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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落入花朵的陷阱,跌在草地上。
——马韦尔
史墨基在一个夏日早晨着装准备结婚。那是一套用发黄的亚麻或羊驼毛制成的白色西装,他父亲向来宣称原本是哈里·杜鲁门总统的,内袋上还绣有他的姓名缩写:HST。一直到考虑拿来当结婚礼服时(礼服必须是旧的),史墨基才意识到这个姓名缩写其实也有可能是别人的名字,只是他父亲一辈子都在开这个玩笑,连进了坟墓都面不改色撑着不笑。史墨基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他曾猜想自己受的教育是否也出于同一种死后幽默。(报复他那负心的母亲?)尽管他自己开得起玩笑,当他站在浴室镜子前为自己扣好袖扣时,他还是觉得有点迷惘,很希望父亲曾以男人对男人的身份给他一些婚礼与婚姻的建议。巴纳柏向来讨厌婚礼、葬礼和洗礼,只要遇上这种事,他就会把袜子、书、狗和儿子全部装箱打包,迅速搬走。史墨基参加过弗朗兹·毛斯的结婚派对,跟有着明眸的新娘跳过舞(她还给了他一个惊人的提议),但那毕竟是毛斯的婚礼,而且两人现在已经分居了。他知道得准备一枚戒指,因此拍了拍他装着戒指的口袋。他觉得应该要有个伴郎,但当他写信告诉黛莉·艾丽斯这个想法时,她却回信说他们不相信伴郎这档子事。至于预演呢,她回答:“你难道不希望是一场惊喜吗?”他唯一能确定的一点是:在她父亲带她走上红毯前(什么红毯?)他都不能跟新娘见面。因此连去上厕所时都不应该(也确实没有)往她房间的方向偷瞄(虽然他根本就弄错了她房间的位置)。白色的裤管底下露出了他那双白色便鞋,看上去既笨重又不正式。

杜鲁门的西装


有人告诉他婚礼会在“户外”举行,最年长的克劳德姑婆会带他前往会场。史墨基推测是一间教堂,而克劳德姑婆再次以她那带着惊奇的语调说,是啊,应该正是一间教堂没错。当史墨基终于害羞地走出浴室时,站在楼梯顶端等他的人就是克劳德姑婆。她身材庞大、态度平静,穿着一件六月裙服、胸前别着一束迟开的紫罗兰、手里拿着拐杖,让史墨基感到很安心。她跟他一样穿着灰扑扑又耐穿的鞋子。“很好、很好。”她说,仿佛一份希望得到了证实。她透过蓝色的镜片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随即挽起他的手。

