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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1.黑皮书 4

餐桌准备就绪。现在该为客人安排座席了。
仆人将一把沉重的椅子从地板上挪过来,椅背上刻有霍华德的纹章。这是诺福克公爵的座位,他的瘦屁股坐了下去。“克伦,”他可怜兮兮地问,“你有些什么好菜来吊我的胃口?”
现在再搬一把椅子来,他吩咐着仆人。放在诺福克大人的右边。
这是埃克塞特侯爵亨利·科特尼的席位。他说:“克伦威尔,我妻子坚持要来!”
“见到您我很高兴,格特鲁德夫人,”他一边说,一边弯腰行礼。“请坐。”在此之前,他一直尽力避开这个鲁莽和爱管闲事的女人。但现在他显出彬彬有礼的样子:“只要是玛丽小姐的朋友,我们都很欢迎。”
“是玛丽公主,”格特鲁德·科特尼厉声说道。
“随您吧,夫人,”他叹了一口气。
“亨利·波尔也来了!”诺福克叫道。“他会抢走我的晚餐吗?”
“食物够所有的人吃,”他说。“为蒙塔古勋爵备座。要一把配得上他的王室血统的椅子。”
“我们称之为王位,”蒙塔古说。“顺便说一下,我母亲也来了。”
也就是索尔兹伯里女伯爵玛格丽特·波尔夫人。某些人心目中名正言顺的女王。亨利国王很明智地处理与她及其整个家族的关系。他敬重他们,爱护他们,与他们联系密切。这给他带来了很多好处:他们依然认为都铎家族是篡位者,尽管女伯爵很喜欢玛丽公主,在公主小时候照看过她:她之所以尊重玛丽公主,主要是因为她具有皇族血统的母亲凯瑟琳,而不是因为她的父亲——她称他为威尔士偷牛贼的崽子。
在他的想象中,女伯爵现在拖动椅子坐了下来。她环视着四周。“你这个大厅很气派,克伦威尔,”她不高兴地说。
“是作恶所得,”她儿子蒙塔古说。
他又鞠了一躬。此时此刻,不管怎样他都会忍气吞声。
“嗯,”诺福克说,“我的第一道菜呢?”
“耐心一点,大人,”他说。
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就座,这是一只简陋的三脚凳,摆在餐桌的下席。他抬头望着这些地位高于他的人。“马上就会上菜。不过,我们要不要先做饭前祷告?”
他抬眼朝屋梁看去。那里刻着或画着死者的面孔:莫尔,费希尔,红衣主教,凯瑟琳王后。在他们下面,是当下英格兰的精英。但愿屋顶不要垮塌。
 
