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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1.黑皮书 2

事后,他会想起自己是多么艰难地出了房门,朝比武场走去。他感到浑身乏力;之前当他以为是格利高里受伤时,不由得全身瘫软,连笔都握不住,以至于现在还双腿发软。他对自己说,不是格利高里;但他的身体还在恍惚之中,一时难以吸收这个消息,仿佛是他自己遭到了致命一击。现在,究竟是该前去掌控局面,还是该抓住这个时刻——也许是最后的时刻——远走高飞:在港口被封锁之前成功逃离?但逃往哪里呢?也许去德国?是否有任何公国或国家能保他平安无事,而令皇帝或教皇或英格兰的新统治者——不管那会是谁——鞭长莫及?
他从来不曾退却过;或者说,也许有过一次,是七岁时从沃尔特身边逃离:但沃尔特一直阴魂不散地跟着他。从那以后:一直是向前,向前,向前!所以他没有犹豫太久,但是后来,他丝毫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到达一座宽大的、绣着英格兰纹章的金色帐篷,站在那里看着亨利八世国王的遗体。雷夫说,比赛还没有开始,他绕场一周,用矛头画出范围。突然,他身下的马绊了一下,便连人带马摔倒,马嘶鸣着翻滚在地,将亨利压在底下。侍从诺里斯此刻正跪在尸架旁,一边祈祷,一边泪流满面。周围的盔甲发出模糊的亮光,一张张面孔藏在头盔里,只能看到铁下巴,青蛙嘴,以及窄窄的护目镜。有人说,那畜生像是腿断了似的摔倒了,当时国王身边没有人,所以不能怪任何人。他似乎听到了那可怕的声音,马摔倒时惊恐的嘶鸣、观众的惊叫,以及当庞大的动物与魁梧的人缠在一起、战马与国王同时摔倒时,钢铁和马蹄与钢铁碰撞、金属撞击肉体、马蹄踩断骨头时的刺耳声响。
“拿一面镜子来,”他说,“举到他嘴边。找一根羽毛来看会不会动。”
国王的盔甲已经被解了下来,但仍然穿着黑色的棉比赛服,仿佛在为自己服丧一般。看不到明显的血迹,因此他问,他伤到哪儿了?有人说,他撞到了脑袋;但由于帐篷里一片哭哭啼啼七嘴八舌,他所能得到的信息仅此而已。羽毛,镜子,他们示意已经试过了;他们喋喋不休的舌头就像摇摆不停的钟槌,他们的眼睛犹如嵌在脑袋上的石子,一张张惊愕而茫然的面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在诅咒,有人在祈祷,他们的行动慢而又慢;谁也不愿意把遗体抬进去,这种责任太重了,会被人看见,会传出去。如果以为国王去世时委员们会高呼“国王万岁”,那就错了。通常情况下,死亡的事实会被隐瞒一段时间。因为必须隐瞒……亨利毫无血色,他吃惊地发现,那卸下盔甲的肌肉十分柔软。亨利仰面而卧,伟岸的身躯平躺在一块海蓝色的布上。他的四肢伸得很直。看上去没有受伤。他摸了摸他的脸。还是热的。命运没有毁坏他的身体。他完好无损,是献给众神的礼物。他们将像当初把他送来时那样再把他接回去。
他张口吼了起来。他们这是什么意思,让国王躺在这里,没有受到基督的祝福,仿佛他已经被逐出教会一般?如果躺在这里的是任何其他人,他们肯定会用玫瑰花瓣和没药来刺激他的感觉。他们会拉他的头发,拧他的耳朵,在他的鼻子底下烧一张纸,掰开他的嘴巴灌进圣水,并在他的脑袋旁吹响号角。所有这些都该一一做到,而且——他抬起头,看到诺福克公爵托马斯·霍华德拼命朝他奔来。诺福克舅舅:王后的舅舅,英格兰第一贵族。“天啊,克伦威尔!”他大声叫道。他的言下之意很清楚。天啊,我总算逮住你了;天啊,你那自以为是的内脏会被掏出来:天啊,不等天黑,你的脑袋就会被插在长矛上。
也许吧。但转瞬间,他(克伦威尔)的身形似乎不断壮大,占据了躺在地上的人周围的全部空间。仿佛是从帐篷顶上俯瞰一般,他看到了自己:身材不断变粗,甚至变高。因此他占据了更多的地方。因此,当诺福克抽搐着、颤抖着向他冲来时,他占据了更多的空间,呼吸着更多的空气,稳稳地站在那里。因此他成了岩石上的一座堡垒,岿然不动,而托马斯·霍华德则从他的墙壁上弹了回去,并畏惧着,退缩着,口里叽叽咕咕地不知道说些什么。“诺——福——克——大——人!”他朝他吼道。“诺福克大人,王后在哪里?”