夏屋


“我常想,景观园艺师还真有耐心。”穿越她称之为公园的那片莎草原时,克劳德姑婆这么说,“这些大树有一些是我父亲从幼苗种起的,他只能想象后来的效果,知道自己不可能活着看到全部。瞧那棵山毛榉,我年轻时几乎可以环抱住它呢。你知道吗?景观园艺也是有流行趋势的(很漫长的趋势,因为景观的生长时间很久)。杜鹃花,我小时候都叫它嘟卷花,还帮那些意大利人种花。因为维持整齐太难,后来就退了流行,也没有意大利人帮我们修剪了,所以它们愈长愈乱,然后——哎哟!小心你的眼睛。
“你看,原本的设计是这样。若从现在那个有围墙的花园朝这方向看,就能看到许多远景,各式各样的树种,都是为了美感挑选的,看起来就像一群外国使节在大使馆开会,而树木中间就是修剪得短短的草坪,还有花床和喷泉。仿佛随时可能出现一支狩猎队伍,有领主跟贵妇,手上栖着老鹰。再看看现在!已经有四十年没好好照顾了。还是可以看出原本的格局与样貌,但感觉就像在读一封信,噢……一封好久好久以前的信,淋了好久的雨,字迹都模糊了。不知道他会不会难过。他是个井然有序的人。看到了吗?那尊雕像叫‘牧神’。不知它多久以后会被藤蔓吞噬、被鼹鼠弄倒?好吧,他能谅解的,会变成这样不是没有原因。没人想要干扰它们喜欢的样子。”
“鼹鼠啊什么的。”
“这尊雕像只是大理石而已。”
“你也许可以把这些——哎哟!——把这些荆棘拔起来。”
她望着他,仿佛他意外提醒了她什么。她清清喉咙,拍了拍胸口。“这是奥伯龙的小路,”她说,“通往夏屋。这不是最直接的路,但奥伯龙应该见见你。”
“是哦?”
所谓的夏屋是两座圆圆的红砖塔,粗短得如同两根大脚趾,中间塞着一只脚,有很多堞口。是故意盖成废墟的样子吗?还是说这真的是废墟?窗户大得不成比例,形状是拱顶窗,装有窗帘。“以前,”克劳德姑婆说,“从屋里就看得见这地方。大家都认为在有月光的晚上,这里非常浪漫……奥伯龙是我母亲的儿子,但不是我父亲的儿子,他算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比我大几岁。他当了好几年我们的老师,但他现在身体不好,已经有……噢,一年都没离开夏屋了吧?真可惜……奥伯龙!”
走近一看,他发现此地四周都有人居住的迹象,有厕所、整齐的菜园、工具室,还有一台待命中的割草机。中央锯齿状的门上装有一扇老旧的纱门,还有木板钉成的阶梯,阳光下有一张条纹帆布躺椅,就在鸟的戏水盆旁边。椅子上躺着一个矮小的老人,听见有人叫他名字时,他惊跳起来,或至少是不安地起身(他似乎被自己的吊裤带拉得弯腰驼背)。他朝屋子逃去,但动作很慢,已经被克劳德姑婆挡住。“这位是史墨基·巴纳柏,他今天要跟黛莉·艾丽斯结婚。你好歹也过来打声招呼。”她摇摇头让史墨基知道她很不耐烦,然后拉着他进入院子。
奥伯龙无处可逃,只好带着欢迎的笑容在门前转身,伸出一只手。“好吧,欢迎,欢迎,嗯哼。”他心不在焉地咯咯笑,就像病痛缠身的老人会不时注意着自己逐渐衰弱的器官。他对史墨基伸出手,但两人的手几乎还没碰上,他就已经坐回躺椅,挥手要史墨基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为什么一进入这个院子,史墨基就觉得阳光变了色?克劳德姑婆在她哥哥身旁坐下,奥伯龙握住她的手。“好啦,怎么了?”她语带纵容。
“别提了,”他低声说道,“别在……”
“他已经是自家人了,”克劳德姑婆说,“从今天起。”
奥伯龙看了看史墨基,依然无声笑着。了无遮蔽!史墨基就是这种感觉。他们还在树林里时,原本有某种东西存在,但一踏进这院子就消失了;他们脱离了某种东西。“要测试很容易。”奥伯龙说着拍了一下自己瘦骨嶙峋的膝盖,站起身来。他搓着手指进了屋内。
“不容易啊。”克劳德姑婆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喃喃自语。她已不像之前那么自在。她再次清清喉咙,凝视了一下那个灰色的鸟用澡盆,盆子基座上刻有小妖和精灵的雕像,他们脸上蓄着胡子,仿佛准备把盆子搬走。克劳德姑婆叹了口气。她瞄了瞄扣在胸前的小金表。表的两旁有一对弯曲的小翅膀。时光飞逝。她望向史墨基,露出歉疚的微笑。
“来吧,啊哈,啊哈!”奥伯龙拿着一台罩着黑布的巨大相机走出来。“噢,奥伯龙。”克劳德姑婆说,口气并非不耐烦,只是觉得没这个必要,况且她对这种事也没什么热忱。但奥伯龙已经把尖尖的脚架插入史墨基身旁的地面,调整胫节让它站直,将那赤褐色的暗箱对准史墨基。
后来奥伯龙拍的最后这张照片在夏屋里的一张桌上放了好多年,旁边还有他的放大镜。影中人是史墨基,身上那套杜鲁门的西装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发丝如火,有半张脸曝光过度。此外还有克劳德姑婆的手肘和戴着耳环的耳朵。还有那个鸟用澡盆:滑石上的雕像是不是多了一张脸?撑着盆子的手臂是不是多了一只?奥伯龙的研究一直没有结果,而多年之后,史墨基的一个儿子掸去这张老照片上的尘埃、重拾奥伯龙的工作时,还是没有结论。什么也证明不了,那只是一张在古老的仲夏阳光下变黑的银盐相纸。

