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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告解

  一滴血溅上了外套,彼得【注:即彼得大帝,向西欧学习并进行许多改革的俄国历史重要人物。】下意识往后避开。他已经站在三十码外,但鞭刑场上就是这样,如果行刑者经验老道,一鞭抽下去就会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注:俄国以皮条末端套上金属球的特殊鞭具行刑,这种鞭子只要四十至五十鞭便可能取人性命,直到一八四五年才改用一般皮鞭。】,而现在手持鞭子那人──他可是个大师级的狠角色。彼得一脸木然地看着最后一鞭打在犯人身上,犯人早就叫不出声音,只有喉头哽着无力的哀嚎,但脸上表情说是痛苦倒更像困惑,似乎是心智拒绝接受身体遭遇的惨况。

  彼得走近遭到鞭笞的男人。那人手绑在背后,身体吊挂起来,体重压得关节移位,脑袋低垂,彷佛是倒过来装在躯干上,模样可谓滑稽。彼得见状不禁怀疑是否用刑过重,要是艾列悉斯根本说不出话来……但人犯终究是一边急促喘气一边抬起头来。他哭了,眼泪滑过咬破的嘴唇,化成一片红。

  「抱歉,吾皇。」他呻吟着说。

  彼得喉咙一紧,挣扎了一阵才开口:「听说你想置我于死地。」

  艾列悉斯一直抽搐,面部扭曲得难以辨认,像是也被鞭打过一样。「我活该,」他边哭边说:「我该死。我甘愿死,是我冤枉了您,我没资格苟活下去。」

  「你的意思是你没那种力量吧,艾列悉斯。」彼得轻声接口道。

  囚犯咳了一下,或许是个不成样的笑。「没有人能像您一样,」他挤出一字一句,「要是以您为基准,那就找不出另一个有力量的人了。」

  彼得身体颤动一下,心想:你懂什么。接着他又清清喉咙说:「事情走到这一步我非常难过,艾列悉斯。是我的错,我明白。」

  「你提出的要求我办不到。」艾列悉斯吐了口口水。彼得此刻才几乎可说是松了口气,惊觉到原来艾列悉斯依然很愤怒,足以超越困境苦难的愤怒。「我.办.不.到。」他一字一句地说,要彼得听个仔细,要彼得无论如何搞清楚一件事──他必须为艾列悉斯的死负责,他是杀人凶手。

  「为何你一直不懂。」彼得回应:「我每天努力的是什么?是要改造俄罗斯成为它应该有的样子。我每天都在拼命!因为我没办法松懈!只要我一放松,睡个觉、划个船、看个书什么的,就一定会出事,可能是议员收贿赂、也可能是有贵族想起兵造反。我亲自参与过行军,我亲手造过那些保卫海岸、出货外销的船,连我脚上这双鞋,也是我自己去炼铁厂工作挣来的!这才是统治俄罗斯、带领这个国家进入新时代、让这个国家立足于世界的方法,你嘴里那些迷信、那些只会往后看的心态根本没有用。我刚继位的时候,大家都还是一群野人,活在过去走不出来,成为国际间的笑柄。看看现在我们过着怎样的生活?就算我死了,这一切也会延续下去,无论如何俄罗斯不可以走回头路!」

  艾列悉斯沉默了一阵。「我明白,」他终于回答:「但是你也得明白,我认为你错了。你灭绝旧教会,将我们从祖先的宗教中抽离,你还跟恶魔合作──」

  「那不是恶魔,」彼得感觉到自己心头涌起怒火:「那是科学的产物。你要大家过以前那种生活?你要我们放弃冬天也不结冻的港口?冬天越来越冷、越来越长,你要所有人待在莫斯科,眼睁睁看冰河碾过这个国家吗?你要把我们送回原本那片黑暗……」他继续说:「还是更深的黑暗?」

  艾列悉斯两眼凹陷,像是黏髅头上的窟萨。「没错,只要我们能以教徒的身分死去,只要我们不去崇拜那些东西。」他对着彼得身后那团魔灵【注:原文Ifrit,出于阿拉伯神话,为广义的「精灵」(djinn)之一类。】的方向呸了一口血,那是一团光云围绕一只冒火的眼睛。彼得只轻瞄了一眼,因为他知道守护灵比人类忠实,绝对不会离开。

