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解
“翩然而至他来了，”
梅格雯唱道，
“一身黑裘美少年。
满头卷发金灿灿，
轻丝斗篷披两肩。
‘可爱的姑娘您是谁？’
金发青年笑脸堆，
‘奉上何等稀世宝，
今日方能娶君回？’
少女转面婉言拒：
‘奇珍异宝货可居，
小女嫁妆配不起，
怎叫大人来迎娶？’
金发青年哈哈笑：
‘姑娘聪颖又俊俏，
今日你能拒绝我，
终将玉殒香魂消。
死神便是我名讳，
早晚抱得佳人归……’”
没有用。在自己的歌声之上，她仍能听到诡异的哀号，仿佛预示着不幸即将降临。
梅格雯停止歌唱，盯着营火的焰心。她的双唇冰冷开裂，一张嘴就疼得厉害。她的耳朵好似针扎，脑袋也隐隐作痛。不该是这样的——一切都不符合她的想象。
刚一开始，事情似乎走上了正轨。她一直是众神恭敬顺从的女儿，因此死后被提到天上，与他们共同生活，倒也没什么奇怪——当然了，地位不可能平等，但身为可靠的臣属、受宠的仆从是没问题的。奇光异彩的诸神同她想象中一样神妙莫测，他们的眼睛异光闪烁，他们的盔甲和衣饰五彩斑斓。就连诸神的土地都跟想象中差不多，很像她心爱的赫尼斯第，只是更美好、更纯净、更明亮。神国的天空看上去比人间更高、更蓝。雪更白了，草更绿了——绿得惹人怜爱。就连同样死去的艾欧莱尔伯爵，来到这片美丽的永恒大地之后，也变得更坦诚、更亲切了。她曾抛掉忧虑与害羞，坦白地告诉伯爵，自己一直爱着他。艾欧莱尔也像她一样，卸去了凡人的重担，满怀关切地听她诉说——几乎就像一位神祇！
然后，事情开始不对劲儿了。
梅格雯以为，正是她与其他赫尼斯第人勇于面对敌人，这才唤来了诸神，但这同时也破坏了世界的平衡。同赫尼斯第人一样，诸神之间也会有战争——而且他们远未取得胜利。更糟的是，战争才刚刚打响。
所以诸神才会骑马穿过广阔的白色天堂，寻找死刹洞——通往黑暗外域的洞窟。他们找到了它。就像她听说的那样，这里又冷又黑，外面立着自永冥暗域采来的巨石——里面则满是诸神最可怕的敌人。
她以前并不相信这种生物会存在——完全邪恶的生物，闪亮的躯壳里满是空洞与绝望。但在死刹洞永恒的石墙上，她却看到了一只，还听到它用死气沉沉的声音预言诸神与凡人的灭亡。石墙后的一切都不对劲儿……而现在，诸神试图将那堵墙推倒。
梅格雯猜测，诸神之道奇妙难解，却猜不出究竟有多难解。
她亮起嗓子，再度高唱，希望凭一己之力抹除那些纷乱的杂音，但没多久便放弃了。诸神正亲自歌唱，他们的声音比她强大得多。
他们为什么不停下？ 她绝望地想，为什么不能离开这里？！
但考虑这些没有意义。诸神自有道理。他们总是这样。
艾欧莱尔早就放弃了理解希瑟的行为。不管梅格雯可怜的糊涂脑袋怎么想，他知道他们不是诸神，当然，他们也不比天神更容易理解。
伯爵从火边转开脸，背对着梅格雯。她一直在自顾自地唱歌，这会儿终于停了下来。她嗓音甜美，但在平静之民的颂唱前却显得纤细又不协调。这不是她的问题。毕竟凡人的歌声没法跟……希瑟抗衡。
穆拉泽地伯爵打了个冷战。希瑟的合唱声更响亮了。他们的音乐没法忽略，感觉就像他们猫一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的脸。乐歌音量时而上扬，如桨手的号子般脉动不息。
希瑟顶着飘扬的大雪，聚在奈格利蒙阴冷的城墙外，已经唱了三天。且不论他们在做什么，至少城堡里的北鬼没有等闲视之：白面守卫们好几次登上城墙，乱箭齐发。几名希瑟中箭身亡，但他们也有自己的弓箭手。每次北鬼都会被赶下高墙，希瑟的歌声则更加嘹亮。
“不知道我还能忍耐多久，艾欧莱尔。”艾索恩出现在雾气中，胡子里点缀着冰霜，“为了离这儿远点儿，我只好去打猎，但这声音走到哪儿跟到哪儿。”他往火边丢下一只野兔。它身侧的箭伤滴下点点红珠，染脏了雪地。“你好啊，小姐。”公爵之子对梅格雯说。她没再唱歌，但也没抬头。除了摇曳的火焰，她似乎什么都看不见。
艾欧莱尔注意到艾索恩好奇的目光，耸了耸肩。“听起来也没那么糟糕。”
瑞摩加人抬起眉毛。“是没有，艾欧莱尔，听着挺优美的。但对我来说过于优美了，过于强烈和怪异，让我浑身不自在。”
伯爵皱起眉头。“我知道。其他人也很不安。不止是不安——还有害怕。”
“希瑟为什么这么做呢？他们在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昨天又死了两个！就算必须表演这种精灵的仪式，难道不能在射程之外吗？”
艾欧莱尔无奈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咬人的巴格巴啊，我什么都不知道，艾索恩。”
希瑟的歌声漫过整个营地，恍如大海永不止息的浪涛。
吉吕岐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来到。沉眠的火炭映着红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面庞。
“明天上午，”他蹲下身，盯着余烬，“中午之前。”
艾欧莱尔揉揉眼睛，尽量清醒过来。他一直睡得断断续续，却没真正睡着。“明……明天上午？什么意思？”
“战斗将会打响。”吉吕岐扭头看了眼艾欧莱尔，露出似乎很遗憾的表情，“场面会很骇人。”
“你怎么知道战斗会在何时打响？”
“因为这就是我们一直在解决的问题。我们不能打普通的攻城战——毕竟我们人数太少。被你们称为北鬼的家伙比我们更少，但他们躲在巨大的石壳里，我们却没有凡人的攻城器械，也没有时间建造。所以我们只能按自己的方式来。”
“你们唱歌就为这个？”
吉吕岐用怪鸟般的动作点点头。“对。叫你的人准备好，这样告诉他们：无论想到或看到什么，他们都是在跟活物作战。贺革达亚就像你们，也像我们——会流血，也会死。”他用淡然的金色双眸盯着艾欧莱尔，“你会告诉他们这些吧？”
“我会的。”艾欧莱尔颤抖着凑近营火，用暗淡的火炭暖和双手，“明天？”
吉吕岐又点点头，站起身。“太阳高悬时，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如果幸运的话，黑夜降临之前就能结束。”
艾欧莱尔无法想象，坚实的奈格利蒙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被拿下。“如果没结束呢？又会怎样？”
“事情会变得……棘手。”吉吕岐后退一步，消失在雾气中。
艾欧莱尔在火炭前坐了一会儿，咬紧牙关，不让它们发颤。等他确信自己平静下来，才去叫醒艾索恩。
凛风劲吹，山巅的灰红两色帐篷起伏翻滚，恍如一面破浪而行的船帆。山顶还有几顶帐篷，更多的则分散于缓坡，聚集在山谷。克洛渡湖躺在远处，像块巨大的蓝绿色镜面，也像头惬意安眠的野兽。
尽管寒风阵阵，提阿摩仍在帐外徘徊。密密麻麻的人群，熙熙攘攘的扰动，忙忙碌碌的人生！俯视着人潮人海，得知自己离历史的巨轮这么近，着实叫他心生不安，可挪开视线也没那么容易。他渺小的人生已被近日传遍全奥斯坦·亚德的惊人传说彻底淹没。有时世界就像一只口袋，最辉煌的美梦和最可怕的噩梦早已都被掏空，提阿摩只能期待剩下的那些被忽略的满足、恐惧和渴望。但也有些时候，比如现在，它们很可能会被一视同仁地狠狠践踏。
他微微发抖，终于掀起帐帘，走了进去。
杰瑞米之前捎来消息，说王子要召见他，还好不是他一直担心的战争会议。那一类廷议总让他觉得自己无能透顶。等在帐篷里的人并不多——约书亚王子、凯马瑞爵士和艾奎纳公爵都坐着凳子；渥莎娃倚着床；希瑟女子亚纪都两腿交叠，坐在渥莎娃旁边的地上。帐篷里还有年轻的杰瑞米，这个下午他显然很忙。此时此刻，他站在王子面前，一边小口喘着气，一边摆出专注的模样。
“感谢你动作这么快，杰瑞米。”约书亚说，“我完全理解。请你回去告诉史坦异，等他方便时再过来吧。然后就没你的事了。”
“遵命，殿下。”杰瑞米鞠了一躬，走向帐篷门。
提阿摩依然站在门口，朝走近的年轻人笑了笑。“我之前没来得及问，杰瑞米：莱乐思怎么样？有任何变化吗？”
年轻人摇摇头，试图稳住自己的声音，但语气依然痛苦。“还是老样子，一直躺着不醒。她能喝点水，但没法吃东西。”他用力揉了揉眼睛，“谁都想不出办法。”
“我很遗憾。”提阿摩轻声说道。
“不是你的错。”杰瑞米不自在地左脚倒右脚，“我去把约书亚的口信转给史坦异神父。”
“当然。”提阿摩往边上让了一步。杰瑞米从旁经过，离开了。
“提阿摩，”王子唤道，“请进来坐。”他指了指一张空凳子。
等乌澜人坐下，约书亚环顾四周。“眼下形势艰难，”他终于说道，“我必须做件糟糕的事，为此我要提前道歉。我不想多找借口，但我们确实急需增强实力。”他转向凯马瑞，“我的朋友，请原谅，如果有其他办法，我也不会这么做了。是这样，亚纪都觉得，我们应该了解一下，你是否去过希瑟的家园角天华？如果去过，又是因为什么？”