在以这种方式训练自己想象力的第二天,他(克伦威尔)觉得有必要在现实世界中明确自己的地位;有必要在宾客名单上再增加一些人。他的白日梦还没有涉及宴会的具体环节,所以他不知道自己会提供哪些菜肴。他得做几样好菜才行,否则那些权贵会掀掉桌布,用脚踹他的仆人,怒气冲冲地离去。
所以:他眼下在跟西摩兄弟交谈,虽然是私下进行却很直截了当。“只要国王还跟现在的王后在一起,我也就会站在她这一边。但如果他抛弃她,我就得重新考虑了。”
“这么说,在这个问题上你没有自己的利益?”爱德华·西摩怀疑地说。
“我代表国王的利益。这就是我的使命。”
爱德华知道他再也不会多说。“不过……”他说。安妮很快就会从不幸流产中康复,然后亨利又可以跟她同床,但是很显然,这种可能性并没有使他失去对简的兴趣。游戏已经改变,简的位置必须重新安排。这种挑战让西摩眼睛一亮。如今安妮又一次失败了,亨利可能会希望再婚。朝野上下都在议论纷纷。正是安妮·博林此前的成功上位才让他们有了这样的设想。
“你们西摩家不要抱太大希望,”他说。“他跟安妮一会儿争吵,一会儿和好,而一旦和好,他就对她百依百顺。他们一直都是这样。”
汤姆·西摩说:“一个人为什么会喜欢难缠的老母鸡,而不喜欢丰满的小雏鸡呢?老母鸡能有什么用?”
“汤味浓郁啊,”他说:不过是在心里说,没有让汤姆听见。
西摩一家正在服丧,但不是为亲王遗孀凯瑟琳。泽西总督安东尼·奥特雷德去世了,简的姐姐伊丽莎白成了寡妇。
汤姆·西摩说,“如果国王让简做他的情妇什么的,我们就该留心为贝丝[6]安排一门好亲事。”
爱德华说:“先做好手头的事情吧,弟弟。”
这位活泼开朗的年轻寡妇来到了宫廷,为家庭的战役助一臂之力。他一直以为他们都称这个年轻女人为丽兹,但似乎只有她丈夫才那样叫她,对她的娘家人而言,她叫贝丝。他不禁感到高兴,尽管说不出缘由。如果认为别的女人不该叫跟他妻子一样的名字,未免蛮不讲理。贝丝并不是很漂亮,而且肤色比她妹妹黑,但她身上洋溢着一种自信与活力,让人忍不住会多看几眼。“对简好一点,秘书官大人,”贝丝说。“她并不像一些人认为的那样骄傲。他们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跟他们说话,可那仅仅是因为她想不出该说什么。”
“但她愿意跟我说。”
“她愿意倾听。”
“这对女人是一种迷人的品德。”
“对所有人都是一种迷人的品德。你觉得呢?不过跟别的女人相比,简更指望男人来吩咐她怎么做。”
“那么她会听从吩咐吗?”
“不一定。”她笑了起来。她的指尖从他的手背上掠过。“来吧。她在等你呢。”
英格兰国王的愿望犹如阳光,在它的温暖下,哪个姑娘不会容光焕发呢?简就不会。她身上的黑衣似乎比家里其他人穿的颜色更深,她还主动开口说,她一直在为已故的凯瑟琳的灵魂祈祷:倒不是说凯瑟琳需要,因为很显然,任何女人如果直接去了天堂……
“简,”爱德华·西摩说,“我现在提醒你,并要你听好和记住我说的话。当你出现在国王面前时,必须装着仿佛根本不存在已故的凯瑟琳这样一个女人。他如果从你口里听到她的名字,就会马上不喜欢你了。”
“瞧,”汤姆·西摩说。“克伦威尔现在想知道,你的的确确是处女吗?”
他简直要为她脸红。“如果你不是,简小姐,”他说,“就可以想办法处理。但你现在必须告诉我们。”
她苍白着脸,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汤姆·西摩:“简,你必须弄懂这个问题。”
“是不是从来没有人向你求过婚?没有婚约或者意向?”他感到很无奈。“你从没喜欢过任何人吗,简?”
“我喜欢过威廉·多默。但是他娶了玛丽·西德尼。”她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睛一亮。“我听说他们过得很痛苦。”
“多默家认为我们配不上,”汤姆说。“但现在瞧瞧。”
他说:“简小姐,在你家里准备好把你嫁出去之前,你跟别人没有瓜葛,这值得赞扬。因为年轻姑娘常常不是这样,到头来就很悲惨。”他觉得应该阐明这一点。“男人会对你说,他们太爱你了,已经患了相思病。他们会说自己吃不下,睡不着。他们说如果得不到你,就担心自己活不下去。然后,一旦你答应了他们,他们就会马上起身走人,对你不再有任何兴趣。一周之后,他们会像素不相识似的跟你擦肩而过。”
“您也这样做过吗,秘书官大人?”简问。
他犹疑着。
“嗯?”汤姆·西摩说。“我们很想听听。”
“我可能做过。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怕你的哥哥们不便亲自跟你讲。这不是一件男人非得向自己妹妹坦白的好事。”
“所以你看,”爱德华强调道。“千万不要答应国王。”
简说:“我为什么要答应呢?”
“他的甜言蜜语——”爱德华开口道。
“他的什么?”
 