  「这是科学的产物,」彼得重复一次:「是我的哲学家找出来的。」

  「你的哲学家把这东西从地狱召唤出来。」

  彼得隐忍不发,先深呼吸几次以镇定情绪。他忍不住皱起五官,要是弄巧成拙,癫痫发作可不好。「所以你不肯悔改?」

  「我想是吧,反正都要死了。」

  「你可以不用死。」

  「我想死。我一无所有了,你夺走我的一切,连艾芙洛西尼亚都……」

  「那个芬兰村姑早就出卖你了,艾列悉斯。她不只什么都招,搞不好还鬼扯一堆来保住她的小命呢。」

  艾列悉斯头一垂,长发洒下盖注脸孔。「撒谎也罢,答应我你会饶了她。」

  「我会放过她。」彼得说完转身要走,但心里还有话不吐不快。

  「他们利用你,你知道吗?」他对艾列悉斯说:「老贵族和教会,这些人都利用你来打击我。」

  艾列悉斯又抬起头。「我唯一遗憾的是我居然会想要杀你。」他说:「生出这个念头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其实我一直都很害怕,尤其怕你、也怕你的期望。对父皇来说,我永远不够好,因为我不可能变成你──你要的并不只是一个继承人。但是我现在不怕了,上帝很快就要将我带走,我请求你的原谅,而我也会原谅你所做的一切。说不定,我们会再相见──」他哽咽落泪,彼得的眼眶也湿润起来。

  「我原谅你,艾列悉斯,我的好儿子。但是很遗憾,我没办法照你的话做。」

  彼得再也无法忍受,转身离开,身后的魔灵如忠犬尾随。回到圣彼得堡的宫殿后,他空望着处决儿子的命令,握着笔的手一直颤抖。经过好几个钟头,他仍迟迟难以下笔,直到士兵进来通报艾列悉斯已经死亡,他还是没签名。

  他站上阳台,看着大海、看着船只进港,然后潸然泪下。

  ※※※

  一七二二年

  议会召集

  「陌生人!停在原地,抬起双手打开。」风声啸啸、雨声淅淅之中传来低沉喉音。名为红鞋的旅人,瞇起眼睛朝光源一看,发现了四个人,但夜色与冷雨模糊了视线,所以他只看到灯笼朦胧光线前的黑影。其中至少有两人手持毛瑟枪,所以红鞋依言站定脚步,他知道对方的视野比自己清楚多了。不管这些人留下他有何贵干,红鞋希望他们能速战速决,这凄冽天气冻进了他骨子里,双脚麻得跟石头一样。前面不远看得到城市的灯火,这也是他数日以来第一次能取暖、进食。

  「表明来意。」那个嗓音问道。红鞋背脊一颤,听闻到轻轻一声喀嚓,那是燧发枪【注:燧发枪为法国发明,以击锤撞击燧石产生火花点燃火药。】拉起击锤时的声音。

  红鞋清清喉咙:「我来参加议会召集。」

  「议会?市议会吗?」

  「议会召集。」他重复一次。

  「老天,约翰你看,」另一人口齿不清嚷嚷道:「『影底俺』人!」

  「稳住。」第一个声音应该就是约翰,骂道:「我看得出他是印第安人。你,身上有没有带武器?」

  「有。」他也不多说,背上那把毛瑟枪显而易见,不过没理由告诉对方他没有火药跟子弹。虽然他在长及小腿的大外套底下藏有一把手枪,但是为了挡住寒风,每颗扣子都扣得很紧。除手枪外,他还藏了一把战斧,不过也同样摆在拿不到的地方。他也没想过要进入费城,居然得自己杀出一条路。

  「约翰,你知道的,不会只有一个。」又一个人开口:「有一个就有更多。靠!他穿的是法国大衣,今天真衰。」

  「你是特拉华族?还是摩霍克族?」【注:特拉华族原居于现代美国特拉华州,美国独立战争时期支持美国独立;摩霍克族其名原意为「燧石一族」,原居于现代美国纽约州北至加拿大安大略省一带,独立战争时支持英国。】

  红鞋感觉得到对方正引颈眺望,真以为会有一支红人大军。他自己也听到一些风声,据传异常寒冷的气候逼得北方一些部族与白人城镇开打,其中包括费城──但是不会有人错认他是六部族【注:指纽约州的原住民易洛魁联盟,原本包括摩霍克、奥奈达、奥内达加、卡育加、赛内卡五族,后来又加入图斯卡罗拉族。】或特拉华族才对,他明明是巧克陶族人【注:巧克陶族源自于现代美国东南部,据信在西班牙人登上美洲时即有所接触,并从欧洲人的殖民地吸收许多技术文化。】……看起来也是吧?