凯马瑞抬起疲惫的双眼，看着约书亚。“一个人就不能有点秘密吗？”他语气沉重地问，“我向你保证，约书亚王子，这事跟风暴之王完全无关。我以骑士的荣誉保证。”
“但一个不了解我族历史的凡人——伊奈那岐也曾是我族的一员——并不会清楚整件事与传说间的关系。”没等约书亚开口，亚纪都便抢先说道，声音清晰有力，“这里每个人都知道你品行高洁，凯马瑞，但你见过或听过哪些重要的信息，可能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
“你能否只告诉我一个人，凯马瑞？”约书亚问，“你知道的，我看重你的荣誉，胜过我自己的。如果你有顾忌，你当然不需要把所有秘密讲给一屋子人听，虽然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和盟友。”
凯马瑞盯着他看了一阵儿，目光缓和了些。他明显在跟某些冲动作斗争，过了一会儿才用力摇摇头。“不行。万分抱歉，约书亚王子。很惭愧，我不能说。有些事，就连骑士规诫也不能逼迫我。”
艾奎纳搓着两只大手，显然对凯马瑞的不安有些生气。自从离开关途圃，提阿摩从未见过瑞摩加人如此不开心。“那我呢，凯马瑞？”公爵问道，“比起其他人，我认识你的时间最长。你我都服侍过老国王。如果有些事跟圣王约翰有关，你大可以告诉我。”
凯马瑞坐得笔直，但又显得十分虚弱，好像内里有股力量正在压迫他。“我不能，艾奎纳，那将给我们的友谊带来沉重的负担。拜托你，别再问了。”
提阿摩发觉帐篷里的气氛变得紧张。老骑士像被逼进了黑暗的角落。
“你们就不能放过他吗？”渥莎娃毫不掩饰地说。她用双手按住自己滚圆的肚腹，像要保护胎儿远离这些不快与哀伤。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 提阿摩心想。因为他还是个疯老头时，我和他一起旅行过？因为我是个卷轴持有者？可是葛萝伊死了，宾拿比克也离开了，现在的联盟又有什么用？还有，史坦异去哪儿了？
一个念头突然蹦了出来。“约书亚王子？”
王子抬起头。“怎么了，提阿摩？”
“请原谅。我本没资格说这些，我也不清楚所有的习俗……”他犹豫一下，“但你们安东教徒有告解的传统，对吧？”
约书亚点点头。“对。”
沙行者啊， 提阿摩默默祈祷，让我行在正确的道路上吧！
乌澜人转向凯马瑞。老骑士万分庄严地回望着他，眼神却像捕食的野兽。“你可以将你的经历告诉给牧师吗？”提阿摩问他，“比如说，史坦异神父，假如他是位合适的神职人员的话。如此一来，如果我没理解错，这就是你与上帝之间的对话。与此同时，史坦异也很了解三神剑和我们所有人的困境。这样他至少能告诉其他人，我们需不需要去别处寻找答案。”
约书亚重重地一拍大腿。“真不愧是卷轴持有者，提阿摩，你的头脑十分敏锐。”
提阿摩将约书亚的赞赏装在心里，打算过后再慢慢体会，目光却一直盯着老骑士。
凯马瑞瞪起眼睛。“我不知道。”他慢慢说道，长长地喘了口气，胸膛随之一起一伏，“我从没说过这件事，哪怕是在告解时。这是我的耻辱——虽然并不是最严重的那部分。”
“人人都有耻辱，人人都做过错事。”艾奎纳明显有些不耐烦，“我们没想逼你说出来，凯马瑞。我们只想知道，你与希瑟的往事能否回答我们的一些问题。真该死！”他不假思索地吐出最后一句。
凯马瑞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你总是这么直接，艾奎纳。”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可怕又无奈的空虚，“那好吧。叫牧师来吧。”
“谢谢，凯马瑞。”约书亚站起身，“谢谢。他正在小莱乐思的床边祈祷。我会亲自去叫他。”
凯马瑞和史坦异一同走下远处的山丘。提阿摩站在约书亚的帐门前看着他们。虽然被人夸赞聪明，但他并不清楚自己做没做对。也许米蕊茉之前说过的话才是对的：唤醒凯马瑞的记忆，对他不见得是个好事。而迫使他挖出明显痛苦的回忆，似乎更算不上仁慈。
高个儿骑士与牧师在冷风劲吹的山坡站了很久——久到长长的云团飘滚过天空，最后露出了下午苍白的太阳。终于，史坦异转过身，登上山坡。凯马瑞却站在原地，目光越过山谷，望向克洛渡湖灰绿色的水面。老骑士仿佛一具石雕，虽被风雨侵蚀得面目全非，但仍将站在那里一个世纪似的。
提阿摩把头探进帐篷。“史坦异神父回来了。”
牧师吃力地爬上山。他弯腰驼背，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背负了凯马瑞沉重的秘密，提阿摩不得而知。但看他走过最后一段路的表情，就知道有些事，他宁可自己不知道更好。
“所有人都在等你，史坦异神父。”提阿摩对他说。
文书官心烦意乱地点点头。他目光低垂，好像看不到自己的脚就不会走路似的。提阿摩让他先进，然后跟着他钻进相对温暖些的帐篷。
“欢迎回来，史坦异。”约书亚说，“在你开始之前，请告诉我：凯马瑞怎么样了？我们用不用派个人过去？”
牧师怔怔地抬起头，像被人声吓了一跳。即使对胆小的文书官而言，他看着约书亚的表情也显得过于惊恐了。“我……我不知道，约书亚王子。现在我有很多事……都不知道。”
“我去看看。”艾奎纳嘟囔着离开凳子。
史坦异神父抬手阻止。“他……我觉得，他更想一个人待会儿。”他摆弄一下眼罩，伸手抚过稀疏的头发。“哦，仁慈的乌瑟斯啊。这些可怜人……”
“可怜人？”约书亚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史坦异？能不能告诉我们一二？”
文书官绞着双手。“凯马瑞确实去过角天华。这是……哦，天哪……这是他正式告解之前讲给我听的，他知道我会告诉你们。但他去那儿的原因，还有发生了什么，就只能锁在救主的大门里了。”他的目光在帐中打转，仿佛任何东西看久了都会带来痛苦。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渥莎娃身上，不知为何一边说一边看着她。“我能讲的只有这些——我相信：他的经历与目前的形势无关，也没有任何信息涉及到风暴之王、三神剑以及如何打赢目前的这场战争。哦，仁慈的乌瑟斯啊。哦，天哪。”他再度轻抚自己稀薄的红发，“饶恕我吧。有时确实很难记住，我不过是救主的看门人，这份重担并不属于我，而应归于上帝。啊，只是现在做到这点很难。”
提阿摩瞪着文书官。看起来，他的卷轴联盟伙伴倒像是遇上了一个满心怨毒的幽灵。乌澜人凑近史坦异。
“就这些？”约书亚明显很失望，“你确定他知道的事帮不了我们？”
“除了他很痛苦，我什么事都不能确定，约书亚王子。”文书官声音很轻，话语里却带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坚决，“但我确信他帮不了我们，而且我敢说，要是再逼他，那就是强人所难了，而且不止是对他。”
“不止是对他？”艾奎纳问，“什么意思？”
“拜托，够了。”史坦异差点儿发火——提阿摩没想到他居然这么认真。“该说的我都说了。现在我想回去了。”
约书亚做出让步。“当然可以，史坦异神父。”
牧师点点头。“愿上帝看顾我们所有人。”
提阿摩跟着史坦异钻出帐门。“我能做点儿什么？”他问，“陪你走走？”
文书官犹豫一下，点点头。“可以。谢谢你的好心。”
凯马瑞已经离开了之前的位置。提阿摩四下张望，没发现他。
他们走下一段山坡，史坦异若有所思地嘟囔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宁愿醉到人事不省了。这一刻，连我都受不了诱惑了。”
提阿摩抬起眉毛，但什么也没说。
“也许醉酒和沉睡是上帝恩准我们遗忘的方式。”史坦异继续说道，“而有时，遗忘才是痛苦的唯一解药。”
提阿摩想了想。“某种程度上，凯马瑞确实沉睡了四十年。”
“而我们却唤醒了他。”史坦异悲哀地笑了，“或者我该说，是上帝允许我们唤醒了他。也许这一切自有其原因。也许除了悲伤，这一切还会有其他结果。”
但听上去，乌澜人心想，他自己都不大相信。
哥斯伍停下脚步，让空气流过身旁，试图分辨哪条路向上——因为剑之歌是要引领他往上走。他鼻孔翕动，想从潮湿的地下空气中嗅出微弱的迹象，弄清自己该走哪边。他还用指头在两边的石墙上来回摸索，像只没有眼睛的螃蟹。
飘忽、奇异的声音再次包围了他，但字句听起来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强烈。他摇摇头，努力把它们赶出脑海。他知道它们是鬼魂，也明白它们伤不到自己，碰不到自己。这些叽叽咕咕的声音只会干扰他，不让他听到真正想听的声音。它们不是真的。只有灰剑才是真的，它在呼唤自己。
几天前，他第一次感觉到动力又回来了。
