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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他看到她在厨房里,于是便朝她走了过去,伸出双臂从背后环抱着她,还把自己的鼻子埋进了她的头发。他常常像这样嗅她的头发,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再次觅得他俩初次相见时她的头发所散发出的气息——那是一种香水和护发素混杂在一起的气味,这气息曾令他无法自持地对她怦然心动。可是如今要么是因为她头发的气味已经改变了,要么是因为它已经与他自己身上的气息完全融合在了一起,他再也不能寻到以往那种能让他回到早年两人初识时光的气息了。人们常说鼻子的“记忆力”比眼睛更强,他也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在他还能嗅到她的头发所散发出的神秘气息时,他发现那种气味比她的金色短发和绿色眼睛更能令他重回往昔。那是一种充满新奇感的意境,好似在十月里的一个寒风凛冽的下午,蓝蓝的天空无比清澈,初雪积存在卡斯卡德山和奥利匹克山的山顶,而城里树木的叶子则刚刚开始变黄。
他拥抱着她。
可是,他令她所遭受的痛苦和耻辱感觉还尚未消减。他时常在想:要是她做了跟自己同样的事,他极有可能采取一走了之的做法。她对他所怀有的爱可真是神奇,那种忠贞之爱远远超过了他认为自己配得的程度。然而,她的这种爱,却只会令他对自己的行为倍感羞愧。
“我要去看看他。”伊桑低声说道。
“去吧。”
“等我待会儿下来再回到这里的时候,你会坐下来陪着我吃饭吗?”
“当然会呀。”
他将自己的外套搭在楼梯栏杆上,脱下了脚上的黑色皮鞋,放轻脚步沿着阶梯往二楼走去。其间,他抬脚从那块踩上去总是嘎吱作响的第五级阶梯上方跨了过去。
除了第五级阶梯之外,其余的梯板都没有什么问题,他很快便站在了二楼卧室的门口,轻轻把门推开了一条小缝。走廊上的灯光透过门缝,照进了卧室里。
在本杰明五岁生日那天,全家人一起将本杰明的卧室墙壁漆成了太空的形貌:黑色的背景色,金色的小星星,代表遥远星系的螺旋形图案,八大行星,以及一些外太空卫星和火箭。此外,还有一名飘浮着的宇航员。
他的儿子睡在一堆毛毯中间,两只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奖杯——杯壁上印有一个正在踢足球的金色塑料小人。
伊桑抬起脚来,迅速从散落一地的乐高积木和酷炫风火轮赛车中间跨了过去。
随即跪在了儿子的床边。
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现在他已经能看清本杰明脸上的细节了。
儿子的脸柔和而宁静。
一对杏仁眼虽然是闭着的,可仍然能看出它们跟他母亲的眼睛颇为相似。
不过他有着和伊桑一式一样的嘴巴。
在黑暗中跪在即将六岁的儿子床边,伊桑感觉膝盖有些疼痛,内心也因知道自己明天将错过儿子的六岁生日而伤感不已。
在他看来,儿子是他所见过的最完美、最好看的人,而且他也深切感受到了儿子的成长速度要比自己所以为的快得多。也许过不了多久,在他自己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候,本杰明就会变成一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汉了。
伊桑轻轻摸了摸本杰明的脸颊。
接着他俯下身来,亲吻着儿子的额头。
随后将一绺头发轻轻拂到了儿子的耳后。
“你没法想象出我是多么地因你而感到骄傲。”他喃喃低语道。
去年,伊桑的父亲因高龄和肺炎发作,在一家养老院里离开了人世。临终前,老人用沙哑的嗓音问伊桑:“你有花时间陪伴你的儿子吗?”
“我已在尽己所能地这么做。”他回答道,可是父亲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在撒谎。
“你将因此而蒙受损失,伊桑。那一天终会来到,等他长大后,一切都来不及了,到那时你会不惜用你所拥有的一切来换取同年幼儿子共处的一个小时。你会渴望满怀深情地拥抱他,声情并茂地读故事给他听,陪他一起玩球。年幼的子女看不到你身上的缺点,无论你怎么说、怎么做,他都会用充满纯粹爱意的眼光来看待你,正是因为如此,你才敢这般掉以轻心。可是,你要当心,因为这样的时日不会永远延续下去。”
父亲临终前所说的这番话常常在伊桑脑海中浮现出来,尤其是在身边的家人都已入睡,而自己却头脑清醒地躺在床上时。每逢这样的时刻,人生的林林总总都以光一般的速度从他脑子里一掠而过——各种账单所带来的压力、将来的人生愿景、自己从前所犯的过失以及自己已经错过的种种时刻——那些遗失了的快乐时光——都像一块块巨石一般,沉沉地压在他的胸口。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伊桑?”
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呼吸颇为困难。
有时候他的脑子里会突然涌起一个念头:得在自己过往的人生中找到一份完美的回忆。
牢牢地把它记在心里。
而它将发挥救生筏一般的功用,帮助自己遨游在人生的汪洋大海中。
“伊桑,我希望你能用你的意识抓住我的声音,赶快清醒过来。”
这个声音在他的头脑里播放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后来他内心的焦虑渐渐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深重的疲惫感,他渐渐地想起了……
“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容易,可你还是得尽力让自己醒过来。”
他想起了这段时间以来度过的内心无法平静的日子……
“伊桑。”
渐渐地,他脱离了自己的梦境。
他突然睁开了双眼。
一束光芒照在他的脸上,这是令人炫目的蓝光,很小,很细。
光芒的来源是一支手电筒。
他眨了眨眼,随即那束光芒便消失了,待他再度睁开眼睛时,发现一个戴着金属边框眼镜的男人正俯视着自己。对方的脸凑得很近,就在离伊桑的脸不到一英尺远的地方。
这个男人有一双黑色的小眼睛。
剃着光头。
淡银色的胡须是他脸上唯一能透露大致年龄的东西,不过他的皮肤却显得极其光洁。
他笑了,露出了满口整齐的小白牙。
“现在你能听到我说话了,对吗?”
他的语气显得拘谨而有礼。
伊桑点了点头。
“你知道自己在哪里吗?”
伊桑不得不思索了片刻——他先前一直处于跟西雅图、特丽萨和本杰明有关的梦境中。
“那我先问点别的吧。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伊桑·伯克。”
“很好。那我再问,你知道自己在哪里吗,伊桑?”
他能觉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回忆之门里呼之欲出,可与此同时他的内心仍有些许困惑,好几个现实问题正在彼此争竞着。
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在西雅图。
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在一家医院里。
再者,他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座闲适恬静的山区小镇,不过小镇的名字是什么呢?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伊桑。”
“怎么?”
“如果我告诉你,目前你正待在黑松镇的一家医院里,你是不是能得到一些提示呢?”
这句话里的信息不仅仅是给了他一些提示,它仿佛击碎了他的回忆之门,令他一下子回忆起了所有事情。最近四天里他所遇到的一切在他脑海中有序地排列好了,同时他也深信自己此时的回忆是极其可靠的。
“有了!”伊桑说道,“有了,我想起来了。”
“你全都想起来了吗?”
“我认为是这样的。”
“那么你记忆中最后发生的事情是什么呢?”
他花了一些时间来重新搜索,并渐渐清理掉了遮蔽神经元突触上的蛛网,最后终于搜到了。
“我头疼得厉害,当时我坐在主街的人行道上,然后,我……”
“你失去了知觉。”
“没错,是这样的!”
“你的头现在还疼吗?”
“不疼了。”
“我是詹金斯医生。”
医生同伊桑握了握手,然后在伊桑身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主治哪方面的病症呢,医生?”伊桑问道。
“我是精神病医生。伊桑,如果可以的话,我需要你回答几个问题。在米特尔医生和他的护士第一次将你带到这里来的时候,你对他们说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事情吗?”
“不知道。”
“你告诉他们说镇上的一栋房子里有一具尸体。另外,你还说你没法跟你的家人取得联系。”
“我不记得我曾跟护士或医生交谈过。”
“那时你的神志不太清醒。你以前曾有过精神疾病的患病史吗,伊桑?”