  「我一个人来的,」红鞋设法要对方安心:「我有带文件。」

  「文件?」

  「邀请函,议会召集令。」

  「议会召集令……」约翰复述他的话。

  事情不大对劲。这些人担心印第安人来犯,而且他们根本没听懂红鞋的意思,但是费城的守卫没有不知情的道理。这一路虽漫长艰辛,却也不至于搅得红鞋不清楚日期,议会确实是在今天召开,要进城的人不会只有他才对,城门卫兵应该最清楚才对。不过,谁说这些人背后的灯火一定是费城城门呢?他也真傻。

  「文件给我看。」约翰喝道。

  红鞋伸手就要探进腰间的鹿皮囊,可是此时那叫做约翰的人影忽然冲过来。

  他无可奈何地只能倒地,全身肌肉不是疲劳就是麻木,根本没法反应。红鞋一扭身子,左手手肘撑地,右手伸进大衣一阵乱摸,但他知道不可能及时拔出手枪,于是逼不得已使出最后手段──红鞋吹出一口气,藉此释放囚禁于肺内的阴灵。阴灵瞬间前扑护住主子,刀光一闪插在它身上,只听得阴灵愤怒狂嚎随即消失,准备魂归夜地。然而,红鞋虽是避过了斩首利刃,却彷佛遭到棍棒重重一击,脸朝着硬土撞去。很糟,失去阴灵的感觉真的非常糟。

  红鞋抬头想看清楚状况,此时耳边传来轰隆巨响、眼前陷入一片闪光,满目金星中他看见约翰是个枯瘦的男人,穿着黑大衣、戴着船形帽,而且张大了嘴,手中握着剑。约翰背后有三个人,但只能看见眼睛与嘴唇的轮廓,接下来他视野一黑,又是爆炸声与光线闪动,约翰跪倒在地,第二个人忙着转身。红鞋眼前又黑了,有人发出比风声更大的惨叫。

  红鞋的手臂经方才一撞,开始剧痛难耐,骨头好像烧起来一样。他在地上翻滚,同时想掏出枪。

  「逃啊,白痴!」他背后有个宏亮的声音大叫。

  红鞋心想攻击他的人大概都跑了。他如果有办法也该快点逃。

  脚步声朝他踏过去,红鞋终于在大衣暗袋中摸到手枪,可是已经有只靴子对着他背中间一踩。

  「别乱动。」甫露面的男子说:「才刚见面,别把场面搞坏。我刚刚可是救了你的命,你最好是知恩图报点。你慢慢站起来,我已经在那两个人身上开了洞,别逼我再来一次。」

  红鞋手一松,手枪滑回口袋,接着忍痛站起来。枪声造成的耳鸣这时退去,他仔细一听,发现来人不仅有先发制人的优势,而且并不是单枪匹马。之后,一道温暖黄光在身边亮起时,周遭环境就更明显了,那黄光渐渐包围他,是个约莫十六岁、甚至更年轻些的小伙子,手中正提着灯笼。提灯少年只短暂吸引了他的目光,因为他一站起来,发现自己的脸对着刚刚踩住他那人的胸口。

  那男人身形壮硕得活像只熊,穿着红底蓝面大衣与一件黑色马甲背心,头上有顶滚银边的船形帽。他脸上长满胡子,还用黑色缎带绑成辫子。

  「我靠,」壮汉叫道:「居然是个印第安人。你哪一族的?」

  「巧克陶。」红鞋回答时并不专注,他忙着计算对方一共多少人,结果连同这胡子大汉在内有十人。

  「巧克陶?年轻人你离家可真远。」

  「是,多谢您出手相救。」红鞋看见约翰一动不动,另外一人也倒地不起,其余二人不知所踪。

  「这两个家伙专干拦路抢劫的勾当,我说他们迟早也是该挨弹丸儿。不过呢,原本我说不定懒得管你,只是正好听到你提起议会这档事。你要去议会?」

  「没错。」

  那男人似乎窃笑了一下,也许是微笑?「小伙子你多大?这是你几岁的夏天啊?」

  「我十八岁了。」

  男子扯嗓子笑开:「这还是哪门子夏天?八月还天寒地冻的,你说是不是?」

  红鞋懒得附和。天下大乱以后什么秩序也没有,气候并不是例外;另一方面,他还没搞清楚这人的意图。自己说不定会死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异乡,可是最好不要,走了这么远、目的地就在眼前,在这时候丧命好蠢。