就像之前许多次一样，当他在目盲和孤独的困惑中醒来时，一阵不可抗拒的旋律也跟着他从梦境滑进了清醒的黑暗。那不只是一个凄惨的梦，而是一种强烈的感觉，令他毛骨悚然又无比熟悉。那就像首没有唱词和曲调的歌谣，一直在他脑海中回荡，用热切的触须缠绕着他。它强有力地拉扯他，令他忙不迭地站起来，简直像个听到爱人呼唤的年轻情郎。那把剑！它回来了，就在附近！
但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性提醒他：那把剑并不孤单。
它一直都不孤单。它属于埃利加，他曾经的朋友，如今的仇敌。虽然哥斯伍无比渴望接近它，沉浸在它的歌声里，但这就像在火边取暖，他知道自己必须小心。虽然已经落到这般田地，可一旦被抓，不知道埃利加会怎么处置他——或者更糟，不知道埃利加会叫那毒蛇派拉兹怎么处置他。
但他从没想过放弃那把剑。如果他是个快要渴死的旅人，那么灰剑之歌就是飞溅的溪水。它在吸引他，而他除了回应呼唤，再无其他选择。
他还保留着动物般的狡猾。摸索着穿过熟悉的通道时，他知道自己不止要找到埃利加和那把剑，还不能被发现、被抓到，就像之前有一次，他设法从锻造间上方的岩架上侦察国王一样。怀着这个目的，他追随着灰剑诱人的召唤，但又尽量保持着距离，像只鹰远远地绕着主人盘旋。可是试图抗拒这吸引力只会让他发疯。那个老女人总会为他留些食物，但追寻灰剑的第一天，哥斯伍就忘记了回去取食。第二天——对盲眼的乌坦邑侯爵来说，一觉醒来就是一天的开始——灰剑的呼唤仍在他体内搏动，活像第二颗心脏，消解了他的记忆，令他连投食地点在哪儿都忘记了。于是，双手能摸到什么活物，他就吃什么；能找到多少涓细的水流，他就喝多少——在地道里的第一周，他就学乖了，知道乱喝静止的污水池会有什么下场。
经过三晚灰剑之梦的洗礼，他已经彻底远离了之前熟悉的地道。除了一直存在的幽灵低语和不断吸引他的宝剑，他掌下的石头全是从前没摸过的，通道本身更是完全陌生。
在这长久的寻剑旅程中，他突然有了些新想法，因此在头脑难得清醒时，他开始琢磨：国王为何会来到城堡地底的密道，还待了这么长时间？
想了一会儿，他有了个疯狂但美妙的答案。
他弄丢了那把剑。丢在了地下的什么地方。它就在那里，坐等某人找到它！它在等我！我！
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口水流进了脏兮兮的胡子。他能独占那把剑了——他能抚摸它、倾听它、宠爱它、崇拜它——这个念头令他愉悦得发狂。他迈出几步，摔倒在地。他躺在那里，浑身颤抖，直到被黑暗夺走了剩余的知觉。
恢复神志后，哥斯伍站起来继续走，然后又睡了一觉。现在他醒了，站在两条通道的岔路口，试图判断哪条路会带他往上。他莫名地清楚，那把剑正在自己上方，就像鼹鼠知道怎么打洞钻出地表一样确定。之前清醒时，他曾担心自己对剑之歌过于敏感，会被它领进国王的王座大殿，从而被活捉、被宰杀，就像不幸钻进犬舍的鼹鼠一般。
不过，虽然一直稳步向上，但他的起点是在很深的地底。他确信坡道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危险。他同样确信自己在绕圈子，已经走得很往外了，远离了城堡核心。不，那美丽而可怕的东西在吸引他，那把唱歌的活剑一定在地下某处，像他一样被封在岩石之间。一旦找到它，他就不再孤单了。现在他只要决定，该走哪条路……
哥斯伍抬起手，本能地揉了揉瞎掉的双眼。他觉得很虚弱。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如果那女人放弃了他，不再给他提供食物了，可怎么办？如果能吃点真正的食物，那该多好……
不过，只要能找到那把剑，只要能独占它， 他贪婪地想，我才不在乎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
他歪起头。前面有抓挠声，好像石头里困住了什么东西。之前他听过这个声音——事实上，最近这个声音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但它跟自己要找的东西似乎没什么关系。
抓挠声停了，他依然痛苦地站在岔路口，无法做出决定。就算放些石头做标记，他也很容易错过。但他相信，其中一条路会带他往上，走进歌谣的核心——那低沉、迷醉、摄魂夺魄的灰剑之歌。他不想走错路，不然又得花好久才能摸回来。饥饿令他虚弱，疲倦更令他麻木。
他在这里站了一个小时，还是一天？终于，一阵微风吹来，拂动了他的头发。这轻风来自右手的通道。又过一会儿，有什么东西从那条地道钻出，飘过他身旁——是那些在黑暗廊道里阴魂不散的幽灵。它们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响，晦暗模糊，又莫名地绝望。
……渊池。我们必须去渊池找他。他知道怎么办……
悲伤。他们招来了最后的悲伤……
随着呢喃的怪风吹过，瞎眼的哥斯伍慢慢露出微笑。不管它们是什么，死者的幽灵也好，他自己发疯的幻想也罢，它们总能从地底深处——从这迷宫最幽深、最古老的部分——来到他身旁。它们来自地下……而他却想往上。
他转过身，拖着脚，走进左边的通道。
奈格利蒙残破的城门虽被碎石堵住，但仍比周围的墙面矮些，碎石堆还提供了不少落脚点，在艾欧莱尔伯爵看来，那是个不错的突破口。因此，当他发现希瑟竟专注于一片毫发无损的空墙面时，不由十分惊讶。
他把梅格雯和其他焦躁的凡人交给艾索恩指挥，自己登上白雪皑皑的山坡，走进距奈格利蒙外墙只有几百尺的一间破屋，去见吉吕岐和理津摩押。理津摩押草草地瞟他一眼，吉吕岐朝他点点头。
“差不多是时候了。”希瑟说，“我们召集了吟·陇式 ——也就是破碎者。”
艾欧莱尔看看城墙前的希瑟部队。他们已经停止歌唱，但仍留在原地。他不明白，既然已经唱完目的不明的歌谣，他们为何还要冒险待在北鬼的射程范围内呢？“破碎者？你是指攻城槌？”
吉吕岐摇摇头，浅笑一下。“我们的历史上没有那类东西，艾欧莱尔伯爵。我们能设计出类似的工具，但最后还是决定使用我们自己的办法。”他的表情变得阴沉，“或者说，我们从庭叩达亚那儿学来的办法。”他伸手一指，“看，吟·陇式出来了。”
四名希瑟走向城墙。艾欧莱尔不认识他们，只觉得他们跟其余数百名立于城墙阴影下的平静之民别无二致。四人全都身材颀长，皮肤金黄，而且跟大部分希瑟一样，每个人的铠甲颜色或头盔下发丝的颜色都与别人不同。在白雪的映衬下，几名吟·陇式 仿佛来自异地的热带水鸟。在伯爵看来，他们与吉吕岐其他族人的区别，便是手中都提了一根拐杖般的长棍，其质地是某种奇异的灰黑色材料，就像吉吕岐的佩剑京季株，棍顶还镶嵌着蓝色的水晶石球。
吉吕岐的目光离开伯爵，口中喊出号令。他的母亲也站起身，大声补充几句。一队希瑟弓手迈步上前，围住城墙下的吟·陇式 ，弯弓搭箭，目视着空荡荡的墙面，一动不动。
吟·陇式 的头领是个草绿色头发、暗绿色盔甲的女性希瑟，她举起手杖，朝着墙面慢慢挥舞，动作好似用力搅动湍急的河水。每当蓝晶石敲在城墙上，吟·陇式 便齐声唱出一个响亮的音节。艾欧莱尔觉得浑身骨节发颤，好像有个可怕的重物狠狠砸在身旁。一时间，就连脚下的大地都在震动。
“这是……？”他喘着气，拼命站稳身子。吉吕岐在他面前抬起手，示意他安静。
另外三名希瑟也走到近前，帮助那位绿衣女子。他们同声吟唱，轮流举起手杖，绕着女首领的打击点，敲出一个近似的三角形。每一下敲打带来的冲击都像缓慢流淌的枫糖，漫过大地，传到艾欧莱尔及其他围观者的脚下。
穆拉泽地伯爵瞪大了眼睛。从吟·陇式 站立的位置往上大概几十尺高度，积雪从石墙上簌簌滑落。而在四根手杖的晶石圆头附近，艾欧莱尔发现石墙变成了浅灰色，仿佛枯萎了一般——或者说，墙面布满了蛛网状的裂痕。
几名希瑟将手杖挪离了墙面，他们的吟唱声越来越大。女首领又敲打一下，这次的动作稍快一些，沉静的震感滚过冰冻的地面。其他三人有样学样，每一次敲打都伴随着响亮的吟唱。等到第三轮敲击时，高墙自顶端开始颤抖，碎石纷纷松脱、坠落、沉进厚厚的积雪。
伯爵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我从没见过这种事！”
吉吕岐转过身，颧骨高耸的面庞平静如常。“你该回到族人身边了。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准备应战了。”
艾欧莱尔的目光却无法离开眼前的奇景。他走下山坡。每当地面震动，害他有摔倒的危险，他便得伸出双臂，才能保持住平衡。
伴着第四轮敲击，一大块墙体碎裂开来，倾倒向城内，在墙顶留下一个大洞，像被巨兽啃了一口似的。艾欧莱尔终于意识到吉吕岐的话有多么紧迫，赶忙向下猛跑，赶往艾索恩和等待他的赫尼斯第人身旁。
“准备！”他大喊道，“准备好！”