诺福克气喘吁吁。“在地上。我告诉她了。我亲自告诉的。我的身份要求我这样。我的身份,我是她舅舅。她顿时晕了。晕倒了。小矮子想拉她起来。她把她踢开了。哦,我的老天!”
现在由谁代替安妮尚未出生的孩子来统治呢?亨利准备去法国时,曾经说过要让安妮摄政,但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再说他根本就没有去,所以我们不知道他是否真会这样;安妮曾对他说,克伦穆尔,如果我摄政,你可要当心,我要你对我顺服,否则就要你的脑袋。安妮一旦摄政,就会很快除掉凯瑟琳,还有玛丽:如今凯瑟琳已经去世,她鞭长莫及,但玛丽还在,会任她宰割。诺福克舅舅跪在遗体旁飞快地做了个祷告,然后费力地重新起身:“不,不,不,”他说。“大肚子的女人不行。不能让这样的人统治。安妮不能统治。应该是我,是我,是我。”
格利高里从人群里挤了过来。他还算机灵,找来了财务官大人费兹威廉。“玛丽公主,”他对费兹说。“怎样才能找到她。我必须找到她。否则国家就完了。”
费兹威廉是亨利的老朋友之一,跟他年纪相仿:感谢上帝,他天生就能力很强,不会惊慌失措和胡言乱语。“看管她的是博林家的人,”费兹说。“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放她。”
是啊,我真傻,他想,没有跟他们搞好关系,没有提前收买他们,以防这样的情况发生;我说我会送上自己的戒指,好让他们放凯瑟琳,但我没有为公主做类似准备。如果让玛丽留在博林家的手里,她就死定了。如果让她落到天主教徒的手里,他们会拥她为王,那我就死定了。内战将不可避免。
群臣现在都拥入帐篷,七嘴八舌地说着亨利的死因,都在叫嚷着,否认着,哀叹着;声音越来越大,他抓住费兹的手臂:“如果不等我们自己赶到内地消息就传过去了,那我们就永远见不到活着的玛丽了。”她的守卫不会把她吊死在楼梯上,也不会将她刺死,但他们肯定会让她遭遇意外,在路上摔断脖子。那么,如果安妮尚未出生的孩子是个女儿,伊丽莎白就会成为女王,因为我们别无选择。
费兹威廉说:“等等,让我想一想。里奇蒙在哪里?”国王的私生子,已经十六岁。他是一件商品,需要认真考虑,需要确保安全。里奇蒙是诺福克的女婿。诺福克肯定知道他在哪里,诺福克最有可能找到他,跟他讨价还价,把他关起来或者释放:但是他(克伦威尔)不怕一个年轻的私生子,再说,那年轻人喜欢他,在他们所有的交往中,一直都很讨好他。
诺福克此刻正向两边的人嗡嗡嗡地说个不停,就像一只发怒的黄蜂,而旁边的人也当他真是黄蜂一般,纷纷地躲避他,从他身边退开,然后又挪回来。公爵又朝他嗡嗡起来;他(克伦威尔)一把将公爵推开。他低头注视着亨利。他觉得自己看到一只眼皮动了一下,但也可能是幻觉。够了。他站在亨利身旁,犹如坟墓旁的一尊雕像:一个身材魁梧、不会说话、面容丑陋的守护神。他等待着:接着又看到一次颤动,他觉得自己真的看到了。他顿时心跳加快。他把手放到国王的胸口上,就像商人在达成交易时那样轻拍下去,然后平静地说:“国王在呼吸。”
人群顿时轰动起来。既有悲叹,也有欢呼,还有惊慌的哭泣,对上帝的呐喊,对魔鬼的回击。
在棉衣之下,在马毛填充物之内,有纤维性颤动,有生命的震颤:他的手重重地平压在国王的胸口之上,他觉得自己似乎正在唤醒拉撒路[3]。他的手掌仿佛有了某种魔力,在将生命重新输入国王的体内。国王的呼吸尽管微弱,但似乎还平稳。他(克伦威尔)已经看到了未来;他看到了失去亨利之后的英格兰;他大声祈祷,“国王万岁。”
