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秃鹰不再盘旋了。斯特里克兰让仅剩的两个印第安勇士中的一个把它抓住了。他不知道那人是怎么办到的,他也不想知道。他在“约瑟菲娜”号的船尾楔入了一根长钉,把那只秃鹰拴在上面,然后当着它的面享用自己的晚餐——水虎鱼干。水虎鱼的刺真多。他把鱼刺吐出来,但没有一根近得可以让秃鹰吃到。秃鹰的脸涨成了紫色,嘴巴憋得通红,脖子上的毛都奓了起来。它张开了宽大的翅膀,但也只能抖动两下而已。
“现在换我看你挨饿了,”他说,“看看你喜不喜欢。”
他们把恩里克斯留在船上,又回到了丛林里。现在要按斯特里克兰的方式来办了。没有礼物。有枪。斯特里克兰追踪着那些土著村民,就像霍伊特将军本人站在现场发号施令一样。他教其他人军事手势,他们学得很快。他们包围了一个村子,包围圈渐渐缩小,行动同步,十分完美。斯特里克兰打死了他看到的第一个土著村民,以此来表示自己的态度。土著村民们慌不迭地吐出了关于泥土和鱼油的秘密。他们最近一次看到“鳃神”时的景象,以及其精确的行动轨迹。
翻译告诉斯特里克兰,这些村民认为他是域外神祇的化身——砍头魔。这倒引起了斯特里克兰的兴趣,因为这不像是皮萨罗或索托那种外国来的掠夺者,而更像是产自丛林的玩意儿。他的皮肤是食人鲳的那种白,他的油油的头发泛着刺豚鼠皮毛的那种油光,他的牙齿像矛头蛇的毒牙,他的四肢就跟水蟒差不多。他快成丛林之神了,就像“鳃神”是“峡流之神”一样。他甚至连自己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都听不见了,因为猴子的尖叫声实在太响了。不过船员们听到了,于是他们砍掉了所有村民的脑袋。
他都能闻到“鳃神”的气息了,像河底淤泥的气味,像百香果的气味,像结了硬壳的盐水的气味。要是他不用睡觉就好了。那些印第安勇士怎么就不累呢?他借着月光靠近他们,看到他们在举行某种神秘仪式。树皮似的什么东西被磨成粉,搓成黏糊糊的、灰白色的一坨,放在树叶上面。其中一个跪下来,睁着眼。其他人就转动叶子,把那黏黏的东西滴到他的两只眼球上。跪着的那个人攥起拳头,捶打泥地。这种痛苦的景象吸引了斯特里克兰。他走了出来,跪倒在那个站着的男人面前,抬起了自己的眼皮。那人犹豫了,他说那是玻化岩,并且做了个谨慎的手势,但斯特里克兰一动不动。最终,那人还是挤了叶片。一撮白色的玻化岩,蒙住了斯特里克兰的整个世界。
那是种说不出来的疼。斯特里克兰扭着身子,踢打着,号叫着。但他没事。灼烧的感觉渐渐退去,他坐起来,抹掉眼泪,眯起眼睛看着向导们毫无表情的脸。他看见他们了。不仅如此,他还看懂他们了,循着他们皱纹的曲折沟壑,深深探入他们茂密的头发。太阳升起来了,斯特里克兰发现了一个深不可测、色彩斑斓的亚马孙。他的身体充满活力,犹如在歌唱。他的双腿仿佛行走的树,拥有五十几条强健树根般的筋脉。他扯掉了衣服,他不再需要衣服了。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就像落在岩石上那样弹了起来。
“峡流之神”知道,“丛林之神”是拦不住的,后者的枪弹能把“约瑟菲娜”号坚硬的外壳轰进水里。“鳃神”撤回到一片沼泽的河口,船在那儿抛锚了。船底的水泵被粘住了,船长的舱房进了水,但恩里克斯仍然拒绝动弹一下。玻利维亚人拿出了工具,巴西人拖出了鱼叉枪、水肺和渔网,厄瓜多尔人推了一大桶鱼藤酮出来,那是一种从豆薯藤里提炼出的农药,据说能把“鳃神”逼到水面上来。“很好。”斯特里克兰说。他站在船头,赤裸着身子,张开双臂,在雨的驱策下震颤着,呼叫着。要这样持续多久?无从知晓。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星期。