接着是第五次震颤，也是最强烈的一次。艾欧莱尔失去平衡，向前栽倒，滚下山坡，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他的鼻子和嘴巴被雪蹭得又冷又疼。他本以为自己的部队会哈哈大笑，但他们只是瞪大了眼睛，朝他的背后仰望。
艾欧莱尔转过头。奈格利蒙的巨墙，厚度堪比两个男人的身高，此时竟像被海浪冲刷的沙堡般散架了。石头与石头碰撞，发出粗哑的噪音。伴着一声低沉的闷响，高墙倒进了雪堆，大团大团的雪块四下飞溅，纷纷扬扬的白末弥散在空中，遮蔽了一切。
待雪埃落定，吟·陇式 早已退回。奈格利蒙的墙面和城内的阴影间开了个几十尺宽的大洞。慢慢的，洞口前又填满了一大片黑影，其间目光闪动，还有闪烁的矛尖。
艾欧莱尔挣扎着站起。“赫尼斯第的同胞们！”他大喊道，“跟我来！时候到了！”
伯爵的队伍还没有移动，从奈格利蒙的城墙缺口中已迅速钻出一大群敌人。他们数不胜数，仿佛巢穴粉碎后一拥而出的白蚁。
希瑟的队列发出以剑击盾的铿锵声，随即，箭雨呼啸而过，第一波冲下山坡的北鬼多数皆被射倒。有些北鬼也带着弓箭，他们攀上城墙，准备还击，但两边的士兵大多已急不可耐。这些古老的血亲猛扑向对方，仿佛冲向热恋中的情人。
奈格利蒙前方的战场立刻一片混乱。隔着纷扰的雪花，艾欧莱尔看到，冲出城墙裂口的不止有纤细的北鬼，还有硕壮的巨人。它们有两人多高，一身灰白的毛发，却又像人类一样披盔贯甲，手持一条粗大的木棍，足能将人骨像枯枝一样砸得粉碎。
不等伯爵退到自己的队伍中间，一个北鬼已然逼近。不可思议的是，虽然头盔遮住了大半张白脸，盔甲覆盖了全身，但这黑眼生物却没穿鞋，只凭一对长脚便跨过了松软的积雪，仿佛踩过坚硬的石地。他的动作快如山猫。艾欧莱尔还在目瞪口呆之际，北鬼已一剑挥出，差点取下他的项上人头。
谁曾见过这等疯狂之事？艾欧莱尔努力排除杂念，以求自保。
北鬼只戴了小型臂盾，但掌中的轻剑远比穆拉泽地伯爵快得多。艾欧莱尔发现自己很快陷入不利的防守局面，正一步步往山下退去，还被重甲和盾牌所累，几次差点摔倒。他挡住几下攻击，然而北鬼狂喜的狞笑告诉艾欧莱尔，再过一小会儿，这个强劲的对手就将找到致命的空当。
就在这时，北鬼突然身子一挺，黑眼珠里充满了迷惑。随后，他面朝下栽倒在地，插在后颈的蓝羽箭仍在微微颤动。
“集合你的人手，艾欧莱尔伯爵！”吉吕岐挥舞着弓，在山坡上大叫道，“一旦被冲散，他们会丧失勇气的。记住——敌人也会流血，也会死！”希瑟拨转马头，奔回激烈的战场。一眨眼的工夫，他便消失在飞雪和乱成一团的人影中间。
艾欧莱尔赶紧下山，跑向赫尼斯第的队伍。山坡间回荡着马嘶、人吼以及怪物的尖啸声。
场面已完全混乱。艾欧莱尔和艾索恩刚刚聚齐手下，准备往山上冲锋，便看到两个白毛巨人出现在坡顶，合力抬着一根粗大的树干。巨人一声闷吼，直直向下扑向艾欧莱尔等人，树干如镰刀般扫过，将来不及躲闪的倒霉鬼撞得粉碎。骨骼断裂、血肉横飞的尸体被翻搅的雪末瞬间掩埋。一名惊惶的赫尼斯第人射中了一个巨人的眼睛，接着又有几支箭飞出，射中另一个巨人，拖延了它的脚步。剩余的赫尼斯第人一拥而上，将巨人放倒、宰杀，但这期间仍有两名战士被挥舞的树干砸成了肉泥。
艾欧莱尔抬起头，发现大部分北鬼正与希瑟厮杀。虽然混乱的战场恐怖至极，伯爵还是忍不住驻足观看。自打世界的黎明，还从未有人见识过不朽者之间的战斗。透过雪幕，伯爵清清楚楚地看到，两边的动作快如鬼魅，迅疾如蛇，他们佯攻、跳跃，舞动的黑剑仿佛轻快的柳枝。许多交锋似乎只一下便宣告结束：是的，在不少一对一的搏杀中，双方的攻防更像是跳舞，最后出手的只有致命的一击——解决战斗的一击。
坡顶响起一阵令人牙根发酸的笛声。艾欧莱尔仰起头，看到石墙上站了一排号手，正将长长的管状乐器举向灰蒙蒙的天空。但那笛声其实出自奈格利蒙城墙阴影下的乐手。墙头的北鬼们鼓起面颊，开始吹气，可管子里发出的却不是声音，而是一团落日般的橙色雾霭。
艾欧莱尔看得着了魔。那是什么？毒药？还是不朽者的另一项引人费解的仪式？
随着橙雾飘下山坡，战斗的浪潮愈发汹涌澎湃——但没人倒下。如果是毒，伯爵心想，那这毒性也太柔和了，不及他听说过的任何一种毒药。可紧接着，艾欧莱尔便感觉喉咙和鼻孔都在燃烧。他拼命喘气，以为自己一定会窒息而死，但没多久又能呼吸了。他发现天空压至头顶，阴影开始蔓延，白雪好似着了火。
艾欧莱尔满怀恐惧，好似心头绽开一朵冰冷的黑色巨花。周围的人都在尖叫。他自己也在尖叫。北鬼从奈格利蒙的墙洞中涌出，全部化作连牧师都无法想象的恶魔。伯爵及其手下想转身逃跑，却被希瑟堵住了去路。不朽者的金眸闪着冷酷的寒光，比他们惨白的血亲更吓人。
完了！ 艾欧莱尔狂乱地心想。完了！完了！完了！
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对方脸上长着黄色的触须，正咧开大嘴尖叫。他奋力挥手，用指甲抠挠，想要摆脱这可怕的怪物。他举起长剑想砍死它，背后却挨了一下，一头栽进冰冷的雪地。那畸形的怪物还抱着他不放，依然抓着他的手和脸，将他面朝下压进寒冷刺骨的雪堆。他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突然想。是有怪物，没错，有巨人和北鬼——但也没这么近啊。还有希瑟 ——他想起他们变得有多阴森可怖，还相信他们要跟北鬼联手，困死艾欧莱尔和其他赫尼斯第人，一举摧毁凡人——可希瑟不是我们的敌人啊……！
背后的力道减轻了。他扭动身体，坐了起来。周围没有怪物，只有艾索恩蜷缩在他身旁的雪地里，垂着脑袋，像头病恹恹的牛犊。周围还在疯狂地厮杀，他的手下在相互扭打、手足相残，活像一群疯狗。艾欧莱尔的惊恐退却了。他伸手猛拍自己冰冷的脸，然后又抬起戴着手套的五指，愕然地看着染成橙色的雪。
“雪能把它洗掉。”他说，“艾索恩！他们给我们下了毒！但雪能把它洗掉！”
艾索恩一阵干呕，虚弱地点点头。“我的也洗掉了。”他喘着气，吐了口唾沫，“我刚才想……杀了你。”
“快点儿。”艾欧莱尔挣扎着站起，“我们必须帮他们解毒。快啊！”他抱起一大捧雪，拂去上面一层薄薄的橙色粉末，蹒跚奔向在一旁尖叫、挣扎的人群。他们都在流血，但多数是浅伤，是由牙齿和指甲造成：虽然那种毒让他们发了疯，但也令他们动作笨拙、头脑迟钝。艾欧莱尔尽力将干净的雪抹在了每个人脸上。
他和艾索恩唤醒了周围人的理智，尽快解释一番后，再叫他们去帮助别人。只有一个人没能救活。他失去了两只眼睛，流血过多，染红了身旁的雪地。艾欧莱尔拉起那人的斗篷，盖住他残破的脸，又弯腰捧起更多的雪。
不像艾欧莱尔及其手下，希瑟似乎没怎么被毒尘影响。疯狂虽然席卷了赫尼斯第人，不朽者却没有发狂的迹象，只有最靠近城墙的几个似乎有些头晕和迟缓。此时此刻，山坡上的战斗十分惨烈。
理津摩押和几名希瑟被一群北鬼步兵包围。虽然吉吕岐的母亲和同伴们骑着马，能从高处降下致命的打击，但一大片惨白的手臂仍像摇摆起伏的枯枝，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拖到了地上。
“灰矛”乙阵市正面对着一个巨人。对方大声咆哮，两手各抓着一具希瑟扭曲的尸体。希瑟骑手踢马向前，面容恍如坚毅的老鹰。
在吉吕岐与另外两名希瑟的努力下，又一个巨人双膝跪倒，但还能喘息。三人挥剑猛砍，好似屠夫宰杀公牛。大股的黑血如泉喷涌，黏稠的血雾溅了三名战士一身。
真嘉珠身体瘫软，淡蓝色的头发粘着红色的血块，被一队北鬼叉在矛上，耀武扬威地带向奈格利蒙的城墙。驰开狩与库日因策马追赶，誓要夺回敌人的战利品。最终他们每人都杀了三个白皮肤的血亲，自己也受了不少伤。好不容易屠尽那些北鬼，“琥鬓”驰开狩将真嘉珠的尸体横放在马鞍上，二人的鲜血混在一处，再同库日因一起将她带回了希瑟的营地。
疯狂和凄惨的一天慢慢过去。在雾气和飞雪的映衬下，太阳滑过最高点，开始下坠。天色阴沉，奈格利蒙残破的西墙映着殷红的暮光，雪地也被染得越来越红。
梅格雯如幽魂一般行走在战场边缘——不，她是个真正的幽魂。刚开始她还藏在树后，不愿见到那恐怖的惨状，但最后，一阵更强烈的冲动驱使她走了出来。
既然我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但看着血淋淋的尸块散落在雪坡之上，很难叫人不惧怕死亡。
诸神不会死。凡人也只能死一次。 她安慰自己。等一切都结束，他们还会站起来。
可如果他们还会站起来，这场战斗又有什么意义？既然诸神不会死，他们为何害怕涌出死刹洞的恶魔？这可真叫人费解。
梅格雯一边沉思，一边在死者和凶手周围踽踽而行。她的斗篷在身后飘扬。她的双脚在洁白和猩红交杂的雪地间留下了小小的印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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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格雯唱道，
