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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伤疤

伴着水珠轻快的滴答声,西蒙醒了。
他一直在做梦。在梦里,他被一圈烈火包围,火舌渐渐逼近。熊熊燃烧的火圈外,怒龙瑞秋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唤他赶紧回去干活儿。他想告诉她,自己被困住了,嘴里却满是浓烟与灰烬,呛得他说不出话来。
水声悦耳,宛如海霍特礼拜堂的晨歌。西蒙沙沙地爬过地面,将双手浸入池子,盯着掌心看了一会儿。火光暗淡,他看不出这水是否安全。他闻了闻,又伸出舌头舔了舔,然后才喝了一口。池水清凉甘甜,就算有毒,他也情愿喝饱了再死。
蠢驴。马喝过这水,宾拿比克还用它清洗过我们的伤口。
再说了,就算有毒,也比昨晚……差点降临在他们身上的厄运强吧?
冷水让他手腕和指头的伤口刺痛不已。他全身依然肌肉酸痛,关节僵硬肿胀,不过总体感觉没预料中那么糟。也许他睡了不止几个小时——在洞里没法判断现在是什么时辰。西蒙环视洞窟,想找到些线索。他到底睡了多久?马匹依然静静地站在一旁。在篝火对面,他能看到米蕊茉的金发在斗篷下若隐若现。
“啊,西蒙好友!”
他转过头。宾拿比克正由通道快步走进洞窟中央,双手合抱在身前。“你好啊。”西蒙说,“早上好——如果是早上的话。”
矮怪露出微笑。“也算是早上,不过快到中午了。我刚才出去了一下,树林里挺冷的,还有浓雾。不过我找到些珍贵的食物。”他伸出手,“蘑菇。”他走向篝火,把这些珍宝洒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开始挑挑拣拣。“这是灰盖儿。这是兔鼻儿——我觉得比真正的兔鼻味道好得多,收拾起来也没那么麻烦。”他咯咯笑道,“等我露一手,咱们就可以高高兴兴享用一顿早餐了。”
西蒙咧嘴笑了。“见到你真好,宾拿比克。就算你没救下我们的命,我也很高兴能见到你。”
矮怪抬起一边眉毛。“你俩都在努力自救,西蒙——幸好是这样,因为你俩总爱自找麻烦。你曾经说过,你父母都是普通人。但我看来,他们中至少有一个不是普通人,而是飞蛾。”他揶揄地笑着,朝篝火做了个手势,“所以,你才总是闷头冲进离你最近的火焰。”
“好像还真是。”西蒙坐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小心地挪动身子,想找个坐着不疼的位置,“现在我们该做什么?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说到现在该做什么,”宾拿比克皱起眉头,专注地用小刀切着蘑菇,“我的建议是‘吃’。之前我觉得可以让你们多睡会儿,所以没叫醒你们。现在你们一定饿得慌。”
“确实饿得慌。”西蒙证实道。
“至于另一个问题,我想还是等米蕊茉也醒了再说吧。虽然我喜欢聊天,但也不想把同一个故事从头到尾说两遍。”
“你们声音这么大,”米蕊茉在铺盖里没好气地说,“就是想让我早点儿醒吧?”
宾拿比克却镇定自若。“我实在受宠若惊,因为你俩很快就能饱餐一顿了。这儿有干净的水可以洗漱,如果你想去外面走走也行,我在周围仔细侦察过,没看到其他人。”
“哦。”米蕊茉呻吟一声,“好疼。”她爬出铺盖卷,裹紧斗篷,蹒跚着走出了山洞。
“她每天起床心情都不好。”西蒙带着几分满足说道,“我猜是因为还没习惯早起。”他也不喜欢早起,但身为一名小厮,何时起床、何时工作,他自己说了可不算。瑞秋也总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懒惰是最大的罪过。
“经历了昨晚那些事,谁早上会有好心情?”宾拿比克皱了皱眉头。他把蘑菇块丢进水锅,又从小口袋里捏了撮粉末,将锅挪到火炭边缘。“西蒙啊,过去这一年,你遭遇了这么多事,不但没发疯,甚至没过于惊慌失措,还真叫我挺惊讶的。”
西蒙想了一会儿。“有时我确实很害怕。有时一切看上去都很严重——风暴之王,还有与埃利加的战争,而我能处理好的,只有眼前的事。”他耸耸肩,“我永远都没法了解全局。而且我只能死一次。”
宾拿比克敏锐地看着他。“你跟凯马瑞谈过话,我的骑士朋友。这番话听起来很像骑士诫规——但也有种西蒙式的谦逊。”他瞟了眼水锅,用小棍搅了搅,“再稍稍加些东西,就可以让它自己炖一会儿了。”他往里面放了几条干肉,将一头奇形怪状的小洋葱切成片,也丢了进去,然后又搅了搅锅里的炖汤。
矮怪干完这些零碎活儿,转身将自己的皮袋拖近,一脸认真地翻找着什么。“有件东西,我猜你看到会很高兴……”他漫不经心地说道。过了一会儿,他从袋子里抽出一个长长的东西,外面裹着叶子。“啊,在这儿。”
西蒙伸手接过,不等打开就察觉到了是什么。“白翎箭!”他吸了口气,“哦,宾拿比克,谢谢你!我还以为弄丢了。”
“你确实弄丢了。”矮怪干巴巴地说,“但我既然要来找你,干脆就一起带来好了。”
这时,米蕊茉回来了,西蒙举起自己的礼物。“看,小米蕊,我的白翎箭!宾拿比克带来的!”
她看都没看一眼。“真好,西蒙。我为你感到高兴。”
他瞪着她,目光随她移到鞍囊前,看她在包裹里翻来翻去。他又怎么惹她生气了?女孩真是比天气还多变!难道不是该他生她的气吗?