伊桑原本是躺在病床上的。
现在他费力地坐了起来。
些许光芒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进到室内。
外面应该是白天。
出于人类对黑夜的原始恐惧,他因自己刚刚的新发现而感到无比快慰。
“你想问我什么问题?”伊桑问道。
“问你这些问题也是我的工作职责所需。昨天晚上你被送到这里来的时候,身上没有钱包,也没有任何身份证件……”
“我几天前遭遇了一场交通事故,警方和急救人员办事不力,导致我被迫陷入了这般境地。我身上没有手机、钱和身份证件,我的钱包也不见了。这些可不是因为我自己粗心造成的。”
“放轻松一点,伊桑,没人说你做错了什么。我再说一遍,我需要你回答我一些问题。你曾有过精神疾病的患病史吗?”
“没有。”
“你的家族成员是否罹患过精神疾病?”
“没有。”
“你曾患过创伤后精神紧张症吗?”
“没有。”
“可是你曾参加过第二次海湾战争。”
“你怎么知道这个?”
詹金斯指了指伊桑的脖子。
伊桑低下头来,看到自己从军时的身份识别牌正挂在脖子上的一根珠链上。这可真是奇怪,他记得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将它放在床头柜抽屉里的。他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戴着它是什么时候,而且他认为自己这次出差并没有把它带来。他丝毫不记得自己在临行前曾将它包装起来,也不记得自己何时曾萌生过要把它戴在脖子上的念头。
他看了看刻在不锈钢识别牌上的名字、军衔、社会保险号码、血型以及宗教信仰——最后这一栏写着“无宗教信仰”。
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军衔和名字上:一级准尉伊桑·伯克。
“伊桑?”
“怎么了?”
“你曾参加过第二次海湾战争吗?”
“是的,我负责驾驶UH-60。”
“那是什么?”
“是‘黑鹰’中型通用直升机。”
“我想你应该亲眼目睹过战斗的场面。”
“没错。”
“战斗很激烈吗?”
“可以这么说吧。”
“那你受过伤吗?”
“我不知道你问这个跟……”
“请你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2004年冬天,我在法鲁贾市的第二场战役中中了弹。当时我们正在执行驾驶直升机遣送伤员的任务,我中弹的时候我们的飞机上才刚刚装载了几名海军陆战队伤员。”
“有人死去吗?”
伊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又重重地吁了出来。
说实话,这个问题令他有些吃惊,他发现自己正努力做好准备,迎接头脑里即将出现的一幅幅幻灯片似的画面——他曾接受过不少治疗才能平静地接受它们。
一枚火箭推进榴弹在他身后爆炸,激起了剧烈的振荡波。
断裂的直升机尾翼和水平旋翼纷纷散落在地面上,变成了好多个金属碎块。
直升机旋转着急速下坠。
机舱内警铃大作。
操纵杆完全失控。
直升机与地面撞击产生的后果远不及他原以为的那样严重。他失去意识的时间不过只有短短半分钟而已。
安全带被卡住了,没法取开,所以他够不着自己的卡巴军刀。
“伊桑,有人死去吗?”
一名叛乱者举起AK步枪,对着直升机残骸的另一侧发动猛烈射击。
两名医护兵从破碎挡风玻璃的缺口爬了出去。
他们已经患上了战斗疲劳症。
“伊桑……”
那两名医护兵径直走向了仍在飞速转动的四叶水平旋翼……
他们就这样消失了,大量的鲜血喷射在了挡风玻璃上。
这时更多的叛乱者赶了过来,无数的枪支开始对着直升机开火。
“伊桑?”
“除了我之外,其余的人都死了。”伊桑说道。
“这么说,你是唯一的幸存者吗?”
“是的。我被俘虏了。”
詹金斯在一个皮革装订本上匆匆记录下了一些信息,随即说道:“我得再问你一些问题,伊桑。你越是诚实地回答我的问题,那么我越能更好地帮助你。你应该知道,我是真的很想帮助你。你会时常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吗?”
伊桑尽力抑制住了心头的怒火。
“你在开玩笑吗?”
“你能否只是回答……”
“不会。”
詹金斯在本子上做了一些记录。
“你有发现过自己在讲话时有困难吗?比方说,或许你讲话的时候发音或逻辑都有些混乱不清?”
“没这回事。而且我没有妄想症,也没有幻觉,也……”
“唔,就算你有幻觉,你自己也不会觉察到,不是吗?你会相信自己看到的和听到的都是真实存在的。举个例子吧,如果你在幻觉中看到我以及这个医院的病房,并且在幻觉中与我对话,那么你的感觉跟现在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对吗?”
伊桑将两条腿滑到床沿,把脚往下一伸,踩在了地板上。
“你要做什么?”詹金斯问道。
伊桑朝衣橱走去。
他感觉两条腿有些乏力,步子不太稳定。
“依你目前的状况来看,你还不适合出院,伊桑。院方还在评估你的核磁共振成像图,你可能遭到了一些颅内创伤,目前我们还不知道其严重程度如何。我们得继续评估……”
“我会得到一份评估结果的。只是它不会在这里完成,也不会在这个小镇上完成。”
伊桑一把拉开衣橱门,将自己的西装从衣架上取了下来。
“你曾经打着赤膊走进治安部,是吗?”
伊桑穿上了自己的白色领尖扣衬衫,看上去这衬衫已经有人帮他清洗过了,而且原本残留在上面的尸体腐臭味已经被洗衣粉的香味所取代了。
“它曾经散发着臭味。”伊桑说,“闻起来跟那个死去的人身上的气味一样……”
“你指的是那个你声称在一栋废弃房屋里发现的死人吗?”
“这不是我的‘声称’。这是我实实在在的发现。”
“你还实实在在地去到了你从未谋面的麦克·斯科士谢先生的住所,在他家的前廊对斯科士谢先生进行了口头骚扰。这是你无可否认的真实情况吧?”
伊桑开始扣衬衫的纽扣,他的手指发着颤,费力地将一颗颗纽扣塞进扣眼里。有几颗纽扣甚至还扣错了位置,不过他并不在意,一心只想着要穿好衣服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小镇。
“在有颅脑损伤的可能性的情况下还四处走动,这可不是什么明智的做法。”詹金斯说道,此时他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伊桑说。
“我知道,所以我才一直试图想要……”
“不是的。我是说这个小镇不大对劲。这里的人不大对劲,也包括你本人在内。有些事情很不正常,如果你认为我还会愿意坐在这里,任凭你继续对我进行胡乱摆布的话……”
“我并没有胡乱摆布你,伊桑。这里没有人在摆布你。你知道你的这种想法显得多么的偏执吗?我不过是想确定一下你是否处于某种精神疾病的控制之下。”
“那么我要告诉你,我没有任何精神疾病。”
伊桑提起裤子,扣好纽扣,然后穿上了鞋子。
“请原谅我不能完全相信你所说的这句话。‘精神方面的异常情况,通常以与现实世界失去联系为特征。’这是专业的医学教科书上对精神病的定义,伊桑。你所遭遇的车祸可能导致你出现了精神异常的状况,同时,看到你的同伴在车祸中丧生也可能是诱因之一。此外,一些由参与战争所引发的创伤再次显露出来,也可能导致精神疾病。”
“你给我出去。”伊桑说道。
“伊桑,你的生命可能……”
伊桑直直地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詹金斯,他目光中流露出来的某种情绪以及他的肢体语言一定包含着某种实实在在的威胁成分,因为他看到这名精神病医生瞪大了眼睛,并且——终于闭上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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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护士站办公桌后面的帕姆护士从文书工作中抬起头来。
“伯克先生,你怎么穿戴整齐从病床上下来了啊?”
“我要离开了。”
“离开?”她的语气听起来就好像她不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一般,“你是说出院?”
“我要离开黑松镇。”
“可是你目前的状况根本连病房都不适宜离开。”
“你们快把我的个人物品还给我吧。治安官告诉我说它们可能在事故现场被急救人员取走了。”
“我认为它们应该在治安官那里。”
“不是这样的。”
“对此你确定吗?”
“确定。”
“好吧,我会戴上我的南茜·朱尔侦探帽,并开始……”
“别再浪费我的时间了。你知道它们在哪儿吗?”
“不知道。”
伊桑转过身去,准备走开。
帕姆护士在他身后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
他在电梯前停下脚步,按下了下行箭头按钮。
她跟了过来——他能听到她走在方格图案油毡地板上的匆匆脚步声。
他转过身去,看着她身着可爱的复古式样护士制服朝自己走来。
她在离他几英尺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他的身材比她高四到五英寸,年龄也比她大好几岁。
“我不能让你离开,伊桑。”她说,“我们还不确定你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呢!”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嘎吱”声,电梯门打开了。
伊桑面对着护士,倒退着走进了电梯的轿厢里。
“谢谢你的帮助,也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他边说边按下了通往一楼的按钮,接连按了三次,按钮的灯才亮了。他接着说道:“不过我想我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
“你在说什么啊?”