最终,“鳃神”浮上了浅滩。血色的太阳——古老的日食之眼劈开了塞伦盖蒂,大海冲开了新世界,贪得无厌的冰川水沫飞溅,细菌啃噬,单细胞沸腾,万物唾弃,河流的血管伸向心脏,山峦坚挺地勃起,插入摇曳如大腿的向日葵,覆着灰苔的坏疽,嫩粉色的溃烂,脐带蜿蜒,将我们捆绑,退回原基。它是这一切,又不只这一切。
印第安勇士们跪下了,乞求着饶恕,用砍刀割向了自己的喉咙。那生物野性的、不受控制的美也让斯特里克兰颤抖起来。他的膀胱、肠子和胃都失控了。被遗忘的、纯然高洁的炼狱中响起了莱妮的牧师的《圣经》诗文。已行的事,后必再行。太阳底下并无新事。漫长世纪只是一瞬,所有人死,只“峡流之神”与“丛林之神”生。
斯特里克兰的崩溃转瞬即逝,他会尽力把刚才的一切忘掉。一个星期之后,当他乘着倾斜四十度、半浮半沉的“约瑟菲娜”号抵达贝伦时,他身上穿的是翻译的衣服。那个人知道得太多了,非死不可。而这时,恩里克斯已经康复了,他抱着船上的主梁,眨巴着眼睛凝望着蒸腾的水汽,喉头上下跳动着吞下斯特里克兰灌给他的幻象:恩里克斯是个好船长,恩里克斯抓住那家伙了,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恩里克斯翻查着他的航行日志,想得到佐证,但什么也查不到。斯特里克兰把日志喂给了那只秃鹰,看着它窒息、痉挛,然后死去。
他给霍伊特将军打了电话,证实了这一切。斯特里克兰没被这通电话折磨死,完全是靠吃一种绿色的硬糖来转移注意力。这绿糖商标平平无奇,香精是人工合成的,但味道之浓能使人感到刺痛,就跟触电的感觉差不多。他把贝伦的所有商店搜了个遍,备足了上百包这种糖,才打了那个电话。嚼糖果的声音嘎吱嘎吱的,很响。虽然隔着几千英里的电话线,霍伊特将军的声音反而更洪亮了,仿佛他一直就在丛林里,在浓密树叶的背后,或蚊帐的外面,监视着斯特里克兰。
斯特里克兰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对霍伊特将军撒谎,但当他去回忆抓捕“鳃神”的那些细节时,却发觉想不起来了。他相信鱼藤酮——在某种意义上说——被倒进水里了。他能记起那烫人的水沫,能记起那支M63,以及敷在灼伤的肩膀上的那块冰。而其他的一切,都犹如一场梦——那生物悠然地滑入深水,像跳着芭蕾舞,在它藏身的洞穴等着斯特里克兰,完全没有反抗。礁石上回荡着猴子的尖叫声。斯特里克兰用鱼叉瞄准之前,它就先靠近了他。“峡流之神”“丛林之神”,他们可以是一样的,他们可以是自由的。
他紧紧地闭着眼睛,想要杀死这些记忆。关于抓捕的整个过程,霍伊特要么是买了他的账,要么就是压根儿不在乎。希望在斯特里克兰的手里震颤着,震得话筒咔咔作响。让我回家吧!他祈祷着,哪怕他已经想象不出家的模样。然而,霍伊特将军并不是那种愿意回应祈祷的人。他要求斯特里克兰将任务执行到底:把那重要的东西护送到奥卡姆航空航天研究中心去,在科学家工作的过程中保证其安全、机密。斯特里克兰吞下硬糖碎片,尝到了血的味道。他听到了自己服从的声音。这是最后一程了,然后就了结了。他得搬到巴尔的摩定居,可能这也不赖,举家北上,坐在清洁、安静的办公室里,面前是整齐的办公桌。这是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斯特里克兰知道,只要自己能找到回去的路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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