西蒙轻轻地哼了一声,注意力转回宾拿比克。“不说说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耐心!”宾拿比克挥了挥短粗的小手,“我们先吃些东西,休息一会儿。米蕊茉公主甚至没跟我们坐到一起呢。我还有别的消息,其中有些不会让人很开心。”他弯下腰,又在口袋里翻找,“啊,在这儿。”矮怪取出另一个小包,那是一只小小的抽绳袋。他把袋子翻转,让一堆卜骨滚落到平整的石面上。“等待的同时,看看这把骨头会告诉我些什么。”他把卜骨拢在手心摇晃,发出轻轻的咔嗒声,然后撒在石面上,眯起眼睛。
“暗道。”矮怪咧嘴苦笑,“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了。”他又晃一次。“黑隙。”宾拿比克摇摇头,“同样见惯不怪了。”他最后一次摇晃骨头,撒在自己面前。“楚库的石头啊!” 他声音颤抖。
“楚库的石头是坏兆头?”西蒙问。
“只是句粗口而已。”宾拿比克解释道,“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从没见过骨头组成这样的图案。”他凑近发黄的骨头堆,“有点像无翅鸟,”他说,“但又不是。”他拿起一块骨头——它正巧妙地搭在其他两块骨头之上——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是山舞?”他抬头盯着西蒙,双眼发亮,眼神令西蒙很不安,“我从没见过这个图案,也不认识见过它的人。不过我倒是听说过一次,当时我师傅欧科库克在跟一个来自楚季柯的睿智老妇谈话。”
西蒙无助地耸耸肩。“那它代表了什么?”
“改变。事情发生变化。重大的变化。”宾拿比克叹了口气,“如果它确实是山舞的话。要是我手头有那些卷轴,也许就能确认一下了。”他拢起骨头,收回袋子,看上去受惊不浅。“自从伊坎努克的吟唱者在兽皮上记录下他们的生活和学识,这个图案就没出现过几次。”
“会发生什么呢?”
宾拿比克把袋子放到一边。“过会儿再说吧,西蒙。我得想想。”
西蒙从没把矮怪的骨头预言太当回事——矮怪就像流浪商队里的算命师,答案总是过于笼统,没什么实质性帮助——但看到宾拿比克愁眉苦脸的模样,他有些动摇了。
不等他向矮怪继续追问,米蕊茉已经回到火边坐好。“我不回去。”她直截了当地丢出一句。宾拿比克和西蒙都是一愣。
“我没明白你的意思,米蕊茉公主。”
“不,你明白。我叔叔派你带我回去,但我不会回去的。”她的表情严肃而坚定,西蒙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现在他明白之前她为何话中带刺了,不由也恼火起来。她怎么总是这么顽固、易怒呢?好像她很乐意用话语把其他人从身边赶开。
宾拿比克摊开手掌。“我不会强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米蕊茉——我也不会这么尝试。”他棕色的眼睛里满是关切,“不过,没错,你叔叔和很多人都在担心你。担心你的安危,担心你的计划。我希望你回去……但不会强逼你。”
米蕊茉看起来放松了些,但下巴依然紧绷。“对不起,宾拿比克,害你跑了这么远却一无所获。但我不会回去的。有些事我必须要做。”
“她想告诉她父亲,整场战争都是个错误。”西蒙阴沉地嘟囔道。
米蕊茉厌恶地剜了他一眼。“那不是我离开的原因,西蒙。我明明都告诉你了。”关于埃利加为何会落入风暴之王的掌握,她又吞吞吐吐地向宾拿比克解释了一遍她的看法。
“我想,没准儿你真的看穿了他的错误。”等她讲完,宾拿比克说道,“这和我自己的一些猜测也很吻合——但这不代表你的计划一定会成功。”他皱起眉头,“不管是因为派拉兹的圈套还是别的什么,你父亲都已深受风暴之王的影响。他现在就像喝了太多康康酒——就算你告诉他,他的家人正在挨饿,羊群四散分离,他也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把手搭上米蕊茉的胳膊,后者身子一缩,但没抽开手臂,“另外——这话其实我很难开口——一旦离开风暴之王,你父王可能就活不下去了。悲伤剑拥有强大的魔力,是件非常、非常可怕的东西。如果强行把剑拿走,他可能会直接陷入疯狂。”
米蕊茉的双眼噙满泪水,但表情依然冷漠。“我没想把剑从他身边拿走,宾拿比克。我只想告诉他,他做得太过火了。我父亲——我真正的父亲——不会因他对我母亲的爱而造成这么多伤害。后来发生的一切,肯定都是别人指使的。”
宾拿比克抬起手,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前提是,你对他的疯狂、对这场战争、对他和风暴之王立约的猜测都是真的,而且他还能听进你的话。但我刚才也说了,我不会阻止你。我只会陪着你们,帮助你们免受伤害。”
“你会跟我们一起上路?”西蒙问。有人一起分担这重任,让他十分高兴。他大大地松了口气。
矮怪点点头,但笑容早就消失了。“除非你愿意跟我回去见约书亚,西蒙。要想回头,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我要陪着米蕊茉。”他断然宣布,“我以骑士的名义发过誓。”
“尽管我并不需要。”米蕊茉说。
西蒙一时又伤心又气恼,但他想起骑士诫规,控制住了自己。“尽管你并不需要。”他怒视着她,重复道。虽然一同撑过了艰难险阻,但她还是狠下心来要伤害他。“而且我还有自己的使命。”他转向宾拿比克,“既然米蕊茉要去海霍特,那我就去司维特悬崖。光锥在那里,约书亚需要它。可惜我想不出进城堡弄到悲伤的办法。”他想了想,补充道。
宾拿比克身子后仰,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也就是说,米蕊茉要去海霍特,恳请她父亲平息这场战争;而你要凭骑士的勇猛,只身一人找到三神剑之一?”他突然向前探身,将搅拌用的木棍从炖汤锅里捞出,“你们知道自己听上去有多幼稚吗?经历了这么多危险,差点儿丢掉性命,我还以为你俩会变聪明点儿,不会再耍小孩子脾气了。”
“我是个骑士,”西蒙说,“不再是小孩子了,宾拿比克。”
“这只能说明你造成的麻烦会更大。”矮怪说道,语气近乎于安抚,好像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赢得这场争论,“好了,吃饭吧。尽管时局依然严峻,但这仍是场愉快的见面。”
西蒙也很庆幸争论结束。“对,吃饭吧。但你还是没说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宾拿比克又搅拌了一下炖汤。“等你们吃完我再说,包括其他消息。”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满足的咀嚼声渐渐放缓,宾拿比克舔舔手指,长吸一口气。“你们的肚子总算填饱了,现在也很安全,可以听些坏消息了。”
西蒙和米蕊茉坐在那里,听矮怪描述北鬼如何袭击了营地,造成了哪些后果,心里越来越惊惶。
“葛萝伊死了?”西蒙感觉身下的大地在一点点崩塌,就快无处立足了,“咒诅他们!这群魔鬼!我应该在场的!身为王子的骑士……!”