“这个小镇是有问题的。”
帕姆把自己的一只脚伸到轿厢门口,使得电梯门没法关上。
“伊桑,请好好听我说。你的想法是不对的。”
“把你的脚拿开。”
“我很担心你。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担心你。”
先前他是背靠着轿厢壁的,此时他走上前来,站在离帕姆几英寸远的地方,透过电梯门之间宽度不过四英寸的缝隙瞪视着她。
继而他低下头,抬起一只脚,让黑色皮鞋的鞋尖踩在了她的白色工作鞋上。
过了好一阵子,她依然坚持着一动不动,伊桑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得强行将她的脚弄出轿厢。
最后,她终于还是把脚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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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人行道上,伊桑觉得小镇显得过于安静了,毕竟现在是下午,照理说应该更热闹一些才对的。几分钟过去了,他连一辆汽车的引擎声都听不见。事实上,除了几只小鸟“吱吱”的鸣叫声,以及医院前方草坪上矗立着的三棵高大橡树的树冠被风吹动时发出的窸窣作响的声音,他就听不到任何一丁点别的声音了。
他从人行道走进了马路中央。
然后驻足观察着、聆听着。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令他感到舒适而温暖。
微风夹带着一丝令人舒爽的寒意从他身旁拂过。
他抬起头来看着天空——一派蓝水晶般的深蓝色。
蓝蓝的天空万里无云。
无疑,这个地方是很美的,然而此时的他竟然第一次对那矗立在这片谷地四围的群山峭壁感到畏怯。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能觉出自己内心充满了恐惧。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但却令人胆寒的惧怕。
他觉得……这着实很奇怪。
或许是因为他在车祸中受了伤,从而导致自己的精神状态也受到影响。不过,或许并不是这个原因。
或许是因为他已经接连五天与外界失联,所以内心也开始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不能打电话,不能上网,不能在脸书网站跟别人互动。
在他看来,这样的情形实在是不可思议——他竟然跟他的家人、汉索尔以及黑松镇之外的任何人都失去了联系。
他开始朝治安部的方向走去。
最好尽快离开这里。等到了峭壁的另一侧,再回过头来对这里的情形进行重新评估。
这项任务只有在一个正常的小镇才能进行。
因为这里有些事情非常地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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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普先生在吗?”
比琳达·摩瑞恩抬起头来,她的面前依旧有一堆正在玩的纸牌。
“你好!”她说,“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这一次伊桑用更洪亮的声音问道:“治安官在吗?”
“他不在,他先前说要出去一会儿。”
“那么他很快就会回来咯?”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可你刚才提到‘出去一会儿’,所以我以为……”
“那只是一种修辞手法而已,年轻人。”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特勤局的伯克特工。”
“当然记得。你这次穿了衣服,显得好看多了。”
“有人打电话来找我吗?”
她歪着头,眯缝着眼睛,“为什么会有人打电话来这里找你?”
“因为我联络了一些人,告诉他们可以打这里的电话找到我。”
比琳达摇了摇头,“没有找你的电话。”
“我的妻子特丽萨,还有叫亚当·汉索尔的特工,他们都没有打来电话吗?”
“没有人打电话找你,伯克先生,再说你也不应该让他们打这里的电话找你。”
“我还需要再用一下你们会议室的电话。”
比琳达皱起眉头,“我认为这不太好。”
“为什么?”
她只是皱着眉,一脸阴沉,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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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丽萨,是我。我想试试看这次能不能找到你。先前我又住进了医院,现在出院了。我不知道你是否有打电话到治安部办公室或医院找我,可是并没有人告诉我你曾来电找过我。我现在仍然还在黑松镇。我没法找到自己的手机和钱包,可是我在这里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我打算找治安官借一辆车,然后离开这里。等我今天晚上到了博伊西会再给你打电话的。想你,爱你。”
他坐在椅子上倾身向前,听到听筒里再次传来了拨号音,随即他闭上眼睛竭力思索着。
他想起了那个号码。
他赶紧拨了号,在电话响铃四声之后,和上次同样的声音传了过来:“这里是特勤局。”
“我是伊桑·伯克,这是我第二次打来电话了,我想跟亚当·汉索尔通话。”
“他现在不能接听你的电话。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你是玛尔西?”
“是的。”
“你还记得我们昨天通话的内容吗?”
“这位先生,你要知道我们这里每天要接听无数个电话,我没法把每一个电话……”
“当时你在电话里说你会为我向汉索尔特工传话的。”
“你想告诉他的信息是什么呢?”
伊桑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如果他此时对她出言不逊,那么她就会立刻挂断电话。如果他回到西雅图以后再去跟她理论,就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斥责她了,并且让她当场丢掉饭碗。
“玛尔西,我想说的是跟一名在爱达荷州黑松镇死去的特工有关的事情。”
“嗯,既然我说过我会为你向他传话,那么我就一定已经这样做了。”
“可是他到现在都还没有跟我联系,你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一名来自汉索尔辖下分部的特工——这个人就是我——发现另一名我奉派来这里寻找的特工被人杀害了,而他在得知这一情况二十四小时之后竟然连个电话也没打来?”
对方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问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是的,我想立刻和汉索尔特工通话。”
“噢,我很抱歉,他现在没法接听你的电话。我能为你……”
“他在哪里?”
“他现在没法接听你的电话。”
“他——在——哪——里?”
“他现在没法接听你的电话,不过我相信在他方便的时候会第一时间给你回电话的。他正忙得不可开交。”
“你究竟是谁,玛尔西?”
伊桑感觉到有人将电话听筒从他手里用力地扯了出去。
波普将听筒重重地放回到电话机上,瞪视着伊桑,他的眼睛像极了正在阴燃的煤块,其间蕴藏着的愤怒之火令人不寒而栗。
“谁告诉你可以来这里打电话的?”
“没有谁这样说,我只是……”
“那好,既然没有谁允许你这样做,那就赶紧起来吧。”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我说‘赶紧起来’。你要么自己从这里走出去,要么就由我来把你拖出去。”
伊桑缓缓地站起身来,沉着地看着桌子对面的治安官。
“你现在正在跟一名联邦特工说话,先生。”
“对此我并无把握。”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并没有向我出示你的身份证件,没有携带手机,身上什么都没有……”
“我已经就自己目前的处境跟你解释过了。你有去过第一大道604号吗?你看到埃文斯特工的尸体了吗?”
“我去过了。”
“然后呢?”
“对这个案子的调查正在进行当中。”
“你是不是已经召集了犯罪现场专家去处理……”
“所有事务都按其当行的方式在运作着。”
“什么?这算哪门子回答?”
波普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伊桑心里想着,他看起来精神有些错乱,而我在这个小镇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我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搞到一辆车,然后赶紧离开这里。下次我再带着后援部队回来跟他理论。到时候他不仅会丢掉治安官的职位,还会面临妨碍联邦特工执行公务的起诉。
“我想请你帮个忙。”伊桑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是什么事?”
“我想请你借一辆车给我。”
治安官笑道:“为什么?”
“这个,原因显而易见啊,在我遭遇交通事故之后,我就没有车可以开了。”
“这里可不是赫兹租车公司。”
“可我需要一个交通工具啊,阿诺德。”
“你还是尽早断了这个念头吧。”
“你在这里一手遮天,什么事都是你说了算,对吗?”
治安官狡黠地眨了眨眼,“我没有多余的车可以借给你用。”说罢波普开始贴着会议桌的边缘朝门口走去,“我们走吧,伯克先生。”
波普在门口停住了脚步,等着伊桑跟上来。
待伊桑走到足够近的地方时,波普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伊桑的手臂,然后将他拉到自己跟前。波普的那双手大而有力,死死地钳住了伊桑的上臂。
“不久之后我可能会需要你来回答一些问题。”治安官说道。
“关于什么的问题?”
