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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黑森林 Ⅲ

她听见艾尔蒙的树林里传来乐音,
恨不得自己也在那里。
——巴肯,《海因德·艾汀》
霍克斯奎尔一开始还无法确定自己施展技艺时究竟是坠入了地心、海底、火焰里还是空气中。日后罗素·艾根布里克将会告诉她,说他睡觉时也常经历相同的困惑,也许这四个地方、世界的四个角落都是他的藏身处。当然了,古老的传言都说他在山上,但威特堡的戈弗雷却说不,他在海里。西西里岛人认为他隐居埃特纳火山内,而但丁则说他在天堂一带,但(倘若恨意未消)他也可能会把他跟自己的孙子一起归到地狱里。

阶梯顶端


自从接下这个任务后,霍克斯奎尔就发现了很多事,但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她已开始对罗素·艾根布里克有了一些猜测,但却几乎无法把她的心得化成某种能让吵桥棍棒与枪支俱乐部理解的形式。现在他们几乎天天催促她针对这位讲师的事做出决定。艾根布里克的力量和号召力已经大幅增长,再过一阵子恐怕就甭想不着痕迹地铲除他了(倘若必须铲除他的话)。再过不了多久,恐怕连铲除他都会变成不可能的事。他们提高了霍克斯奎尔的薪水,并且拐弯抹角地表示也许会另请高明。霍克斯奎尔完全不予理会。她又不是在偷懒,她现在几乎所有清醒的时刻和很多睡眠中的时间都在追踪每一个自称是罗素·艾根布里克的人或物,像个不得安息的鬼魂般在她自己的记忆之屋里到处游荡,追着一片片飘忽不定的证据愈陷愈深,有时甚至会动用到一些她不大想使用的力量,结果发现自己置身一些完全陌生的地点。
此刻她发现自己置身一道楼梯的顶端。
她究竟是刚爬上去还是正要下来,她后来也记不得了,但那段楼梯很长。顶端是一个房间。镶有铜钉的宽阔门板敞开着。门前原本挡着一块巨石,而从地上尘埃的痕迹判断,石头应该不久前才被搬开。她在房里隐约看见一张长长的宴会桌,翻倒的杯子和凌乱的椅子上都覆盖着一层岁月悠久的尘埃,房里飘出一股脏乱卧室的气味,但里头空无一人。
她正要步入那扇破败的门进行调查,却发现石头上坐着一个身穿白衣的身影,娇小美丽,头上罩着一张金色的发网,正用一把小刀修剪指甲。由于不知道该跟这人说哪一种语言,霍克斯奎尔扬起眉毛,指了指房间内部。
“他不在,”那人说,“他起来了。”
霍克斯奎尔考虑问对方一两个问题,但还没说出口就已经明白了这人不会回答她的问题,因为他(或她)只是那句话的象征而已:他不在,他起来了。她转过身继续前进(楼梯、门、那个讯息和那位信差都慢慢从她意识里淡去,宛如流云中昙花一现的形象),一边思考自己可以在哪里找到这一大堆新问题的答案,或逆推出她这一大堆新答案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时间的女儿


很久以前,霍克斯奎尔就在她长长的大理石纹文件夹里写过这样一段话:“古老世界观和新世界观之间的差别在于:旧观念里的世界是以时间为架构,但新观念里的世界则是以空间为架构。
“透过新观念来看待旧观念,就会看见荒谬:从来不存在的海洋、据称已经分崩离析然后又被重新建构起来的世界、一大堆找不到的树、岛屿、山脉和漩涡。但古人并非方向感不佳的傻子,只是他们看见的并不是地球。当他们提及世界的四个角落,他们指的当然不是四个真实的地点,而是世上不断重复的四种状态,各以相同的时间间隔排列:夏至、冬至、春分、秋分。当他们提及七个球体时,他们指的不是太空里的七个球体(直到托勒密愚蠢地试图将其呈现出来),他们指的是星星随着时间过去所画出来的轨迹:时间,那座辽阔的七层山脉,但丁笔下的罪人就是在那儿等待永恒。柏拉图曾描述一条环绕大地的河流,若是从新观念的角度去理解,它应是一半在空中、一半通过地心,但其实柏拉图所指的是赫拉克里特斯那条不可能重复踏进去两次的河流(时间)。只要在黑暗中摇晃一盏灯,就能在空气里画出一个明亮的图案,只要持续一模一样的动作,这个图案就不会消失。同理,宇宙也是透过不断重复来维持它的形状:宇宙的主体就是时间。而我们该如何看待这个主体、如何操作它呢?不该用我们看待延伸、关系、色彩和形状的方式来看它(那些特质都是空间性的)。也不是靠测量和探索。非也。应该要用我们看待持续、重复与变化的方式来看:透过记忆来看它。”