“也许,你俩确实应该在场。”宾拿比克温和地说,“至少不该走那么急。但老实说,西蒙,你也帮不上什么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太安静了,他们又只针对一个目标。”
西蒙摇摇头,仍在深深地自责。
“还有莱乐思。”米蕊茉抹抹眼泪,“可怜的孩子——除了痛苦,她一无所有。”
他们哀伤地静坐了一会儿,宾拿比克再次开口。“现在讲讲不那么悲伤的事吧——关于我是怎么找到你们的。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大部分追踪由坎忒喀负责,它鼻子很灵。我只担心落后太远,气味变得太淡——从长距离看,马比狼快得多——但我们运气不错。
“我跟着你们进入阿德席特森林边缘,在那里,情况一度变得相当复杂。我很担心会失去你们的行踪,因为行进缓慢,天上还下起了雨。好在坎忒喀很聪明,还是发现了你们的踪迹。”
“所以当时是你吗?”西蒙突然问道,“在森林里,你曾偷偷潜伏在我们的营地附近?”
矮怪看起来很迷惑。“我觉得不是。什么时候的事?”
西蒙讲了那个神秘潜行者的事,说那人曾靠近营地,然后又消失在黑暗之中。
宾拿比克摇摇头。“那不是我。我不会自言自语。虽然我可能会对坎忒喀讲话,但我向你保证,”他骄傲地站起身,“坎努克人不会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尤其是在夜晚的森林里。我们坎努克人会时刻小心,免得变成大家伙的盘中餐。”他顿了顿,“再说时间也对不上,当时我们至少落后你们一两天。嗯,我觉得你们猜得八九不离十,应该就是强盗或某个森林居民。”但他还是考虑了一会儿,然后才继续讲下去。
“总之,我和坎忒喀跟着你们。我们必须秘密行事——我可不想骑着坎忒喀进入斯坦郡那样的大镇子,只能期待你们从那些地方出来。我们在大城镇附近徘徊,努力寻找你们的行踪。有好几次我都觉得太难为坎忒喀的鼻子了,但它总能发现你们。”他挠挠头,想了想,“我估计,要是你们始终不出现,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进镇子找你们了。我很高兴不需要这么做——那样就得把坎忒喀留在野地里,而我也很容易成为火舞者或受惊镇民的目标,毕竟他们从没见过矮怪。”他顽皮地一笑,“到现在,斯坦郡和法尔郡的居民也没见过任何矮怪。”
“你什么时候找到我们的?”
“只要好好想想,西蒙,你很容易就能猜到。我没理由躲着你们,所以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出现向你们问好——除非当时的情况不允许。”
西蒙想了想。“比如我们正跟你不认识的人在一起?”
矮怪满意地点点头。“一点没错。一对年轻男女在爱克兰旅行,跟陌生人说说话也不会引起太多注意。但矮怪就不行了。”
“那就是我们遇到那对夫妇的时候——那对火舞者。虽然我们也见过其他人,但后来都跟他们分开了。”
“是啊。我在哈苏山谷赶上了你们——之前那天夜里,我在这个山洞扎了营——然后跟着你们和那对夫妇上了山。我和坎忒喀在树林里目睹了一切。我们看到了火舞者。”他皱起眉头,“他们人数变多了,胆子也壮了——我光是观察路上的行人,偷听他们的谈话就知道了这一点。于是我监视着火舞者的行动,等他们把你们带上山顶,就趁机牵走了你们的马,然后跟了上去。”他咧嘴微笑,得意于自己的机智。
“谢谢,宾拿比克。”米蕊茉说道,之前冷冰冰的态度缓和了许多,“我还没来得及道谢呢。”
他微笑着耸耸肩。“需要的时候,我们彼此都会尽力。之前我就对西蒙说过,我们三个已经互相拯救了太多次,没必要计较谁多谁少了。”他捡起一块苔藓,擦拭自己的碗,这时坎忒喀悄无声息地走进山洞,皮毛湿漉漉的。它抖了抖身子,溅得洞里到处都是水珠。
“啊,”宾拿比克把碗放在大狼面前的空地上,“这活儿交给你好了。”坎忒喀伸出粉红的舌头,舔净最后一点浓汤。矮怪站起身。“就说到这儿吧。现在嘛,只要小心行事,我们今天就可以离开这里。但我们得远离大路,直到把哈苏山谷彻底抛在身后。”
“火舞者不会追我们吗?”米蕊茉问。
“经过昨晚的惨剧,我怀疑他们剩不下多少人了,没准他们也要躲起来远离是非。我相信,风暴之王的仆人带给他们的恐惧绝不比你们带来的少。”他弯下腰,开始收拾东西,“而且连他们的头领都死了。”
“你射了他一支黑头毒镖?”西蒙想起来了,当时迈夫鲁一脸迷惑地捂住了喉咙。
“没错。”
“我一点都不为他难过。”西蒙过去收起铺盖,“一点都不。你真要跟我们一起走?”
宾拿比克用掌根重重地拍了拍胸口。“我没觉得你们的计划有多明智但我总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至少我还能帮你们活下去。”他皱起眉头,想了想,“真希望有办法给其他人送个信。”
西蒙想起了约书亚营地里的矮怪们,尤其是茜丝琪。为了追上他们,宾拿比克竟然抛下了自己的爱人。小个子做出了重大牺牲,这突然令他感到无地自容。宾拿比克说得对:他和米蕊茉就像两个任性的孩子。但光看公主一眼,西蒙就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她,正如他无法阻止海浪冲上海滩——而他更没法丢下她,任她独自面对这一切。同宾拿比克一样,他也陷了进去。西蒙叹了口气,提起自己的行李。
也许宾拿比克确实是个好向导,也许火舞者真的放弃了他们,总之整个下午,穿过空气潮湿、林木繁茂的哈苏山谷时,除了几只松鸦和一只黑松鼠,他们什么活物都没看见。山间挤满了大树与灌木,每根树干都覆盖着厚厚的苔藓。但林地间依然静得出奇,仿佛所有生物都睡着了,静静地等待闯入者自觉离开。
太阳落山后一个小时,他们在一块凸出高悬的山岩下扎了营,但这儿的条件远不如那个干燥的秘洞舒服。不久后下了雨,积水淌下山坡,西蒙三人只好尽量蜷在山岩之下,马匹则被拴在他们身前,时不时受到雨丝的抽打,显然不怎么开心。反正马匹经常待在坏天气下的野外,西蒙希望它们不会觉得太难受,但还是隐隐有些内疚。作为骑士的伙伴,寻家本应受到更好的对待吧?