波普只是笑了笑,“你休想离开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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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治安部办公室大门之后,伊桑回头看了看身后,发现波普正透过会议室百叶窗的缝隙窥视着自己。
太阳已经消失在了群山背后。
小镇一派沉寂。
他来到一条安静的街道上,这里和治安部隔了一个街区,四下无人。他在路边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里不太对劲。”他不住地喃喃自语道。
他觉得又虚弱又饥饿。
自打他来到黑松镇之后,已经发生了不少事情,他试着将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好好地梳理一遍,同时将充斥在自己头脑里的种种场景和画面都重新整合起来。他认为这样一来或许能为自己所遇到的种种匪夷所思的事情都找出符合常理的解释,可他越是努力地思考,就越是觉得迷糊,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团氤氲不散的迷雾之中。
后来他突然醒悟过来:只是坐在这里无所作为的话,就什么也改变不了。
于是他站起身来,开始朝主街走去。
去酒店看看吧。或许特丽萨或汉索尔打电话去那儿找过我呢。
其实他心里知道,这只是虚假的期盼。那里不会有给他的电话留言,除了敌意就别无其他了。
我的精神还算正常,没有发疯。
我的精神还算正常,没有发疯。
他清楚知道自己的名字,也能流利地背出自己的社会保险号码和自己在西雅图的住址。他也记得特丽萨的娘家姓,以及儿子的出生日期。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这一系列琐碎的信息合在一起便构成了他的身份。
想到这些名字和数字令他感到些许安慰。
这时前方街区传来的一阵“叮当”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循声走上前去,看到马路对面的一块空地上摆放着几张野餐桌和一些烧烤架,此外还有一个马蹄坑。看来有几个家庭的成员们正聚集在这里举办派对,一群女人站在两个红色的冷饮箱旁彼此交谈着,两个男人站在一个烧烤架前,不时翻转和炙烤着牛肉饼和热狗,青蓝色炊烟在傍晚平静的空气中袅袅升腾着。嗅到烤肉的香味,伊桑顿时觉得胃疼得厉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饥饿程度恐怕已经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他心里顿时有了一个新的目标:想办法找些食物来吃。
他穿过马路,听见了蟋蟀的鸣叫,还看到远处草坪上有一个自动喷洒器正在洒水。
他心里想着:眼前的这一切场景是真实存在的吗?
一群孩子在草坪上彼此追逐着,他们不时爆发出高喊、大笑和尖叫声。
看来他们正在玩“冰棍化了”游戏。
伊桑先前听到的“叮当”声来源于几个马蹄坑里正在进行着的一种游戏。两队男人面对面地站立在两个马蹄坑里,他们头顶上氤氲着一圈圈雪茄烟雾,看起来就像圣像头上的光环一般。
伊桑就要走进那片空地了,他心里想着还是先去接近那群女人更好一些,她们看起来像是生活体面的正派人,得想办法用很自然的方式跟她们搭话才行。
他离开人行道,往草坪里面走去,一路上他忙着抚平西装上的褶皱,也不忘理了理衣领。
那里总共有五个女人。最年轻的大约二十出头,有三人应该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还有一人已经是满头白发,年纪大约六十岁。
她们正用透明的塑料杯喝着柠檬汽水,同时聊着一些家常话题。
目前还没有人留意到他的存在。
他站在离她们十英尺远的地方,心里想着该如何用一种非侵入式的方式加入她们的谈话,这时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女人看到了他,并朝他微笑着。
“嗨,你好!”她说。
她穿着长度达到膝盖以下的半身裙和格子布上衣,脚上是一双平底鞋,酒红色的短发看起来和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情景喜剧演员颇有几分相似。
“嗨!”伊桑回应道。
“你来是要加入我们的街区聚会吗?”
“我不得不承认,我是被你们的烧烤架上的食物香味吸引过来的。”
“我叫南茜。”她从人群中走出来,朝他伸出右手。
伊桑跟她握了握手。
“我叫伊桑。”
“你刚来这里吗?”她问道。
“是的,我几天前才刚到镇上。”
“你在这里过得开心吗?”
“这的确是个可爱的小镇,住在这里的人也热情洋溢。”
“啊哦,看来我们不分享一些食物给你是不行的了。”
她大笑起来。
“你们住在这附近吗?”伊桑问道。
“我们都住在这附近的街区。邻里们每周都会至少举办一次野外烹饮聚会。”
“你为人可真亲切,给人一种如沐春风般的感觉。”
女人的脸“唰”的一下红了,“那你来黑松镇是为了做什么呢,伊桑先生?”
“我是来观光旅游的。”
“那可真不错!我甚至都不记得自己上次外出度假是什么时候了。”
“既然你住在一个这么美的地方。”伊桑边说边指了指四周的群山,“又何必外出度假呢?”
“你想喝一杯柠檬汽水吗?”南茜问道,“汽水是自制的,我个人认为非常好喝。”
“那我当然想试试了,谢谢你。”
她拍了拍他的手臂,“我很快就回来,然后再把你介绍给大家。”
南茜朝冷饮箱走去,伊桑趁这机会看了看其余的女人,想要寻找一个契机来加入她们的谈话。
她们当中年龄最大的女人留着齐肩的白发,此时正开怀大笑着。伊桑突然觉得自己从前好像听过这样的笑声,于是他一边琢磨着,一边盯着她看。这时,她将原本遮住脸颊的头发拂到了耳后。
她脸上有一块五美分镍币大小的胎记,看到这个几乎使得伊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这不可能啊,可是……
身高是对得上的。
体型也差不多。
她正在讲话,她的声音令他倍感熟悉。只见她退后几步,从女人群中走了出来,同时用手指着最年轻的女人说着话,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
“你说了可不准耍赖哦,克莉丝汀。”她说。
伊桑看着她转身朝最远的一个马蹄坑走去,随后在那里伸手握住了一个男人的手。那个男人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留着一头浓密的银白色卷发。
“快走吧,哈洛德,我们的电视节目就要开始了。”
她试着将他拉走。
“让我再投最后一次。”他抗议道。
她松手放开了他,伊桑一言不发地看着哈洛德从沙坑里取出一块马蹄铁,小心地对准了目标,随即用力一投。
那块马蹄铁飞了出去,“叮当”一声击中了一根金属桩。
哈洛德的队友们欢呼起来,他以戏剧性的动作朝他们鞠了几个躬,随后便由着满头白发的女人将自己拖离了派对现场。
他们一边离开一边跟身后的朋友们道着晚安。
“伊桑,你的柠檬汽水来了。”南茜把一个杯子递给他。
“很抱歉,我得走了。”
他转身朝马路走去。
南茜在他身后喊道:“你不是想留下来和我们一同进餐吗?”
当伊桑拐过街角的时候,那对年长夫妇已经走到前面一个街区去了。
他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他跟着他们走过了好几个街区。他俩手挽着手慢慢地走在他前面,彼此交谈的话语声和无忧无虑的笑声不时飞进道路两旁的松树丛中。
伊桑看着他们拐进了一条街,随即便不见了踪影。
伊桑朝着前方的十字路口慢跑过去。
那条街的两旁都是造型古雅的维多利亚式房屋。
他仍然没能寻着他们。
这时他听到了一记关门声,紧接着他循声看到了一栋房子。那栋房子的外墙漆成了绿色,有着白色的镶边,前廊有一个秋千。那是伊桑左手边的第三栋房子。
他走到街道对面,沿着人行道一直走到了这栋房子跟前。
屋外有一小片绿色的草坪,前廊正处于一棵古老松树的荫蔽之下,信箱上写着一个他不认识的姓氏。他用两只手握住了尖桩篱笆栅栏的顶部。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了,他四周房屋里的灯也渐渐亮了起来,附近一扇打开着的窗户里不时地传出谈话声。
这片山谷寂静而又凉爽,周边海拔最高的山脉的顶部仍有些许太阳的余晖。
他拔掉大门上的门闩,随即推开了门。
然后沿着一条老旧的石子路朝门廊走去。
他登上了几级嘎吱作响的台阶,来到了前门外。
他能听到屋内传出的说话声。
以及脚步声。
这时他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不愿去敲门。
不过他最终还是鼓足了勇气,用指关节轻轻地敲了敲木门外面的玻璃外门,接着往后退了一步。
他等了足足一分钟,却没有人前来应门。
于是他又用更大的力度再次敲了敲门。
很快他就听到了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和门锁转动的声音,继而里面的木门被打开了。
那个肩膀宽阔的男人透过玻璃外门看着他。
“你有什么事吗?”