  看红鞋没答腔,男人又咯咯笑,摇了摇头。「印第安人哪,」他咕哝道,「来吧,小伙子,跟我们一起走比较好,反正我们要去同一个地方。」

  「您也要参加议会?」

  「当然啦,不然在这鬼地方干么?」他朝四周黑暗比划一下:「照我的名声呢,还是别把船开进港口亮相好。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艾德华.提屈。」

  「提屈……」红鞋念了念对方的姓氏:「查理镇【注:原为Charles Town,后演变为现代美国的查尔斯顿市(Charleston)。】的统治者?」

  「喔,看样子你听过我的事情呢。传到巧克陶那儿去啦?」

  红鞋点点头:「我们有听说。」

  ※※※

  费城街道空空荡荡,红鞋目光不断飘向四周房舍射出的温暖黄光,他原本打算靠问路找到集会厅,可是提屈似乎胸有成竹,红鞋索性跟他走。

  费城与红鞋去过的三个白人城市差不多。他去过拜洛悉、新巴黎、查理镇,现在加上费城,四个地方都是方形。建筑物是方的,窗户是方的,街道是方的,白人似乎对于方形着了魔。看在红鞋眼里,方形好像是种仪式,说不定是白人汲取力量的许多源头之一。方形好像与称之为科学的魔法有特别的联系,不过其中奥秘他往往欠了临门一脚未能参透。

  搞不好在费城他会有所体悟。

  他眨眨眼睛,自己是不是走路走到睡着了?一行人登上阶梯,停在大屋子前面,提屈握拳重种敲了厚重木门。

  木门一开,暖意如夏季和风涌出,抚过他没衣物遮盖的皮肤时,舒服得让他差点没呻吟起来。艰困的生活可以使人坚强,但也有限度,超过界线的话只是令人越来越衰弱。红鞋这时候就虚弱得很,也因此,舒适的感觉反而比痛楚更使他不安。

  他随着提屈一帮人进去,屋内见状陷入沉默。

  「天主慈悲,」有人喃喃道:「是黑胡子──」

  坐在一张大桌边的人缓缓起身,看在红鞋眼中,这些人相差不大,只有衣服不同。有三人穿着朴素黑衣,仅在喉间有白色花边稍微点缀;其余人的衣着色调较亮,尤其是那四个红衣士兵,他们慌张地望向靠在墙上的毛瑟枪。另外五个人的装扮算是华丽──至少以欧洲人的标准而言──而且也戴着欧洲常见的奇怪假发。五人之中身材圆胖、两颊红润的那人朝提屈一指:「你这海盗居然还敢上门,胆子可真不小。我现在就砍了你的头,挂在码头示众!」

  提屈大大咧嘴一笑,两手插腰说:「同为总督,犯不着这样说话吧,费尔顿先生。」

  对方脸胀得更红,红鞋猜想这就是费尔顿吧。

  「你可真不要脸啊,爱德华.提屈。你当真以为,把那些卑鄙勾当从公海搬到卡罗莱纳州议事堂去,在这里、应该说在地球上,就会有任何一个人给你合法地位,不把你当成可耻的通缉犯?少瞧不起我们!你如果想要跟我们舞刀动枪就放马过来,看看是你死还是我活,不然就给我滚,这次议会兹事体大,跟所有人的命运息息相关,可容不下装腔作势的家伙。」

  「那阁下就少在那儿装腔作势了吧。」提屈压着嗓子说,红鞋从他语调听得出一丝自抑,要这海盗说点话好像都会伤了他喉咙一样。「你找了哪些人来开会?不就是其他总督吗?我看看,嗯,每个人自己都慌得跟小猫咪一样呢。这些人有办法提供你需要的东西吗?你也知道不可能。我还看见几个牧师哩……不就是高贵的柯腾.马瑟【注:柯腾.马瑟为十七世纪新英格兰地区相当有影响力的清教徒牧师,也撰写许多文章与时事评论。】先生和他那一帮门徒吗?想必他们一直大声乞讨──喔,不对,是『祈祷』上天赐予我带来给你们的东西吧。你说得没错,国王还没有正式命令我接管殖民地──」