由于深知这点,霍克斯奎尔一点也不介意自己神游时,梳着灰色发髻的脑袋和无力的四肢都没改变位置,而是停留在大城里她家房子顶楼的天体光学仪正中央那张柔软的椅子上。她召来把她载走的飞天马也不真的是只飞天马,而是呈现在她头顶上的那幅巨大星象图,同时她也不是真的被“载走”。但这位真正的魔法师最伟大的技巧(也许是她唯一的技巧)就是领会这些区别但又不予区分,然后精准无误地把时间转换成空间。老炼金术士们说的是事实:就这样,就这么简单。
“走吧!”她一坐稳,记忆之手也握住了缰绳后,记忆之声就这么说了。他们腾空飞去,鼓动巨大的翅膀飞越时间。霍克斯奎尔一边思考,他们就穿越一片又一片的时间汪洋,接着她的坐骑在她一声令下毫不迟疑地猛然俯冲,让她的记忆倒抽了一口气。她降落的地点不是世界底下的南方天空就是清澈黑暗的南方水域,总之就是所有旧时代停留的地方:美丽的奥杰吉厄岛。
飞马银色的蹄踏上那片沙滩,接着它就低下了巨大的头。它强健的翅膀原本如布幔般鼓涨着,如今也垂了下来、沙沙作响地拖在那永恒的草地上。它在那儿啃着青草恢复体力。霍克斯奎尔跳下马,拍拍它巨大的颈项,低声说她会回来,随即循着沙滩上的一串脚印离去。这些脚印每一个都比她的身高还长,是黄金时代结束时留在这片沙滩上的,早已成了化石。天空平静无风,但她踏进的那片巨大森林却拥有自己的气息,但也可能是“他”的气息,是他永恒的睡眠里一阵阵悠长规律的吸气、吐气。
他占满了整座溪谷,她来到入口处就没再前进。“父亲。”她说,声音打破了寂静。年迈的巨雕拍着沉重的翅膀飞起,接着又昏昏欲睡地降落。“父亲。”她又说了,山谷动了一下。灰色的巨岩是他的膝盖,长长的灰色藤蔓是他的头发,紧紧攀住断崖的粗壮树根是他的手指。他睁开了乳灰色的眼睛,是颗发着微光的石头,是她宇宙光学仪里的土星。他打了个哈欠:吸入的气流如风暴般让树叶狂飞乱舞、吹动她的头发,而他吐气时,口气就像从一座无底山洞里吹出来的阵阵阴风。
“女儿。”他说,声音很像大地。
“很抱歉打扰你睡觉,父亲,”她说,“但我有个问题,只有你知道答案。”
“那就问吧。”
“是不是快要有个新时代诞生了?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但好像真的是这样。”
大家都知道:当这位远古的父亲被他的儿子推翻、放逐到这里时,永恒的黄金时代就结束了。接着就有了时间以及随之而来的种种麻烦。少有人知的是那些年轻放纵的神为何会把这新玩意儿交给他们的父亲去掌管(可能是他们对自己做出来的事感到害怕或羞愧)。他们的父亲当时在奥杰吉厄岛睡觉,什么也不在乎,于是从此以后,所有流逝的岁月都像落叶一样累积在这座岛上。每当这个最老的神梦见革新或变化,动动沉重的四肢、咂咂嘴唇、抓抓岩石般的臀部肌肉时,一个新时代就诞生了,所有度量衡都会随着跃动的宇宙重新设定,太阳也会在新的星座里诞生。
因此那些捉摸不定又诡计多端的年轻之神打算把这场灾难怪到他们老父头上。随着时间过去,原本统治快乐永恒时代的克罗诺斯就变成了手持镰刀与沙漏、老爱管闲事的柯罗诺斯,是编年史与钟表之父。只有他真正的儿女知道真相,还有一些认养的儿女,包括爱丽尔·霍克斯奎尔。
“是不是有个新时代要开启了?”她又问了一次,“倘若是的话,那它还真是来早了。”
“新时代吗,”时光之父用深沉无比的声音说,“不。还要等很多很多年。”他伸手一拂,就有几个堆积在他肩膀上的年代被他扫落。
“那么,”霍克斯奎尔说,“罗素·艾根布里克又是谁,倘若他不是新时代的王?”
“罗素·艾根布里克?”
“那个红胡子男子。那个讲师。那个地形。”
他又躺回去,身子底下的岩石隆隆作响。“他不是什么新时代的王,”他说,“不过是个自大狂,一个入侵者。”
“入侵者?”
“他是他们的斗士,所以他们才把他叫醒。”他乳灰色的眼睛又眯了起来,“沉睡了千年,好个幸运的家伙。现在被叫起来面对冲突。”
“冲突?斗士?”
“女儿啊,”他说,“你不知道战争爆发了吗?”
战争……她一直都在寻找一个字眼,可以用来囊括跟罗素·艾根布里克有关的这一切混乱事实与异状,还有他在世界各地随机引起的骚动。现在她找到这个词了:它像一阵风般吹进她的意识,吹垮建筑、惊动鸟类、刮落树上的叶子、卷走晒衣绳上的衣物,但至少,风向终于一致了。战争:全球的、千年的、绝对的战争。老天爷,她心想,他最近的每一场演讲里都毫不掩饰地提到了这件事,但她却一直认为它只是种比喻。只是种比喻!“我不知道,父亲,”她说,“我现在才知道。”
“这跟我无关。”老人家一边打哈欠一边说,“他们曾经请我让他睡觉,我答应了。大概是一千年前吧,顶多加减一个世纪……他们毕竟是我孩子的孩子,有姻亲关系……我尽可能帮忙。一切无伤大雅。反正我在这儿也没什么事干。”
“他们是谁,父亲?”
“嗯哼。”他巨大而眼神空洞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他是什么人的斗士?”