“一身黑裘美少年。
满头卷发金灿灿，
轻丝斗篷披两肩。
‘可爱的姑娘您是谁？’
金发青年笑脸堆，
‘奉上何等稀世宝，
今日方能娶君回？’
少女转面婉言拒：
‘奇珍异宝货可居，
小女嫁妆配不起，
怎叫大人来迎娶？’
金发青年哈哈笑：
‘姑娘聪颖又俊俏，
今日你能拒绝我，
终将玉殒香魂消。
死神便是我名讳，
早晚抱得佳人归……’”
没有用。在自己的歌声之上，她仍能听到诡异的哀号，仿佛预示着不幸即将降临。
梅格雯停止歌唱，盯着营火的焰心。她的双唇冰冷开裂，一张嘴就疼得厉害。她的耳朵好似针扎，脑袋也隐隐作痛。不该是这样的——一切都不符合她的想象。
刚一开始，事情似乎走上了正轨。她一直是众神恭敬顺从的女儿，因此死后被提到天上，与他们共同生活，倒也没什么奇怪——当然了，地位不可能平等，但身为可靠的臣属、受宠的仆从是没问题的。奇光异彩的诸神同她想象中一样神妙莫测，他们的眼睛异光闪烁，他们的盔甲和衣饰五彩斑斓。就连诸神的土地都跟想象中差不多，很像她心爱的赫尼斯第，只是更美好、更纯净、更明亮。神国的天空看上去比人间更高、更蓝。雪更白了，草更绿了——绿得惹人怜爱。就连同样死去的艾欧莱尔伯爵，来到这片美丽的永恒大地之后，也变得更坦诚、更亲切了。她曾抛掉忧虑与害羞，坦白地告诉伯爵，自己一直爱着他。艾欧莱尔也像她一样，卸去了凡人的重担，满怀关切地听她诉说——几乎就像一位神祇！
然后，事情开始不对劲儿了。
梅格雯以为，正是她与其他赫尼斯第人勇于面对敌人，这才唤来了诸神，但这同时也破坏了世界的平衡。同赫尼斯第人一样，诸神之间也会有战争——而且他们远未取得胜利。更糟的是，战争才刚刚打响。
所以诸神才会骑马穿过广阔的白色天堂，寻找死刹洞——通往黑暗外域的洞窟。他们找到了它。就像她听说的那样，这里又冷又黑，外面立着自永冥暗域采来的巨石——里面则满是诸神最可怕的敌人。
她以前并不相信这种生物会存在——完全邪恶的生物，闪亮的躯壳里满是空洞与绝望。但在死刹洞永恒的石墙上，她却看到了一只，还听到它用死气沉沉的声音预言诸神与凡人的灭亡。石墙后的一切都不对劲儿……而现在，诸神试图将那堵墙推倒。
梅格雯猜测，诸神之道奇妙难解，却猜不出究竟有多难解。
她亮起嗓子，再度高唱，希望凭一己之力抹除那些纷乱的杂音，但没多久便放弃了。诸神正亲自歌唱，他们的声音比她强大得多。
他们为什么不停下？ 她绝望地想，为什么不能离开这里？！
但考虑这些没有意义。诸神自有道理。他们总是这样。
艾欧莱尔早就放弃了理解希瑟的行为。不管梅格雯可怜的糊涂脑袋怎么想，他知道他们不是诸神，当然，他们也不比天神更容易理解。
伯爵从火边转开脸，背对着梅格雯。她一直在自顾自地唱歌，这会儿终于停了下来。她嗓音甜美，但在平静之民的颂唱前却显得纤细又不协调。这不是她的问题。毕竟凡人的歌声没法跟……希瑟抗衡。
穆拉泽地伯爵打了个冷战。希瑟的合唱声更响亮了。他们的音乐没法忽略，感觉就像他们猫一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的脸。乐歌音量时而上扬，如桨手的号子般脉动不息。
希瑟顶着飘扬的大雪，聚在奈格利蒙阴冷的城墙外，已经唱了三天。且不论他们在做什么，至少城堡里的北鬼没有等闲视之：白面守卫们好几次登上城墙，乱箭齐发。几名希瑟中箭身亡，但他们也有自己的弓箭手。每次北鬼都会被赶下高墙，希瑟的歌声则更加嘹亮。
“不知道我还能忍耐多久，艾欧莱尔。”艾索恩出现在雾气中，胡子里点缀着冰霜，“为了离这儿远点儿，我只好去打猎，但这声音走到哪儿跟到哪儿。”他往火边丢下一只野兔。它身侧的箭伤滴下点点红珠，染脏了雪地。“你好啊，小姐。”公爵之子对梅格雯说。她没再唱歌，但也没抬头。除了摇曳的火焰，她似乎什么都看不见。
艾欧莱尔注意到艾索恩好奇的目光，耸了耸肩。“听起来也没那么糟糕。”
瑞摩加人抬起眉毛。“是没有，艾欧莱尔，听着挺优美的。但对我来说过于优美了，过于强烈和怪异，让我浑身不自在。”
伯爵皱起眉头。“我知道。其他人也很不安。不止是不安——还有害怕。”
“希瑟为什么这么做呢？他们在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昨天又死了两个！就算必须表演这种精灵的仪式，难道不能在射程之外吗？”
艾欧莱尔无奈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咬人的巴格巴啊，我什么都不知道，艾索恩。”
希瑟的歌声漫过整个营地，恍如大海永不止息的浪涛。
吉吕岐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来到。沉眠的火炭映着红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面庞。
“明天上午，”他蹲下身，盯着余烬，“中午之前。”
艾欧莱尔揉揉眼睛，尽量清醒过来。他一直睡得断断续续，却没真正睡着。“明……明天上午？什么意思？”
“战斗将会打响。”吉吕岐扭头看了眼艾欧莱尔，露出似乎很遗憾的表情，“场面会很骇人。”
“你怎么知道战斗会在何时打响？”
“因为这就是我们一直在解决的问题。我们不能打普通的攻城战——毕竟我们人数太少。被你们称为北鬼的家伙比我们更少，但他们躲在巨大的石壳里，我们却没有凡人的攻城器械，也没有时间建造。所以我们只能按自己的方式来。”
“你们唱歌就为这个？”
吉吕岐用怪鸟般的动作点点头。“对。叫你的人准备好，这样告诉他们：无论想到或看到什么，他们都是在跟活物作战。贺革达亚就像你们，也像我们——会流血，也会死。”他用淡然的金色双眸盯着艾欧莱尔，“你会告诉他们这些吧？”
“我会的。”艾欧莱尔颤抖着凑近营火，用暗淡的火炭暖和双手，“明天？”
吉吕岐又点点头，站起身。“太阳高悬时，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如果幸运的话，黑夜降临之前就能结束。”
艾欧莱尔无法想象，坚实的奈格利蒙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被拿下。“如果没结束呢？又会怎样？”
“事情会变得……棘手。”吉吕岐后退一步，消失在雾气中。
艾欧莱尔在火炭前坐了一会儿，咬紧牙关，不让它们发颤。等他确信自己平静下来，才去叫醒艾索恩。
凛风劲吹，山巅的灰红两色帐篷起伏翻滚，恍如一面破浪而行的船帆。山顶还有几顶帐篷，更多的则分散于缓坡，聚集在山谷。克洛渡湖躺在远处，像块巨大的蓝绿色镜面，也像头惬意安眠的野兽。
尽管寒风阵阵，提阿摩仍在帐外徘徊。密密麻麻的人群，熙熙攘攘的扰动，忙忙碌碌的人生！俯视着人潮人海，得知自己离历史的巨轮这么近，着实叫他心生不安，可挪开视线也没那么容易。他渺小的人生已被近日传遍全奥斯坦·亚德的惊人传说彻底淹没。有时世界就像一只口袋，最辉煌的美梦和最可怕的噩梦早已都被掏空，提阿摩只能期待剩下的那些被忽略的满足、恐惧和渴望。但也有些时候，比如现在，它们很可能会被一视同仁地狠狠践踏。
他微微发抖，终于掀起帐帘，走了进去。
杰瑞米之前捎来消息，说王子要召见他，还好不是他一直担心的战争会议。那一类廷议总让他觉得自己无能透顶。等在帐篷里的人并不多——约书亚王子、凯马瑞爵士和艾奎纳公爵都坐着凳子；渥莎娃倚着床；希瑟女子亚纪都两腿交叠，坐在渥莎娃旁边的地上。帐篷里还有年轻的杰瑞米，这个下午他显然很忙。此时此刻，他站在王子面前，一边小口喘着气，一边摆出专注的模样。
“感谢你动作这么快，杰瑞米。”约书亚说，“我完全理解。请你回去告诉史坦异，等他方便时再过来吧。然后就没你的事了。”
“遵命，殿下。”杰瑞米鞠了一躬，走向帐篷门。
提阿摩依然站在门口，朝走近的年轻人笑了笑。“我之前没来得及问，杰瑞米：莱乐思怎么样？有任何变化吗？”
年轻人摇摇头，试图稳住自己的声音，但语气依然痛苦。“还是老样子，一直躺着不醒。她能喝点水，但没法吃东西。”他用力揉了揉眼睛，“谁都想不出办法。”
“我很遗憾。”提阿摩轻声说道。
“不是你的错。”杰瑞米不自在地左脚倒右脚，“我去把约书亚的口信转给史坦异神父。”
“当然。”提阿摩往边上让了一步。杰瑞米从旁经过，离开了。
“提阿摩，”王子唤道，“请进来坐。”他指了指一张空凳子。
等乌澜人坐下，约书亚环顾四周。“眼下形势艰难，”他终于说道，“我必须做件糟糕的事，为此我要提前道歉。我不想多找借口，但我们确实急需增强实力。”他转向凯马瑞，“我的朋友，请原谅，如果有其他办法，我也不会这么做了。是这样，亚纪都觉得，我们应该了解一下，你是否去过希瑟的家园角天华？如果去过，又是因为什么？”