树林与湖泊


他们绕过夏屋,沿着一条凹陷的小径走下去,很快就进入一座纠结沉睡的潮湿树林,像极了那种为藏起睡美人而生长的森林。他们进去没多久,旁边就传来一阵窸窣或一阵呢喃,而让史墨基吓一跳的是,前方的小径上突然出现一名男子。“早安啊,鲁迪。”克劳德姑婆说,“这就是新郎。史墨基,这位是鲁迪·弗勒德。”鲁迪的帽子好像刚跟人打过一架,被揍得歪七扭八,上扬的帽檐让鲁迪宽阔而蓄着胡子的脸显得很坦诚。他绿色的外套敞开着,露出大肚皮,把白衬衫撑得紧紧的。“罗里呢?”克劳德姑婆问。
“在后面。”他对史墨基咧嘴一笑,仿佛两人心照不宣地分享着一个笑话。他娇小的太太罗里·弗勒德跟他一样倏地现身,此外还有一个穿着宽松牛仔裤的高大女孩,怀中抱着一个挥舞着拳头的巨婴。“这是贝齐·伯德,”克劳德姑婆说,“罗宾。菲尔·福克斯也来了,还有我的两个表亲,石东家的艾夫跟沃尔特,他们的母亲是克劳德家的人。”小径两侧又出现更多人。小径很窄,婚礼宾客两两前进,不时退后或追上来祝福史墨基。“查尔斯·韦恩,”克劳德姑婆说,“汉娜·努恩。莱克家的人呢?还有伍兹那家人?”
小径通往辽阔倾斜的沼泽,旁边就是一座黑暗的湖泊,如护城河般波澜不惊,环绕长满老树的一座岛。树叶在水面上漂荡,他们踩着水洼走下来时,青蛙纷纷逃离。史墨基想起了那本导览手册。“这座庄园确实很大。”他说。
“愈往里面会愈大。”汉娜·努恩说,“你见过我儿子桑尼了吗?”
有一艘小船越过湖面而来,掀起阵阵涟漪。船首雕成天鹅的形状,不过是灰色的,而且没有眼睛,就像北方传说里黑湖上的黑天鹅。船靠了岸、桨架咯咯作响,史墨基被推上前跟克劳德姑婆一起登船,她还在介绍那些欢笑的宾客。“汉娜是远亲。”她说,“她祖父姓布什,她姑婆嫁给了德林克沃特太太的叔叔,一个姓岱尔的……”她发现他虽然机械式地点着头,但却没在听。她微笑着按住他的手。那座满是树荫的湖中岛屿似乎是用千变万化的绿色玻璃做成的,缓缓起伏的坡地上长着桃金娘。岛屿中央有一座圆形凉亭,柱子纤细如手臂,上面有个线条柔和的圆顶,缀满了绿色花环。一个身穿白衣的高挑女孩跟大伙儿一起站在那儿,捧着一束系有缎带的花。
众人七手八脚地扶着他们爬下那艘漏水的天鹅船。岛屿四处都有人群,他们正打开野餐篮、安抚着大声嚷叫的孩子,但似乎没什么人注意史墨基的到来。“瞧瞧谁来了,克劳德。”一个没有下巴的纤瘦男子这么说,他让史墨基想起被导览手册批评得体无完肤的诗人。“是沃德博士!跑哪去了?博士!还有香槟吗?”穿着紧身黑西装的沃德博士脸上满是胡楂,看起来仿佛受到极大的惊吓,装满金色香槟的酒杯颤动不已,气泡汩汩冒起。“真高兴见到你,博士。”克劳德姑婆说,“我想我们无法保证出现奇迹。噢,你静下来嘛,你这家伙!”沃德博士想说话,却呛了一大口,气急败坏。“谁来帮他拍拍背?他不是我们的牧师。”克劳德姑婆偷偷告诉史墨基,“他们来自外界,总是紧张兮兮。我们还能结婚或下葬算是奇迹了。这位是萨拉·平克,还有平克家的小朋友。你们好。你准备好了吗?”她挽起史墨基的手。他们沿着石板路走向露台时,传来簧风琴的声音,如泣如诉,他没听过这种音乐,不过似乎因此突然充满了渴望。婚礼宾客听见音乐就纷纷聚集过来,一边窃窃私语;史墨基来到凉亭那低矮陈旧的阶前时,沃德博士也到了,他四下张望,从口袋里捞出一本书。史墨基看见了妈妈和德林克沃特医生,索菲也拿着花束站在黛莉·艾丽斯身后。黛莉·艾丽斯面无笑容,静静看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似的。他们让他站到她旁边。他的手先是想插进口袋,随即打住,双手在身后交握,接着又换到前面。沃德博士翻了翻书,开始快速说话,语句间不时穿插着酒嗝、颤抖和簧风琴的旋律,听起来就像这样:“你是否愿意(嗝)娶这位黛莉·艾丽斯小姐为你的合法妻子不管顺境逆境健康病态贫富贵贱爱她直到老死?”接着他带着询问抬起头。
“我愿意。”史墨基说。
“我也愿意。”黛莉·艾丽斯说。
“戒指拿来,”沃德博士说,“现在就请新郎扑倒新娘吧。”
啊……所有宾客发出一声惊呼,随即开始散去,一边低声谈话。

