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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奎因

在她下方,水又深又冷。在水底附近,在太阳从来没有照射过的地方,是漆黑的一片。在那里有什么东西,而且那个东西还在移动。她可以感觉到它从一片黑暗和冰冷的深渊之中升了起来,缓缓地向上爬升。在爬升的过程中,它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它爬到了深蓝色的水层之中,然后到了颜色更浅的水层。片刻之间,它就要爬出水面了。它会继续从水面向上爬,穿过跨海大桥的木椽,穿过房子更低矮的那些层,直到它爬到了屋子里,和她在一起,将她彻底地包裹住。现在,她可以感觉到它,它将她整个吞没,将她往海洋里面拖去,在那里,她会被溺死。
“我们得离开了!”
奎因醒了过来。
她躺在一扇圆形小窗边的一张床上。她的眼睛扫过房间,却没有认出任何事物。一面墙上是一张人体图,上面标着针灸穴位和肌肉反射的位置。在人体图旁边是一本日历,日历顶端画着一条中国龙。房间里还有一个敞开的衣柜,里面挂着朴素的深色衣服。在衣柜旁边是一个戴着头巾、穿着蓝色工作罩衫的医用骨架模型,骨架上方则是一张张看起来完全是陌生人的照片。
奎因往上方看去,低矮的天花板在她的目光中聚焦。天花板上钉着一张地图,将天花板的大部分空间都占据了。地图是以古老的蚀刻版画风格绘制的,画着一座稠密的城市,城市覆盖了整座岛屿,还外溢到了附近的大陆上面。这是一张香港地图——她可以看到以装饰字体横贯地图中心的城市名字。
在地图上,在位于大陆之上的城市的九龙部分和香港岛之间,可以看到一座跨海大桥。那是我身处的地方,她记了起来。她在这里,在她的房间里,在她和她母亲共同居住的房子里,她们在跨海大桥上,跨海大桥地区(桥区)是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位于九龙和香港岛之间。她们是在香港,是在亚洲。这里是她的家,也许这里一直都是她的家。
她转过头向窗外望去。透过窗户,她可以看到在维多利亚港另一侧的高楼大厦,在她所处的位置下方,可以看到港口灰色的海水,从她身体下方随着潮汐冲走。看着水流的时候,她感到有点儿眩晕。看起来现在是早上。
“你刚刚在喊些什么。”
她的母亲站在奎因卧室的门口。菲欧娜穿着一件浅色丝绸制成的连衣裙,深红色的长发梳成一个复杂精致的发型,环绕着她瓷器一样光滑白皙的皮肤和她的蓝眼睛。她在门口迟疑了一下,看上去相当美丽。片刻之后,她在奎因床边小心地坐了下来,仿佛像是担心她的女儿会咬她一样。奎因注意到她母亲的动作充满自信和优雅——这意味着她今天还没有开始喝酒。
“你还好吗?”菲欧娜问道,“你刚刚在说什么离开。”
奎因闭上双眼,仍然觉得眩晕。她梦中的感觉仍旧笼罩着她,某种东西在不停地爬升,爬升……
“你还好吗?”菲欧娜又一次问道。
她母亲凉凉的手碰到了她的额头。梦境消失了,她的眩晕感也消退了。她自己的生活重新回到她的身边,她睁开了眼睛。
“你好啦。”菲欧娜说道,微笑着低头看她。
奎因希望母亲能够将手从她的额头上拿开。菲欧娜上一次洗手是什么时候?所有和菲欧娜一起共度时光的男人,还有“药吧”所有的“药”,她母亲触碰的一切,其他人、其他场所的小小碎片,都会留在那只手上,而那只手现在在触碰奎因。这令她感到很不舒服。
她一个滚身远离菲欧娜,离窗户更近了些,也令菲欧娜的手从她的头上滑落下来。
“我没有得病,奎因。”菲欧娜平静地告诉她。
“我没有那么说。”
“你不需要说出来。”她的母亲起身,走回到卧室门口,“我还有一个约会,我会回来吃晚饭。如果你觉得你能做到的话,也许我们两个可以一起吃饭。”奎因没有做出任何回答,菲欧娜转身离开了房间。
她把它们叫作约会,奎因想道。
“它们的确是约会,”她的母亲一边走下楼梯一边喊道,“就像任何一个女商人会有的约会那样。”片刻之后,挂在前门的铃铛响了,菲欧娜离开了房子。
奎因闭上眼睛,将被子拉过头顶盖上。她在那里又躺了几分钟,却再也没有了睡意。反正她也不确定自己真的想要重回梦乡——那个梦很可能仍旧在等着她。
她可以感觉到她母亲先前碰到她额头的地方。那些细小的微粒就在那里,在她的皮肤上。那些微粒可能是人的肉眼所看不到的,但是奎因可以感觉到它们。
将被子一把掀开,奎因走到浴室,在那里她花了几分钟时间洗手洗脸,像她以往做的那样刻意回避看自己赤裸着的左臂。等她终于感觉自己干净了的时候,她套上一件长袖衬衫,将它的袖子拉下来遮住她的手腕,然后看了看她在镜子中的影像。