皇帝的大使一直躲在官邸里,不肯出来见托马斯·克伦威尔。之前他也不肯去彼得伯勒参加凯瑟琳的葬礼,因为她不是作为王后下葬,而现在他又说他得继续服丧。最后终于安排了一次会面:大使将碰巧从奥斯丁弗莱的教堂做完弥撒回来,而如今住在法院路案卷司长官邸的托马斯·克伦威尔则顺道来查看他位于附近的建筑工程——这是对他的主宅的扩建部分。“大使!”他叫了起来:仿佛大感意外。
今天准备用的砖于去年夏天烧制,当时国王还在西部各郡巡游;制砖用的土于前年冬天挖出,当土块因为霜冻而散落时,他(克伦威尔)正在设法整垮托马斯·莫尔。刚才等待查普伊斯出现时,他一直在对砖瓦工的头儿滔滔不绝地谈论渗水的事情,他绝对不希望出现这种问题。现在他抓住查普伊斯的胳膊,把他带到一旁,躲开锯木坑的噪音和灰尘。尤斯塔西有一大堆按捺不住的问题;你能感觉到它们在他手臂的肌肉里跳跃躁动,在他衣服的布纹中嗡嗡作响。“这位西默尔家的姑娘……”
这一天天色很暗,而且空气寒冷。“今天是钓梭鱼的好天气,”他说。
大使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惊愕。“你的仆人肯定……如果你要这种鱼……”
“啊,尤斯塔西,我看你不了解这项运动。别怕,我会教你的。想想看,如果独自一人或者带上一位好友,从早到晚都在户外,一小时又一小时地站在泥泞的岸边,感受着头上的树在滴水,观察自己呼出的气息,还有什么比这更有益于健康呢?”
无数个念头在大使的脑海里打架。一方面,一小时又一小时地与克伦威尔在一起:其间他可能丧失警惕,把什么话都说出来。另一方面,如果我的膝关节完全动不了,而不得不让人用担架抬进宫里,那我对我的皇帝主子还何用之有?“我们不能夏天再去钓吗?”他不抱太大希望地问。
“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去冒险。夏天的梭鱼可能会把你拽进水里。”接着他的心软了下来。“你说的那位小姐姓西摩。‘东南西北’的‘西’,‘摩挲’的‘摩’。不过有些老人把它念成‘西默尔’。”
“对这门语言我毫无长进,”大使抱怨道。“每个人对自己的名字可以想怎么念就怎么念,而且每天都不一样。我听说,那是个古老的家族,而且那女人本身也不太年轻了。”
“她侍奉过亲王遗孀,你知道。她很喜欢凯瑟琳。实际上,她为她的遭遇感到悲伤。现在她很担心玛丽小姐,据说还给她捎过信,要她振作起来。如果她继续得到国王的宠爱,也许能对玛丽有所帮助。”
“呣。”大使似乎将信将疑。“我对此有所耳闻,还听说她性情非常温顺和虔诚。但是我担心美好的外表下可能藏有蛇蝎之心。我想见见西默尔小姐,你能安排一下吗?不是跟她会面。只是在一旁看看她。”
“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感兴趣。我还以为你更关注的是,亨利如果解除现在的婚姻,后面将迎娶法国的哪一位公主。”
大使不禁大为惊恐,全身紧张。相对于新的威胁,新的条约,英法两国新的结盟,也许还不如选择你所了解的坏蛋,不如选择安妮·博林?
“但肯定不会吧!”他忍不住叫了起来。“克伦穆尔,你跟我说过这全是编的!你自己也表示过是我主人的朋友,你不会支持与法国联姻吧?”