“把外科医生都找来,”他说。“把巴茨找来。只要是懂点医术的人都找来。如果他还是死了,不会怪他们。我说话算话。把我的外甥理查德·克伦威尔找来。帮诺福克大人搬个凳子,他受惊了。”他很想加上一句,朝“温文尔雅的诺里斯”头上浇一桶水:他不巧注意到,诺里斯的祷告带有鲜明的天主教特色。
帐篷现在非常拥挤,仿佛被拔起了帐杆,只是顶在大家的头顶上。在亨利那一动不动的身体被医生和牧师们簇拥着抬走之前,他看了他最后一眼。他听见一声长长的、干呕似的喘息;不过人们从尸体那儿也听到过这种声音。
“呼吸,”诺福克大喊。“让国王呼吸!”仿佛很听话一般,躺在地上的人深深地、声音很粗地长吸了一口气。接着他骂了一声,然后又想坐起身来。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但没有完全过去:直到他研究了围在旁边的博林一家的表情,才发现没有完全过去。他们一副木然、困惑的样子。在凛冽的寒气中,他们脸色苍白。没等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大好机会已经来临,它就消失了。他们怎么这么快就全部赶到?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问费兹。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天色已暗。他感觉只过了十分钟,其实已经有两个小时:从雷夫站在门口,他的笔掉在纸上,已经有两个小时。
 
他对费兹威廉说,“当然,这事根本就不曾发生。或者就算发生了,也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对查普伊斯和其他大使,他会坚持原来的说法:国王摔下马,撞到了头,昏迷了十分钟。不,我们从没认为他死了。十分钟后他坐了起来。现在他的状态极佳。
他对费兹威廉说,我说这话的口气,会让他们觉得头上那一撞反而让他的情况更好了。他简直是有意这样。每位君王都应该时不时地撞一下头。
费兹威廉乐了。“人在这个时候的念头几乎不可思议。我记得我当时想,我们是不是该把大法官找来?但我并不知道自己当时认为他会怎么办。”
“我当时的念头是,”他坦白道,“派人去请坎特伯雷大主教。我想我当时觉得,国王去世的时候他应该在场。设想一下,如果想把克兰默从泰晤士河上拽过来,会是什么情景。他会先让你跟他一起读福音书。”
黑皮书上是怎么说的呢?没有与此相关的记载。没有人计划过国王具体在哪个时刻摔倒——头一秒还高大威武地坐在马上疾速驰骋,一眨眼就栽倒在地。谁也没有这种胆量。谁也不敢这样去想。王室礼仪没有涉及之处,就可能发生你死我活的争斗。他记得当时费兹威廉在他旁边;格利高里在人群中;雷夫在他一侧,还有他的外甥理查德。国王想坐起来的时候是理查德帮忙去扶的吗,急得医生大喊,“不,不,让他躺下!”亨利双手捂着胸口,仿佛要按住自己的心脏。他挣扎着想起身,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说话但其实不是,仿佛圣灵已经附体,他在用特异语言讲话。他当时一阵恐慌,心里想,万一他永远不会清醒怎么办?如果国王变糊涂了,黑皮书上是怎么说的?他记得当时外面传来亨利那匹摔倒的马挣扎着想站起来时的嘶叫;不过,他听到的肯定不是那种声音吧,他们肯定已经把它杀了吧?