“奎因。”她说道,仿佛是在练习自己名字的发音。她深色的头发很长,而她的肤色则和以往一样苍白,这是因为她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桥区的暮色之中。她觉得自己深色的眼睛看上去比她实际的年龄——十六岁——要更老一些。
她从卧室角落里的骨架上面拿回白色的头巾,将它系在头上。她也将蓝色工作罩衫从骨架上拿下来,套在身上。工作罩衫和头巾标志着她是一个治疗师。她只有十六岁,对于这个职业来说还太年轻,不过当然了,她还在训练中。她的目光扫过贴在墙上的照片。现在她认得他们了——他们都是她的病人。她为他们每一个人都做了一些好事。能够有这样一份职业,她实在是十分幸运。她在以一种微小的方式令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她倾身向前,将额头抵在骷髅头骨的额头上,低语道:“今天,我会帮助某个人。如果比较幸运,我可以帮助很多人。如果非常幸运的话,我会——”
楼下有人敲门,打断了她早上的例行仪式。她还没走下楼梯的一半,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敲门的人更用力了。
“来了!”她用中文喊道。
“急诊!”门外的人也用中文说道。那是奎因熟练掌握的几个中文词汇之一。她将门一把打开,看见门外站着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亚裔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
“急诊。”在看到奎因的西方人面孔之后,女人又用英语说了一遍。
“发生了什么?”奎因一边问,一边将小男孩从女人的怀里抱了过来,抱着他走向里屋。在那里,她将孩子平放在诊疗台上,诊疗台的周围是许多高高的架子,上面摆满了中草药,还有一排排她正在学习使用的针灸用针。
“是某种毒品。”女人告诉她。女人的口音几乎察觉不到,仿佛她的母语就是英语一样。她很恐慌,但是说话依然很有条理——她不是一个容易失控的人。“他的哥哥——他一定是把什么东西留在抽屉里了。明夫发现了它,把它吞了下去。我不知道是什么。可能是湿婆烟,或者甚至是鸦片……”湿婆是目前流行于桥区最下面几层的酒吧里的毒品之一。
“你知道我只是个实习生吧?我们应该去找我的老师,谭医师。”
“我已经去过了,”女人说道,“谭医师今天早上出门了。他的母亲告诉了我你的地址。”
奎因可以想象谭医师那瘦小而年迈的母亲让这个女人来找她时的情景。奎因家和谭医师家中间只隔了三座房子,但是那并不意味着这是这个男孩的最佳去处。女人现在正仔细观察奎因的面孔,仿佛是在那里寻找其他什么东西。
“求你了……”
奎因开始检查男孩无力的身体,他的眼睛、他的指甲、他皮肤的颜色——所有谭医师教她去检查的地方,去寻找那些能够表明病因的迹象。有点儿奇怪——男孩有着和他母亲相似的面孔,但是他的头发有一丝红色的色调。也许是她以前见过的。她迅速地在男孩的头部、手腕和脚踝插入三根针灸针。
“他摄入毒品多久了?”
“可能半小时。”女人说道。
“实际上,我觉得我们应该去医院——”奎因开始说话。
“奎因?”
“嗯?”
女人对自己点了点头:“奎因,谭医师相信你。他的母亲是这样说的。所以,我也相信你,奎因。”
女人一直在反复说她的名字,就像奎因几分钟前在浴室里一直反复念叨她自己的名字一样,这有点儿奇怪。女人将双手搭在奎因的肩膀上。
“求求你。现在去其他地方已经太晚了,帮帮他吧。”
奎因点点头。她集中精神,让自己进入一种高度敏感的观察状态。谭医师把这视为她的特殊天赋。他说,为了做到她能够如此自然就做到的程度,大多数治疗师需要努力一辈子的时间。在看到她的潜力之后,谭医师——桥区最厉害的治疗师之一,将她收为了学徒。
奎因站在那里,俯视着男孩,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除了躺在她面前的孩子之外,她所有的意识都清空了。她的感知开始发生变化。片刻之后,她可以看到隐藏在普通人视野范围之外的东西。她观察到男孩周围流动着明亮的、铜色的线条,那是他身体的能量场。所有人在身体周围都有这样的能量场——这些电场也可以通过特殊的仪器进行观测。但是像奎因这样直接看到能量场是非常不同寻常的,这是精神高度集中的表现。男孩身体周围的明亮线条被一些黑色的、形状不规则的黑雾打破了,那些黑雾悬在男孩被毒素影响到的器官上方。
“他必须将毒素排出来。”她说道。此前她帮谭医师处理过几十个类似的病例——在桥区总是有毒品问题——但是她从来没有治疗过如此年幼的病人。
“你之前有没有成功地让他吐出来过?”