“冷静,大使,冷静。我没有说我能左右亨利。而且说到底,他可能会决定维持目前的婚姻,而就算不是这样,也可能永不再娶,独守其身。”
“你在笑!”大使责备道。“克伦穆尔!你在偷偷地笑呢。”
他的确在笑。那些建筑工人——腰带上插着工具的伦敦的大老粗工匠——与他们保持着距离,给他们留出了空间。他有些于心不忍,说,“不要期望过高。在国王与他的女人和好如初期间,任何跟她作对的人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你会保住她?你会支持她?”大使的整个身体都僵住了,仿佛真的在河岸上待了一整天。“她也许是你的教友——”
“什么?”他睁大了眼睛。“我的教友?像我的皇帝主子一样,我是神圣的天主教会的忠诚信徒。我们只是目前跟教皇不和而已。”
“我换一句话说吧,”查普伊斯说。他斜眼看了看伦敦的灰色天空,似乎想从天上寻求帮助。“不妨说你跟她的联系是物质上的,而不是精神上的。我知道是她提拔了你。这一点我明白。”
“别误解我。我不欠安妮任何东西。提拔我的是国王,而不是任何其他人。”
“你有时候称她为你亲爱的朋友。我记得有好几个场合。”
“我有时候称你为我亲爱的朋友。可你并不是,对吧?”
查普伊斯琢磨着这句话。“我最希望看到的,”他说,“莫过于我们两国之间的和平。在多年的纷争之后,重新恢复友好关系——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体现一位大使的任职成就呢?现在我们的机会来了。”
“现在凯瑟琳走了。”
查普伊斯对此没有争议。他只是将斗篷裹得更紧。“国王从小妾那里还没有得到过任何好处,现在仍然得不到。欧洲各国都不承认他的婚姻。甚至异教徒都不承认,尽管她一直竭力想跟他们交朋友。目前的现状是:国王不开心,议会很苦恼,贵族很焦躁,全国上下都反感那个女人的自以为是,再这样维持下去,对你能有什么益处呢?”
零星的雨点开始降落下来:沉重而冰冷。查普伊斯又一次急躁地朝天上看去,仿佛上帝在这个关键时刻要拆他的台。他再一次抓住大使的胳膊,带着他走过不平的地面,进入一个避雨之处。建筑工人搭了一个篷子,他让他们出去,口里说着,“伙计们,给我们一点儿时间,行吗?”查普伊斯缩在炉子边,显出一副神秘的样子。“我听说国王提到巫术,”他小声说。“他说他是被某些魔法和弄虚作假的行为所诱惑,才有了这桩婚姻。我看他并没有向你吐露。不过他已经跟他的忏悔牧师说了。如果真是这样,如果他是在被施以魔法的情况下结的婚,那么他可能会发现他根本就不曾结婚,因此可以自由地再娶一位新人。”
他的目光越过大使的肩膀向附近看去。瞧,他说,一年之内,这里会大变样:这些潮湿而冰冷的地方会成为有人居住的房间。他的手指点着那向外伸出的较高楼层,以及装有玻璃的飘窗。
这项工程所需的材料和费用如下:石灰和沙子,橡木和特种水泥,锹和铲子,篮子和绳索,平头钉,大头钉,瓦楞钉,铅管;黄色和蓝色的瓷砖,窗户锁,门闩,插销和铰链,玫瑰形铸铁门把手;镀金粉,涂料,用来熏香新房间的两磅乳香;每位工人每天六便士,以及晚上工作时所用蜡烛的开销。
“我的朋友,”查普伊斯说,“安妮孤注一掷,非常危险。在她出手之前,你要先出手。别忘了她是如何整垮沃尔西的。”
他的过去犹如一座烧毁的房屋那样呈现在他的周围。他一直在建啊,建啊,但清理废墟花了他多年的时间。
 