  「你这辈子都别想!」费尔顿已经满脸通红。

  提屈停顿一下,重新开口的时候,声音明显有了杀机:「或许吧,但如果诸位绅士打算夺走我努力的成果,破坏我在南方一片混乱之中,辛苦建立起来的秩序,大可来试试你们的能耐。除非国王陛下听了各位的意见,决定御驾亲征过来,否则我绝对会守住自己的地盘、自己的地位。话说回来,难道你们脑袋里只剩骨头吗?没有人看得出来我是来帮忙的?」

  「你能帮上什么忙?」黑衣人之一淡淡开口,看来就是提屈称为柯腾.马瑟的牧师。他下垂的脸庞与突出的眼珠原本看来滑稽,但是红鞋感觉得出来这个人有权威、有力量,好像还有别的东西,眼角余光中瞥见似曾相识的东西。可是他一眨眼,那不知何物的影像马上消失。

  红鞋真的累了。

  「我很清楚你们开会的目的,」提屈转头对传教士说:「已经整整两年没有英国的消息,不要说是船,连以太抄写机也没有任何通讯。而且不只是英国,荷兰、西班牙、法国通通都失联,派出去的船也没有半艘回来报告。现在,你们要防着北边那些法国强盗,所以船也不够用。我说得没错吧?」

  屋内众人无言以对,只是板着面孔望向提屈。提屈目光一扫,得意洋洋地道:「还有,你们也没办法造船了。天气冷得莫名其妙,树林里头还有印第安人捣乱,你们连帆柱的材料都没办法取得。」

  「我们还有船!」衣着华丽的男人之一回了嘴,但他直到这时才又吸了口烟斗。从海盗闯进来以后,他一直放着烟斗闷烧,完全没沾到嘴。

  「是啊、是啊,一艘一根帆柱的小船,一艘三柱的小战舰,要在这种天气出海吗?搞清楚,不管艾比昂【注:艾比昂(Albion)为英格兰的旧称。】那儿出了什么事,船只人马都是一去不返,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吃了。想要搞清楚为什么我们孤立无援,一定得派有海战经验的人回去。」

  「你为什么会关心这件事呢,黑胡子?」费尔顿拍了拍本就干净的天鹅绒外套:「祖国那儿不管我们,对你更有好处,这可是你自己刚刚说的,那你何苦自绝生路?」

  提屈回话时身体颜动,大衣下那对阔肩往上一隆:「总督先生,这句话我只说一次,逼我说第二次的话代表有人要见血了。你们怎么看轻我艾德华.提屈都没关系,但别忘了我是英国人。我跟那个根本是日耳曼人的乔治王【注:英国为了避免光荣革命徒劳无功,便立法规定仅有新教徒及其后代可以继承王位,继承排名相当后面的乔治却因此获得王位。】势不两立,以前犯过我的人,我都五倍奉还,但是我还是爱我的祖国,我很担心那里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更何况……」马瑟淡淡补上一句:「替我们与祖国取得联系,对你可也好处多多吧?说不定可以获得特赦?」

  提屈耸耸肩:「果真如此对我当然再好不过,但我这么做,本来不也就是冒了性命危险吗?我愿意赌命,就看各位敢不敢跟着赌一把,接受我的提议了。我这里可不只提供一艘船,是四艘大船,每一艘船都有四十门炮,还附带所有的船员,加上我亲自领队。」

  「让个海盗打着国王的名义出海?荒唐!」费尔顿虽是这么嚷嚷,眼神却像是小狗碰上大狗不断退让。

  「各位,」一个穿蓝衣服的人打岔道:「看样子我们得从恶魔跟法国人之中做个选择,你们比较怕谁?」

  大家朝那人望过去,他有一张坚毅的面孔,不过眼神很憔悴,下巴较圆且突出,看上去应该四十岁了。红鞋看见他的银色颈巾与羽毛帽,心想他不就是这人自己口中的法国人吗?