接着亨利自己吼叫起来。那天晚上,国王扯掉了头上的绷带。那些瘀青和红肿是上帝对白天之事的裁决。他决心要上朝,要让那些关于他已经受伤或死亡的谣言不攻自破。安妮在她的“阁下”父亲的搀扶下走近他。伯爵真的是在搀扶她,而不是装模作样。她看上去苍白而虚弱;如今她的腹部明显隆起。“陛下,”她说,“我请求您,全国人民都请求您,再也不要去比武了。”
亨利示意她靠近,再靠近,直到两人的脸快要贴到一起。他的声音低沉而热烈:“你干吗不趁机把我阉掉?那样你就称心如意了,对吧,夫人?”
大家一片愕然。博林家的人还算聪明,连忙拉着安妮退开,再退开,然后离去,谢尔顿小姐和简·罗奇福德一路慌慌张张、吱吱啧啧的,霍华德博林家族的人也全都跟了过去。所有的女侍中,只有简·西摩没有动弹。她站在那里看着亨利,国王的目光也朝她直射过来,她的周围顿时敞开一片空间,一时间,她站在那无人的空间里,犹如跳舞时在队列前进之后,只有她一人落在了后面。
 
后来,他在亨利的卧室里陪伴着他,国王靠在一把天鹅绒椅子里。亨利说,我小的时候,一个夏天的晚上,大约十一点钟时,我跟我父亲在里奇蒙的一条柱廊上散步,他让我挽着他的胳膊,我们正在畅谈,或者说是他在畅谈:突然传来一阵天崩地裂似的响声,整座楼房轰隆作响,脚下的地也不断塌陷。我们站在边缘,世界从我们脚下消失——那情景我终生难忘。但一时间,我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什么,那断裂的到底是屋梁还是我们的骨头。上帝仁慈,我们两人仍然站在结实的地面上,可我看到了自己穿过地板,不断下坠,下坠,直到我接触到泥土,闻到坟墓一般潮湿的气息。嗯……我今天摔下来的时候,就是那种感觉。我听到了很多声音。非常遥远。我听不清那些话。我觉得自己飘浮在空中。我没有看到上帝。也没看到天使。
“我希望您醒来的时候没有觉得失望。只看到了托马斯·克伦威尔。”
“我看到你太高兴了,”亨利说。“你母亲在生你的那天都没有像我今天看到你那样高兴。”
寝宫侍从正在一旁,轻手轻脚地履行自己的日常职责,往国王的床上洒些圣水。“行了,”亨利气冲冲地说。“你们想让我受凉吗?即使浇透了也并不比洒一滴更有效。”他转过头来,压低声音说,“克伦,你知道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对吧?”
他点点头。对已经记录下来的内容,他正在删除。以后人们只会知道,在这一天,国王的马摔倒了。但上帝之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让他笑声朗朗地坐回了王位。还有一点,在《亨利之书》中要记下来:即使把他打倒,他也会一跃而起。
但王后的话也不无道理。你看到了从老国王时代过来的那些比武者,他们从竞技场上幸存下来,如今却畏畏缩缩,糊里糊涂,一瘸一拐地在宫里走来走去;那些人头部被撞的次数太多,他们走起路来弯着腰,驼着背。而当你的最后审判日来临时,你所有的技艺都会毫无作用。马可能失蹄。随从可能失手。胆量可能消失。
那天晚上,他对理查德·克伦威尔说,“那对我是个可怕的时刻。有多少人能像我那样,不得不说‘我只有一个朋友,那就是英格兰国王’?你会以为我拥有了一切。但如果失去亨利,我就一无所有。”
理查德明白这个无奈的事实,说,“没错。”他还能说什么呢?
后来,他换了一种更谨慎的方式,对费兹威廉说出了同样的想法。费兹威廉看着他:若有所思,不无同情。“我不知道,克伦。你并非没有人支持,你知道。”
“请原谅,”他怀疑地说,“这种支持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表现呢?”