鼻尖碰触


她从前会跟索菲在艾基伍德长长的走廊上玩一种游戏:在还看得到对方的前提下,尽可能远远分开。接着她们会一起小心翼翼缓缓行进,目光从不离开对方的脸。她们同步前进,试着不笑出来,直到两人的鼻尖碰在一起。她跟史墨基的状况就有点像这样,但他是从很远的地方启程而来,远得看不见,自大城而来——不,应该更远才对,从她没去过的地方朝她走来。他登上天鹅船时,她只要一根拇指就能把他遮住。但随着船愈来愈靠近(划船的是菲尔·弗劳尔),她已能看见他的脸,知道来者真的是他。他在水边消失了一阵子,接着她周围就传来一阵期待与感谢的低语。他在克劳德姑婆的带领下再次出现,变得愈来愈大,可以看见他膝盖的褶子、那双她深爱的粗壮手掌。他的身影愈来愈大。扣子上插着紫罗兰。她看见他的喉结在动,音乐在此刻传来。当他踏上凉亭台阶时,她若定看着他的脸就看不到他的脚,而她就是这样做。有那么一刻,他脸周围的一切都变暗、变模糊了,他的脸就像一个微笑的苍白月亮般朝她靠近。他走上阶梯,站在她身旁。两人的鼻尖没有碰在一起。以后才会。有可能要花好几年时间,也许永远也没机会。毕竟他们这场婚姻是为了“方便”,但她从来不曾、永远不会、现在或将来都不必告诉他这点,因为正如纸牌所显示的,此刻的她已明白自己非他不嫁,不管纸牌选中的人是不是他、不管那些赐予她这段姻缘的人现在是不是改变了心意。为了拥有他,她愿意反抗他们。况且一开始决定派她去找他的人也是他们!此时她一心只想继续寻找他,想拥抱他、探索他,但那愚蠢的牧师却开始唠唠叨叨。她忽然很气她父母竟然认为非请这家伙来不可。他们说都是为了史墨基,但凭着她对史墨基的了解,她早就知道无此必要。她试着听那男人说话,不禁觉得若能用碰鼻子的方式举行婚礼该有多好:从遥远的两端朝彼此靠近,就像以前在古老的大厅里一样。墙壁和挂画不断从视野边缘滑过,只有索菲的脸始终不变,只是愈来愈大、双眼渐宽、雀斑扩张,变成一颗行星,接着变成月亮,又变成太阳,接着除了直直冲过来的脸谱之外什么也看不到,巨大的眼睛在两人的鼻子悄悄撞在一起的前一刻变成了斗鸡眼。