在案卷司长官邸,他找到他的儿子,他正在收拾行装,准备离家去接受下一阶段的教育。“格利高里,你还记得圣安坎贝尔吗?你说女人想摆脱没用的丈夫时就向她祈祷。嗯,如果男人想摆脱自己的妻子,可不可以向哪位圣人祈祷?”
“我想没有。”格利高里非常惊讶。“女人祈祷是因为她们没有别的办法。而男人可以请教神职人员,弄清其婚姻不合法的原因。或者他还可以把她赶出去,给她钱让她住在另一座房子里。就像诺福克公爵对他妻子那样。”
他点点头。“这很有帮助,格利高里。”
 
安妮·博林来到白厅与国王共度圣马提亚节。在一个季节的时间里,她简直判若两人。她身体单薄,营养不良,看上去就像当初等待的那段日子、徒劳地讨价还价的那几年——直到他(托马斯·克伦威尔)出来快刀斩乱麻。她热情洋溢的活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严肃、拘谨、几乎像修女一般的神态。但是她不像修女那样安详自若。她的手指要么捻弄着腰带上的珠宝,要么拉扯着袖子,或者一遍遍地抚摸着脖子上的首饰。
罗奇福德夫人说:“她曾经以为成为王后之后,仔细回想加冕的那段时光时会感到欣慰。但现在她说已经忘了。当她努力回忆时,事情却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而她并不在场。当然,她并没有告诉我。她只是告诉了乔治弟弟。”
从王后的房间传出一份报告:有位女先知告诉她,只要亨利的女儿玛丽还活着,她就不会怀上他的儿子。
你不得不表示佩服,他对他的外甥说。她准备出手了。她像一条蛇,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发起攻击。
他一直认为安妮是一位高明的战略家。他从未相信她是一个热情、率真的女人。她的所作所为都经过算计,就像他一样。他这些年来已经注意到,她一直谨慎地利用着自己眼波流转的双眸。他心里想,不知道怎样才会让她恐慌。
国王在唱着:
 
“我最大的愿望伸手可触,
我的心愿总是在眼前;
我无须再苦苦地哀求,
求她允许我住进心间。”
 