“我是说,如果你需要它来对抗博林家族,那么你会得到支持的。”
“我干吗需要呢?我跟王后是好朋友。”
“你跟查普伊斯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点点头。跟查普伊斯交谈的这些人真是有趣;同样,大使选择在不同的人之间所传的这些话也很有趣。
“你当时听到了吗?”费兹说。他的语气很不屑。“在帐篷外面,当我们以为国王已经去世的时候?他们大喊,‘博林,博林!’喊着自己的名字,就像布谷鸟似的。”
他等待着。他当然听到了;他此刻究竟想说什么?费兹与国王关系密切。他和亨利从小就一起在宫里长大,虽然他家属于绅士阶层,而不是贵族。他上过战场。身上留有箭伤。出使过国外,了解法国,了解那里的英格兰领土加来及其权力运作。他是嘉德骑士那个精英圈子里的一员。他很擅长写信,总是简明扼要,既不唐突生硬也不拐弯抹角,不阿谀奉承也不随意敷衍。红衣主教很喜欢他,当他们在警卫室里每天一起用膳时,他对托马斯·克伦威尔也和和气气。他总是和和气气:现在更是这样?“克伦,如果国王没有醒过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我永远不会忘记霍华德在那儿高喊,‘应该是我,是我,是我!’”
“那一幕我们都不会从脑海中抹去。至于……”他犹疑着,“嗯,万一发生不测,国王的身体死了,但国家会继续存在。可能会成立一个执政委员会,成员包括司法官员,还有主要的现任枢密院委员……”
“其中包括你自己……”
“的确,我自己。”我自己有好几个职位,他想:不仅仅是秘书官,还是法官,是案卷司长,还有谁比我更受到信任、更顺理成章呢?“如果议会愿意的话,我们可能会成立一个机构,在王后分娩之前摄政,如果她允许,也许还可以……”
“可你知道安妮决不会允许,”费兹说。
“是的,她会大权独揽。不过她与诺福克舅舅会有一场好斗。在这两个人中,我不知道会支持谁。我想会是那位女士吧。”
“愿上帝保佑这个国家,”费兹威廉说,“以及这个国家的所有男人。那两个人中,我宁可接受托马斯·霍华德。如果万不得已,你起码可以向他挑战,要他出来较量一番。如果让那位女士摄政,博林一家就会骑到我们的背上。我们会成为他们的活地毯。她会在我们的皮肤上缝上AB[4]两个字母。”他摩挲着下巴。“不过她反正会这样的。如果他给哈里生个儿子的话。”
他知道费兹正在注视着他。“说到儿子,”他说,“我有没有正式地谢过你?如果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就告诉我。格利高里在你的指导下进步很大。”
“这是我的荣幸。让他尽快回我那儿去吧。”
我会的,他想,而且带着一两座小修道院的租契,等我的新法案通过之后。他的桌上堆满了为新一期议会会议做准备的文件。他希望过不了几年,格利高里会和他一起并肩坐在下院的席位上。他必须对治理国家有全面的了解。议会的一期会议就是一次受挫训练,一种耐心教育:就取决于你愿意如何去看了。他们商讨战争、和平、冲突、争执、辩论、抱怨、嫉妒、财富、贫穷、真理、谎言、正义、公平、压迫、叛国、谋杀以及公益的启迪和延续;然后又像前辈们所做的那样——很可能是那样——到头来还是原地踏步。
 
国王出事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常态,但一切又不再是常态。博林家的人、玛丽的拥护者、诺福克公爵、萨福克公爵以及不在国内的温彻斯特主教仍然不喜欢他;更不用说法国国王、皇帝、罗马主教——也被称为教皇。但争斗——每一场争斗——更加激烈了。
在凯瑟琳葬礼的那一天,他发现自己情绪低落。我们将自己的敌人拥抱得多么紧啊!他们是我们的伙伴,是我们的另一个自我。当她七岁那年坐在阿尔罕布拉宫的丝绸垫子上第一次绣花时,他正在他的厨师叔叔约翰的监督下在朗伯斯宫的厨房里擦地板。
所以在讨论凯瑟琳的案子时,他常常从她的角度出发,仿佛是她指定的律师之一。“各位大人,你们提出了这一点,”他曾经说,“但亲王遗孀会辩称……”以及“凯瑟琳会因此而反驳你们”。倒不是因为他支持她的案子,而是因为这样更节省时间;作为她的对手,他设身处地地思考她所关心的问题,判断她的策略,先她一步考虑到了方方面面。查尔斯·布兰顿对此一直感到不解:“这家伙到底站在哪一边?”他总是问。
但时至今日,罗马并不认为凯瑟琳的案子已经完结。梵蒂冈的律师们一旦开始审理一桩案件,就不会仅仅因为一方已经死去而中止。也许在我们全都死去之后,在梵蒂冈的某座地牢里,一位骷髅书记员会咔嗒咔嗒地走来,就教会法规的某一点与他的骷髅同僚进行商讨。他们会对彼此磕着牙齿;他们空洞的眼睛会在眼眶里朝下望去,却发现他们的羊皮纸文稿在光线下已经变为尘埃。谁得到了凯瑟琳的处女之身,是她的第一任丈夫还是第二任丈夫?我们永生永世都不得而知。
他对雷夫说,“谁能理解女人的生活呢?”