快乐岛


“有点不真实。”他说。收拾野餐篮时,妈妈忧心地注意到他那套杜鲁门西装沾上青草的污渍。“洗不掉的。”她说。他喝的香槟似乎让这份不真实感变得可以接受,变得正常,甚至是必要的。他坐在那儿神情恍惚,平静又快乐。妈妈绑好篮子,却发现草地上还躺着一个餐盘。她把一切重新整理好时,史墨基又带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指出她还漏掉了一把叉子。黛莉·艾丽斯勾起他的手臂。他们已经在岛上绕了好几圈,跟众亲戚好友见面,大家都很热情。“谢谢你。”她介绍史墨基时有人这么说,有些人送她礼物时也会这么说。喝了三杯香槟后,史墨基不禁揣测这种倒着说话的行为模式(克劳德姑婆一天到晚这么做)是否不该视为特例,而是一种普遍的,呃,普遍的……她把头靠在他肩上,于是他俩就这样互相依偎。“真棒。”他自言自语,“发生在户外的事件要怎么称呼?”
“户外活动?”
“是这个词吗?”
“我想是吧。”
“你快乐吗?”
“我想是吧。”
“我很快乐。”
弗朗兹·毛斯结婚时,他跟新娘(她叫什么来着?)去了一家照相馆。除了正式的结婚照以外,摄影师还用自己的道具帮他们加拍了几张搞怪照片:在弗朗兹腿上套了一颗纸浆做的球镣,还鼓励新娘子拿一根擀面棍作势殴打新郎。史墨基发现自己对婚姻的了解好像只有这么多而已,因此大笑出声。
“怎么啦?”艾丽斯问。
“你有擀面棍吗?”
“你是说擀面用的吗?妈妈应该有。”
“那就好。”他哧哧笑个不停。随着杯中的气泡浮起,他横膈膜内也升起一长串笑声。他的笑也感染了她。妈妈双手叉腰站在那儿对着他们摇头。此时再次响起那簧风琴的声音,他们因此安静下来,仿佛有只冰凉的手从他们身上拂过,或突然有个声音开始诉说一段遥远的悲伤往事。他从没听过这样的音乐,而他似乎被它攫获了,或者应该是反过来才对:他就像个粗糙之物,磨蹭着这光滑如丝的旋律。他认为这是首退场乐曲,但却记不得自己怎会知道这个词汇。但该退场的似乎不是他跟他的新娘,而是其他人。妈妈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跟整座岛一样暂时陷入沉默。她拿起野餐篮,示意要史墨基别起身,因为他刚才已经百般不愿意地作势起身,准备帮助她。她亲吻了他俩,微笑着转身而去。岛上其他人正朝水边移动,传来阵阵嬉笑声和一声遥远的呼喊。他看见美丽的萨拉·平克在岸边登上了天鹅船,其他人也等着登船离去,有些人拿着酒杯,有个人肩上扛着吉他,鲁迪·弗勒德则挥舞着一只绿色酒瓶。虽然大伙儿是高高兴兴离开,但那音乐和斜阳却让现场充满了忧伤况味,仿佛他们正离开快乐岛前往一个较不快乐的地方,而且必须等到离开了,才会意识到自己的失落。
史墨基把快空了的酒杯斜斜放在草地上,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是音乐,翻过身去把头枕在黛莉·艾丽斯腿上。这时他刚好瞥见克劳德姑婆站在湖边,跟两个他好像认识但又无法马上认出来的人谈话,不过他倒是很意外在这里看到他们。那男子像鱼一样噘起嘴吸了吸烟斗,扶着太太登上一艘小船。
他们是玛吉和杰夫·朱尼珀。
他仰头望着黛莉·艾丽斯平静笃定的脸,猜不透为什么日常生活的神秘之处愈深沉,他就愈不想去刺探。“让我们快乐的事物,”他说,“也会带来智慧。”
她微笑点头,像在诉说:是的,这些古老的真理确实不假。