但他已经把偌大的头颅放回了巨石枕头上,从巨大的喉咙里发出一阵鼾声。原本尖叫着飞起来的白头雕纷纷降落在峭壁上。无风的森林发出飒飒声响。霍克斯奎尔不甚甘愿地走回海滩。她的骏马抬起了头(连它都爱睡了)。好吧!没办法了。必须靠思考解决这件事,一定可以的!“疲倦的人别想休息,”她说着利落地跳上马背,“走!快点!你不知道战争爆发了吗?”
升空时她心想:什么人会睡上一千年?时光之神的哪一个子孙会对人类宣战,目的是什么,成功的希望又有多大?
对了,那个蜷缩在时光之父腿上睡觉的金发孩童又是谁?

孩童翻身


孩子翻了翻身,做了一个梦:梦到了自己睡着前一天所看到的一切。她一边做梦一边把鲜艳而又幽暗的梦之织锦拆开,改编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同时这些情节则在另一个地方成真。她梦见她母亲醒来,说:“什么?”梦见她其中一个父亲走在艾基伍德的小路上。梦见奥伯龙偷偷爱着一个自己虚构出来的莱拉克。梦见云朵构成的军队,由一个红胡子男子领军(她差点被他吓醒)。她不断翻身,嘴唇微张、心跳缓慢,梦见自己在旅程结束时从空中俯冲而下,以令人晕眩的速度沿着一条光滑的铁灰色河流前进。
恐怖的红色太阳正沉入西方阵阵的雾气中,形状复杂的烟尘和喷气式飞机的凝结尾构成了刚才的虚拟军队。莱拉克不禁闭上嘴巴:那些可怕的广场、肮脏的建筑和刺耳的噪声都让她说不出话。鹳鸟往里飞去,昂德希尔太太在这些方方正正的凹谷里似乎变得不甚笃定,她们转向东方、再转往南方。从上方看下去,数以千计的人跟一两个人可不一样:是一大片起伏不定的头发和帽子,偶尔有一条鲜艳的围巾被吹得往后飞扬。街上不时冒出阵阵热气,人群消失在一团团雾气中,然后就没再出现了(至少在莱拉克看来是如此),但总会有数不清的人取而代之。
“记好这些地标,孩子。”昂德希尔太太回过头,越过阵阵噪声对莱拉克大喊,“那间被火烧起来的教堂。这些像箭一样的栏杆。还有那栋漂亮的房子。你会再来的,你自己来。”此时有个穿着斗篷的人影脱离了人群,朝那栋漂亮的房子走去,但莱拉克一点也不觉得那房子漂亮。在昂德希尔太太指示下,鹳鸟在房子上方停下,闷哼一声把她红色的脚掌放到屋顶上饱受风吹雨打的碎石块之间。她们往街区中央望去,刚好看到那个穿着斗篷的人影从后门出来。
“现在记好他,亲爱的,”昂德希尔太太说,“你认为他是谁?”
他穿着斗篷双手叉腰、戴着一顶阔边帽,在莱拉克眼里只是一团黑黑的影子。接着他摘下帽子,抖出长长的黑发。他顺时针转了一圈,一边点头一边环视着屋顶,黝黑的脸上是个明朗的笑容。“又是个表亲。”莱拉克说。
“呃,没错,还有呢?”
他若有所思地把手指放到唇边,踩了踩凌乱的花园里的泥土。“我放弃。”莱拉克说。
“怎么,是你另一个父亲呀!”
“噢。”
“是你生父。他将会需要你的帮助,跟你另外那个爸爸一样。”
“噢。”
“他正在计划做一些改善。”昂德希尔太太满意地说。
乔治用脚步测量出花园的大小。他攀在木板篱笆上,望着隔壁邻居那更加杂乱的院子。他说:“该死!太好了!”然后搓了搓自己的手。
当鹳鸟踏上屋顶边缘准备起飞时,莱拉克笑了。乔治也发出了笑声,一边张开他黑色的斗篷,就像鹳鸟张开白色的翅膀,然后又把它收回、紧紧包住自己。他身上有种说不上来的特质让莱拉克很欢喜,因此她认定若是让她从两人当中选一个当自己的父亲,她也一定会选他。而她现在确实选择了他,就像孤单的孩子总是很清楚谁跟他是同一国的。
“没什么好选的,”昂德希尔太太说,“只有责任而已。”
“给他一个礼物吧!”她对昂德希尔太太嚷道,“一个礼物!”
昂德希尔太太什么也没说(这孩子已经受到足够的溺爱了),但当她们沿着那破旧的街道滑翔而下时,人行道上就一棵接着一棵地冒出了一排光秃秃的瘦弱树苗,全部等距离排列。反正这条街是我们的,昂德希尔太太心想,至少可以算是我们的,况且一座农场前面的路上若是没有一排树挡着,又怎么称得上是农场?