  「卞维尔【注:卞维尔曾四度担任法属路易西安那的总督。】先生,」费尔顿以法文问候,但接下来语气凝重:「相信您也理解我们的立场。这里最后一次收到来自于英国或者欧洲大陆的消息时,我国与贵国之间还在战争,如今您的同胞又不断在北方打劫,我们几乎每天都遭到攻击。」

  红鞋甩了甩头确定自己没有头昏眼花。卞维尔?再仔细一瞧,还真的是他。红鞋年纪还小的时候,与他应该就见过五次面,卞维尔曾经领队拜访契卡索威村,与伯父和其他族中领袖交涉,也因此成为红鞋初次见到的白人之一。

  那法国人清了清喉咙:「费尔顿爵士,我一直敬你为总督,因为贵国国王将此重责大任交予你。那么是否也能请你同样以礼相待呢?」

  费尔顿脸一红,仓促点点头说:「恕我失礼了,卞维尔总督阁下。」

  「多谢爵士。有关总督您刚刚提出的质疑,请恕我无法代表新法兰西以及阿加底亚两地居民发言,我唯一确定的是,既然这里也陷入酷寒,那些高纬度地区绝对是更加难熬,饥寒交迫会逼得他们做出很多可怕的事情。我与那些地区的人联络不多,可是,我认为当地政府已经落入恶徒手中了──相信这一点英国殖民地诸位一定能够理解。」他说到后面,已经直截了当将目光定在黑胡子身上,黑胡子见状只是耸耸肩膀没说什么。

  「此外,」卞维尔继续说:「身为路易西安那总督,我不也已经停止对佛罗里达以及西部的攻击,与各位达成停战协议了?我们大家都必须知道这世界怎么了,我们是不是真的孤立无援?倘若果真如此,我们也必须知道答案。我们要做好准备,我们要携手合作,因为失去祖国的话,无论是谁都只能坐以待毙。没有人想象得出大海另一边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有些人说他们看见天边的光芒,是一整片日落般的红光。现在位于各位领地东部的港口,已经被海水淹没,很多船只沉没了,永远找不回来。神奇的以太抄写机无法运作了,可是在我那儿依旧有些风声,据说火焰从天而降,然后欧洲陷入四十天黑暗等等,我自己可以确定的,是两年前巴黎真的陷入火海过,是不是地狱大门开了,恶魔闯进人间?有没有人知道真相呢?要是有的话,就请他告诉我们吧,但目前我所确定的事实就是──在场诸位都派船出去过,不过我们的行动全都徒劳无功。在我的领地之中,港口还没有被大水淹没,可是各位都明白,既然法兰德斯战争【注:法国与西班牙争夺领地的战争,法国获得短暂胜利。】不在这里开打,法国跟西班牙的海军自然不会注意这边,所以我本来就没有多少船可用。我只能提供手边还有的资源,但唯一的要求,是我能一起指挥这支舰队。我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之前签署的停战协议还是有效,直到舰队平安回来为止,这一点就算是太阳王也无法要我违反誓言。如果有必要,我也不惜与法国的同胞一战。我以我的荣誉作为担保,这一点是海盗没办法给的承诺。」

  在他说完之后,场中一片紧绷的沉默之后,提屈身后一个人走上前。他跟那些士兵一样,从外衣看得出是英国人,年纪大概四十,脸晒得很黑,看来历尽风霜。

  「各位不愿意接受艾德华.提屈的提议是很自然的事情,但也许可以听我一言?」

  「先生,您是?」英国的总督问道。

  「托马斯.奈恩,英国海军上校。我认为提屈先生是真心想要合作,而我也会一直待在他身边,确保吾王利益不会有损。」

  「这样不能算数,先生。」费尔顿没好气道:「随便一个人套上红军制服都可以自称是上校,更不用说就算真是上校也可以变成海盗。」

  「也罢。」奈恩不厌其烦:「我还是敦请各位考虑我的意见。其实我跟各位一样,并不认为提屈先生目前在南卡罗莱纳的地位合于法统,可是当地确实需要有人建立秩序,而他的治理手腕也并不差,虽说我想各位不会认同。」