象牙塔内的人生


当父母手挽着手穿过安静的树林时,索菲离开了他们。跟所有刚为第一个孩子举行过婚礼的父母一样,他们也低声谈论方才的事。索菲踏上另一条不明的小径,最后又跑回了原点。夜色开始降临,虽说是“降临”,反倒比较像是从地面升起,染黑了蕨类植物丝绒般的底面。索菲看见日光从她掌中流逝。她的手愈来愈模糊,而她不知为何依然握着的那束花也已凋谢,缓缓陷入黑暗。但她觉得自己的头还飘浮在那升起的黑暗上方,直到前方的小径也变模糊。一阵清凉的夜气袭来,将她完全吞没。接着触及树梢上聒噪的小鸟,让它们一只只全安静了下来,在空中留下一片寂静。天空还是几乎跟中午一样蓝,但小径已漆黑无比,因此她差点绊倒。第一只萤火虫现身。她脱掉鞋子(先屈膝脱掉一只,往前跳了一步,再脱掉另一只),把它们留在一块岩石上,没多想,只是希望露水不会破坏了鞋面上的绸缎。
她不想赶路,但心脏还是不由自主地加速。她衣服上的花边一直被树枝钩住,因此她考虑脱掉衣服,但最后还是打消主意。沿着她前进的方向望去,树林是一条柔和的幽暗隧道,满是萤火虫,但若往林木较稀疏的两侧望去,就能看到一片如宝石般由蓝转绿的天际线,缀着一抹淡淡的云。她还意外地在远处看见了房子的屋顶,似乎随着逐渐朦胧的空气而愈来愈远。她放慢速度,沿着隧道朝黑夜前进,喉际升起一阵笑意。
接近岛屿时,她开始感觉自己似乎有了同伴。这并不全然在意料之外,但她还是变得敏感无比,就好像她长了一身毛,毛发被梳得噼啪作响。
这座岛其实不是真的岛,或者说不大算,因为它呈泪滴状,长长的尾巴直逼挹注着这座湖泊的溪流。溪流最窄处刚好从泪滴状的岛屿尾端扫过,因此她很容易就能在这儿找到一块块踏脚石。溪水从石头上流过,形成了柔滑如丝的水中枕头,似乎可让她把发烫的脸颊贴在上面。
她来到岛上,站在那座正出神望着其他地方的凉亭前。
是的,他们现在已经围住她,她不禁认为他们的目的应该跟她一样:只是想知道、想看见、想确定。但他们的理由铁定不一样。她说不出自己的理由,而他们的理由应该也没有名字,但她似乎可以听见很多没有内容的喃喃低语,无疑只是溪流的水声和她自己耳朵里的嗡嗡声。她小心翼翼且安静地绕过凉亭,听见了一个人类的声音,是艾丽斯,但却听不出内容。接着是一阵笑声,她认为自己似乎明白了它在说什么。她内心升起一阵恐怖、盲目而黑暗的压力,愈来愈沉重,但她还是继续前进,在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悄声蹲下,躲在光滑的树丛和一张冰冷的石板凳后面。
傍晚的最后一缕绿色光芒也已消失。那座凉亭仿佛期待已久似的,望着又凸又圆的月亮从树梢升起,月光洒在泛着涟漪的湖面上,穿过柱子后洒在凉亭内那对男女身上。
黛莉·艾丽斯已经把她的白袍挂在一株灌木上,衣袖和裙摆不时在日落后刮起的微风中飘动,常让史墨基透过眼角余光产生某种附近有人的错觉。当时的光线只有尚未全暗的天空、萤火虫、散发磷光的花朵,花丛似乎不是从外部反射光亮,而是从内部放射某种幽微的光芒。在这种光线底下他看不到什么东西,只感受得到她修长的躯体躺在他身旁的靠枕上。
“我真的很纯真,”他说,“在很多方面都是。”
“纯真!”她佯装惊讶地说(当然是假装的,他就是因为太纯真才会来到这里,她才会在他身边),“你的表现一点也不纯真。”他俩都笑了。索菲听见的就是这个笑声。“而是不知羞耻。”
“没错,我也不知羞耻。我想那是一体两面。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要对什么感到羞耻。或感到害怕——而那是不必教的。但我已经克服这些了。”透过你,他原本差点说出口。“我有生以来都活在保护之下。”
“我也是。”
但史墨基却觉得倘若黛莉·艾丽斯也能用同样的字眼形容她的人生,那么他自己的人生根本不算受到保护。倘若她那种人生叫受到保护,那么他的人生简直就是毫无遮蔽赤裸裸——他也确实是这种感觉。“我从来没有过童年……不像你。就某种角度而言,我从来没当过儿子。我的意思是我曾经是孩童,却不是个儿子……”
“好吧,”她说,“那我的童年给你好了,如果你想要的话。”
“谢谢你。”他说。而他确实想要,全部都要,一秒不留。“谢谢你。”
月亮升起。他借着突来的月光看见她站起身,仿佛刚做完苦力似的伸伸懒腰,往柱子上一靠,一边心不在焉地抚触自己,一边眺望湖泊对面纠结的黑色树影。她修长的肌肉线条在月光的映照下是一片银白,仿佛不是真实的(但又真实无比,他现在还因为刚才被她压住而微微颤抖)。她举起手臂靠在柱子上,胸部线条和肩胛骨因而向上扬起。她单脚打直支撑体重,另一脚微微弯曲,浑圆的臀部是一对紧致匀称的半球。史墨基极其精准地注意到眼前的一切,不是感官上的接收,而是毫不保留地攻占。
“我最早的记忆,”她说,仿佛开始兑现刚才答应送他的礼物,但也可能根本毫不相关(不过他还是接受了),“我最早的记忆是一张挂在我房间窗口的脸。那是个夏夜,窗户是开的。窗外有一张黄色的脸,浑圆发亮。它咧嘴微笑,眼神锐利。它兴致勃勃地看着我。我记得我笑了,因为它看起来很邪恶,却露出微笑,让我很想笑。接着窗台上出现一双手,而那张脸,我的意思是那张脸的主人,似乎正从窗口爬进来。我还是没有感到害怕。我听见笑声,所以我也笑了。就在这时候,我父亲进了房间,所以我转过头去,而当我再转回去时那张脸已经不见了。后来我告诉爸爸这件事,他说那张脸是窗外的月亮,窗台上的手是窗帘在微风里飘荡,而我转回去时,云已经遮住了月亮。”
“八成是这样。”
“他看到的是这样。”
“我的意思是很有可能……”
“你想要的,”她转身面对着他说,“究竟是谁的童年?”她的头发在月光下闪亮如火,脸孔散发出黯淡的蓝色,有那么一秒极度不像她自己,着实吓人。
“我现在想要的是你的。”
“现在?”
“过来嘛。”
她笑了,走过来跟他一起跪在靠枕上,身躯已在月光下变凉,但还是完整如一。