凯马瑞抬起疲惫的双眼，看着约书亚。“一个人就不能有点秘密吗？”他语气沉重地问，“我向你保证，约书亚王子，这事跟风暴之王完全无关。我以骑士的荣誉保证。”
“但一个不了解我族历史的凡人——伊奈那岐也曾是我族的一员——并不会清楚整件事与传说间的关系。”没等约书亚开口，亚纪都便抢先说道，声音清晰有力，“这里每个人都知道你品行高洁，凯马瑞，但你见过或听过哪些重要的信息，可能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
“你能否只告诉我一个人，凯马瑞？”约书亚问，“你知道的，我看重你的荣誉，胜过我自己的。如果你有顾忌，你当然不需要把所有秘密讲给一屋子人听，虽然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和盟友。”
凯马瑞盯着他看了一阵儿，目光缓和了些。他明显在跟某些冲动作斗争，过了一会儿才用力摇摇头。“不行。万分抱歉，约书亚王子。很惭愧，我不能说。有些事，就连骑士规诫也不能逼迫我。”
艾奎纳搓着两只大手，显然对凯马瑞的不安有些生气。自从离开关途圃，提阿摩从未见过瑞摩加人如此不开心。“那我呢，凯马瑞？”公爵问道，“比起其他人，我认识你的时间最长。你我都服侍过老国王。如果有些事跟圣王约翰有关，你大可以告诉我。”
凯马瑞坐得笔直，但又显得十分虚弱，好像内里有股力量正在压迫他。“我不能，艾奎纳，那将给我们的友谊带来沉重的负担。拜托你，别再问了。”
提阿摩发觉帐篷里的气氛变得紧张。老骑士像被逼进了黑暗的角落。
“你们就不能放过他吗？”渥莎娃毫不掩饰地说。她用双手按住自己滚圆的肚腹，像要保护胎儿远离这些不快与哀伤。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 提阿摩心想。因为他还是个疯老头时，我和他一起旅行过？因为我是个卷轴持有者？可是葛萝伊死了，宾拿比克也离开了，现在的联盟又有什么用？还有，史坦异去哪儿了？
一个念头突然蹦了出来。“约书亚王子？”
王子抬起头。“怎么了，提阿摩？”
“请原谅。我本没资格说这些，我也不清楚所有的习俗……”他犹豫一下，“但你们安东教徒有告解的传统，对吧？”
约书亚点点头。“对。”
沙行者啊， 提阿摩默默祈祷，让我行在正确的道路上吧！
乌澜人转向凯马瑞。老骑士万分庄严地回望着他，眼神却像捕食的野兽。“你可以将你的经历告诉给牧师吗？”提阿摩问他，“比如说，史坦异神父，假如他是位合适的神职人员的话。如此一来，如果我没理解错，这就是你与上帝之间的对话。与此同时，史坦异也很了解三神剑和我们所有人的困境。这样他至少能告诉其他人，我们需不需要去别处寻找答案。”
约书亚重重地一拍大腿。“真不愧是卷轴持有者，提阿摩，你的头脑十分敏锐。”
提阿摩将约书亚的赞赏装在心里，打算过后再慢慢体会，目光却一直盯着老骑士。
凯马瑞瞪起眼睛。“我不知道。”他慢慢说道，长长地喘了口气，胸膛随之一起一伏，“我从没说过这件事，哪怕是在告解时。这是我的耻辱——虽然并不是最严重的那部分。”
“人人都有耻辱，人人都做过错事。”艾奎纳明显有些不耐烦，“我们没想逼你说出来，凯马瑞。我们只想知道，你与希瑟的往事能否回答我们的一些问题。真该死！”他不假思索地吐出最后一句。
凯马瑞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你总是这么直接，艾奎纳。”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可怕又无奈的空虚，“那好吧。叫牧师来吧。”
“谢谢，凯马瑞。”约书亚站起身，“谢谢。他正在小莱乐思的床边祈祷。我会亲自去叫他。”
凯马瑞和史坦异一同走下远处的山丘。提阿摩站在约书亚的帐门前看着他们。虽然被人夸赞聪明，但他并不清楚自己做没做对。也许米蕊茉之前说过的话才是对的：唤醒凯马瑞的记忆，对他不见得是个好事。而迫使他挖出明显痛苦的回忆，似乎更算不上仁慈。
高个儿骑士与牧师在冷风劲吹的山坡站了很久——久到长长的云团飘滚过天空，最后露出了下午苍白的太阳。终于，史坦异转过身，登上山坡。凯马瑞却站在原地，目光越过山谷，望向克洛渡湖灰绿色的水面。老骑士仿佛一具石雕，虽被风雨侵蚀得面目全非，但仍将站在那里一个世纪似的。
提阿摩把头探进帐篷。“史坦异神父回来了。”
牧师吃力地爬上山。他弯腰驼背，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背负了凯马瑞沉重的秘密，提阿摩不得而知。但看他走过最后一段路的表情，就知道有些事，他宁可自己不知道更好。
“所有人都在等你，史坦异神父。”提阿摩对他说。
文书官心烦意乱地点点头。他目光低垂，好像看不到自己的脚就不会走路似的。提阿摩让他先进，然后跟着他钻进相对温暖些的帐篷。
“欢迎回来，史坦异。”约书亚说，“在你开始之前，请告诉我：凯马瑞怎么样了？我们用不用派个人过去？”
牧师怔怔地抬起头，像被人声吓了一跳。即使对胆小的文书官而言，他看着约书亚的表情也显得过于惊恐了。“我……我不知道，约书亚王子。现在我有很多事……都不知道。”
“我去看看。”艾奎纳嘟囔着离开凳子。
史坦异神父抬手阻止。“他……我觉得，他更想一个人待会儿。”他摆弄一下眼罩，伸手抚过稀疏的头发。“哦，仁慈的乌瑟斯啊。这些可怜人……”
“可怜人？”约书亚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史坦异？能不能告诉我们一二？”
文书官绞着双手。“凯马瑞确实去过角天华。这是……哦，天哪……这是他正式告解之前讲给我听的，他知道我会告诉你们。但他去那儿的原因，还有发生了什么，就只能锁在救主的大门里了。”他的目光在帐中打转，仿佛任何东西看久了都会带来痛苦。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渥莎娃身上，不知为何一边说一边看着她。“我能讲的只有这些——我相信：他的经历与目前的形势无关，也没有任何信息涉及到风暴之王、三神剑以及如何打赢目前的这场战争。哦，仁慈的乌瑟斯啊。哦，天哪。”他再度轻抚自己稀薄的红发，“饶恕我吧。有时确实很难记住，我不过是救主的看门人，这份重担并不属于我，而应归于上帝。啊，只是现在做到这点很难。”
提阿摩瞪着文书官。看起来，他的卷轴联盟伙伴倒像是遇上了一个满心怨毒的幽灵。乌澜人凑近史坦异。
“就这些？”约书亚明显很失望，“你确定他知道的事帮不了我们？”
“除了他很痛苦，我什么事都不能确定，约书亚王子。”文书官声音很轻，话语里却带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坚决，“但我确信他帮不了我们，而且我敢说，要是再逼他，那就是强人所难了，而且不止是对他。”
“不止是对他？”艾奎纳问，“什么意思？”
“拜托，够了。”史坦异差点儿发火——提阿摩没想到他居然这么认真。“该说的我都说了。现在我想回去了。”
约书亚做出让步。“当然可以，史坦异神父。”
牧师点点头。“愿上帝看顾我们所有人。”
提阿摩跟着史坦异钻出帐门。“我能做点儿什么？”他问，“陪你走走？”
文书官犹豫一下，点点头。“可以。谢谢你的好心。”
凯马瑞已经离开了之前的位置。提阿摩四下张望，没发现他。
他们走下一段山坡，史坦异若有所思地嘟囔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宁愿醉到人事不省了。这一刻，连我都受不了诱惑了。”
提阿摩抬起眉毛，但什么也没说。
“也许醉酒和沉睡是上帝恩准我们遗忘的方式。”史坦异继续说道，“而有时，遗忘才是痛苦的唯一解药。”
提阿摩想了想。“某种程度上，凯马瑞确实沉睡了四十年。”
“而我们却唤醒了他。”史坦异悲哀地笑了，“或者我该说，是上帝允许我们唤醒了他。也许这一切自有其原因。也许除了悲伤，这一切还会有其他结果。”
但听上去，乌澜人心想，他自己都不大相信。
哥斯伍停下脚步，让空气流过身旁，试图分辨哪条路向上——因为剑之歌是要引领他往上走。他鼻孔翕动，想从潮湿的地下空气中嗅出微弱的迹象，弄清自己该走哪边。他还用指头在两边的石墙上来回摸索，像只没有眼睛的螃蟹。
飘忽、奇异的声音再次包围了他，但字句听起来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强烈。他摇摇头，努力把它们赶出脑海。他知道它们是鬼魂，也明白它们伤不到自己，碰不到自己。这些叽叽咕咕的声音只会干扰他，不让他听到真正想听的声音。它们不是真的。只有灰剑才是真的，它在呼唤自己。
几天前，他第一次感觉到动力又回来了。