  「我才不跟恶魔打交道。」费尔顿也很坚持己见。

  卞维尔耸耸肩:「那么说不定提屈先生跟我可以私下协议。」

  「这是威胁我们吗?」费尔顿动了火气。

  「不是威胁,是出路。总督阁下,我说什么也要回去看看法国到底变成什么样,也一定要知道我们国王是否安好。」

  「说得好,先生。」提屈在一旁帮腔:「别跟这些光说不练的饭桶白费唇舌了,反正有船的人是我们哪。」

  马瑟翘起一只指头朝提屈比过去:「他需要我们,」黑衣牧师插进一句话,他的语气如铁塔充满自信,「否则他就不会来了。他需要总督才可以给的授权令。」

  「没得商量。」费尔顿虽是这么说,但有个浅褐色衣服的人拉了拉他袖子。

  「别急着回绝,阁下,」那人轻声说:「有很多局势要考虑。」白色卷曲的假发下面,眉头皱成一团,「这印第安人是谁?与您一道来的吗,提屈先生?」

  「其实不算是,他是巧克陶族的代表。」

  「真的?」那人追问:「我们确实邀请了贵部落参与,只是近日来,我们与印第安人之间相处可不太愉快。」

  红鞋清清喉咙说:「我是『红鞋』,代表巧克陶族六城的人民前来,我手边有一份议会召集令。」

  「召集令是我写的。」柯腾.马瑟接口:「但我邀请的是贵族族长。」

  「我是族长的侄子。我伯父与代表团的其他人都在路上遭到夏瓦诺【注:夏瓦诺相传为北美洲原住民梅诺米尼人的酋长,此族人原居于现今美国威斯康星州与密歇根半岛北部地带。】的毒手。」

  「你自己一个人撑过来了。」

  「没错。」

  「以印第安人来说,你的英语非常好。」

  「我学过英语,会看书、写字、也会算术,还了解一点你们的历史。」

  「那你带来什么呢?更多的船吗?」

  「不,当然不可能。我能提供的只有我自己,日后也可以替你们传话给我的族人。」

  「这对我们的价值在于?」

  「我们族人对于白人的意见并不一致,有不少人觉得现在正是将你们赶走的好机会。」

  红鞋语调很平淡,但这句话听在大家耳里宛如晴天霹雳。很好。

  「那些自以为是的……」费尔顿又要骂人。

  「你也这么认为吗,年轻人?」马瑟打岔问道。

  「不。英国人、法国人有我们想要的东西,也有不少人跟我们成为朋友。真的开战了,我想是两败俱伤,这样没有意义。你们邀请我伯父,也就是族长来开会,这是一件好事,代表你们在意、或者是担心我们有什么想法,同时也透露出你们的处境有多糟、你们之中有些人已经知道,巧克陶族与同盟之间出了问题,所以在各位查出世界异变的原因之前,至少我这一族不会有所行动。我们也想知道出了什么事,所以我的承诺就是──在我死亡或者回去故乡之前,巧克陶族不会无故宣战。」

  「你们族人怎么知道你是生是死?」

  红鞋一笑:「他们可以经过某种科学确认我的生死,我一死他们就会知道了。」

  「要是你死了,巧克陶族会怎么做?」

  「看状况,我现在也没办法预测我为何会死,不过我是族人的耳目,我知道的事他们也都会知道。」

  「胡说八道!」费尔顿这么嚷嚷,可是他相信红鞋的话,而且所有的人都相信红鞋的话。之后的讨论再度停顿,时间比上一次更长,桌子那头总督与旁人交头接耳,最后抬头时神情疲惫。「我们必须商议一番,」费尔顿有气无力地说:「今天会将各位安置在附近的旅馆。」

  「别考虑太久啊。」提屈大喊之后似乎又想要冲淡威胁的意味,笨拙地鞠躬告退。

  回到街上,那个叫做托马斯.奈恩的人上前与红鞋寒暄:「Chim Achukma。」

  「Achukma。」红鞋响应以后,继续以巧克陶语和他对话:「你会说我们的语言。」

  「没错。你对刚刚听到的事情有什么看法?」

  「我猜他们会接受卞维尔总督的提议,也会接受黑胡子的提议。看样子我们要准备在幽水上行船了。」

  奈恩回复到英语:「英雄所见略同。你的英语怎么说得那么好?我一直以为巧克陶族跟法国人是一伙的。」

  「巧克陶族只跟巧克陶族是一伙的。几年以前,伯父认为我们也应该学习英国人的知识,所以派我去查理镇住了五年。」

  奈恩点点头:「很遗憾你的亲朋好友过世了。我觉得我应该认识你伯父──几年前我也代表我国跟你们接触过,请你节哀顺变。」

  「他死得很英勇。」话虽如此,红鞋还是忍不住觉得喉头一紧,然后吞口口水。

  「说真的,」奈恩语调快活起来,大概是想要转换气氛:「你想出海吗?」

  红鞋无力地点点头,可是脸上带着笑容:「我刚刚有提到,我也学过你们的历史,所以知道哥伦布和他发现新大陆的事迹。对我来说,发现旧大陆也很有趣。」

  奈恩听了发出咯咯笑声,两人一起走进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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