坎忒喀捕猎归来,将自己缩成一团,伏在并排躺卧的三人脚前。山岩下立刻满是湿漉漉的狼骚味,但它也提供了温暖作为补偿。最后他们终于睡着了,等到黎明醒来,全身都僵硬而酸痛。宾拿比克不想在开阔地点火,于是他们吃了些干肉和矮怪采来的浆果,继续出发。
这天的行程很艰难,山坡和谷地都因泥泞和潮湿的苔藓而滑溜溜的。天空突然嚎哭不止,雨水裹挟着树枝,拍打在他们脸上。好不容易雨势稍缓,雾气又升腾而起,遮住了林间危险的坑洞。他们的脚步慢得出奇,但西蒙还是很佩服矮怪朋友,他竟能在没有阳光又远离大道的地方找到一条能通行的小径。
中午过后,宾拿比克带领他们沿着山坡,绕过哈苏山谷镇的外围。要在密集的树丛间找条若隐若现的出路,远比在简陋的房屋间穿行更难——冷风暂时吹散了雾气,只见镇子看上去也跟森林一样悄无声息、死气沉沉:除了小屋的烟洞里冒出灰色的烟雾,周围再没有居民或家畜的踪迹。
“人都去哪儿了?”米蕊茉问,“我来过这儿,原来是个挺热闹的地方。”
“是火舞者,”西蒙阴沉地说,“他们把别人都吓跑了。”
“或者是那天晚上,火舞者在山顶仪式中招来的东西。”宾拿比克指出,“我觉得,不需要像你俩一样亲眼看到那家伙,他们也能察觉出不对劲儿。光空气就有些异样了。”
西蒙点点头。宾拿比克说得对。现在这整个地区都很像泽特伯格:那座夹在大森林与鄂克斯特中间的闹鬼山,竖立着怒冠石的地方……就是在那里,北鬼将悲伤剑给了埃利加国王……
他不愿再想起那恐怖的一夜,但不知为何,那段记忆突然显得十分重要。有什么东西拨动了他的心弦,四散的记忆碎片想要合并到一处。北鬼。红手。泽特伯格……
“那是什么?”米蕊茉警觉地叫道。西蒙一惊,胯下的寻家也吓了一跳,马蹄在泥地里微微一滑,这才重新站稳。
前方的雾气中现出一个黑影,狂乱地手舞足蹈。宾拿比克伏在坎忒喀的脖子上,眯眼仔细观瞧。随后他微微一笑,放松下来。“没什么。一块破布被风吹动而已。我猜是什么人丢掉的衬衫。”
西蒙也眯起眼。矮怪说得对,是件缠在树上的破烂衣服,袖子像旗帜般在风中翻飞。
米蕊茉划了个圣树标记,松了口气。
他们继续前行。镇子很快消失在厚厚的绿荫后,像被潮湿、寂静的树林吞进了肚子。
这天夜里,他们在山谷西坡底部一处有庇荫的冲沟里扎营。宾拿比克似乎心事重重,西蒙和米蕊茉也都安安静静。他们吃了顿算不上可口的晚餐,稍微聊了几句,然后每人都在黑暗中找到适合的隐蔽处睡下。
西蒙再次感到,他和米蕊茉之间隔了一段尴尬的距离。他依然搞不清该对她说的事做何感想。她不是处女了,而且那是她自愿的,这一点已令他十分心痛,但更重要的是她告诉他的方式:那迎头一盆冷水的态度就像是一种惩罚,让他又窝火又困惑。为什么她有时对他那么亲切,有时又充满了恶意?他宁可相信她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年轻的宫廷小姐不都喜欢这么玩弄男人吗?但他太了解她了,米蕊茉可不是那种庸脂俗粉。在他看来,这个谜团唯一的答案就是:她只想和他做个普通朋友,不想跟他走得更近。
但我确实想走得更近, 他悲哀地想。哪怕我永远都得不到。
他很长时间都没睡着,只是躺在那里,聆听雨水滑过树叶,滴落在林地上。他在斗篷下缩成一团,梳理着自己的愁苦,就像小心戳弄一道伤口,想看看它到底能有多疼。
第二天下午刚过去一半,他们爬上谷顶,将哈苏山谷抛到了身后。森林依然在他们右手边伸展,像块绿色的巨毯,一直绵延到地平线。面前是片起伏的草坡,夹在老林路和司维特悬崖的岬角之间。
西蒙不禁希望,与宾拿比克和米蕊茉共度的这一段旅程,能像若干个月前,三人一起离开葛萝伊的湖边小屋后那段令人陶醉的时光。矮怪一路唱歌,有时故意装傻;就连公主也很活泼,为自己还活着而兴高采烈——虽然她当时的身份是女仆玛雅。可现在,他们三个却像行军的士兵,正在赶赴毫无胜算的战场,每个人都沉浸在各自的哀思和恐惧之中。
况且津濑湖北边的荒野起伏不平、冷冷清清,也让人欢乐不起来。它就像哈苏山谷一样阴郁单调、死气沉沉,且潮湿难耐,但跟林木繁茂的谷地不同,这里找不到那么多安全的隐蔽处。西蒙感觉自己完全暴露在外,不禁为一行人几乎手无寸铁闯进至高王门庭的勇气——或者说傻气,或者两者皆有——而惊叹不已。等有一天,等这段黑暗的时日过去,如果还有同伴幸存,他们的事迹一定会被写成一首令人难以置信的诗歌!也许未来的马倌舍姆会告诉某个瞪大眼睛的小厮:“听好了,小鬼,我告诉你啊,勇敢的西蒙带着他的朋友们,目光炯炯,赤手空拳,骑进了黑暗的血盆大口……”
黑暗的血盆大口。西蒙喜欢这一句。他在桑弗戈的一首歌里听到过。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黑暗——他亲眼见过、也亲身感受过它,那些骇人的阴影蠢蠢欲动,在生命的光明与温暖之外潜伏已久——他的皮肤不由得被寒意浸透,从头到脚一阵冰凉
他们花了两天才骑过起伏多丘的草地。这两天雾气弥漫,时而还有冻雨。不管朝着哪个方向,风似乎都会迎面扑来。第一天晚上,西蒙打了一夜喷嚏,感觉身子像融化的蜡烛,热乎乎、软绵绵的,直到早上才恢复了一些。
第二天下午,司维特崖顶出现在他们面前。那是座锯齿形状的高大岩山,海霍特也在山峰之上。西蒙遥望暮光,隔着光秃秃的司维特悬崖,好像隐约看到了一道细得不可思议的白线。
那是绿天使塔。它所在的位置离最近的山沿也有大半里格远,但依然清晰可辨。
一阵刺痒爬上西蒙的脊背,令他后颈寒毛直竖。就是它,那支华美闪亮的巨矛,当城堡还属于希瑟时由不朽者建立的高塔,伊奈那岐的殒命之地——直到今天,它仍在等待过去的主人。但它同时也是西蒙童年时嬉笑玩闹、异想天开的游乐场。自从离开家园,他只在无数个梦里见过它,如今亲眼得见,依然恍在梦中。高塔之下,隐藏在悬崖后的便是海霍特。西蒙的眼里沁出了泪花,打湿了眼眶。他曾多少次思念过那些复杂的厅堂、庭院、小厮的藏身洞、温暖的角落,以及隐秘的欢乐?
