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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1.黑皮书 7

第二天,国王的枢密院召开会议。威尔特郡大人(或者说阁下)出席了会议:博林一家都是圆滑的猫,懒洋洋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整理着自己的胡须。他们的亲戚诺福克公爵显得有些疲惫和气馁;在进来的路上,他拦住了他(克伦威尔),“还好吧,伙计?”
英格兰纹章院院长什么时候这样称呼过案卷司长呢?在会议室里,诺福克把凳子拖来拖去,找到一把适合自己的坐下。“他就是那样,你知道。”他朝他咧嘴一笑,牙齿露了出来。“你站在那里,本来好好的,他突然就把脚下的路给你掀掉了。”
他点点头,耐心地微笑着。亨利进来了,像个生着闷气的大男孩一般坐在桌子上首的椅子上,不看任何人的眼睛。
现在:他希望他的同僚们明白自己的职责。他已经交代过多次。要奉承亨利。要恳求亨利。请求他做你明知道他反正必须要做的事情。这样亨利就会觉得他可以选择。这样他就会很温暖地觉得大家尊重他,仿佛他是在讨论你的而不是他自己的利益。
陛下,委员们说。请求您。为了国家和全体人民,好好考虑一下皇帝的低声下气的提议,考虑一下他哭哭啼啼的哀求。
这样花了十五分钟。然后,亨利终于说,嗯,如果是为了全体人民的利益,我会接受查普伊斯,我们可以继续谈判。我想,我个人遭受的所有羞辱,就只好咽下去了。
诺福克欠身向前。“就把它当成一口药吧,亨利。很苦涩。但是为了英格兰,不要吐出来。”
一旦提到吃药治病,接着就讨论起了玛丽小姐的婚事。不管国王把她安排到什么地方,她都不断地抱怨,抱怨空气不好,食物不够,没有充分考虑她的隐私,抱怨四肢疼痛,头痛,打不起精神。她的医生们建议说,与一位男士的结合会有益于她的健康。如果一位年轻女人的元气受到抑制,她就会变得苍白而单薄,她会食欲不振,开始消瘦;婚姻可以占据她的心神,她会忘掉自己的小病小痛;她的子宫会安定下来,准备派上用场,而再也不会像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一般,在她体内四处游荡。在没有男人的情况下,玛丽小姐需要骑上马多运动;对一个受到软禁的人来说,这很困难。
亨利最后清了清嗓子,说,“皇帝已经跟他的委员们讨论过玛丽的事情,这不是什么秘密。他想让她嫁出国门,嫁给在他领土内的他的某个亲戚。”他绷紧嘴唇。“我决不会允许她离开这个国家;或者去任何地方,除非她对我表现出该有的态度。”
他(克伦威尔)说:“她还在为她母亲的去世而悲痛。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我相信她会明白自己的本分的。”
“终于听到你开口了,克伦威尔,这多么令人愉快啊,”阁下带着得意的笑容说。“大多数时候,你总是最先讲话,也是最后讲话,中间还不断插话,以至于我们这些更谦虚的委员即使要讲话,也不得不压低嗓门,或者只能互相传纸条。我们能否问一下,你这种新的沉默风格是否跟昨天的事件有任何关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陛下昨天遏制了一下你的野心?”
“谢谢你,”大法官冷冷地说,“威尔特郡大人。”
国王说:“各位大人,很抱歉我不得不提醒你们,我们的议题是我的女儿。虽然我根本不觉得她的事情应该在枢密院讨论。”
诺福克说:“我可以亲自去一趟内地,去玛丽那儿,一定要她宣誓,我会把她的手放在福音书上,紧紧地按在上面,如果她不肯对国王和我外甥女的孩子宣誓,我将拿她的头往墙上撞,直到它变得像烤苹果一样软。”
“也同样谢谢你,”奥德利说,“诺福克大人。”
“不管怎么样,”国王悲哀地说,“我们没有太多的孩子,失去王国的任何一个孩子,我们都难以承受。我不想失去她。总有一天她会成为我的好女儿。”
听到国王说他不准备为玛丽寻求与国外的王室联姻,说她无足轻重,只是一个人们出于同情才关心的私生女,博林一家靠回到椅背上,露出了笑容。由于帝国大使昨天让他们享受到的那场胜利,他们感到志得意满;不过他们还算明智,没有拿来炫耀。
会议一结束,他(克伦威尔)就被委员们围了起来:只有博林一家朝另一个方向离去。会议进展得很顺利;他的意图都实现了;亨利已经回到与皇帝议和的轨道上来:那么,他为什么还感到如此不安、如此郁闷呢?他用胳膊推开那些同僚,不过还是以很礼貌的方式。他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亨利从他身边经过,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说,“秘书官大人。你愿意陪我走一走吗?”