“或者她们的死亡,”雷夫说。
他抬起视线。“不会吧!你不认为她是被人毒死的,对吧?”
“有传言说,”雷夫严肃地说,“毒药是放在一些威尔士烈性啤酒里给了她。过去的这几个月里,她似乎喜欢喝那种啤酒。”
他盯着雷夫的目光,忍不住好笑地哼了一声。亲王遗孀,大口大口地灌着威尔士烈性啤酒。“是用皮袋子装的,”雷夫说。“想想那副情景吧,她把皮袋往桌上一扔,大喊‘把它满上’。”
他听到有人朝这边跑来。又发生什么事了?有人在重重地敲门,接着,他的那个威尔士小男孩出现了,正气喘吁吁。“大人,您要马上去国王那里。费兹威廉的人来接您了,我想是有人死了。”
“什么,又有谁死了?”他说。他收起那沓文件,迅速放进一个柜子里并锁好,然后把钥匙交给雷夫。从现在起,他不会让自己的秘密无人照管,不会让新鲜的墨迹留在外面。“这一次我得唤醒谁呢?”
当一辆马车在街上翻了时,你知道是什么情形吗?你碰到的每一个人都亲眼目睹。他们看到有个男人的腿被完全压断。他们看到有个女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们看到货物被抢走,车夫被压在前面,小偷就从后面偷。他们听到有个男人大声说出最后的忏悔,而另一个人则低声念出自己的遗嘱。如果所有宣称自己在场的人的确都在场,那么伦敦的三教九流就会都集中到了这一处,监狱里也就没有了小偷,床上没有了妓女,所有的律师全都站在屠夫的肩膀上,以便看得更加清楚。
1月29日那天的后来,他会在前往格林威治的路上,对费兹威廉的人带来的消息感到愕然而忧虑。人们会告诉他,“我在那里,当安妮停止讲话时我在那里,当她放下书、针线活或者诗琴时我在那里,当她因为想到凯瑟琳入土而停止娱乐时我在那里。我看到她脸色变了。我看到她的女侍们围拢过去。我看到她们马上簇拥着她走进她的房间并拴上门,我还看到她走过的地上留下了血迹。”
我们不必相信这一点。不必相信血迹。也许是他们想象出来的。他会问,王后是什么时候开始疼痛的?但似乎没有人能告诉他,尽管他们对事情有密切的了解。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血迹上,而忽略了事实。坏消息从王后的床边泄露出来需要一整天的时间。有时女人的确会出血,但孩子会保住并继续生长。这一次不同。凯瑟琳才刚刚下葬,不会安静地躺在那里。她伸出手来,摇掉了安妮的孩子,所以那孩子过早地降临人世,大小跟耗子差不多。
傍晚时,在王后的房间外面,小矮子坐在石板地上,一边摇晃一边呻吟,她在假装分娩,有人多此一举地说。“你们就不能把她弄走吗?”他问那些女侍。
简·罗奇福德说,“是个男孩,秘书官先生。据我们判断,她怀了不到四个月。”
那就是十月初。我们还在巡游期间。“你可以查一下行程,”罗奇福德夫人低声说。“她当时在哪儿?”
“这重要吗?”