他转身看着米蕊茉,她的目光也投向西方。或许公主也在怀念家园,只是表情没显露出来。她看起来就像个猎人,终于见到了垂涎已久的危险猎物。他眨眨眼睛,生怕她看到自己的眼泪。
“我曾以为再也见不到它了。”他轻声说道。一阵雨水拍上脸颊,他很高兴找到借口,终于能伸手擦擦眼睛了。“看上去如在梦中,不是吗?一个怪梦。”
米蕊茉点点头,但什么话也没说。
宾拿比克没有催促他们。西蒙和米蕊茉静坐在马上眺望时,他似乎心满意足地等在一边,任由坎忒喀嗅着地面。
“准备扎营吧。”最后他说,“再骑一小会儿,我们就能在山脚找到掩蔽处。”他朝司维特厚重的悬面比画,“等到早上,不管我们该做什么……光线都会更有利。”
“我们要去约翰的坟墓。”西蒙说,声音比自己想象的更坚定,“至少我要去。”
宾拿比克耸耸肩。“那就继续走吧。等我们生起火,吃点儿东西,会有时间讨论的。”
还没到晚上,太阳便早早消失在司维特悬崖宽阔的岩峰后。他们在冰冷的阴影中前进,连马匹都显得相当不安:西蒙能感觉到寻家的不情愿,似乎只要他允许,它就会立刻转头跑向相反的方向。
司维特悬崖像个无限耐心的食人魔。随着三人接近,黑黝黝的大山益发显得遮天蔽日,膨胀扩张,仿佛他们转身奔跑也逃不出它的势力范围。站在最外围的山脚下,他们看到南边悬崖后有道灰绿色的闪光——是津濑湖,它终于首次映入了他们的眼帘。西蒙想起了熟悉又舒缓的海鸥的鸣唱,想起了自己从未得见的渔夫父亲,欣喜中不由生出一丝遗憾。
最后,当大山像堵高墙,几乎垂直地挡在面前时,他们在一道沟壑里扎了营。这里风势不大,司维特悬崖也挡住了大部分雨水。想到食人魔终于等来了目标,西蒙阴沉地笑了笑:今晚他和两个伙伴就要睡在它的大腿上了。
没人愿意首先开口谈论明天该做什么。在生火和准备晚饭的过程中,他们就没怎么说话,平时夜间的友好气氛也荡然无存。今晚米蕊茉没那么生气,但一直在发呆,就连宾拿比克做事都犹犹豫豫,好像神游天外了似的。
西蒙却平静得出奇,甚至可谓欣喜。他有些遗憾无法跟同伴们分享他的喜悦。没错,这地方很危险,明天要做的事也很可怕——至于那把剑究竟在哪儿,他们又该如何找到它,这些问题他都不敢想太多——但他至少会做些什么,免得辜负自己的骑士身份。如果成功——哦,那会多么光荣!如果成功,想必米蕊茉也能明白,将宝剑带给约书亚,比试图劝说她发疯的父亲停战更重要。其实就算是国王,也已经无法阻止这场战争了。没错,等他们得到光锥——想想吧,光锥!圣王约翰最知名的宝剑!——就连米蕊茉也会明白,他们拿到了期望中最珍贵的宝物,到时他和宾拿比克就能劝她返回她叔叔的营地,至少那里比较安全。
西蒙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解决了自己的晚餐。最后,宾拿比克终于开口。
“一旦爬上山,”矮怪慢慢说道,“我们就很难回头了。我们不知道山上有没有士兵——也许埃利加安排了守卫保护他父亲的宝剑和坟墓。而再往西一点,城堡里的人很容易发现我们。你们两个,确定要继续行动吗——当真确定好了?开口之前,请务必考虑清楚。”
小个子朋友问完,西蒙考虑了一下。但片刻后,他就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我们已经到这儿了。下一次离光锥这么近,可能周围已经打成一团,恐怕再也没办法接近它。所以我想,现在不试试实在太蠢了。我一定要去。”
宾拿比克看看西蒙,慢慢点了点头。“那我们就去拿剑。”他转向公主,“米蕊茉?”