伊桑只需要借助门廊的灯光看一眼那个女人。如果他能确认自己是认错了人,从而证明自己并没有精神失常,那么接下来他就可以继续处理自己在这镇上遇到的其他棘手问题了。
“我想找凯特。”
玻璃外门背后的男人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最后,他终于推开了玻璃外门。
“你是谁?”
“我叫伊桑。”
“你是什么人?”
“我是凯特的老朋友。”
男人退回到屋子里,转过头去喊道:“亲爱的,你能到门口来一下吗?”
她在里面说了一句什么,伊桑并没有听清,他只听得男人又说道:“我不知道。”
紧接着她露面了——伊桑看到一个人影从通往厨房的走廊尽头走了出来。她赤着脚,迈着轻快的步伐穿过了用一盏顶灯照明的亮堂客厅,随即来到了门口。
那个男人侧身让到了一边,她站到了男人先前所站的位置上。
伊桑透过玻璃注视着她。
他认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于是闭上了双眼,可是再度睁开之后,他发现自己仍然站在同样的门廊上,而她也仍然站在玻璃门后面,真是不可思议!
她问道:“有事吗?”
噢,那双眼睛,伊桑绝对不会弄错。
“凯特?”
“嗯?”
“凯特·休森?”
“休森是我的娘家姓。”
“噢,上帝啊!”
“不好意思……我认识你吗?”
伊桑的目光没法离开她。
“是我啊。”他说,“我是伊桑。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到你,凯特。”
“我想你可能认错人了吧。”
“无论你在什么地方,无论你多大年纪,我都能认出来。”
她回过头去说道:“没事的,查尔斯,我很快就进来。”
凯特打开玻璃外门,走了出来,站到了门前的擦鞋垫上。她穿了一条乳白色的休闲裤,上身穿着一件已经褪色的蓝色无袖衫。
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
她身上散发着凯特所独有的气息。
可是她老了。
“发生什么事了?”伊桑问道。
她握住他的手,领着他来到了门廊尽头的秋千旁。
他们在秋千上坐了下来。
她的房子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上,从这里能俯瞰位于山谷里的整个小镇。此时镇上的万家灯火都已经亮了起来,天空中也渐渐有星星开始闪烁。
一堆矮树丛中传来了蟋蟀的鸣叫——或者,也可能是蟋蟀叫声的录音。
“凯特……”
她伸出手来轻捏了一下他的大腿,随后倾身靠近他。
“他们正在监视我们。”
“他们是谁?”
“嘘。”她用一根手指微微朝上指了指天花板的方向,低声说道,“而且还在监听我们。”
“你遇到什么事情了?”
“难道你不觉得我仍然很漂亮吗?”这略显尖刻、辛辣的语气,活脱脱地体现了凯特的讲话习惯。她低头看了一会儿自己的膝盖,随即再次抬起头来,此时她的眼中有泪光在闪烁。“当我夜里站在镜子前梳头的时候,仍然会想起从前你用手抚摸我的情形。只是……我的身体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
“现在你的年龄有多大了,凯特?”
“我已经不知道了。我也很难去搞清楚这一点。”
“我是四天前来到这里的。他们联络不上你和埃文斯,所以就派我来这里寻找你们。埃文斯已经死了。”这番话似乎并未在凯特身上产生多大的影响,“你和比尔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任务呢?”
她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凯特?”
“我不知道。”
“可你住在这里。”
“没错。”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有好几年了。”
“这不可能。”伊桑站起身来,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的答案,伊桑。”
“我需要一部手机、一辆车和一支枪,如果你有的话……”
“我没法提供给你这些,伊桑。”她也站起身来,“你得走了。”
“凯特……”
“你现在就得走。”
他握住了她的双手,“昨天晚上,当我晕倒在街上的时候,是你救了我。”他低头看着她的脸——尽管有着深深的法令纹,眼角的鱼尾纹也清晰可见,可她仍然很美。“你知道我遇到什么事了吗?”他继续问道。
“别再说了。”她试图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我正深陷困境。”他说。
“我知道。”
“请告诉我这是……”
“伊桑,现在你正将我和哈洛德的生命置于极其危险的境地。”
“这危险来自谁?”
她甩开他的手,朝房子走去。走到门口时她回过头来,在暗淡的光线下伫立了片刻,此时的她看上去仿佛又恢复了三十六岁的形貌。
“你会过得很快乐的,伊桑。”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能在这里过一种神奇的生活。”
“凯特。”
她拉开房门,走了进去。
“凯特。”
“怎么了?”
“请告诉我,我这是疯了吗?”
“不是的。”她回答道,“完全没有这回事。”
她身后的门关上了,随后他听到了门锁滑动的声音。他也走到门边,看着玻璃门上自己的倒影。他原本以为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儿,然而却发现自己丝毫没有改变。
他不再觉得饥饿了。
也没有感到疲累了。
他走下台阶,沿着石头小径回到了街边的人行道。他只是觉得胸口非常憋闷,这是他每次即将执行一项新任务之前都会有的感觉。当他走进直升机,看着地勤人员将他那支50毫米口径的加特林机枪和狱火反坦克导弹放进机舱里时,类似的感觉总会朝他袭来。
如果非要对这种感觉做一个定义的话,那么这是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极度恐惧。
#
伊桑一直走到下一个街区才看到了一辆车,这是一辆八十年代中期款式的别克名使,挡风玻璃上落满了松叶,四个轮胎看上去都需要加气了。
车门是锁着的。
伊桑爬上了轿车近旁一座房子的门廊,然后将放在一扇窗户下面的一尊石刻小天使举了起来。透过薄薄的窗帘,他看见屋内有一个小男孩,正坐在一架竖式钢琴面前弹奏着一首华丽的乐章。这扇窗户是打开着的,小男孩在钢琴上弹奏的音符就这样传了出来,飘到了门廊和更远的地方。
一个女人坐在男孩身边,不时地为他翻动乐谱。
伊桑手中的石刻小天使尽管只有一英尺高,可是由于它是实心的,所以拿在手里也觉得沉甸甸的,重量少说也有三十磅。
他带着它回到了街边。
接下来他要做的这件事就没法再安安静静地进行了。
他举起手中的石刻小天使,对准驾驶座旁边的车窗掷了下去,玻璃立刻碎裂开来。他将手伸进车窗,打开了门锁,随即一把拉开车门钻了进去。他迅速在驾驶座上坐正,握住了方向盘。这时他发现撞击的冲击力使小天使身首异处,于是他伸手捡起了它的头部。
他用小天使的石质脑袋接连敲了两下,敲破了方向盘柱下面的塑料护皮,里面的点火油缸便暴露了出来。
车内的光线实在是太暗了。
他只得用手指不断摸索着,试图将电源线和起动机导线拽出来。
房子里的钢琴声突然停止了。伊桑看了一眼门廊的方向,发现窗帘背后站着两个人影。
他从外套兜里掏出了随身小折刀,扳出最大的刀片,割断了两条他认为是为汽车供电用的白色电线。紧接着,他将电线末端的塑料护套剥离下来,再将两根裸露的线头触到了一块儿。
仪表板的指示灯顿时亮了。
房子的前门被打开了,与此同时,伊桑找到了颜色较深的启动机导线。
男孩的声音响了起来:“你看汽车的窗户。”
伊桑继续将启动机导线末端的塑料护套剥离下来,露出了里面的铜丝。
一个女人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埃利奥特。”
上帝啊,帮帮我吧。求你了!