“我以为你很想知道。哦,我知道计划经常改变,有时候很突然。有时候她跟国王在一起,有时候没有,有时候诺里斯跟她在一起,有时候是国王的其他侍从。不过你说的没错,秘书官大人。这并不重要。医生们都很没有把握。我们说不准她是什么时候怀上的。谁在这里,谁又在那里。”
“也许我们该不去深究,”他说。
“唉。既然她又失去了一次机会,可怜的夫人……世界会怎么样呢?”
小矮子笨手笨脚地站起来。她一边看着他,迎着他的目光,一边撩起裙子。他没来得及转移视线。她剃掉了自己的体毛,也可能是别人帮她剃的,她的下体光溜溜的,就像一位老太太或小孩子的下体。
后来,在国王面前,简·罗奇福德握着玛丽·谢尔顿的手,不管说什么都含糊其辞。“孩子看上去像个男孩,”她说,“怀了大约十五周的样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看上去像?”国王问。“你看不出来吗?哦,走开,女人,你从没生过孩子,能知道些什么?在她床边的本该是那些年长的夫人,你在那儿干什么?你们博林家的人就不能让开吗,让更有用的人去侍候?每一次灾难发生时,你们都得挤在那儿吗?”
罗奇福德夫人声音发抖,但她坚持自己的观点。“陛下可以问问那些医生。”
“我已经问过了。”
“我只是在重复他们的话。”
玛丽·谢尔顿哭了起来。亨利看着她,轻声细语地说:“谢尔顿小姐,请原谅我。亲爱的,我没想要把你弄哭。”
亨利正痛苦不堪。他的一条腿被医生包扎了起来,这条腿在十多年前的一次比武中受过伤;它很容易溃烂,而最近这次坠马似乎造成他肌肉撕裂。他逞能的气势已经完全消失;他似乎又回到了梦见他哥哥亚瑟的那段日子,回到他被死者折磨得疲惫不堪的那段日子。这天晚上,他在私下里说,这是她失去的第二个孩子了:不过谁知道呢,可能还有其他的孩子,女人总是将这种事情隐瞒起来,直到她们的肚子大了,我们不知道我有多少继承人就那样流走了。上帝现在想要我怎么样?我必须怎样做才能让他满意?我看他是不会给我男孩子了。
他(克伦威尔)靠后站着,苍白而圆滑的托马斯·克兰默则在安抚国王的丧亲之痛。大主教说,如果我们把所有摔倒或坠落的事故都归咎于我们的造物主,那我们就大大地误解了他。
我还以为他关心每一只掉下来的麻雀,国王像孩子似的蛮不讲理地说,那他怎么不关心英格兰?
克兰默会讲出一些理由。他没怎么去听。他想起安妮身边的那些女人:像蛇一般聪明,像鸽子一般温顺。关于这一天的事件,已经在编成某个故事;是在王后的房间里编的。这场不幸不该怪罪安妮·博林。而是她舅舅诺福克公爵托马斯·霍华德的错。当国王从马上摔下来时,是诺福克猛地冲到王后面前,大叫大嚷地说亨利死了,这对她打击太大,所以肚子里的孩子停止了心跳。
而且:也是亨利的错。是因为他最近以来的那种行为,因为他痴痴地凝视着老西摩的女儿,在小教堂往她的位置上放情书,还把自己桌上的甜食送给她。王后看到他移情别恋,不禁伤心欲绝。那种悲伤搅动了她的五脏六腑,所以未能保住那个没有成形的孩子。
我们要讲清楚,亨利站在他妻子的床尾,听到这一套时冷冷地说。关于这件事情我们要讲清楚,夫人。如果说有哪个女人该怪罪的话,那就是我正在看着的这个女人。等你好些之后我再跟你讲话。现在我告辞了,因为我要去白厅为议会开会做准备,你最好卧床休息直到康复。而我自己,恐怕永远不会康复了。
接着安妮在他身后大喊——或者说是罗奇福德夫人这么说——“别走,别走陛下,我很快会再给你生个孩子,而且会更快,因为凯瑟琳已经死了……”
“我看不出那怎么会使这件事情更快。”亨利一瘸一拐地走了。随后,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寝宫侍从们开始为出门做准备,他们轻手轻脚,仿佛他是个玻璃人。亨利现在开始后悔刚才的话说得太轻率,因为如果把王后留在这里,女侍们就得全部留下来,那么他就不可能尽情凝视他的小圆脸简。进一步的劝说也紧随而来,也许是安妮写信来说:这个失去的胎儿是凯瑟琳在世时怀的,所以比不上他们即将要怀的孩子,不确定是哪一天,但是会很快。因为即使这个孩子活了下来并长大成人,有些人还是会怀疑他的权利;而现在亨利成了鳏夫,在基督教世界里,谁也不能质疑他与安妮的婚姻的合法性,因此他们所生的每一个儿子都是英格兰的继承人。