“我没什么好说的。如果我们要用上三神剑,就说明我失败了。”她微笑一下,但西蒙一点都不喜欢那副笑容,“如果我没能说服我父亲,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可能我都无所谓了。”
矮怪双手合拢。“凡事都没这么绝对。我会尽力帮助你,西蒙也会,对此我毫不怀疑——但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出城的机会。刚才的想法太孤注一掷了。”
“若再出城,我会高高兴兴的出城。”米蕊茉说,“我只是想帮我父亲醒悟过来,让他停止杀戮,然后就同他道别。他做了那些事,我没法再跟他一起生活。”
“希望你能得偿所愿。”宾拿比克回答,“所以——我们先去找剑,然后再决定如何帮助你。为了完成这两项重任,我得先睡上一觉。”
说完,他躺了下来,蜷缩在坎忒喀旁边,拉起兜帽遮住脸。米蕊茉继续盯着篝火。西蒙尴尬地看了她一会儿,裹紧自己的斗篷,躺好。“晚安,米蕊茉。”他说,“我希望……希望……”
“你也是。”
西蒙将胳膊挡在眼前,等待睡意来临。
他梦见自己坐在绿天使塔上,如石像鬼般探出身子。有人在他身边动了动。
是绿天使,她已然离开塔尖,正与他并排坐在一起,将一只冷冰冰的手搭在他的手腕上。她看上去特别像小女孩莱乐思,只是用粗铜铸造,体表覆满了铜绿。
“下去的路很长。”天使的声音很美,柔和又有力。
西蒙看着脚下海霍特的小小屋顶。“是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天使的语气带上些许温柔的责备,“我是说,下到真相所在之地。下到最底层,万物初始之处。”
“我不明白。”他感觉轻飘飘的,仿佛下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落塔顶,像片旋转的树叶。而天使抓着他的手臂,成了他坐在这里的唯一保障。
“从这里看去,地上的一切都很渺小。”她说,“这能提供一种视角,不错的视角。但这视角绝非唯一。你越往下,事物就越难看清——但也会变得越发重要。你必须深入。”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他盯着她的脸。虽然看上去有些眼熟,但她的脸毫无生命气息,完全是块粗糙的金属,僵硬的五官没有一丝友好或善意。“我应该去哪儿?谁会帮我?”
“去深处。你会帮你自己。”天使突然站起,手也松开了。西蒙感觉自己渐渐飘离塔楼。他抓住一处屋檐,奋力贴在塔上。“跟你谈话并不容易,西蒙。”她说,“或许我们再也没法交谈了。”
“你干吗不直接告诉我?”他大叫道。他的双脚飘离了塔顶边缘,身体则像船帆舞动,就快就要被风吹走。“直接告诉我真相!”
“真相没那么简单。”天使转过身,慢慢升回塔尖的方形基座,“如果能回来,我会说的。但能直接说清楚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最重要的真相隐藏在深处,它们一直在那里,但别人没法直接告诉你。你必须自己找到。”
西蒙的手松脱了。像是车轮脱离了轮轴,他也慢慢地旋转着,飘了出去。天空和大地交替从他身边掠过。整个世界就像孩子的皮球,将他困在其中,有人还报复似的补上一脚,令这球越滚越快……
西蒙在昏暗的月光下醒来。虽然夜凉如水,他仍大汗淋漓。司维特悬崖巨大的阴影悬在头上,像无声的警告。
第二天,西蒙发觉自己不像昨夜那么坚定了。准备爬山时,他还在担心那个梦。如果阿茉那苏说得没错,如果西蒙真的很接近梦境之路,那在梦里,天使同他说的话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呢?他该怎么去往更深处呢?他现在要爬上一座高山啊。而且深处会有什么答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没道理啊。
太阳渐渐温暖,三人开始动身。早上头几个小时,他们骑过山脚,登上司维特悬崖的矮坡。等把低矮、和缓的山坡抛在身后,他们只能下马,牵着坐骑继续往上。
上午过半,他们停下来吃了饭——是宾拿比克从约书亚营地里带来的一些干果和面包。
“我想,该把马匹留在这儿了。”矮怪说,“如果坎忒喀还想跟来,它也只能自己爬,没法驮着我了。”
西蒙没想过要抛下寻家。他本打算一直骑到山顶,但唯一可行的路线在司维特悬崖的另一边,就是那条从鄂克斯特和海霍特出发,穿过岬角的葬礼之路。
宾拿比克的鞍囊里装了一大捆绳子。他砍掉了好长一段,分给西蒙和米蕊茉,让他们把坐骑拴在一棵被风吹弯的矮树上。绳子范围内有个自然形成的岩坑,里面积满了雨水。两匹马还有足够的空间吃草,能挺上大半天甚至更久,直到他们回来。西蒙把脸埋进寻家的脖子,轻声向它保证,自己一定会尽快赶回。
“还有什么要做的?”宾拿比克问。西蒙盯着司维特悬崖的峰顶,他总想找些借口拖延一下出发的时间。“没有就走吧。”矮怪说道。
司维特悬崖东面并没有从远处看上去那么险峻。三人沿之字形路线向上攀爬,偶尔还能站直行走,但更多时候必须借助双手,由一个着力点小心地挪到下一个。坎忒喀跟在他们后面。在某处,悬崖表面和一块立石中间只有一道窄缝,西蒙担心大狼钻不过去,但就在他和两名同伴一点点挤过缝隙时,坎忒喀却在别处找到一条兽道。它站在对面,耷拉着粉红色的舌头,带着明显的愉悦看着他们在山石间挣命。
中午过后几个小时,天色转暗,空气变得凝重。一阵小雨扫过崖面,打湿了登山者,也令西蒙隐隐开始担心。他们当前的处境还不算糟,但很快就该到更难爬的位置了。有些石头陡峭尖锐,再被雨水一浇,怕是会湿滑无比,光想想就让他闷闷不乐。好在小雨很快就停了,虽然乌云仍在,但还不至于下起暴风雨。
攀爬路线越来越险,但比西蒙担心的稍微好些。宾拿比克爬在最前面,小小的身影就像坎努克的羊一样稳健。他们只用了一次绳子,当时三人要越过一道长长的碎石斜坡,从一块覆盖草皮的岩架跳到另一块,为防万一,小个子把他们绑到了一起。最后三人都安全跳过,只是米蕊茉擦破了双手,西蒙则在着地时撞到了膝盖。但对坎忒喀而言,这段路简直容易得让它直打哈欠。
他们停下脚步,在对面的岩架上喘口气。西蒙发现,自己上方几肘尺高处有一簇白色的小花——星笑花——在周围暗绿色草叶的衬托下,它的花瓣就像雪片一样闪闪发亮。这个偶然的发现令他倍受鼓舞:自打离开约书亚的营地,他和米蕊茉就没怎么见过花,即使是冬盖花或丰乐娅火花之类的冬季常见花也都不见踪影。
攀登司维特悬崖花去的时间比他们预料的长:等他们艰难地爬上最后一段长坡,太阳已经沉到天边,团团乌云背后,地平线上的阳光只有一掌宽。三人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最后这一段,他们必须频繁地伸出双手,以保持住平衡,支撑住身体。西蒙怀疑,坎忒喀会不会以为同伴们也跟它一样变成了四足动物。等他们终于直起身子,踩在司维特崖顶边缘的草坪上时,一道银色的阳光破开天际,涤净了整座高山。
海霍特诸王的坟墓就在前面,离他们站立歇息的地方不过几百尺。除了一座坟墓,其他的都只剩下了草丘,被岁月磨成圆润的土包,化成了整座大山的一部分。那座坟茔无疑属于约翰,依然保持着石墓的模样。在山崖西面远处,矗立着海霍特朦胧的巨影。视野之内,针尖般细长的绿天使塔比任何东西都更闪亮。
宾拿比克抬眼看看昏暗的太阳。“上来的时间比我预计的晚。天黑之前,我们下不了山了。”他耸耸肩,“但也没办法。等到明早回去为止,山下的草够马吃的。”
“如果有……”西蒙尴尬地看了一眼坎忒喀,他本想说“狼”,“……如果有野兽怎么办?你确定它们没事?”