“现在到那扇门那儿去吧!”她说,于是她们往城北飞去,冷冷的城市消失在脚下。“你早该睡了,那里!”她指向前方一栋古老的建筑。它从前一定很高,甚至可能傲视一切,但现在已威风不再。它本是白色石材建成,只是现在已经不白了,雕满了各式各样的脸孔、女子人像柱、鸟类、动物,但现在全黑得跟矿工一样,淌着脏污的泪水。建筑物中央离街道有一段距离,两侧的厢房形成一个黑暗潮湿的天井,有不少出租车和人往那里面进去。侧翼在高空相连,形成一个巨大的拱形,足以让一个巨人从底下通过:而她们三个确实通过了,鹳鸟不再拍动翅膀,而是滑翔着斜斜飞进了黑暗的天井,精准无误。昂德希尔太太大嚷道:“小心头!弯下去!弯下去!”于是莱拉克低下头,感觉一股混浊的气流从里面冲出来、吹上她的脸。她闭上眼睛。她听见昂德希尔太太说:“快了,老姑娘,快到了,你知道那扇门在哪里。”她的眼皮后方愈来愈亮,大城的声音消失,接着她们就回到了他方。
她这么做梦,事情就这么发生,树苗就这么长大,像一些脏兮兮的小顽童,无人照顾、长出尖尖的树枝。它们的树干愈来愈粗,让底下的人行道隆起。它们头上卡着坏掉的风筝和糖果纸、破掉的气球和麻雀窝,丝毫不以为意;它们挤开同伴争取日光,年复一年地把肮脏的积雪抖落到路人身上。它们不断成长,身上满是小刀的刻痕、树枝参差不齐、常有狗在旁边大小便,却怎么也死不了。某个温暖的三月夜晚,西尔维在黎明时分回到老秩序农场,抬头仰望它们的树枝,结果发现每根树枝尖端都长了一颗饱满的花苞。
虽然送她回来的那个人缠扰不休,她还是跟他道了晚安,找出进入老秩序农场和折叠式卧房所需的那四把钥匙。他绝对不会相信这疯狂的故事,她笑着心想,绝对不会相信她之所以彻夜不归是因为发生了一连串疯狂但单纯(几乎算是单纯)的事件。他倒是不会狠狠惩罚她,他只会庆幸她平安归来,她希望他没有太担心。她有时就是会被大家带着跑,如此而已,每个人都盛情相邀,而大部分人似乎都是好人。这是座大城市,而在三月的月圆之夜,人们总是狂欢到深夜,而且,嘿,一件事总会带动另一件事嘛……她打开进入农场的门,爬上寂静的楼房。来到通往折叠式卧房的走廊上时,她脱掉跳了一整夜舞的高跟鞋,蹑手蹑脚地来到门边。她像小偷般悄悄开了锁,往里头张望。奥伯龙躺在床上,在微弱的晨曦中形成一团模糊的人影,但不知为何,她却很确定他只是在装睡。

虚拟书房


由于折叠式卧房和附属的小厨房实在太小,因此奥伯龙若想拥有一点宁静的独处空间,就必须在里面创造出一个虚拟书房。
“一个什么?”西尔维问。
“一个虚拟书房,”他说,“好吧。你看这把椅子。”他在老秩序农场颓圮的房舍里找到了一张一体式的老旧课桌椅,座位底下还有一个柜子可以让学生放书和纸。“现在呢,”他小心翼翼地放好这张椅子,“我们就假装我在这间卧室里有一个书房。这把椅子就在书房里。虽然事实上除了这把椅子别无他物,但……”
“你在说什么?”
“你能不能先听我说?”奥伯龙开始火大,“这很简单。在我老家艾基伍德,我们有一大堆虚拟房间。”
“这我倒是不怀疑。”她双手叉腰站在那儿,一只手里拿着一根木汤匙,头上绑着一条鲜艳的方巾,耳环在一绺绺乌黑的鬈发之间晃动。
“它的概念是这样——”奥伯龙说,“当我说‘我要进我的书房了,宝贝’,然后在这把椅子上坐下,那就代表我进入了另一个房间。我会关上门。这时我就是一个人在里面了。你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因为门是关上的。而我也同样看不到你、听不到你。懂了吗?”
“呃,好吧。但怎么会?”
“因为那扇虚拟的门已经关闭了,而……”
“不,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需要这个虚拟书房?你为什么不能坐在那里就好?”