伊桑用启动机导线触碰了一下电源线,黑暗中闪现出一道蓝色的火花。
汽车的引擎发出了一声轰鸣。
那女人正穿过院子朝他走来。
“来吧。”伊桑喃喃道。
他再次将手里的两根线头触碰在一起,引擎开始发出“轰隆”的声响。
一次。
两次。
三次。
就这样轰隆作响了四次之后,引擎终于发动了。
伊桑加快了发动机的转速,移到前进挡,然后打开了车头灯。这时那个女人刚好来到了汽车的前排乘客座位旁边,透过车窗朝他喊叫着。
伊桑“嗖”的一声将车开走了。
当他驱车来到第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他选择了左转,然后松开了油门踏板,将车速减慢到了合理的范围之内——这样才不会引来别人的注意,从而让人觉得他不过是在傍晚开车外出兜风游玩而已。
从汽油表显示的数据来看,油箱里的油还有四分之一左右,汽油报警灯也没有亮。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剩下的汽油足以确保他离开黑松镇。待他驶出黑松镇的出入通道之后,再往南行驶大约四十英里,便会到达一个极小的小镇——爱达荷州的洛曼镇。这个小镇就在高速公路边上,来时他们曾在那里停留并为车加油。伊桑仍然能够回想起穿着黑色西装的斯托林斯站在加油泵旁给油箱加油的情形,当时伊桑曾踱到空旷的高速公路边缘,注视着公路对面废弃了的房屋——那里有一家停业中的旅馆和早已关门大吉的杂货店,此外还有一家尚在营业的小餐厅,滚滚油烟正从屋顶上的一根烟囱直往外冒。
他曾在那里跟特丽萨通过电话,当时手机信号极其微弱。
他几乎不记得他们的通话内容了,打电话时他脑子里正想着别的事情。
那是他最后一次跟妻子通话。
他希望自己在电话里跟她说过他爱她。
当他试着将别克名使完全停下来的时候,制动器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左转信号灯也发出了“咔哒”的声响。除了人行道上的几名行人之外,镇中心的商业区一片死寂,放眼望去主街上空无一人。
伊桑缓缓向左转了个弯,随后渐渐加速向南行驶着。
一路上他经过了自己曾去过的酒吧、酒店和咖啡店。
再经过七个街区之后,他驶过了路边的医院。
这里没有所谓的“郊区”。
很快就看不到任何建筑物了。
他加速行驶着。
天哪,开车的感觉真好,终于离开了小镇。发动机的曲轴每转动一次,他的双肩也会轻快地抖动一下。太棒了!他真应该在两天前就采取这样的行动。
左右看不到一栋住宅,公路笔直地从一片松树林中穿过,两旁的松林长得郁郁葱葱,看起来像是从来都没有修剪过一般。
渗入车内的空气清冷而芬芳。
雾气氤氲在松树林中,也有些许雾气飘到了公路上。
尽管打开了车头灯,可伊桑发现雾气中的能见度明显降低了。
这时汽油报警灯突然亮了起来。
该死。
从小镇居民区的外围地带朝南行驶几千英尺,方能抵达小镇的出入通道。这是一段陡峭而曲折的道路,他的车随时都会进入上坡路段,油箱里残余的那点汽油很快就会被燃尽。他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就此掉头返回镇上,再设法用虹吸管从别人的车里偷偷吸些汽油出来,好确保自己能有足够多的汽油驶到洛曼镇。
伊桑踩住刹车,别克名使在公路上拐过了一个长长的急弯。
现在雾更浓了,茫茫白雾几乎令人炫目。伊桑将车速降到极低,唯一能为他指路的就只有路面上两道已褪色的黄线而已。
这条路笔直地穿过了迷雾中的松树林。
远处立着一块广告牌。
再往前行驶了大约两百米之后,他能看到广告牌上印着四个手挽着手的人物形象。
他们都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得很灿烂。
男孩穿着短裤和条纹衬衫。
母亲穿着一条连衣裙,身旁是同样身着连衣裙的女儿。
西装革履、戴着软呢帽的父亲正在挥手。
在这笑容满面的一家人下面,是一行醒目的文字:
欢迎来到人间天堂黑松镇
伊桑隐隐感觉有点儿不太对劲。
伊桑驱车加速从广告牌旁边驶过,借着车头灯的光亮,他看到路旁有一片牧场,一群牛正把头伸出篱笆张望着。
远方依稀可见闪耀的灯火。
牧场很快就落在了他身后。
不久,他再次从一栋栋房屋跟前经过。
道路渐渐变宽了,路中央也不再有双黄线的踪影了。
他进入了第一大道。
他居然又回到了镇上。
伊桑将车停在路边,凝视着前方的挡风玻璃,努力让内心的恐慌平息下来。他可以给自己的处境作出一个简单的解释:他错过了通往小镇出入通道的路口。在浓雾的笼罩下,他一不留神便从那处路口一驶而过,只得被迫折回。
他将车掉了个头,沿着来时的路驶了回去。当他来到先前见到的牧场时,汽车的时速已经达到了六十英里。
他再次置身于雾气密布的高耸松林中,寻找着一个通往小镇出入通道的道路指示牌,可是却一无所获。
他又来到了刚才遇到过的那个急弯,这次他把车停了下来。
他任由汽车的发动机空转着,自己从车里走出来,进到了茫茫夜色之中。
他走到公路对面,开始沿着路边的紧急停车道步行。
走出一百英尺之后,他的车已经完全被浓雾给遮蔽住了。他仍然还能听到发动机空转的声音,不过随着他每往前走一步,这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微弱。
他又走了大约两百米,然后停下了脚步。
他已经走完了这个急弯,前方的道路又变得笔直了,一直延伸着回到小镇。
汽车发动机轰隆作响的声音已经完全消失了。
此时一丝风也没有,林中的松树静静地伫立着。
浓雾弥漫在他四周,空气仿佛携带了电荷一般,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不过他知道这声音是从自己脑子里传出来的,它只会暴露在绝对宁静的环境之中。
这不可能啊。
这条路不应该在这里转弯的。
它应该在这片松林中继续延伸半英里,然后开始转变为一系列的“之”字形坡道,并一直延伸至南边那座山的山腰附近。
他小心翼翼地走下紧急停车道,进入到松树林中。
走在布满松叶的树林中,就好像踩在软垫子上一般。
这里的空气潮湿而阴冷。
噢,这些树……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高大的松树,而这片松林中并没有多少灌木丛,所以他在这片有足够大呼吸空间的树林中可以穿梭自如地行走,只是可能会在不知不觉间便迷了路。
他就这样凭感觉走了好长一段路,其间他抬起头来,瞥见几颗星星在树顶上方闪着冷冷的寒光。
又走了五十米之后,他停了下来。他觉得现在得往回走了,肯定还有别的路可以离开这个小镇,可是他感觉自己已经迷失了方向。他回头看了看身后,仿佛能看到自己走到这里来的大致路线,但与此同时他又对此并不能完全肯定。松林里的每一棵树看起来都是那么相像,毫无特征可言。
这时从他前方的树林外传来了一声尖叫。
他立刻怔住了。
除了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噗噗”狂跳的声音之外,他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那声尖叫听起来像是人在受到极大痛苦折磨或极度恐惧时所发出来的,有点儿类似于鬣狗或报丧女妖(1)的声音,高亢而又尖细,极为凄厉。他隐隐觉得自己从前似乎听到过类似的尖叫声。
尖叫声再次响了起来。
这次声音的来源在更近的地方。
他的心底深处拉响了警报: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什么都别想了。赶紧离开!
随后他在松林里奔跑起来,气喘吁吁地跑了二十来步之后,他又回到了雾气缭绕、寒风袭人的路边。
前方的地面略微向上倾斜,他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斜坡,终于再次回到了公路上。尽管天很冷,他却全身都在冒汗,眼睛也因流进了汗水而感到刺痛。他沿着双黄线慢跑着前行,绕过了路上的急弯,最后看到远处有两束穿透了浓雾的光柱。
他减慢了步速,开始以正常速度走路,在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之外,他听到那辆偷来的别克车的发动机还在继续空转。
他走到汽车旁边,拉开了驾驶室的车门,随后进到车里,坐在了方向盘后面。他将一只脚放在刹车板上,然后伸手去抓变速杆,迫切地想要离开此地。
他左眼的余光瞥见了一丝异样——视线范围内似乎有个黑影,于是他的目光迅速移到了仪表板上方的后视镜上。借着车尾制动信号灯发出的红光,他看到了自己先前没有注意到的物体——在离他的后保险杠三十英尺远的地方停着一辆警车,在浓雾中若隐若现。
驾驶室侧窗外有些动静,他猛地发现一把霰弹枪的枪管正在几英寸远的地方指着自己。附在枪管上的手电筒照进了车里,镀铬金属装饰板和车窗玻璃将手电筒的光芒反射回来,显得有些刺目。
“你他妈的一定是疯了。”
是治安官波普。
他那怒气冲冲的沙哑嗓音透过车窗玻璃传了进来,略显含混。
伊桑的手依然握着变速杆,心里在想自己要不要推动变速杆并猛踩油门——如果这样做的话,波普会朝我开枪吗?如果他用手中那把大口径霰弹枪在这样的射程范围之内朝我开枪,后果将不堪设想。
“你先给我慢慢地把两只手都放在方向盘上。”波普命令道,“然后再用你的右手把发动机关掉。”
伊桑透过车窗玻璃对治安官说:“你知道我是谁,你也应该知道最好不要干涉我的行动。我要离开这个小镇。”
“我才不管你是谁呢。”
“我是美国政府的特工,有权……”
“不对,你是个没有身份证件,也没有工作证章的家伙,刚刚偷了一辆车,而且还可能杀害了一名联邦特工。”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已经很清楚地把我的要求告诉你了,我不会再说第二次,伙计。”
伊桑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警告自己,此时务必要顺从这个男人,跟他对抗是危险的,甚至会带来致命的后果。
“好,我听你的。”伊桑说,“不过你得给我一点时间。这辆车的发动机是用短路点火的方式启动的,我得将两条电线分开才能关掉发动机。”
说罢,伊桑按开了座舱顶灯,将两只手放到方向盘柱下面去,扯开了那两条电线。
顶灯顿时熄灭了。
发动机也关掉了。
而波普的手电筒仍然还亮着。
“你给我出来!”