“马匹知道怎么保护自己。在这附近,我也没见着什么野兽。”宾拿比克拍拍西蒙的胳膊,“就算有,我们也做不了什么,除非你想冒险下山,搞到摔断脖子、粉身碎骨。”
西蒙吸了口气,迈步走向坟墓。“那就赶紧吧。”
七座坟丘排成一道圆弧,空出的位置应该是留给后来者的。想到这点,西蒙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慌与刺痛。日后躺在这里的会是谁呢?埃利加?约书亚?还是都不会?从目前的发展来看,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啊。
他们走进不完整的圆圈中心,停下脚步。寒风劲吹,压弯了青草。山顶安安静静。西蒙走向第一座坟包,它已深深陷进大地,只剩一人来高,宽度虽几乎没变,但长度已经扩张了好几倍。西蒙的脑海里浮现出一首诗歌,随之而来的是一段记忆:黑暗寂静的王座大厅里,树立着几尊黑色的雕像。
“芬吉尔是第一个,血腥的王。”
他轻声道,
“战争的红翅,带他往北方。”
既然已经开了头,中途停下就太不吉利了,于是他走向下一座坟包。它跟头一座一样古老,饱受风雨侵蚀。几块石头在草丛间闪耀,像是人的牙齿。
“耶尔丁是其子,疯癫的王,
 闹鬼的塔楼,领他到死亡。”
第三座跟第二座挨得很近,仿佛被埋葬的死者也想寻求先人的保护。
“伊克斐是下一个,烈焰之王,
 暗夜的火龙,烧他至灰烬。”
西蒙顿了顿。前三座坟丘跟后面几座之间有道空隙,另一段诗句也在刺激他的记忆。过了一会儿,他想起来了。
“三个北方王,撒手而去了。
 北方人统治不了高高的海霍特。”
他朝另外三座坟茔走去,歌谣很快流淌进脑海,他用不着再搜肠刮肚。米蕊茉和宾拿比克静静地站在原地,一边观看,一边聆听。
“苍鹭之王萨莱斯,背叛的王,
 天意不可违,命丧海霍特。
“赫尼斯第神圣王,老泰斯丹
 大摇大摆来,再也不复还。
“最后传说鄂斯坦,渔人之王,
 唤醒了巨龙,埋骨海霍特。”
西蒙深吸一口气。他感觉像在念诵魔法咒语,似乎再补上几句,坟墓的主人就会从几个世纪的沉眠中苏醒,陪葬品铮然有声,尸体破土而出……
“六个国王统治过海霍特的大厅,
 六个主人跨越了她坚固的石墙,
 六个坟包停留在津濑湖的悬崖,
 六个国王沉睡着直到厄运到来。”
待他念完,风势又涨,悲叹着、盘旋着穿过山顶,青草纷纷倒伏……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坟包依然寂静又神秘,长长的影子横在草地上,朝东边延伸过去。
“当然,现在有七个国王了。”西蒙打破沉默。这个时刻终于来临,他却极度不安,心脏在肋骨间咚咚直跳。他突然发现,念完了现成的歌谣,他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他转过身,直面最后一座坟墓。它比别的坟丘都高,草叶也只盖住了一部分石堆,看上去就像只巨大海兽的壳,被远古的海潮冲到了岸上。
“圣王约翰。”西蒙说道。
“我的祖父。”
米蕊茉的声音吓了他一跳,西蒙猛转过身。她像被鬼魂附体似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而恐惧。
“我没法看着你们挖他的坟。”她说,“我去那边等吧。”她转身绕过芬吉尔的坟丘,找个地方坐下,不再看向这边。也许她在遥望东方,还有之前他们穿过的丘陵地带。
“干活儿吧。”宾拿比克说,“我不喜欢这差事,但你说得对,西蒙:既然来了,不拿到剑也太蠢了。”
“圣王约翰不会怪罪我们。”这话说出口令他信心倍增,“我们要拯救他的国度、他的子民,他会支持我们的。”
“谁知道死者会怎么想?”宾拿比克阴郁地说,“来,开始吧。天黑之前,我们还得搭个营地,就算不管别的,至少也要挡住火光。米蕊茉,”他呼唤道,“能不能麻烦你沿着山边的灌木丛看看,找点适合生火的木柴?”
她举起一只手,表示知道了。
西蒙朝约翰的石冢弯下腰,试着搬起一块石头。但它紧紧依附在草地上,西蒙只好抬脚踩住旁边的石块,好不容易才把它拔了出来。他直起身子,擦掉脸上的汗。要干这种活儿,他身上的锁甲实在太重太不舒服,于是他解开带子,脱下甲胄,顺便把加了衬垫的紧身上衣也脱了,一同堆在墓边的草地上。风钻进薄薄的衬衣,冷如刀割。
“我们穿过了大半个奥斯坦·亚德,”宾拿比克把手指抠进泥土,抱怨道,“却没人想到该带把铲子。”
“我有剑。”西蒙说。
“把它留到真正需要的时候吧。”矮怪恢复了些许惯常的平静语气,“据说刨挖石头会让剑刃变钝,而我们需要一把锋利的剑,万一有人注意到我们在偷挖至高王之父的墓穴呢?”