“因为我比较想独处。你看,我们必须约法三章:不管我在我的虚拟书房里做什么,你都看不到,所以你不能评论也不能有任何想法或……”
“老天。你打算做什么?”她露出微笑,用那根汤匙比出一个粗鲁的手势。“喂。”虽然同样私密放纵,但他打算做的事其实是白日梦(只是他绝对不会用这种方式来形容)。想天马行空地跟自己的灵魂对话,思考、推演,也许把结果写下来,因为他面前一定会有削好的铅笔和空白的纸张。但他知道自己八成只会坐在那里玩着头发、吸牙齿、抓耳挠腮,试图抓住在他视线里悬浮飘动的尘埃,一次又一次低喃着哪个作家的句子,总之就像那种比较安静的神经病。他也可能会看报纸。
“思考、读书、写作,是吧。”西尔维深情地说。
“没错。你知道吧,我有时必须独处……”
她摸摸他的脸颊。“因为你要思考、读书、写作。好啊宝贝。没问题。”她退开去,兴致勃勃地看着他。
“现在我要进书房了。”奥伯龙说,忽然觉得自己很蠢。
“好啊。拜拜。”
“我关上门了。”
她挥挥汤匙。她又打算说什么,但他翻了白眼,于是她回到厨房。
在他的书房里,奥伯龙托着腮,直直盯着旧书桌粗糙的桌面。有人在那里刻了一个脏字,结果又有人一本正经地把它改成了“书”。八成都是用圆规的尖端刻的,圆规和量角器。他开始到父亲的小学校上课时,外公给了他一个老旧的铅笔盒,是皮革做的,可以啪一声关上,上面还有古怪的墨西哥图案,其中之一是裸女,你可以用手指触摸她意像化的乳房,摸到那皮革的乳头。有末端附着粉红色橡皮擦的铅笔,若把橡皮擦拔掉就能看到裸露的铅笔末梢。还有一个菱形的灰色橡皮擦,一半用来擦铅笔,另一半则较粗糙,会把纸磨掉,专门用来擦墨水。有一些跟克劳德姑婆的香烟很像的黑色钢笔杆,末端是软木,还有一些装在铁盒里的钢笔头。另外有一把圆规、一把量角器。可以把一个角分成两等分,但不能分成三等分。他把两根手指假装成圆规,在桌面上移动。当圆规上那小小的黄色铅笔用完时,圆规就会倒向一边,无法继续使用。他可以写一个故事,描写这些学校的漫长午后,五月,不如就写五月的最后一天吧,屋外长着蜀葵,藤蔓从敞开的窗户爬进来;还有从厕所传来的味道。那个铅笔盒。西风妈妈和阵阵微风。那些漫长的午后……他可以把这篇故事取名为“拖延者”。“拖延者。”他大声说出来,随即瞥了西尔维一眼,看她有没有听到。结果刚好逮到她也瞟了他一眼,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埋首她自己的工作。
拖延者,拖延者……他用手指敲着橡木桌面。她在那里面做什么?煮咖啡吗?她烧了一大壶水,肆意地朝里面洒了一大堆咖啡粉,然后把早上的咖啡渣也一并扔进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热咖啡的浓烈香气。
“你知道你该做什么吗?”她搅拌着水壶,“你应该试着帮《他方世界》写剧本赚钱。它现在真的愈来愈难看了。”
“我……”他开了口,随即装模作样地转过头。
“哎哟,哎哟。”她极力忍住笑意。
乔治曾说过那些电视节目都是在西岸编写的。但他懂什么呢?真正的难处在于:透过西尔维巨细靡遗的转述,他已经领悟到自己永远不可能想出《他方世界》里那种千奇百怪且(对他而言)前后矛盾的激情桥段。但据他所知,戏里那些骇人的悲伤与重大的创痛、意外和收获都是真实人生的写照,他对人生和人类到底有多少了解?也许大部分人就跟电视上一样顽固任性,一样被野心、血腥、欲望、金钱和狂热所支配。在写作的领域里,人类与人生反正不是他的强项。他身为作家的强项是……
“嘭嘭嘭。”西尔维站在他面前说。
“嗯?”
“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
“你知道我那套白衣服在哪里吗?”
“衣柜里?”
她打开厕所的门。他们在这小小的厕所门上钉了一个摇摇欲坠的挂衣架,他们大部分衣服都收在这里。“看看是不是挂在我的外套下面。”他说。
果然就在那儿。那是一套白棉套装,外套加裙子,其实原本是一套旧的护士服,肩膀上还有个名牌。但西尔维很天才地把它改成了一套时髦又有型的衣服:她品味独到,但缝纫技术却差了点。他已经不止一次恨不得自己有大把钞票可以供她挥霍,那铁定会是件美妙的事。
她用批评的眼光看着那套衣服。
“你的咖啡快煮过头了。”他说。
“啊?”她正用一把尖尖的小剪刀剪去肩膀上的名牌,“噢,该死!”她冲过去关火。接着她又拿起那套衣服。奥伯龙回到他的书房里。
他身为作家的强项是……
“真希望我能写作。”西尔维说。
“你说不定行呢,”奥伯龙说,“我敢打赌你很会写。不,我说真的。”她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打赌你会写。”他带着恋人的笃定感知道几乎没什么事情是她做不来的,也知道几乎任何事情都值得做。“你想写什么?”
“我打赌我能想出比《他方世界》里的桥段更好的剧情。”她把那壶热腾腾的咖啡提到浴缸旁(在老秩序农场,每一间公寓里的浴缸都是四平八稳、毫不尴尬地摆在厨房正中央),然后透过一块布把咖啡过滤到浴缸内一口更大的锅子里。“那并不感人,你知道吗?没办法触动人心。”她开始脱衣。
“可不可以告诉我。”奥伯龙无助地放弃了横在他和西尔维中间的虚拟墙和虚拟门,“你到底在干么?”
“我在染色。”她平静地说,一双浑圆的乳房在她移动的同时轻轻晃动。她拿起那套白衣服,端详了它们最后一次,就把它们塞进那锅咖啡里。奥伯龙恍然大悟,开怀地笑出声。
“染成某种浅棕色。”西尔维说。她从水槽旁的碗盘架上抓过那个状似袜子的小小棉布过滤器(el colador,男性)——她用它制作浓烈的西班牙咖啡——要他看看。它已经变成了一种饱满的浅褐色,他自己也常觉得这颜色漂亮。她开始用长柄汤匙缓缓搅拌那锅咖啡。“我要的颜色,”她说,“就是比我的肤色浅两号。咖啡牛奶。”
“漂亮。”他说。咖啡溅到了她褐色的皮肤上。她擦掉咖啡、舔舔手指。她用两手抓住汤匙把衣服舀起来看了看,绷紧了乳房。衣服已经是深褐色,比她的肤色还深,但洗一洗就淡了(他看得出她在想什么)。她又把衣服放回锅内,用一根手指迅速把一绺头发拨回耳后,随即继续搅拌。奥伯龙始终无法决定什么时候的她比较令他着迷:是她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的时候,还是她全神贯注做其他事情的时候(例如现在)。他不可能写一个关于她的故事,因为那一定会变成一份她的活动记录,巨细靡遗。但其实除了这个他什么也不想写。现在他已经站在小厨房门口。
“我有个主意,”他说,“那些肥皂剧一天到晚需要编剧。”他说这话的口气仿佛有十足的把握。“我们可以合作。”
“啊?”
