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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之痛苦

乌发和黑眼,凹陷的下巴和晒黑的皮肤,他并非我的臣民。他从下城区拥挤的巷道中挤过,由于怀抱着巨大的双耳陶瓶,以至于腾不出手来握剑。他穿着瑟若斯人的青铜战甲,并没有披上斗篷以抵挡这片城区时常悬浮的酸雾侵袭。他腰带上的一个钱包摇摇晃晃,鼓胀而又显眼,仿佛在怂恿扒手们前来从事本职勾当。周围沉闷拥挤的人群几乎对他视若无睹;有无底深渊恶魔和天界六翼天使走在这些街道上的情况下,他们有比藏不住自己钱币的傻眼朝觐者更重要的东西要留意。

  聪明的伪装,不过我知道这个瑟若斯人乃是猎手。那双乌木色的眼睛能够看穿我最厚的花岗岩墙壁,那个长长的鹰钩鼻可以闻到一百步外的血滴。那双耳朵--就像小贝壳般,跟人类的模样相同--那双丑陋的小耳朵听得到下个城区的痛呼。他有一条长长的叉舌,尝得出来仰视我脸庞的人们的恐惧。如果这个瑟若斯人把手按在鹅卵石地上,他就能感觉到我经过时所产生的寒意。我知道他能。

  在印记城,痛苦女士什么都知道。我听得到所有的谎言,包括所有大庄园密室中那些漫不经心谣传的谎言。我看得到每条繁忙街道上探入敞开口袋的每一只手,也能感觉到每一个腹部插着匕首的废物,因为这些轻信的笨蛋跟着靓丽的女孩走到了暗巷里。我再也说不出印记城从何处开始,也道不清我自己在哪里结束;我再也不能把自身与这座城市分割剥离。我就是印记城。

  (在一间变态男人满足私欲的暗室里,一个满身肿黄的女孩光着身子从僵尸坑里爬出来。她张开手,从过道中走过,急切的手抚摸她的大腿时,她已经不再畏缩。她在尽力用最好的方式生存;印记城里,最高尚的艺术就是存活。)

  我睁开眼睛,痛苦女士在那儿——不只是在观察,而且是在蜂拥的街道上搜捕这个猎手。我满耳是铸造锤的嗡鸣,鼻孔被炽热的炉渣臭气所熏。她高挑娴静,长着硫色眼睛的脸上有一种塑像般雕琢的美丽,溢出一股冷酷的气息。风格多样的利刃环绕着她的头部,其中一些坑坑洼洼,另一些则银光闪闪,但是全都锋利无比血迹斑斑。她的裙边掠过污秽的鹅卵石,却没有半点脏痕。

  我的沉闷市民匆忙经过,很幸运地未察觉到她——不,是我——是我在他们之间行走。只有把脚离开地面时,他们才会注意到我,所以我谨慎地把鞋放在街道上。当他们冒犯我时,看见的将是痛苦女士,那时他们将感觉到腹部噬咬的恐惧,以及听到死神呼唤他们名字。

  只要我的市民蹭到我,他们的皮肤上就会浮现白色的痕迹。在我眼前,这些小水泡会膨胀成拇指状的结荚。它们开始极为缓慢地生长,然后萌生出许多钩刺。随着人群流转,这些倒钩会扯住它们所触及的任何东西,然后剥落到新的载体上。它们继续扩散,很快依附在新的生物上,然后依此类推,要不了多久,大量膨胀的结荚将逐渐在我周围散布开来。

  我的市民继续忙碌自己的事。他们看不到这些结荚,也感觉不到额外的重量,更闻不到身上冒出来的恶臭。只有我能察觉到那些荚壳,它们逐渐蔓延,转成翡翠色、金黄色、亮红色和黑玉色;只有我能看到它们渗出的黄色脓水,正像心脏一样悸动。

  其实有四种痛苦在多元宇宙蔓延——疼痛、悲伤、厄运和绝望——它们成熟,尔后爆发,压倒一切强悍与顺服。我并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也许是我亲手创造了它们,也许它们是从比无底深渊最底层更深邃更黑暗的隐藏之地冒出来的,那里悬浮着浓得如同岩石般的烟气,死亡乃是最甜美的回忆。我只能说:在自己胸膛里,那个心脏曾经所在的位置如今已是空无一物,从这片空虚中跃出了整个多元宇宙的苦难。