来去无踪


索菲看着他们交欢。她强烈而明确地感受到史墨基在她姊姊身上造成的各种情绪,但这些情绪都是黛莉·艾丽斯前所未有的。她清楚地看见是什么东西让姊姊的棕色双眸变得专注深沉,或蓦地亮起:她全看到了。就仿佛黛莉·艾丽斯是用某种深色玻璃做成的,原本一直处于半透明状态,但此时在史墨基那强光般的爱情照耀下却变得通体透明,没有任何细节是索菲看不到的。她听见他们说话(只是几个字而已),每个字都像水晶铃铛般响亮。她仿佛跟姊姊一同呼吸,而随着呼吸愈来愈急促,艾丽斯就被体内的火焰照耀得更加清晰。这种附身方式很奇怪,索菲无法分辨那份让人喘不过气的狂热究竟是痛苦、是大胆、是羞耻还是什么。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移开视线,况且就算移开视线她也还是看得到,而且同样清晰。
但这段时间索菲却在睡觉。
在那种睡眠里(她熟悉每一种睡眠,但没有一种叫得出名字),你的眼皮似乎变成透明的,因此你会透过它们继续看着眼睛闭上前的画面。是同一个画面,但又不一样。闭上眼睛前,索菲就已经知道(或感觉到)还有别人也跑来窥探这场结合。到了梦境里,他们就很具体了。他们越过她的头与肩膀张望,鬼鬼祟祟溜到更靠近凉亭的地方,还把娇小的孩子举到桃金娘树顶上观赏这场奇景。他们拍着翅膀悬停在空中,狂喜不已。他们的低语并未惊扰索菲,因为他们的兴致虽然跟她一样强烈,却完全不一样。她觉得自己是在铤而走险,无法确定是否会溺毙在那些互相冲突的惊奇、热情、羞耻与令人窒息的爱情之间,但她知道周围生物只是在催促那两人完成一件事(不,应该是从旁鼓舞),那件事就是“传宗接代”。
一只笨拙的甲虫从索菲耳边咯咯飞过,惊醒了她。
她周围的生物比她梦境里看见的黯淡许多:有嗡嗡叫的小虫与发光的萤火虫,还有远处的一只欧夜鹰,振着橡皮般的翅膀猎食蝙蝠。
远方的凉亭在月光下显得苍白神秘。她觉得仿佛瞥见了他们肢体的动作。但没有声音;没有任何说得上来的动作,连猜都猜不了。一种完全私密的寂静。
为什么这比她梦中目睹的画面更令她痛苦?
那是一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纵使现在看不到他们,那种被他俩牺牲的感觉就跟方才在梦境中的一样强烈,而且她一样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受得了。
嫉妒是清醒时的妒意。不,话也不能那样说。她从来不曾把任何东西当成是自己的,而人只有自己的东西被夺走时才会感到嫉妒。嫉妒也不是背叛,这件事她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而且现在知道得更多,甚至超乎他们的想象),人只有在遇上谎言与骗子时才可能遭到背叛。
应该是羡慕吧。但羡慕的是谁?艾丽斯吗?史墨基?还是两者皆是?
她无从分辨。她只知道自己又爱又痛,仿佛刚吞下燃烧的煤炭。
她静悄悄地离去,其他生物应该也一样,只是更加安静。

