是两
个女人进的是教堂,我就如实向那个多疑的男人禀告;但要是她们去的
是别的地方,我就会反过来提醒她们,让她们知道自己正面临的危险。
我回到同伴那里,让他们继续玩牌,不必管我。接着,我在他们身后躺
下,并把那两小片丝绒和两小块花边铺在面前。
很快,一大群女人两两结队地走了过来。最后,那两个身上丝绒、
花边和我面前样品一致的女人也终于到了。这两个女人做出一副要进教
堂的模样,但刚到大门边就停住了。她们四下张望,确定没有人尾随
后,便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大街,朝对面的房子走去。
故事说到这里,有人来找吉普赛人首领。等他走开后,贝拉斯克斯
开口说道:“说实话,我真有点害怕听接下来的这个故事。吉普赛人首
领讲的所有故事,一开始总是显得非常简单,大家都觉得,很快就能听
到结尾,但实际情况根本不是这样。第一个故事会套着第二个故事,第
二个故事又会再套第三个。仿佛最初的故事可以一分再分,直至成为一
个序列,某些情况下甚至会成为一个无穷序列。其实,要是像给序列求
和那样,将所有故事综合在一起说,还是有办法的;否则,像现在这
样,让我来概括吉普赛人首领所说的一切,我只能理出一团乱麻。”
“我觉得,”利百加说道,“您听的时候还是很有兴致的啊,因为我
感觉,您心里面还是想去马德里的,您并没有和我们分别的打算,这让
我很高兴。”
“女士,”贝拉斯克斯回答道,“我有两个理由继续留在这里。第
一,我已经开始在做一项重要的运算,我想把这个工作做完;第二,和
诸位在一起的时候我享受到少有的乐趣,因为以往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
您这样的女子,换句话说,您是唯一让我觉得言谈有趣的女子。”
“公爵先生,”犹太女子接着说道,“我希望这第二条理由有朝一日
会变成首要的理由。”
“女士,”贝拉斯克斯接着说道,“我觉得,我是把您放在几何学之
前还是之后考虑,并没那么重要。真正让我感到困扰的是,我还不知道
您的名字,因此,在我想到您的时候,我只能用x、y、z来指代您。在
代数中,我们会用这样的符号来指代未知数。”
“我的名字是个秘密,”犹太女子说道,“不过,只要您那心神恍惚
的习惯不让我担心,我会很乐意向您透露这个秘密,我相信您是个诚实
正直的人。”
“哦,完全不必担心!”贝拉斯克斯接着说道,“在运算中,我常会
用一些符号来进行指代,这让我形成了一种习惯,对同一种对象,我肯
定会一成不变地用同一种方式称呼。一旦我自己给您取了个固定的称
谓,那此后您再想让我换种方式称呼您,就没有可能了。”
“好吧,”利百加说道,“请叫我劳拉·德·乌泽达。”
“太好了,”贝拉斯克斯说道,“美丽的劳拉,智慧的劳拉,可爱的
劳拉,这些都可以用来称呼您,因为如果把您看成一个数值,那所有这
些说法都属于您这个数值的因数。”
他们的话说到这儿,我突然想起我之前对那帮强盗许下的承诺,我
要离开营地,一路向西,到四百步外的地方去找他们。我拿起剑,走了
差不多这段距离后,一声枪响传入我的耳朵。我顺着枪声进入树林,去
找枪响的源头,接着便看到上次遇见的那帮人。他们的首领对我说
道:“骑士大人,您好!看得出来,您是个守信用的人,不必怀疑,您
一定也是个有勇气的人。您从这儿往那边看,那座石山里有个秘道入
口,它会带着您走进地下,有人正焦急地在下面等您。那些关注您的人
对您的信任,希望您千万不要辜负!”
我进入地下通道,那个指引我的人并没有跟我一起来。我刚在地下
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一声巨响,几块巨大的岩石不知道通过什么机械
装置落下来,牢牢地堵住了我刚才进来的那扇门。透过石山的缝隙,一
缕阳光照进来,我看到身前有一条长长的小径,但路的尽头一片漆黑。
我沿着小径往前走,虽然光线越来越昏暗,但并没有什么阻碍,因为地
面非常平坦。虽然有坡度,但只是极缓的缓坡,因此我走得毫不费力。
不过,要是换成其他人,我觉得,心生恐惧的恐怕不止一两位吧,毕竟
这是在地底下没有退路地不断深入。我走了有足足两个小时。一路上,
我一只手拿着剑,另一只手伸向前方,以防止意外的碰撞。
突然,我感到身边有响动,周围的空气不再像之前那样安静。接
着,我听到一个非常柔美的声音问道:“这块地盘只属于守护地下财宝
的地精,这个凡人怎么敢闯进来?”
另一个同样非常柔美的声音回答道:“或许他要来抢我们的财宝。”
第一个声音接着说道:“要是他放下剑,我们就靠近他。”
我于是接过话说道:“可爱的地精们,我想我听到了你们的说话
声,我是不会放下剑的,但我会把剑尖插在地上。你们尽管靠近我好
了,不会有危险的。”
两位地下的神灵于是将我拥入怀中,但在身体接触的这一刹那,我
产生一种可靠的感觉,我意识到,我是和我的两位表妹在一起。突然,
一道强光照在我们身上,我定睛再看,我果然没有猜错。两位表妹将我
带入一个洞穴,洞里有沙发床,地上铺满闪亮的矿物,反射出的光芒带
着蛋白石的各种色彩。
“怎么样,”艾米娜说道,“重新见到我们,有没有一种甜蜜的感
觉?对了,您现在总是和一个犹太小姑娘在一起,她可是个智慧与美貌
并存的女子啊。”
“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对她说道,“我对利百加并没有任何感觉。
不过,每次见到你们,我都会有种隐隐的不安,总担心会是最后一次。
有人想说服我,让我相信你们是魔鬼,但我从没有信过。我内心里有个
声音告诉我,你们是与我同类的生命,是两个生来就该受人深爱的女
子。人们普遍认为,一个男人不可能同时爱一个以上的女人。这肯定是
个错误的看法,因为你们两位对我来说同样珍贵。我的心不会与你们任
何一个人分离,同样,我的喜怒哀乐也完全由你们共同掌控,不分上
下。”
“啊,”艾米娜说道,“您可以同时爱一个以上的女人,这说明,阿
本瑟拉赫家族的血液终于在您身上苏醒了。这样的话,您就皈依我们的
宗教,信奉能允许您同时娶几个妻子的神圣律法吧!”
“或许您将来还会在突尼斯称王,”齐伯黛说道,“真希望您能去看
看这个美丽的国家,看看巴尔多宫、马努巴宫,看看这两座宫里的花
园、喷泉、华美的浴池,以及成百位比我们更美的年轻女奴!”
“我们先不谈这些长年阳光充足的国度吧,”我对她们说道,“现
在,我们可是处在一道我弄不清方向的深渊里。不过,就算这里已经靠
近地狱,我们还是可以找到极乐。据说,你们的先知曾向他的圣徒许诺
过这样的极乐。”
齐伯黛对我的想法表示赞同,她姐姐也没有拒绝。
[1] 译注:指阿斯托尔加侯爵的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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