“没有。我试过了……”
没有多少时间了,小男孩慢慢进入休克状态。奎因打开她的视界。现在,她可以看到她自己的能量场了,明亮的线条沿着她的双臂上下流动,在她胸膛上的旧伤周围则是小小的混浊的旋涡。她集中注意力,感到她的能量通过手臂一路流淌下去,仿佛一条电流的洪流。谭医师也许对她控制自己意识的能力印象深刻,但是对她自己而言,这似乎很容易,仿佛她这一生都在为了做到这一点而接受训练。也许她之前的确是在进行这方面的训练。在桥区之前的人生都从她的记忆中消失了,她可以以自己想要的方式自由地进行想象。她喜欢告诉自己,她从生下来就一直训练集中自己的思维,以便能够以这种方式来帮助别人。
她将手指拂过男孩器官上方的团团黑雾,让她自己的能量和他的结合在一起。黑雾移动了,在一瞬间里似乎开始扩散。男孩呻吟起来。
“发生了什么?”男孩的母亲问道。
奎因没有回答,她将自己的能量导向男孩的胃部反射。他的身体抽搐起来。
她轻轻地将他推成侧躺的姿势,抓过来一个桶。男孩的身体又抽搐了一次,然后他开始呕吐,整个身体都在收缩,同时将胃里所有的东西强行吐了出来。
奎因看到男孩身体上方的黑雾在发生变化,开始消散,男孩的眼睛眨了眨睁开了。奎因在他身上好几个地方检查了一下他的脉搏,然后放松下来。他会没事的。
“明夫,明夫。”他的母亲低声呼唤道,俯身看着他。男孩喃喃地答应了一声。
一瞬间,在奎因的视界恢复正常的时候,女人的脸和男孩的红发看上去是如此熟悉。她几乎可以想象他们站在一片草地上,阳光在牧草上跳跃……
“奎因。”
她抬起头,发现男孩的母亲跪在她面前的地板上。现在明夫在诊疗台上坐了起来,还很虚弱,但是好多了。在奎因没有注意的时候时间悄然流逝。她意识到她的眼睛之前一直闭着,她的脑袋支在手里。此刻她正坐在一把椅子上,手上还拿着满满的一杯水。
“我觉得在某一瞬间你的意识可能离开我们了。”女人对她说道。
“很抱歉,”她回答道,“我……有点儿出神了。”
“你多大了?”女人问道。她的语调有点儿奇怪,仿佛她问这个是为了确认她已经知道的某些东西。
“我十六岁了。”奎因回答道。有一段时间,在她刚从胸膛的伤中恢复过来的时候,她很难记住自己的年龄,但是她现在很频繁地提醒着自己。那会儿她是十五岁,现在她快十七岁了。
“十六岁。”女人像是在脑海中进行着某种计算——也许是在计算奎因学习了多久。“你做得非常好。你在这里有朋友吗?”
“朋友?谈不上有。”奎因有点儿惊讶于女人这个问题的私密性,但是同时她也为她自己的回答而感到困扰。为什么朋友这个概念对她来说会很陌生?
她站起来,将手上拿着的那杯水递给了女人:“让他把水全都喝了,今天上午再喝三杯。我需要给他准备一副草药,你能在几小时之后过来拿吗?”
在小男孩把水喝完的时候,奎因又小心地洗了一次手。女人碰了她的肩膀几次,但是她很确定女人的手从来没有直接接触过她的皮肤。她不会为布料上的细菌而烦恼,即使她怀疑这些细菌就在那里。如果她任由自己烦恼这些,她就得把整天的时间都浪费在洗衣服上了。
当她在水池边洗好手之后,她把衬衫长长的袖子尽可能低地拉了下来。左边的袖子将一个令她烦恼的疤痕遮住了,她不喜欢看到这个疤痕。
很快,女人就抱着男孩明夫从前面出去了。
“谢谢你,奎因。”女人又以那种奇怪的、小心翼翼的语气说了一次她的名字,就像她很喜欢它的发音似的。
等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奎因又静静地站了几分钟。我救了一个孩子的命,她告诉自己,我救了一个孩子的命。也许那个女人会允许她为男孩拍一张照片挂在楼上的墙上。
在她的唇角有一个上翘的动作。这令她觉得有些惊讶——她的嘴已经不习惯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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