若生为鱼


流入湖泊的那条小溪宛如长长的阶梯般节节下降,源头是宽阔的水潭,潭边是一处高耸的瀑布,从林木间倾泻而下。
一道道月光洒在水潭光滑如丝的水面上,在水里曲折破碎。水面上映着点点繁星,随着瀑布造成的涟漪上下漂动。从潭边望去是这样。但对里头一条几乎已经睡着的巨大白色鳟鱼而言,风景却很不一样。
睡觉?是的,纵使不哭泣,但鱼确实会睡觉。它们最强烈的情绪是恐慌,最悲伤的情绪是苦涩的遗憾。它们睁着眼睛入梦,寒冷的梦境投射在黑绿色的水中。对鳟鱼爷爷而言,这潭活水和那熟悉的环境会随着睡眠的来去而隐没、浮现;当池塘隐没时,它就看见了内在。鱼梦到的通常都是它们清醒时所处的那片水域,但鳟鱼爷爷不一样。它梦到的完全不是鳟鱼的溪流那档子事,但它没有眼皮的眼前却时时浮现水光荡漾的家园,因此它的整个存在都变成了一种假想。每鼓动一次鳃,就是一场满怀睡意的假想。
你若是一条鱼,最棒的生活环境莫过于此。瀑布不断将空气打入水中,因此连呼吸都是享受,恍如置身阿尔卑斯山高耸清新的草原上(假如你不是住在水中)。他们为它提供的这片环境真是太善良体贴了(假如他们确曾考虑过它或他人的幸福与舒适)。这里没有捕食者,竞争者也不多,因为上游跟下游都是多岩的浅溪(虽然一条鱼不大可能知道这点),所以不会有任何体型能跟它匹敌的东西进到这座池塘来,跟它争夺从上方那茂密的树林里掉下来的虫子。他们确实设想周到,倘若他们真曾想过。
然而(它若不是自愿的),这该会是多么适切而严厉的惩罚,多么痛苦的放逐。受困于这液态玻璃中不得呼吸的它,是否注定永远这样游来游去、咬着蚊子?它想对一条鱼而言,那滋味应该就是最美味的梦中佳肴。但你若不是条鱼,这又是什么样的记忆?只是不断吞食一滴滴苦涩的鲜血而已。
说不定就另一方面而言,这一切不过是个故事。不论它这条鱼看起来多么心满意足,或不论它如何心不甘情不愿地习惯了这一切,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个美丽身影出现,往彩虹般的水中窥探,说出一些她铤而走险从邪恶的守密者口中套出来的话。此时它就会从水中一跃而出(踢着腿、高贵的衣袍全部湿透),喘着大气站在她面前,恢复了原形、破除了魔咒,令坏仙女受挫哭泣。一想到这里,它面前的水中突然浮现一个彩色画面:一条戴着假发、穿着高领外套的鱼张着大嘴站在那儿,腋下夹着一封硕大的信。在空气里。这噩梦般的影像一出现(从哪里来的?),它的鳃就会倒抽一口气,暂时清醒过来。一切恢复正常。全是一场梦。有那么一会儿,它心怀感激,只想着毫无异状、满是月光的水,别无其他。
当然(它再次陷入梦境)要把自己想象成他们的一员也是可以的,一个守密者、诅咒者、邪恶的操控者,基于某些微妙的理由,将它那永恒的神奇智慧藏在鱼的平凡外表之下。永恒,姑且如此假设吧:它确实活过几近无穷的岁月,一直活到了现在(假设当下就是现在,梦愈来愈深沉);它的年龄已经超越了一条鱼的寿命,甚至超越了一个王子的寿命。它觉得自己仿佛往后(或往前?)朝着最初(或最终?)无限延伸,忽然想不起自己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些伟大故事究竟还没发生,还是已经发生过了。但话说回来,也许秘密就是这样保存的、古老的故事就是这样流传的、无法破除的魔咒就是这样形成的……
不。他们知道真相。他们不做猜想。它想起他们身上那种笃定感,一张张诉说真相的脸与一只只指派任务的手,平静、毫无表情而美丽,像陷入喉咙深处的鱼钩一样无法抗拒。它像条小鱼般无知。它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就算他们愿意回答,它也不想去问:八月某一天夜里,是否曾有一个年轻人站在那干燥的岩石上。如同这座水潭曾经突遭雷击,那个年轻人也这样突然变形。想必是因为冒犯了谁,你们有你们的理由,别误会我,这跟我无关。就当作这些记忆都是男子自己的幻想吧。幻想他唯一的最终记忆就是失水窒息地喘着气,手脚突然黏在一起、在空气里抽搐(空气!),而跳进那清凉甘美的水中时,感受到的是一种恐怖的得救感。那才是他的归属,他也永远离不开了。
他现在已想不起发生这一切的起因。他只能在梦中假想这一切确实发生过。
他究竟对你们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就只是因为“故事”需要一个中间人吗?一个皮条客,而他刚好路过被逮住?
为什么我想不起自己的罪孽?
但此时鳟鱼爷爷已经熟睡,因为它只有睡着时才能做出这一切假设。它睁开的双眼视而不见,四周都是水,但也很遥远。鳟鱼爷爷梦见自己去钓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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