“你负责构思剧情,从现在的情节开始(只是要编得比他们更好),然后我负责写出来。”
“真的?”她说,不甚笃定但充满兴趣。
“我的意思是,我负责写,你负责编。”奇怪的是(他继续靠近),他这么提议其实是为了引诱她上床。他不禁猜想恋人要历时多久才会停止设局来把对方骗上床。永远不会停止吗?也许永远不会。也许诱饵会愈来愈小、愈来愈敷衍。也许恰恰相反。他懂什么?
“好啊。”她果决地说。“可是,”她露出神秘的微笑,“我也许会很忙,因为我快要有工作了。”
“嘿!真棒!”
“是啊。这套衣服就是为此准备的,如果有下文的话。”
“天啊,真棒。什么工作?”
“这个嘛,我原本不打算告诉你,因为还不确定。我必须先参加面试。是在电影圈。”她突然觉得荒唐,因此笑了出来。
“当明星?”
“没那么快啦。哪有人第一天就当明星的。以后吧。”她把湿漉漉的褐色衣服移到浴缸一角,把冷咖啡倒掉。“我认识了一个像是制作人或是导演之类的人。他需要一个助理,但不尽然是像秘书那样。”
“哦?是吗?”她是在哪里结识制作人和导演的,而且没告诉他?
“类似场记兼助理这样。”
“嗯哼。”西尔维在这方面比他更机警,应该能够分辨这位“制作人”的提议是真有其事还是只是泡妞的手腕罢了。他觉得听起来很可疑,但他还是说出了一些鼓励的话。
“所以喽,”她说,把冷水转到最大,冲洗着那套如今已变成咖啡色的衣服,“我得打扮得美美的去见他,或至少以我的最佳状态出现……”
“你任何时候都很美。”
“不,我说真的。”
“在我看来,你现在就很美。”
她对他露出一闪而过但灿烂无比的笑容。“所以我们会一起成名。”
“当然,”他又靠近了些,“而且会赚大钱。到时你就是电影专家了,我们就可以组成一个团队。”他环抱住她。“我们组团吧。”
“噢。我得把这个弄完。”
“好。”
“要一会儿。”
“我可以等。我在旁边看。”
“噢,宝贝,我好尴尬。”
“嗯。那样很好。”他亲吻她的脖子,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汗味。她让他吻她,湿漉漉的双手伸在浴缸上方。“我去把床放下来。”他低声说道,有点像是个威胁,又有点像是承诺给她来点甜头。
“嗯。”她看着他执行这件事,双手虽然在水里,但心思已经不在衣服上。降下来的床突然占满了房间,很像一张床没错,但也很像一艘满载的船:刚刚穿透那面墙开过来,等着他们上船。

春天依旧


但最后西尔维终究没去参加那场电影界的面试,不知是因为她开始怀疑那个制作人到底是真是假,还是因为乍暖还寒的三月冻得她不想出门,还是因为她对那套染色衣服始终不满意(不管洗了几次,还是散发出一股不新鲜的咖啡味)。奥伯龙对她百般鼓励,还买了一本相关书籍给她参考,但似乎只让她愈发沉郁。那些闪亮的愿景都消失了。她陷入一种令奥伯龙紧张的呆滞状态。她总是躲在棉被里睡到很晚,最外层还盖着奥伯龙的外套;当她终于起床时,她就在睡衣上套一件运动衫,脚上穿着厚厚的袜子,在小小的公寓里晃荡。她常打开冰箱的门,烦躁地瞪着一盒发霉的酸奶、锡箔纸里的无名剩菜,或是一瓶没有气的汽水。
“该死,”她说,“这里面什么都没有。”
“哦?是这样吗?”他在虚拟书房里说道,口气中带着浓浓的讽刺,“我猜一定是坏了。”他站起来,伸手拿外套。“你想吃什么?”他说,“我去买。”
“不,宝贝……”
“我也得吃东西呀,你知道吧。而且冰箱又不会自己长食物。”
“好吧。来点好吃的。”
“好吃的什么?我可以买点麦片……”
她挤了个鬼脸。“要‘好吃’的。”她伸出双手、抬起下巴强调自己的愿望,但却没给他任何答案。他出门去,外头刚刚下起了雪。
一关上门,西尔维就感觉一阵忧郁来袭。
她很惊奇奥伯龙这个被一家子姊姊和阿姨带大的幺子竟然会这么体贴、这么甘于承担两人的家务、这么不爱发牢骚。白人真奇怪。观察她的亲朋好友与街坊邻居,一个丈夫的主要家务就是吃喝、揍人、打牌。但奥伯龙竟然这么“好”。这么体贴别人,又很聪明:在这个已经瘫痪的古老福利国家里,那些官方表格跟数不清的文件都难不倒他。而且他从不吃醋。刚交往时,她曾疯狂迷恋上第七圣酒吧那个俊俏黝黑的服务生利昂,而且还放纵了一阵子,每天晚上都僵硬地躺在奥伯龙身边,感到罪恶又害怕,直到他慢慢从她口中套出这个秘密。结果他只说他不在乎她跟别人怎样,只要她跟他在一起时快乐就好:这种男人你上哪儿去找?她看着水槽上方结着雾气的镜子自问。