就像之前许多次一样，当他在目盲和孤独的困惑中醒来时，一阵不可抗拒的旋律也跟着他从梦境滑进了清醒的黑暗。那不只是一个凄惨的梦，而是一种强烈的感觉，令他毛骨悚然又无比熟悉。那就像首没有唱词和曲调的歌谣，一直在他脑海中回荡，用热切的触须缠绕着他。它强有力地拉扯他，令他忙不迭地站起来，简直像个听到爱人呼唤的年轻情郎。那把剑！它回来了，就在附近！
但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性提醒他：那把剑并不孤单。
它一直都不孤单。它属于埃利加，他曾经的朋友，如今的仇敌。虽然哥斯伍无比渴望接近它，沉浸在它的歌声里，但这就像在火边取暖，他知道自己必须小心。虽然已经落到这般田地，可一旦被抓，不知道埃利加会怎么处置他——或者更糟，不知道埃利加会叫那毒蛇派拉兹怎么处置他。
但他从没想过放弃那把剑。如果他是个快要渴死的旅人，那么灰剑之歌就是飞溅的溪水。它在吸引他，而他除了回应呼唤，再无其他选择。
他还保留着动物般的狡猾。摸索着穿过熟悉的通道时，他知道自己不止要找到埃利加和那把剑，还不能被发现、被抓到，就像之前有一次，他设法从锻造间上方的岩架上侦察国王一样。怀着这个目的，他追随着灰剑诱人的召唤，但又尽量保持着距离，像只鹰远远地绕着主人盘旋。可是试图抗拒这吸引力只会让他发疯。那个老女人总会为他留些食物，但追寻灰剑的第一天，哥斯伍就忘记了回去取食。第二天——对盲眼的乌坦邑侯爵来说，一觉醒来就是一天的开始——灰剑的呼唤仍在他体内搏动，活像第二颗心脏，消解了他的记忆，令他连投食地点在哪儿都忘记了。于是，双手能摸到什么活物，他就吃什么；能找到多少涓细的水流，他就喝多少——在地道里的第一周，他就学乖了，知道乱喝静止的污水池会有什么下场。
经过三晚灰剑之梦的洗礼，他已经彻底远离了之前熟悉的地道。除了一直存在的幽灵低语和不断吸引他的宝剑，他掌下的石头全是从前没摸过的，通道本身更是完全陌生。
在这长久的寻剑旅程中，他突然有了些新想法，因此在头脑难得清醒时，他开始琢磨：国王为何会来到城堡地底的密道，还待了这么长时间？
想了一会儿，他有了个疯狂但美妙的答案。
他弄丢了那把剑。丢在了地下的什么地方。它就在那里，坐等某人找到它！它在等我！我！
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口水流进了脏兮兮的胡子。他能独占那把剑了——他能抚摸它、倾听它、宠爱它、崇拜它——这个念头令他愉悦得发狂。他迈出几步，摔倒在地。他躺在那里，浑身颤抖，直到被黑暗夺走了剩余的知觉。
恢复神志后，哥斯伍站起来继续走，然后又睡了一觉。现在他醒了，站在两条通道的岔路口，试图判断哪条路会带他往上。他莫名地清楚，那把剑正在自己上方，就像鼹鼠知道怎么打洞钻出地表一样确定。之前清醒时，他曾担心自己对剑之歌过于敏感，会被它领进国王的王座大殿，从而被活捉、被宰杀，就像不幸钻进犬舍的鼹鼠一般。
不过，虽然一直稳步向上，但他的起点是在很深的地底。他确信坡道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危险。他同样确信自己在绕圈子，已经走得很往外了，远离了城堡核心。不，那美丽而可怕的东西在吸引他，那把唱歌的活剑一定在地下某处，像他一样被封在岩石之间。一旦找到它，他就不再孤单了。现在他只要决定，该走哪条路……
哥斯伍抬起手，本能地揉了揉瞎掉的双眼。他觉得很虚弱。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如果那女人放弃了他，不再给他提供食物了，可怎么办？如果能吃点真正的食物，那该多好……
不过，只要能找到那把剑，只要能独占它， 他贪婪地想，我才不在乎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
他歪起头。前面有抓挠声，好像石头里困住了什么东西。之前他听过这个声音——事实上，最近这个声音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但它跟自己要找的东西似乎没什么关系。
抓挠声停了，他依然痛苦地站在岔路口，无法做出决定。就算放些石头做标记，他也很容易错过。但他相信，其中一条路会带他往上，走进歌谣的核心——那低沉、迷醉、摄魂夺魄的灰剑之歌。他不想走错路，不然又得花好久才能摸回来。饥饿令他虚弱，疲倦更令他麻木。
他在这里站了一个小时，还是一天？终于，一阵微风吹来，拂动了他的头发。这轻风来自右手的通道。又过一会儿，有什么东西从那条地道钻出，飘过他身旁——是那些在黑暗廊道里阴魂不散的幽灵。它们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响，晦暗模糊，又莫名地绝望。
……渊池。我们必须去渊池找他。他知道怎么办……
悲伤。他们招来了最后的悲伤……
随着呢喃的怪风吹过，瞎眼的哥斯伍慢慢露出微笑。不管它们是什么，死者的幽灵也好，他自己发疯的幻想也罢，它们总能从地底深处——从这迷宫最幽深、最古老的部分——来到他身旁。它们来自地下……而他却想往上。
他转过身，拖着脚，走进左边的通道。
奈格利蒙残破的城门虽被碎石堵住，但仍比周围的墙面矮些，碎石堆还提供了不少落脚点，在艾欧莱尔伯爵看来，那是个不错的突破口。因此，当他发现希瑟竟专注于一片毫发无损的空墙面时，不由十分惊讶。
他把梅格雯和其他焦躁的凡人交给艾索恩指挥，自己登上白雪皑皑的山坡，走进距奈格利蒙外墙只有几百尺的一间破屋，去见吉吕岐和理津摩押。理津摩押草草地瞟他一眼，吉吕岐朝他点点头。
“差不多是时候了。”希瑟说，“我们召集了吟·陇式 ——也就是破碎者。”
艾欧莱尔看看城墙前的希瑟部队。他们已经停止歌唱，但仍留在原地。他不明白，既然已经唱完目的不明的歌谣，他们为何还要冒险待在北鬼的射程范围内呢？“破碎者？你是指攻城槌？”
吉吕岐摇摇头，浅笑一下。“我们的历史上没有那类东西，艾欧莱尔伯爵。我们能设计出类似的工具，但最后还是决定使用我们自己的办法。”他的表情变得阴沉，“或者说，我们从庭叩达亚那儿学来的办法。”他伸手一指，“看，吟·陇式出来了。”
四名希瑟走向城墙。艾欧莱尔不认识他们，只觉得他们跟其余数百名立于城墙阴影下的平静之民别无二致。四人全都身材颀长，皮肤金黄，而且跟大部分希瑟一样，每个人的铠甲颜色或头盔下发丝的颜色都与别人不同。在白雪的映衬下，几名吟·陇式 仿佛来自异地的热带水鸟。在伯爵看来，他们与吉吕岐其他族人的区别，便是手中都提了一根拐杖般的长棍，其质地是某种奇异的灰黑色材料，就像吉吕岐的佩剑京季株，棍顶还镶嵌着蓝色的水晶石球。
吉吕岐的目光离开伯爵，口中喊出号令。他的母亲也站起身，大声补充几句。一队希瑟弓手迈步上前，围住城墙下的吟·陇式 ，弯弓搭箭，目视着空荡荡的墙面，一动不动。
吟·陇式 的头领是个草绿色头发、暗绿色盔甲的女性希瑟，她举起手杖，朝着墙面慢慢挥舞，动作好似用力搅动湍急的河水。每当蓝晶石敲在城墙上，吟·陇式 便齐声唱出一个响亮的音节。艾欧莱尔觉得浑身骨节发颤，好像有个可怕的重物狠狠砸在身旁。一时间，就连脚下的大地都在震动。
“这是……？”他喘着气，拼命站稳身子。吉吕岐在他面前抬起手，示意他安静。
另外三名希瑟也走到近前，帮助那位绿衣女子。他们同声吟唱，轮流举起手杖，绕着女首领的打击点，敲出一个近似的三角形。每一下敲打带来的冲击都像缓慢流淌的枫糖，漫过大地，传到艾欧莱尔及其他围观者的脚下。
穆拉泽地伯爵瞪大了眼睛。从吟·陇式 站立的位置往上大概几十尺高度，积雪从石墙上簌簌滑落。而在四根手杖的晶石圆头附近，艾欧莱尔发现石墙变成了浅灰色，仿佛枯萎了一般——或者说，墙面布满了蛛网状的裂痕。
几名希瑟将手杖挪离了墙面，他们的吟唱声越来越大。女首领又敲打一下，这次的动作稍快一些，沉静的震感滚过冰冻的地面。其他三人有样学样，每一次敲打都伴随着响亮的吟唱。等到第三轮敲击时，高墙自顶端开始颤抖，碎石纷纷松脱、坠落、沉进厚厚的积雪。
伯爵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我从没见过这种事！”
吉吕岐转过身，颧骨高耸的面庞平静如常。“你该回到族人身边了。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准备应战了。”
艾欧莱尔的目光却无法离开眼前的奇景。他走下山坡。每当地面震动，害他有摔倒的危险，他便得伸出双臂，才能保持住平衡。
伴着第四轮敲击，一大块墙体碎裂开来，倾倒向城内，在墙顶留下一个大洞，像被巨兽啃了一口似的。艾欧莱尔终于意识到吉吕岐的话有多么紧迫，赶忙向下猛跑，赶往艾索恩和等待他的赫尼斯第人身旁。