原来他是这么认为。他尽可以一遍遍地哀求,不过对简毫无作用。
 
但国家的大事必须向前推进,可以采取如下措施:通过立法,规定威尔士占有一定的下院议席,使英语成为法庭语言,削减威尔士边界地区领主的权力。通过立法,解散年收益少于两百英镑的小修道院。通过立法,成立增收法院这样一个新机构,负责处理来自这些修道院的收益流入:理查德·里奇可以担任其首席法官。
三月,议会否决了他的新济贫法案。关于富人可能对穷人负有某些义务——如果你像英格兰的绅士们那样,在羊毛贸易中发了财,那么,对那些失去土地的人,那些没有工作的工人,无田可种的农民,你就负有某些责任——下院觉得这一点实在难以理解。英格兰需要道路、堡垒、港口和桥梁。人需要工作。老老实实的工作原本可以保证国家的安全,可是你却看着他们四处要饭,这是一种耻辱。难道我们不能把人手与工作两者结合起来吗?
但议会无法理解创造就业怎么成了国家的职责。这些事情不是在上帝的掌控之中吗,贫穷和无所依靠不是他的永恒秩序的一部分吗?凡事皆有时:有挨饿的时候,也有盗窃的时候。如果连下半年的雨,烂掉田里的谷物,那其中一定有天意;因为上帝了解自己该做什么。对有钱和具有事业心的人来说,仅仅是为了给不愿工作的人一口饭吃,就要他们支付所得税,简直是岂有此理。如果克伦威尔秘书官认为饥荒会诱发犯罪:那么,现有的绞刑吏还不够吗?
国王亲临下院支持该法案。他想做受人爱戴的亨利,做他的子民的父亲,他的羊群的牧人。但议员们面无表情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瞪得他退了回去。法案受到全面抨击。“到头来成了一项惩罚乞丐的法案,”理查德·里奇说。“与其说是维护穷人,还不如说是反对他们。”
“也许我们可以再提交一次,”亨利说。“等到一个更好的年份。别灰心,秘书官大人。”
这么说:会有更好的年份,对吧?他会继续努力;等他们放松警惕时绕过他们,将法案提交上院并压倒反对意见……对付议会的办法多种多样,可有时候,他但愿能将那些议员踢回各自的老家,因为如果没有他们,他办起事来会更快。他说:“如果我是国王,可不会这么不声不响地接受。我会吓得他们全身发抖。”
理查德·里奇是本次议会的议长;他紧张地说,“别去招惹国王,先生。你知道莫尔以前常说的话。‘如果狮子了解自己的力量,你就很难去驾驭它。’”
“谢谢你,皱皱爵士,”他说。“一个已经躺进坟墓的满身是血的伪君子说的话,对我是莫大安慰。对眼下的情形,他还有别的要说吗?因为如果有的话,我会从他女儿那里取回他的首级,在白厅踢来踢去,直到他永远闭嘴。”他大笑起来。“下院那些家伙。让他们见鬼去吧。他们脑袋空空,鼠目寸光,只会考虑自己的口袋。”
不过,如果说他的议会同僚们在为自己的收入担忧,那么他对自己的收入则感到乐观。虽然较小的修道院要解散,但他们可以申请网开一面,而所有这些申请都会呈送他的手里,并附上一笔打点费。国王不会把他所有的新地产都留在自己手中,而是会将它们租出去,于是,又会不断有人向他申请租用这里或那里,租用庄园、农场、牧场;每位申请人都会向他表达一点心意,可能是一次性酬金,也可能是年金,而年金到头来会传给格利高里。做生意向来就是如此,好处呀,优惠呀,时不时地转一笔钱来保持对方的关注,或者答应收益分享:眼下有太多的生意,太多的交易,太多的他出于礼貌而不便推辞的别人的心意。全国上下没有人比他工作更努力。不管你怎么评价托马斯·克伦威尔,他得到的一切都是他辛苦赚来的。而且他随时提供借贷:向威廉·费兹威廉,尼古拉斯·卡鲁爵士,还有那个独眼老坏蛋弗朗西斯·布莱恩。
他把弗朗西斯爵士请来,并将他灌醉。他(克伦威尔)对自己有信心;年轻的时候,他跟德国人一起学会了喝酒。一年多以前,弗朗西斯·布莱恩与乔治·博林发生过争执:至于原因,弗朗西斯记不清了,但至今余恨未消,在醉成一团烂泥之前,他还站起来手舞足蹈地将争吵激烈时的场景表演了一番。关于他的表妹安妮,他说,“跟女人相处时,你很想知道如何把握分寸。她到底是娼妓,还是淑女?安妮希望你把她当圣母马利亚一般看待,但与此同时,她还希望你把钱放在桌上,直奔主题,然后走人。”
弗朗西斯爵士偶尔也很虔诚,典型的罪人往往都是这样。大斋节就要到了:“你该进入一年一度的疯狂忏悔了,对吧?”
弗朗西斯掀起那只瞎眼上的眼罩,揉了揉结疤的地方;很痒,他解释道。“当然了,”他说,“怀亚特得到过她。”
他(托马斯·克伦威尔)等待着。
可紧接着,弗朗西斯一头趴在桌上,打起鼾来。
“地狱的牧师,”他若有所思地说。他喊下人们进来。“把弗朗西斯爵士送回去,交给他府里的人。不过帮他裹暖和一点,我们将来可能需要他的证词。”
他心里想,不知道到底要给安妮在桌上留多少钱。她已经让亨利付出了失去荣誉和内心安宁的代价。在他(克伦威尔)眼中,她只是另一位商人。他敬佩她展示自己商品的方式。他本人并不想购买;但她有足够的顾客。
 
爱德华·西摩现在已经被提拔为国王的寝宫侍从,这是王恩浩荡的体现。国王还对他说,“我想,我应该让小雷夫·赛德勒当我的侍从。他出身于绅士家庭,而且是一位讨人喜欢的年轻人,放在我身边很好,我觉得这对你也有帮助,对吧,克伦威尔?不过,他可不能一天到晚在我面前放文件。”
雷夫的妻子海伦听到这个消息时,不禁哭了起来。“他将离开我去宫里,”她说,“一去就是几个星期。”
他陪她坐在布里克府的客厅里,尽可能地安慰她。“我知道,这是雷夫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事情,”她说。“我为此而哭真是很傻。但离开他我受不了,他也离不了我。当他回来晚的时候,我会派人去路边张望。我但愿我们这辈子的每个夜晚都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他是个幸运的人,”他说。“我不只是说他得到国王的恩宠而幸运。你们两人都很幸运。这么恩爱。”
亨利当年与凯瑟琳相亲相爱时,经常唱起一首歌:
 
“我不为害,我不伤人,
我娶的人儿我爱得真。”
 
雷夫说,“整天陪着亨利,你的内心得很坚强才行。”
“你的内心就很坚强,雷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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