这么好。这么善良。而她是怎么回报他的?瞧瞧你自己,她想。眼睛下面已经有了眼袋。日渐消瘦,不久后(她对着镜子警告似的举起一根小指头)你就会变成这样:形销骨立,而且一个子儿也没拿回家,对自己、对他都无啥用处,只是个白痴。
她要工作。她会努力工作、把他为她所做的一切都偿还给他,回报他那令人窒息、源源不绝的“好”。全数奉还。就这样。“我他妈的去帮人洗碗吧,”她说着,却从肮脏的水槽里那一小堆碗盘前转开,“我不如去卖淫……”
她的天命就是要她沦落至此吗?她一脸苦涩地搓着自己瘦得吓人的手臂,像只困兽一样在床和火炉间来回踱步。原本应该放她自由的东西却束缚着她,逼她在贫困中等待它的降临,这种一天撑过一天的贫穷跟她成长过程中那种漫长无望的贫穷不一样,但终究是贫穷。她已经厌倦了,厌倦厌倦厌倦!她眼中泛起自怜的泪水。该死的天命,为什么不能拿它去交换一段好日子、一点自由、一些乐趣?倘若不能把它扔掉,为什么连拿它去换取一点东西都不行?
她带着充满怨气的决心爬回床上。她拉起棉被,谴责地瞪着前方。她已经明白:她的天命虽然还在遥远的未来沉睡着,但已经跟她紧紧交缠,注定甩不掉了。但她也厌倦了等待。除了里面有奥伯龙之外(但并不脏乱,奥伯龙甚至不是同一个奥伯龙),她对这份天命的其他特征都一无所知,但她打算现在就把它找出来。就是现在。“好,”她说,“好吧。”然后在被窝里交叉起双臂,态度变得严峻。她不要再等了。她决定找出自己的天命然后展开它,不成功便成仁。她打算使尽力气把它硬是从未来里拖出来。
与此同时,奥伯龙慢慢走到了夜猫市场。(很惊讶星期天其他的店竟然都没开,生活闲散的穷人周末都做什么?)他踩过刚落下来的新雪,这些不久就会开始转变成污黑的冰泥了。他很生气。虽然他才温柔地跟西尔维吻别,而且十分钟后回到家时也会再次温柔地亲吻她,但他心里其实怒火中烧。为什么她连承认他脾气好、个性开朗都不愿意?难道她认为每次都要把满肚子的不悦压抑成一个柔和的答案很容易吗?而他这些努力又得到了什么认同?他也可以偶尔揍揍她的。他还真想好好给她一拳,让她安静点、看看他的耐心已经受到了多大的考验。噢,老天,这种事只是想想都觉得可怕。
他领悟到所谓的快乐(至少是他的快乐)就像一个季节,而西尔维就是那个季节里的天气。他内心有千百个声音在讨论这件事,但却束手无策,只能等待改变。他的快乐有如这个季节,漫长、轻佻、瞬息万变,忽而内敛忽而外放——跟往年的春天一样,但毕竟还是春天。他很确定这点。他踢了湿漉漉的雪堆一脚。当然。
他在夜猫市场那少数几样昂贵的商品之间徘徊,拿不定主意,这地方是因为周日和深夜都还开着才得以勉强经营下去。最后他挑了两种异国果汁来满足西尔维的热带口味(顺便弥补刚才在心里揍了她一拳),但他掏出皮夹时却发现里面没钱。这还真是笑死人了。他在收银员眼皮下(眼里储存着严厉的审判)翻遍了口袋,内袋、外袋都找过一次,最后虽然必须放弃其中一瓶果汁,但总算凑足了零钱。
他打开折叠式卧房的门,帽子上和肩膀上都还沾着雪。“现在是怎样?”他发现西尔维又回到了床上,“睡午觉吗?”
“别吵我,”她说,“我在思考。”
“思考是吧。”他把湿淋淋的纸袋拿进厨房里,忙了一会儿才弄出一点汤和饼干,但西尔维却不愿意吃。事实上,他那天几乎都没办法让她再次开口,因此他想起她家族里的疯狂基因,不禁开始害怕。他温柔耐心地跟她说话,但她的灵魂却像见了鬼似的不断逃避他。
因此他只是坐在那儿(他的虚拟书房已经搬到了厨房里,因为房间已经被床占据,而且床上有人),思考着还能怎么宠爱她,却又想着她有多么不知感恩。她则躺在床上挣扎,时而沉沉睡去。时序又回到冬天。乌云在他们头顶上集结,雷电交加,北风阵阵,冷雨直下。

让他跟随爱


“等等,”昂德希尔太太说,“等等。这里有个地方出了错,少了样东西。你们没感觉到吗?”