西蒙闭上眼睛,念了段简短的祷文,为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恳请安东——同时还有圣王约翰——的原谅。
太阳下山了,西边灰色的天空渐渐转为粉红。西蒙平时看这颜色挺愉快的,现在却觉得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一样。圣王约翰的墓碑被青草环绕,在它旁边,西蒙二人搬开最后一块石头,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看起来就像揭开了世界的伤疤。
宾拿比克摸出打火石,好不容易敲出颗火星,点燃了火把。他用身子挡住大风,直到火苗稳定下来。西蒙不想盯着漆黑的墓穴,转将目光投向暗绿色的山坡。米蕊茉正在远处捡拾柴火,小小的身影忽而弯腰,忽而直起。西蒙真希望自己能就此收手,转身离开。他希望自己从来没想过要做这种傻事。
宾拿比克将火把伸进墓穴,挥了挥,抽出来再伸进去。他跪下,谨慎地闻了闻。“空气似乎还好。”他将更多土块推出洞口,又将脑袋探了进去。“我看到了什么东西的木头边。是船吗?”
“‘海箭’ 。”西蒙终于体会到这件事的严重性,肩头无比沉重,“没错,圣王约翰的小船。他被安葬在里面。”
宾拿比克又往里面探了探。“里头的空间足够我站的。”他的声音有些沉闷,“顶上的木梁也挺结实。”
“宾拿比克,”西蒙说,“你先出来。”
小个子往后退了退,直到能转过头。“怎么了,西蒙?”
“这是我的主意。应该由我进。”
宾拿比克抬起半边眉毛。“剑是你的,没人跟你抢功劳。只是我个子小,适合在墓穴里活动。”
“这跟功劳无关——我是担心出事。我不想因为我的蠢主意害你受伤。”
“你的主意?西蒙,没人会指责你的。这活儿交给我才最方便。同时我觉得,这个墓穴伤不到任何人。”他顿了顿,“但你坚持的话……”他让到一边。
西蒙伏下身子,双手双膝着地,从矮怪的小手里接过火把,伸进面前的洞穴。摇曳的火光下,他看到“海箭”的船壳上糊着大团黑泥,弯曲的船身像片巨大的枯叶,还像只蚕茧……好似里面的东西正在等待重生。
西蒙坐在地上,摇摇头,心跳如擂鼓。
蠢驴!有什么好怕的?圣王约翰可是个好人。
话是没错,但王国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如果他的鬼魂正在发怒呢?又有哪个幽灵乐意自己的墓被人掘开?
西蒙深吸一口气,慢慢放松,随后钻进洞口,深入墓穴。
他滑下粗糙的洞口斜坡,碰到了船壳。他头上是由木材、泥土和白色根须撑起的圆顶,仿佛一位虚弱、半盲的神祇打造的天空。他壮起胆子,换了口气,鼻孔里立刻满是泥土、松油和霉菌的味道,其中还夹杂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有些像厨房总管朱迪丝调味罐里的异国香料。这甜腻的怪味吓了他一跳,令他几乎窒息。这时,宾拿比克也将脑袋伸进洞口。
“你还好吧?空气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西蒙稳住呼吸。“我没事。只是……”他咽了口口水,“别担心。”
宾拿比克犹豫了一下,脑袋缩了回去。
西蒙看向船壳一侧,愣了很长时间。因为整艘船是被直接放到坑洞里的,因此船舷比他的头还高。西蒙想不出单手爬进去的办法,这根火把又太粗,没法叼在嘴里。一时间,他很想转身爬出洞口,换宾拿比克进来,但最后忍住了。他将火把末端插进一根墓梁,双手扒住船缘,把自己拉了上去,同时用双脚寻找落足点。在他的指尖下,“海箭”的船壳似乎很薄,但还是撑住了他的体重。
西蒙将上半身撑过船缘,挂了一小会儿,努力保持住平衡,船缘则像拳头一样顶着他的肚子。甜腻的腐臭味异常浓烈。他低下头,结果差点儿骂出声——为了不要招来厄运,而且不想对死者不敬,他赶紧把脏话咽了回去——因为他发现火把的位置太低了,亮光根本照不进船壳,只能看到身下一团形状不明的阴影。当然了,他心想,即便是在黑暗中,要找到一具尸体和它手中的剑,应该也不算难事,只要伸手摸索就行。但西蒙打死也不愿这么干。
“宾拿比克!”他大叫道,“能不能进来帮我一下?”他为自己平稳的声音而自豪。
矮怪噌地钻进洞口,滑下斜坡。“你被卡住了?”
“没有。但没有火把,我什么都看不着。你能帮我递过来吗?”
西蒙还挂在黑乎乎的船壳上,木制船缘却突然一抖。西蒙担心自己快把它压垮了,但紧接着,墓穴里又传来一阵轻微的吱嘎声,把他吓得不轻。西蒙敢断定,这声音是饱受摧残的木头发出的——毕竟国王的小船已经在湿土里埋了两年——但他却幻想到一只手……一只古老、干枯的手……从船身的阴影间伸了上来……
“宾拿比克!?”
“我在拿,西蒙。位置有点儿高,不太好够。”
“对不起。拜托,快点儿。”
墓顶的光线随着火苗移动而改变。西蒙感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脚。他尽量小心地保持住平衡,挪动双腿,横过身子,肚子平贴在船缘上,好让自己垂下一只手,接过宾拿比克递来的火把。西蒙又默默祈祷了一句,回身看向船体内部——他眼睛半闭,免得被眼前的景象吓到。
一开始他什么都看不清,于是把眼睛睁大了些。从墓顶脱落的碎石和泥土盖住了“海箭”的大部分空间——但并非全部。
“宾拿比克!”西蒙大叫道,“看哪!”
“什么!?”矮怪一惊,沿着船壳迅速跑到船体紧贴墓壁的位置,爬了上去。他动作敏捷,轻快地跳上船缘,来到西蒙旁边,平稳得就像走在岷塔霍的山径上一样。
“看。”西蒙用颤抖的火把指着下方。
圣王约翰躺在“海箭”怀里,周围都是陪葬品,铠甲外包裹着下葬时所穿的华美外衣,额上戴着一顶金冠,双手交叠于胸口,压在雪白的长须上。除了有些半透明的蜡质感,约翰的皮肤依然紧绷,宛若活人的血肉。在腐坏的泥土下埋藏了将近两载,他看上去仍像睡着了一样。
不过,虽然国王尸身完整、尚未朽坏,但令西蒙叫嚷起来的,却是别的原因。
“奇卡苏特啊!” 宾拿比克赌咒道。他的惊讶程度不亚于西蒙,他立刻爬进了船体。
他们在墓里搜寻了一阵儿,最终得出结论:圣王约翰虽然安卧在司维特悬崖的墓地——光锥却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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