伊桑握住门把手,借助肩膀的力量往外一推,打开了车门并下了车。波普的手电筒发出的光圈内,能看到雾气正飘流涌动着。波普伫立在手电筒和霰弹枪的后面,他头上戴着的斯泰森阔边高顶毡帽几乎遮住了他的眼睛。
伊桑嗅到了枪支润滑油的气味,于是他猜想波普定对自己的枪支非常爱惜,并且一直细心照料。
“你还记得吗,我曾告诉过你休想离开这个小镇!”波普咆哮道。
伊桑正要答话,却只见那亮着光的手电筒突然落到了地上。说时迟那时快,伊桑看到一个黑影朝自己的头部袭来,他在一刹那间猛地意识到那个黑影正是波普手中霰弹枪的枪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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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记重拳朝自己挥来时,伊桑下意识地闭上了左眼,紧接着左眼顿时感到一阵伴随着脉搏而来的灼痛。他用右眼看到自己正置身于治安部的一间审讯室里,这是一个狭小而封闭的空间,乍一看非常简陋。水泥地面上摆放着一张空荡荡的木头桌子,桌对面坐着波普,原本戴在他头上的斯泰森毡帽已经被取下来了,外套也被脱掉了。波普身上穿着的草绿色带领尖扣衬衫的袖子挽得很高,两只前臂都露了出来——粗壮结实,上面还布满了雀斑。
伊桑抹掉了顺着自己的脸颊往下流淌的一行鲜血,这时位于他左侧眉毛上方的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便显露了出来。
他两眼看着地面,“请问能给我一张毛巾吗?”
“不行。你就坐在那里一边流着血一边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再过一阵,等这一切都结束了,而你也出狱了之后,我会邀请你去我家看看你的工作证章。它将被装入一个玻璃框,挂在我家壁炉架上方的墙上。”
听了这话,波普脸上展露出了一个容光焕发的灿烂笑容。“原来你竟怀着这样的想法?”
“你袭击了一名联邦特工。你的职业生涯将因此而宣告结束。”
“我再问你一次,伊桑,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第一大道604号那栋房子里放着尸体的?还有,你给我听好了,这次可别再跟我鬼扯跟那消失的女侍者有关的故事版本了。”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要知道真相。”
“我所告诉你的就是真相。”
“是吗?你打算一条道走到黑吗?其实我已经去过那间酒吧了。”波普在桌面上快速地敲打着手指,“他们甚至根本连一名女侍者都没有,而且也没有人在四天前的晚上在那儿见到过你。”
“有人在撒谎。”
“我现在开始在想……你来黑松镇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个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是为了……”波普用手势打了个引号,“进行调查?”
伊桑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一把怒火正在自己胸腔里蓬勃燃烧着。他的头又开始疼起来了,他知道一部分原因是拜波普刚才那一拳头所赐,可与此同时他也觉得这跟自打他在河边醒来之后便一直折磨着自己的颅底疼痛非常相似。这种疼痛令他略微有些迷失自我,隐隐地不太确定自己是谁,以及自己身在何处。此外,他还觉得这场审讯让他产生了一种似曾相似的不安和困惑。
“这个地方有些不大对劲。”伊桑说。接连四天逐渐积累起来的痛苦、困惑和孤独感,此时全都像黑压压的乌云一般郁结在他心头。“我今天傍晚见到了我过去的搭档。”
“是谁?”
“凯特·休森。我曾跟你提到过她,只是她现在已经变老了,至少比她的实际年龄老了二十岁。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你来告诉我原因吧。”
“这不可能。”
“还有,我为什么联系不上小镇外的任何人?为什么没有一条路可以从小镇出去?难道这些怪事跟某种实验有关吗?”
“毫无疑问肯定有一条路可以通往镇外。你知道你说的话听起来有多么疯狂吗?”
“这个地方不大对劲。”
“不是的,是你不大对劲。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是什么?”
“不如我现在给你一张白纸,然后我给你一些时间把你想告诉我的信息都逐一写下来。或许我会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来完成这件事。”
他的这个提议令伊桑不寒而栗。
波普继续说道:“或者如果我戴上一个黑色头套来审问你的话,你或许会更快地回答我的提问吧?或者我还可以把你从手腕处吊起来,然后用刀子切割你的身体。你喜欢被人用刀子切割你的身体吗?”波普将一只手伸进裤兜里,掏出了一个东西,他将其扔在伊桑面前的桌子上。
伊桑大声说:“原来它真的在你这里?”他拿起桌上的钱包,打开来一看——透明的塑料封套里装着几份特勤局出具的身份证明文件,可是它们并不是属于他的。
这些文件都是为比尔·埃文斯签发的。
“我的在哪里?”伊桑问道。
“问得好。你的在哪里。比尔·埃文斯是特勤局博伊西分部的特工。我想再次问你,你怎么知道在那栋废弃房屋里的尸体就是他呢?”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被派到这里来寻找他和凯特·休森。”
“噢,对,你是这么说过。我怎么老是忘事呢?顺带说一句,我给你们西雅图分部的汉索尔特工联系过,他说他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你这个人。”
伊桑抹掉了淌在自己脸上的更多的鲜血,在椅子里前倾着身体。
“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我的推测是,埃文斯特工一直在试图追捕你,而他最终在黑松镇找到了你。于是你杀害了他,并绑架了他的搭档斯托林斯特工,还打算开着他们的车逃离小镇。只是你的时运不佳,在逃离的路途中遭遇了一场交通事故。斯托林斯因此而丧生,你的头部则受了重创,或许你从此就变得头脑不正常起来。当你醒过来的时候,你便开始臆想,认为自己也是一名特勤局特工。”
“我清楚知道自己是谁。”
“是吗?难道你没有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吗?那就是没有人能找到任何可以证明你身份的证章或文件。”
“我是觉得奇怪,因为它们竟然被人蓄意……”
“没错,也许我们都陷入了一场重大阴谋当中。”波普笑道,“你可曾想过,没有人能找到伊桑·伯克的证章,原因其实在于它压根儿就不存在?而你伊桑·伯克,根本就是一个杜撰出来的虚假人物?”
“你疯了。”
“或许用这句话来回敬你才更合适吧,伙计。你杀害了埃文斯特工,不是吗……”
“我没有。”
“你这个残忍的疯子。你是用什么凶器将他殴打致死的?”
“你这是胡说八道。”
“你的杀人凶器在哪里,伊桑?”
“去你妈的。”
伊桑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胸中的怒火就要喷涌而出了。
“你听我说。”波普说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个超级说谎家,还是你真的相信自己脑子里臆想出来的种种事情。”
伊桑站起身来。
双腿有些站立不稳。
从他肚腹深处涌起了一阵极端恶心反胃的感觉。
鲜血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淌,从他的下巴滴落下来,在水泥地上积成了一摊小小的血泊。
“我要走了。”伊桑边说边指了指治安官身后的那扇门,“把门打开。”
波普一动不动,正色说道:“你最好马上给我坐下,否则小心吃不了兜着走。”透过他说这话时那种驾轻就熟的自信神态和语气,可以看出他一定曾多次将自己所说的威胁言语付诸实行,而且他这一次也不会吝于动手。
伊桑绕过面前的桌子,从治安官身旁经过,然后朝门边走去。
他伸手拽了拽门把手。
发现门是锁着的。
“你给我坐回去。我们还没说到正题上呢。”
“把门打开。”
波普缓缓地站了起来,转过身去,走到伊桑近旁。此时他们靠得非常近,以至于伊桑甚至能嗅到波普口气里的咖啡味儿,也能清楚看到他牙齿上的污渍。波普的个头比伊桑高四英寸,体重也比伊桑重约莫四十磅。
“难道你认为我没法迫使你乖乖坐下吗,伊桑?难道这件事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这根本就是非法拘禁!”