“有啊。”聚集在此的其他人说。
“冬天到了,”昂德希尔太太说,“这没错,接着……”
“春天!”大家齐声大喊。
“太快了,太快了。”她敲了敲太阳穴。只要找得到漏掉的那一针在哪里,就可以进行修补,她有这样的能力。但这么漫长的路上,那一针到底是漏在哪里?还是说……这其实还没发生?她带着珠光宝气、坚毅果敢的恶棍般的沉着优雅,审视着从未来展开的漫长故事。“帮帮我,孩子们。”她说。
“好的。”他们纷纷响应。
问题就在这里:倘若他们想找的东西是在未来,那就轻松了。难找的是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对那些长生不死(或几乎永生)的人而言,事情就是这样:他们知道未来,但过去在他们眼里是一片黑暗。只要穿过今年这扇门,就是万古的过去,一片无边的黑暗,只零星点缀着几点肃穆的光。如同索菲用她的纸牌刺探陌生的未来,隔着一片薄膜摸索着即将发生的事物,昂德希尔太太也如瞎子摸象般摸索着过去,想找出是哪里出了错。“有一个独子。”她说。
“一个独子。”他们附和着,绞尽脑汁。
“然后他来到了大城。”
“然后他来到了大城。”他们说。
“然后他坐在那里。”伍兹先生补充。
“就是这个,对吧,”昂德希尔太太说,“他坐在那里。”
“游手好闲、不负责任,只想为爱情而死。”伍兹先生把长长的手掌放在骨瘦如柴的膝盖上,“有可能这个冬天会一直持续下去,没完没了。”
“没完没了。”昂德希尔太太说,眼中泛起一滴泪水,“没错没错,看来确实是这样。”
“不、不。”他们也看出这点,齐声说道。冰冷的雨打在小小的窗户上,如同忧伤的泪水;树枝在无情的狂风里猛烈摇晃,田鼠被绝望的红狐狸咬走。“快想、快想!”他们说。
她再次敲敲太阳穴,但没有人回答。她站起身,他们纷纷向后退开。“我只是需要一点建议而已。”她说。
山上那座结冰的水塘刚刚融化,边缘还镶着锯齿状的碎冰。昂德希尔太太站在其中一块突出的尖冰上,往水里面召唤。
鳟鱼爷爷从黑暗的池底浮上来,因为充满睡意而呈现呆滞状态,还冷得忘了要生气。
“别吵我。”它说。
“快回答,”昂德希尔太太严厉地说,“否则你就有苦头吃了。”
“什么啊?”它说。
“那个大城里的孩子,”昂德希尔太太说,“你那个曾孙。他整天无所事事、不尽责任,只想为爱而死。”
“爱情吗?”鳟鱼爷爷说,“世上没有比爱更强大的力量了。”
“他不跟着其他人前进。”
“那就让他跟随爱情吧。”
“嗯哼。”昂德希尔太太说,接着又说:“嗯嗯嗯哼。”她用一只手撑着另一只手的手肘,另外那只手再托着下巴。“好吧,也许他该拥有一个配偶。”她说。
“是啊。”鳟鱼爷爷说。
“给他找点麻烦、维持他的兴致。”
“是啊。”
“男人单身不好。”
“不。”鳟鱼爷爷说,但是这个字从一条鱼口中说出来,就很难判断它究竟是认同还是不认同。“现在让我睡吧。”
“没错!”她说,“当然,给他找个配偶就对了!我之前是在想什么?这就对了!”她愈说愈大声。鳟鱼爷爷吓得慌忙潜入水下,而当昂德希尔太太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嚷“没错!”时,她脚下那块冰也一英寸一英寸融化。
“爱情!”她对其他人说,“不是在过去、不是在未来,是现在!”
“爱情!”他们纷纷大嚷。昂德希尔太太掀开一口镶着黑铁的拱顶箱子,在里面东翻西找。她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利落地把它用白纸包好,绑上红白相间的细绳,在绳子末梢滴了一点蜡以防松开,取出笔和墨水,写好一张收件标签,三两下就完成一切动作。“让他跟着爱情走吧。”包裹弄好后她说,“这样他就会来了。管他愿不愿意。”
“啊……”他们齐声说道,随即开始散去,一边低声交谈着。
“你一定不会相信的,”西尔维从折叠式卧房的门冲进来对奥伯龙说,“我有工作了!”她出去了一整天,脸颊被三月的风吹得红通通,眼神明亮无比。
“嘿。”他笑了,既惊奇又高兴,“你的天命?”
“去他的天命。”她说着把那套用咖啡染过色的衣服从衣架上扯下来,扔向垃圾桶。“不能再找借口了。”她说。她取出工作鞋、运动衫和围巾。她把鞋子狠狠往地上一放。“得穿暖一点,”她说,“我明天开始上班。不能再找借口了。”
“明天是个好日子,”他说,“愚人节。”
“正是我的日子,”她说,“我的幸运日。”
他笑着把她抱起来。四月到了。在他的怀抱里,她有了一种既宽心又害怕的感觉:因为躲过了一场危险而宽心,但又害怕那场危险再次降临。她在他的臂弯里感到很安全,但她也知道这份安全感有多脆弱,因此她眼中泛起泪水。“宝贝,”她说,“你最棒了,你知道吗?你真的、真的是最棒的。”
“但告诉我、告诉我,”他说,“你做的是什么工作?”
她咧嘴一笑,给了他一个拥抱。“你一定不会相信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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