  起初,这些痛苦就像一个吻,热切轻柔令人欢愉。它们伸出诱骗的长手指,令我的骨头在快乐中鸣动。尽管我知道必须遵从什么,但还是兴奋地渴望摸到更多。我的肉体刺痛、兴奋和战栗,我越着迷于创造,这空虚就越连绵不觉。它令我充实,让我满意于甜蜜的狂喜,直到往生极乐,变成甘美的疼痛。然后我的身体被无药可救的灼痒所刺激。我越伤心,空荡的内心而来的悲伤就越剧烈。可恶的内疚感令我难以自已,而我却无法制止这种循环。它在白色的污气中翻腾,令我哀伤彻骨;回忆不起的上千个邪恶的羞愧焚烧着我,它们源源不绝。它把我充斥得犹如炉中烈火,直到我必须在印记城拥挤的街道上爆发或者冷静自己。

  这些痛苦,它们是一种馈赠。

  (一个兴高采烈的商人早早回到家里,左手握着奔放之野最好的酒,另一手拿着奥姗的珍珠项链,当他推开门时,却看到年轻的妻子躺在冰冷的蓝色地板上,孩子趴在她胸口嗷嗷待哺。没有任何理由;只有生命和受苦,然后是挥之不去的可怕空虚,哪怕我费劲艰辛,也看不穿它。)

  痛苦可以使父亲抛弃女儿,令英雄背叛国家。它能改变暴君的心意,也能征服高傲自大武士的土地。痛苦让妻子憎恨丈夫,不断地乞求他们死亡,也只有痛苦能将全部位面束缚在唯一领主的意志下。

  因此诸神派出了他们的猎手;他们渴望痛苦,就像火焰渴望燃物。邪神制作了一把灾难的武器;他们会在敌人中间挥舞,并砍掉伙伴的脑袋。善神所做的更糟糕;他们一起驱赶多元宇宙痛苦——尽可能地消灭厄运——然后再永远地结束所有的受苦与绝望。

  全都是骗子和蠢货--善神比恶神更多。就像水银一样,痛苦会从紧握的手中滑落,会在劲风劈开它之前四散。没有了痛苦,多元宇宙将难以持久,就像没了空气就不能刮风一样。苦难从虚弱中孕育力量,它宣布新生命,它指引所有人生活。死亡在悲伤的黑色翅膀下飞逝,却从相同的痛楚中冒出了愉悦。躲避痛苦,这永远是个夭折的谎言。

  (一个男孩躺在褐色的水中,浑身是汗,刺红点点,他希望可以在再次游起,但是僵硬的双腿干瘪得无力再撑下去。我把他抱在怀里;痛苦已经生根,在不知不觉中萌发,如今它们爆开了。无所谓对错;这就是生命。)

  在十字路口,这个猎手停下来,扭头向右,然后又朝左。他在用那双乌木色的眼睛审视这些墙壁,搜寻已经发现了他的某种东西。我抱住他,收紧手臂。成百个水泡在他的战甲下浮起,我依然像搂爱人一样紧搂着这个瑟若斯人;我紧抱着他,让这些结荚根深蒂固,深入他的灵魂,永不消除。

  他的身体骤然绷紧。

  巨大的双耳陶瓶从他臂间滑落,差点摔到街上。他大叫着蹲下来。他一边咒骂着,一边长吁一口气,就好像瓶子摔碎了会比死还糟糕。

  也许的确会的。里面就是捕捉我的金色网,它是被神附魔过的。

  瑟若斯人站在街上,维持好双耳陶瓶的平衡,慢慢地转过身来,他空出一只手来握剑,眼睛眯缝了起来。也许他感觉到了战甲下面的寒意,就像有鬼魂在拥抱他一样,但是他并不能确定。接触转瞬即逝,他还是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过往的群众咒骂他是个傻瓜或者疯子,并警惕地盯着他握武器的手。虽然我站的不到一步远,但他肯定看不到我。片刻后,他断定除了盔甲突然造成的发痒外,并没有什么。他抱起双耳陶瓶,挤回到人群之中。我已经看到上百个钩刺穿透了他的板甲。

  不要称之为复仇——决不是复仇。连诸神都应感受痛苦,而这个瑟若斯人将把痛苦带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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