波普笑道:“你彻底想错了,伙计。在这间审讯室里压根儿就没有法律或政府的存在,这里只有你和我。我就是你那小小世界里唯一的权威,而我的权力范围就是这几面围墙。只要我愿意,我可以立刻在这里杀了你。”
伊桑让自己的双肩放松下来,举起两只手并摊开了手掌,他希望波普会误以为这是一个表示愿意认输和顺服的信号。
他后退了一点点,低下头说道:“好了好了,你说得对。我们的确应该继续谈谈……”
话音未落,他的两只脚后跟像安装了弹簧一般突然抬起,整个人的重心全都转移到了前脚掌上。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自己的额头猛地朝波普的鼻子撞了过去。
波普鼻梁处的软骨组织发出了“噶扎”的声响,而伊桑则感觉到大量的鲜血涌入了自己的头发里,与此同时他伸出手来抱住了波普那两条如雪松木般挺拔结实的大腿,猛地往上一提。治安官挣扎着想要用手臂钳住伊桑的脖子,可是迟了一步。
波普脚上所穿皮靴的鞋跟在地上一摊滑腻腻的血水中滑了一下,伊桑感觉到这个大块头男人的身体即将往后倒去。
伊桑将自己的一侧肩膀顶向波普的腹部,后者重重地向后摔在了水泥地面上。
波普重重地喘了口气,伊桑则迅速抬腿跨坐在了治安官身上。波普抬起右臂,用右手的手掌根部狠命地抵住了伊桑的下巴。
波普躺在地上扭动着身子发力,迅速地推动着伊桑的脸撞向木桌的一条腿,伊桑的脸被撞得皮开肉绽。
伊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这时审讯室里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令他觉得有些炫目。在他最终竖立起两条腿并站稳脚跟之后,却发现自己的动作慢了半拍。
如果伊桑的头脑足够清醒,他本来是可以避开对方这强力一击的,他的意念已经准备好要避让开来,然而受他目前的身体状况所限,他的肢体却没能作出足够快的回应。
伊桑的头部挨了波普一记重拳,顿觉头晕目眩,随即感到自己的胸椎疼得像要爆裂开来一般。
他在眩晕中发现自己正趴在木桌表面,他抬起头来,用尚且完好的那只眼睛看到暴怒如狂的治安官再次朝自己扬起了拳头。治安官的鼻子已被伊桑撞破,血肉模糊,看上去像被炸裂了似的。
伊桑抬起双臂,想要护住自己的脸,可是治安官的拳头轻而易举地穿透了他这不堪一击的防线,稳稳地打中了他的鼻子。
泪水从伊桑眼眶里喷涌而出,鼻血也流进了他的嘴里。
“你是谁?”治安官怒吼道。
此时的伊桑即便想回答他的问题,也力不从心了。伊桑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起来,眼前所见的审讯室里的东西开始打转,其间还穿插着一些别的画面……
他回到了位于戈兰高地贫民窟里那个有着棕色墙壁和泥土地面的房间,一盏没有灯罩的裸露灯泡在他头顶上摇晃着。这时,戴着黑色布面罩的阿什夫正注视着他,阿什夫正在微笑,露出了一对恶狠狠的褐色眼珠和满口白牙。他的牙齿过于洁白和完美,让人很难相信他竟然来自中东某个处于第四世界水准的破地方。
伊桑的两只手腕被一条固定在天花板上的链条捆缚着,两只脚的大脚趾如果竖起来的话,刚好能够接触到地面,由此便能缓解全身血液循环的压力。可是他每次这么做的时候,也不过只能持续短短几秒钟而已,否则他的趾骨将会因为他全身重量的压迫而断掉。一旦大脚趾的趾骨骨折的话,他就再也没辙来应付手部缺血的情况了。
阿什夫和伊桑两人的脸不过只隔了几英寸的距离,他们的鼻尖几乎碰触在一起。
“那我先问一个你回答起来应该没什么难度的问题……你是从美国的哪个区域来的,一级准尉伊桑·伯克?”这人用略带英国口音的标准美式英语问道。
“华盛顿。”
“是美国首都吗?”
“不是的,是华盛顿州。”
“哦。你有孩子吗?”
“没有。”
“可是你已经结婚了。”
“是的。”
“你妻子叫什么名字?”
伊桑没有回答,只是振作起精神来,准备再度接受殴打。
阿什夫笑了笑,“放松一点吧。我现在不会再让你挨拳头了。你应该听过‘千刀万剐’这个成语吧?”阿什夫举起了一块刮胡刀片,它在灯泡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这个成语起源于中国的一种行刑方式,不过它在1905年的时候已经被废止了。这种刑罚叫做‘凌迟’,意思是将罪犯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地割去,总共需要三千六百刀,并且要在最后一刀处死罪犯,方算行刑成功。”
阿什夫示意伊桑去看放在近旁桌子上的一个打开着的公文包,里面作为内衬的黑色硬质海绵上摆放着一整套可怕的刀具。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伊桑一直都努力试图不去在意那个公文包及其内部的物品。
波普又打了伊桑一拳,伊桑嗅着自己血液的腥味,再度忆起了自己在法鲁贾市那间酷刑室里所嗅到的已经腐臭的血腥味……
“现在你将被带入一个房间。我会给你一支笔、一张纸和一个小时的时间。你应该知道我想让你做的是什么。”阿什夫说道。
“我不知道。”
阿什夫一拳击中了伊桑的腹部。
波普挥拳打向了伊桑的脸。
“我已经开始对揍你感到厌倦了。你肯定知道我想让你做的是什么。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我已经对你说过不下二十次了。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我。我要你做的就是这个。”
“你是谁?”波普咆哮道。
“我知道了。”伊桑喘着粗气说道。
“我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来完成这件事。要是你写下来的内容不能令我满意,那么你将会被凌迟至死。”
阿什夫从自己的黑色长袍里掏出了一张宝丽来一次成像照片。
伊桑闭上了双眼,可是阿什夫朝他吼道:“你睁开眼睛看着这个,否则我就把你的眼皮给割下来。”伊桑只得再度将眼睛睁开。
照片上是一个置身于现在这个房间的男人,他的两只手腕也和伊桑一样被一条固定在天花板上的链条捆缚着。
那人是美国人,很可能是一名美国士兵,可是伊桑不知道他是谁。
在伊桑所经历的这长达三个月的战争生涯中,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毁损如此严重的尸体。
“在拍下这张照片的时候,你的这位同胞还没有断气。”拷问者的声音里充斥着不无得意的意味。
伊桑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看波普。他感觉自己就要丧失知觉了,他甚至在心里默默企盼这样的时刻快一点来到,因为这样一来他身体感受到的疼痛将能得到缓解,不过更重要的是,他脑子里所显现的跟阿什夫以及那间酷刑室有关的清晰画面也将一并消失。
“下一个被吊在天花板下面的人将会看到类似的照片,不过照片上的主角会是你本人。”阿什夫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知道你的名字,我也有互联网可以用。我可以让人将我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拍下来,然后将照片上传到网上供全世界的人查看。或许你的妻子也会看到那些照片。你现在赶快去把我想知道,但你却一直对我讳莫如深的事情都写下来,快。”
“你是谁?”波普再次问道。
伊桑任由自己的双臂垂到了身体两侧。
“你是谁?”
伊桑甚至放弃了自我防护,只是想着:我灵魂里有一部分始终没有离开法鲁贾市那间充满了腐臭血腥味的酷刑室。
他企盼着来自波普的致命一击可以令自己丧失知觉,也能终止过去的回忆以及此刻他身体所遭受的莫大痛苦。
两秒钟过后,他想要的真的来了——波普一拳打在了他的下巴上,他的眼前闪过一片耀眼的光芒之后,便陷入了绝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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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爱尔兰传说中的女妖精,以长长的哀号预报家中将有丧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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