“嗯,这套理论你们怎么看?”亨利问。他的腿上绑着绷带,费力地坐进自己房间的一把椅子里。“不,不要商量,我要你们两个人分别回答,每个托马斯都要发言。”他原本想微笑,露出的却是苦脸。“你们知道法国人都被你们弄糊涂了吗?他们把你们当成一个合体的顾问,在报告里合称你们为克兰穆尔博士。”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他和克兰默:屠夫和天使。但国王没有等着他们发表意见,不管是合计的还是分别的;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就像一个人把匕首插进自己的身体里,看看到底有多痛。“如果一个国王没有儿子,如果他做不到这一点,那么不管他能做别的什么,都毫无意义。胜利,战利品,他所制定的公正法律,他上朝处理的著名事件,都不值一提。”
没错。保持国家的稳定:这是国王与他的民众所达成的契约。如果他没有自己的儿子,就必须找一位继承人,并在他的国家陷入怀疑和混乱、分裂和阴谋之前就给他任命。亨利又能任命谁而不招致嗤笑呢?国王说,“当我想到我为现任王后所做的一切,想到我如何将她从一位绅士的女儿提升到现在的地位……我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那样做。”他看着他们,仿佛在说,你们明白吗,克兰穆尔博士?“我觉得,”他困惑不解,搜寻着合适的词句,“我觉得,我好像是被人设计而骗进了这场婚姻。”
他(克伦威尔)看着合体中的另一个自己,仿佛是看着一面镜子:克兰默似乎被难住了。“怎样设计的呢?”大主教问。
“我敢肯定我当时头脑不清醒。不像现在这样清醒。”
“可是陛下,”克兰默说。“国王陛下。恕我冒昧,您现在不可能很清醒。您刚刚承受了一次巨大损失。”
事实上,是两次,他想:今天,你的儿子早产没有保住,你的第一位妻子也已经下葬。难怪你会发抖。
“我好像是受到了引诱,”亨利说,“也就是说,可能有人对我施了魔法,也可能是施了咒。女人们的确用这些东西。果真如此的话,这场婚姻就会无效,对吧?”
克兰默伸出双手,就像一个人想把浪潮推回去一般。他看到他的王后正在渐渐消失:为真正的信仰付出了那么多的王后。“陛下,陛下……国王陛下……”
“哦,安静!”亨利说:仿佛是克兰默挑起了这个话题。“克伦威尔,你当兵的时候,是否听说过有什么东西能治好我这样的腿?我现在把它又摔了一次,医生说坏血一定得出来才行。他们担心会烂到骨头。但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不想消息传到国外。你能派个人去找托马斯·维卡里吗?我想他得为我放血。我需要缓解一下。晚安。”接着,他几乎是压低嗓门补充道,“因为我想,即使是这样一天也该结束了。”
克兰穆尔博士走了出去。在一间前厅里,合体中的一半转向另一半。“明天他就会变的,”大主教说。
“是的。人在痛苦时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我们不要放在心上。”
“没错。”
两个人都如履薄冰;相互依靠着,迈着轻微而胆怯的步伐。仿佛当两侧的冰开始破裂时,这样做多少会有点好处。
克兰默不确定地说,“失去孩子的痛苦使他产生了动摇。他当初等了安妮那么久,难道会这么快就抛弃她吗?他们很快就会和好如初的。”
“而且,”他说,“他不是一个愿意承认错误的人。他也许对自己的婚姻心存疑虑。但提出这些疑虑的其他人啊,愿上帝保佑他们。”
“我们必须打消这些疑虑,”克兰默说。“我们两个人必须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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