“准备！”他大喊道，“准备好！”
接着是第五次震颤，也是最强烈的一次。艾欧莱尔失去平衡，向前栽倒，滚下山坡，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他的鼻子和嘴巴被雪蹭得又冷又疼。他本以为自己的部队会哈哈大笑，但他们只是瞪大了眼睛，朝他的背后仰望。
艾欧莱尔转过头。奈格利蒙的巨墙，厚度堪比两个男人的身高，此时竟像被海浪冲刷的沙堡般散架了。石头与石头碰撞，发出粗哑的噪音。伴着一声低沉的闷响，高墙倒进了雪堆，大团大团的雪块四下飞溅，纷纷扬扬的白末弥散在空中，遮蔽了一切。
待雪埃落定，吟·陇式 早已退回。奈格利蒙的墙面和城内的阴影间开了个几十尺宽的大洞。慢慢的，洞口前又填满了一大片黑影，其间目光闪动，还有闪烁的矛尖。
艾欧莱尔挣扎着站起。“赫尼斯第的同胞们！”他大喊道，“跟我来！时候到了！”
伯爵的队伍还没有移动，从奈格利蒙的城墙缺口中已迅速钻出一大群敌人。他们数不胜数，仿佛巢穴粉碎后一拥而出的白蚁。
希瑟的队列发出以剑击盾的铿锵声，随即，箭雨呼啸而过，第一波冲下山坡的北鬼多数皆被射倒。有些北鬼也带着弓箭，他们攀上城墙，准备还击，但两边的士兵大多已急不可耐。这些古老的血亲猛扑向对方，仿佛冲向热恋中的情人。
奈格利蒙前方的战场立刻一片混乱。隔着纷扰的雪花，艾欧莱尔看到，冲出城墙裂口的不止有纤细的北鬼，还有硕壮的巨人。它们有两人多高，一身灰白的毛发，却又像人类一样披盔贯甲，手持一条粗大的木棍，足能将人骨像枯枝一样砸得粉碎。
不等伯爵退到自己的队伍中间，一个北鬼已然逼近。不可思议的是，虽然头盔遮住了大半张白脸，盔甲覆盖了全身，但这黑眼生物却没穿鞋，只凭一对长脚便跨过了松软的积雪，仿佛踩过坚硬的石地。他的动作快如山猫。艾欧莱尔还在目瞪口呆之际，北鬼已一剑挥出，差点取下他的项上人头。
谁曾见过这等疯狂之事？艾欧莱尔努力排除杂念，以求自保。
北鬼只戴了小型臂盾，但掌中的轻剑远比穆拉泽地伯爵快得多。艾欧莱尔发现自己很快陷入不利的防守局面，正一步步往山下退去，还被重甲和盾牌所累，几次差点摔倒。他挡住几下攻击，然而北鬼狂喜的狞笑告诉艾欧莱尔，再过一小会儿，这个强劲的对手就将找到致命的空当。
就在这时，北鬼突然身子一挺，黑眼珠里充满了迷惑。随后，他面朝下栽倒在地，插在后颈的蓝羽箭仍在微微颤动。
“集合你的人手，艾欧莱尔伯爵！”吉吕岐挥舞着弓，在山坡上大叫道，“一旦被冲散，他们会丧失勇气的。记住——敌人也会流血，也会死！”希瑟拨转马头，奔回激烈的战场。一眨眼的工夫，他便消失在飞雪和乱成一团的人影中间。
艾欧莱尔赶紧下山，跑向赫尼斯第的队伍。山坡间回荡着马嘶、人吼以及怪物的尖啸声。
场面已完全混乱。艾欧莱尔和艾索恩刚刚聚齐手下，准备往山上冲锋，便看到两个白毛巨人出现在坡顶，合力抬着一根粗大的树干。巨人一声闷吼，直直向下扑向艾欧莱尔等人，树干如镰刀般扫过，将来不及躲闪的倒霉鬼撞得粉碎。骨骼断裂、血肉横飞的尸体被翻搅的雪末瞬间掩埋。一名惊惶的赫尼斯第人射中了一个巨人的眼睛，接着又有几支箭飞出，射中另一个巨人，拖延了它的脚步。剩余的赫尼斯第人一拥而上，将巨人放倒、宰杀，但这期间仍有两名战士被挥舞的树干砸成了肉泥。
艾欧莱尔抬起头，发现大部分北鬼正与希瑟厮杀。虽然混乱的战场恐怖至极，伯爵还是忍不住驻足观看。自打世界的黎明，还从未有人见识过不朽者之间的战斗。透过雪幕，伯爵清清楚楚地看到，两边的动作快如鬼魅，迅疾如蛇，他们佯攻、跳跃，舞动的黑剑仿佛轻快的柳枝。许多交锋似乎只一下便宣告结束：是的，在不少一对一的搏杀中，双方的攻防更像是跳舞，最后出手的只有致命的一击——解决战斗的一击。
坡顶响起一阵令人牙根发酸的笛声。艾欧莱尔仰起头，看到石墙上站了一排号手，正将长长的管状乐器举向灰蒙蒙的天空。但那笛声其实出自奈格利蒙城墙阴影下的乐手。墙头的北鬼们鼓起面颊，开始吹气，可管子里发出的却不是声音，而是一团落日般的橙色雾霭。
艾欧莱尔看得着了魔。那是什么？毒药？还是不朽者的另一项引人费解的仪式？
随着橙雾飘下山坡，战斗的浪潮愈发汹涌澎湃——但没人倒下。如果是毒，伯爵心想，那这毒性也太柔和了，不及他听说过的任何一种毒药。可紧接着，艾欧莱尔便感觉喉咙和鼻孔都在燃烧。他拼命喘气，以为自己一定会窒息而死，但没多久又能呼吸了。他发现天空压至头顶，阴影开始蔓延，白雪好似着了火。
艾欧莱尔满怀恐惧，好似心头绽开一朵冰冷的黑色巨花。周围的人都在尖叫。他自己也在尖叫。北鬼从奈格利蒙的墙洞中涌出，全部化作连牧师都无法想象的恶魔。伯爵及其手下想转身逃跑，却被希瑟堵住了去路。不朽者的金眸闪着冷酷的寒光，比他们惨白的血亲更吓人。
完了！ 艾欧莱尔狂乱地心想。完了！完了！完了！
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对方脸上长着黄色的触须，正咧开大嘴尖叫。他奋力挥手，用指甲抠挠，想要摆脱这可怕的怪物。他举起长剑想砍死它，背后却挨了一下，一头栽进冰冷的雪地。那畸形的怪物还抱着他不放，依然抓着他的手和脸，将他面朝下压进寒冷刺骨的雪堆。他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突然想。是有怪物，没错，有巨人和北鬼——但也没这么近啊。还有希瑟 ——他想起他们变得有多阴森可怖，还相信他们要跟北鬼联手，困死艾欧莱尔和其他赫尼斯第人，一举摧毁凡人——可希瑟不是我们的敌人啊……！
背后的力道减轻了。他扭动身体，坐了起来。周围没有怪物，只有艾索恩蜷缩在他身旁的雪地里，垂着脑袋，像头病恹恹的牛犊。周围还在疯狂地厮杀，他的手下在相互扭打、手足相残，活像一群疯狗。艾欧莱尔的惊恐退却了。他伸手猛拍自己冰冷的脸，然后又抬起戴着手套的五指，愕然地看着染成橙色的雪。
“雪能把它洗掉。”他说，“艾索恩！他们给我们下了毒！但雪能把它洗掉！”
艾索恩一阵干呕，虚弱地点点头。“我的也洗掉了。”他喘着气，吐了口唾沫，“我刚才想……杀了你。”
“快点儿。”艾欧莱尔挣扎着站起，“我们必须帮他们解毒。快啊！”他抱起一大捧雪，拂去上面一层薄薄的橙色粉末，蹒跚奔向在一旁尖叫、挣扎的人群。他们都在流血，但多数是浅伤，是由牙齿和指甲造成：虽然那种毒让他们发了疯，但也令他们动作笨拙、头脑迟钝。艾欧莱尔尽力将干净的雪抹在了每个人脸上。
他和艾索恩唤醒了周围人的理智，尽快解释一番后，再叫他们去帮助别人。只有一个人没能救活。他失去了两只眼睛，流血过多，染红了身旁的雪地。艾欧莱尔拉起那人的斗篷，盖住他残破的脸，又弯腰捧起更多的雪。
不像艾欧莱尔及其手下，希瑟似乎没怎么被毒尘影响。疯狂虽然席卷了赫尼斯第人，不朽者却没有发狂的迹象，只有最靠近城墙的几个似乎有些头晕和迟缓。此时此刻，山坡上的战斗十分惨烈。
理津摩押和几名希瑟被一群北鬼步兵包围。虽然吉吕岐的母亲和同伴们骑着马，能从高处降下致命的打击，但一大片惨白的手臂仍像摇摆起伏的枯枝，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拖到了地上。
“灰矛”乙阵市正面对着一个巨人。对方大声咆哮，两手各抓着一具希瑟扭曲的尸体。希瑟骑手踢马向前，面容恍如坚毅的老鹰。
在吉吕岐与另外两名希瑟的努力下，又一个巨人双膝跪倒，但还能喘息。三人挥剑猛砍，好似屠夫宰杀公牛。大股的黑血如泉喷涌，黏稠的血雾溅了三名战士一身。
真嘉珠身体瘫软，淡蓝色的头发粘着红色的血块，被一队北鬼叉在矛上，耀武扬威地带向奈格利蒙的城墙。驰开狩与库日因策马追赶，誓要夺回敌人的战利品。最终他们每人都杀了三个白皮肤的血亲，自己也受了不少伤。好不容易屠尽那些北鬼，“琥鬓”驰开狩将真嘉珠的尸体横放在马鞍上，二人的鲜血混在一处，再同库日因一起将她带回了希瑟的营地。
疯狂和凄惨的一天慢慢过去。在雾气和飞雪的映衬下，太阳滑过最高点，开始下坠。天色阴沉，奈格利蒙残破的西墙映着殷红的暮光，雪地也被染得越来越红。
梅格雯如幽魂一般行走在战场边缘——不，她是个真正的幽魂。刚开始她还藏在树后，不愿见到那恐怖的惨状，但最后，一阵更强烈的冲动驱使她走了出来。
既然我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但看着血淋淋的尸块散落在雪坡之上，很难叫人不惧怕死亡。
诸神不会死。凡人也只能死一次。 她安慰自己。等一切都结束，他们还会站起来。
可如果他们还会站起来，这场战斗又有什么意义？既然诸神不会死，他们为何害怕涌出死刹洞的恶魔？这可真叫人费解。
梅格雯一边沉思，一边在死者和凶手周围踽踽而行。她的斗篷在身后飘扬。她的双脚在洁白和猩红交杂的雪地间留下了小小的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