他们一起走着。一时无言。应该是由君王而不是大臣来提出话题。
他可以等待。
亨利说:“你知道,我希望我们哪一天可以去林地,像我们说过的那样,去跟铁器制造商们聊一聊。”
他等待着。
“我有各种各样的图纸,精确的图纸,还有关于我们的大炮该怎样改进的建议,但老实说,对此我不像你那么懂行。”
再谦卑一点,他想。再谦卑一点点。
亨利说:“你去过森林,见过烧炭工人。我记得你曾经告诉我,他们都是非常贫苦的人。”
他等待着。亨利说:“我想,一个人必须从头开始了解整个过程,不管是做盔甲还是造大炮。要求一块金属具备某种特性、某种硬度,并没有用,除非你了解它是怎样制成,你的工匠可能遇到哪些困难。嗯,我从来没有那么骄傲,我偶尔也跟盔甲师一起坐上一个小时,为我的右手制作金属手套的盔甲师。我想,我们必须研究每一钉,每一铆。”
嗯?然后呢?
他让国王结结巴巴地说下去。
“还有,嗯。还有,噢。你就是我的右手,先生。”
他点点头。先生。多么感人。
亨利说:“所以,我们要不要去肯特郡,去林地?我来挑一周的时间好吗?两三天就行。”
他笑了。“今年夏天不行,陛下。您还有别的事情。再说,那些铁器制造商也跟我们所有人一样。他们得放个假。他们得晒太阳。他们得摘苹果。”
从那双蓝色眼睛的眼角,亨利温和而恳求地看着他:给我一个快乐的夏天吧。他说:“我不能像以前那样生活下去了,克伦威尔。”
他是来接受指示的。让我得到简:那么善良的简,叹息起来就像甜奶油一般的简。将我从痛苦、烦恼中解脱出来吧。
“我想我可能该回家了,”他说,“如果您允许的话。在启动这件事之前,我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而且我觉得……”他不知道用英语如何表达。这种情形时有发生。“Un peu[11]……”但法语他也想不起来了。
“不过你没有病吧?你很快会回来吧?”
“我会找研究教会法规的律师们一起商讨,”他说。“这需要一些日子,您知道他们那些人。我会尽快的。我会跟大主教谈一谈。”
“也许还有亨利·珀西,”亨利说。“你知道她是怎样……订婚,或别的什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嗯,我觉得他们其实是结了婚的,对吧?如果这一点行不通的话……”他摩挲着自己的胡子。“你知道我曾经,与王后在一起之前,我曾经,偶尔,跟她姐姐,她姐姐玛丽,那个——”
“哦,是的,先生。我记得玛丽·博林。”
“——人们会认为,我既然跟与安妮那么亲近的人有了关系,那么我跟她的婚姻就不可能有效……不过,只有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你才能走这一步,我不想引起不必要的……”
他点点头。你不想历史说你是骗子。当年在大臣们面前,你要我公开宣称你跟玛丽·博林从无瓜葛,你自己则坐在那里频频点头。你清除了所有的障碍:玛丽·博林,亨利·珀西,你把他们撇到一边。可是现在我们的要求变了,我们身后的事实也就跟着变了。
“那么再见了,”亨利说。“要严格保密。我相信你的谨慎,还有你的能力。”
听到亨利道歉是多么必要,但又是多么可悲。他一反平常地对诺福克、对他那声“还好吧,伙计?”产生了敬意。
赖奥斯利先生在一间接待室里等着他。“这么说您接到指示了,先生?”
“是的,我得到了一些暗示。”
“您知道它们什么时候能够明确吗?”
他笑了。“简称”说,“我听说在枢密院会议上,国王说要把玛丽小姐嫁给一位臣民。”
会议最终确定的显然不是这样吧?转眼间,他觉得自己恢复了常态:听到自己在边笑边说,“哦,天啊,‘简称’。这是谁告诉你的?我有时候觉得,”他说,“如果让感兴趣的各方——包括外国使臣——都来参加会议,可以既省时又省事。会议的内容反正会泄露出去,为了避免误听和误解,还不如让他们亲自从头听到尾。”
“这么说,是我弄错了?”赖奥斯利说,“因为我想,把她嫁给一位臣民,嫁给一个身份比较低的人,肯定是现任王后想出来的主意吧?”
他耸耸肩。年轻人愣愣地望着他。要到若干年之后,他才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 * *
爱德华·西摩希望见他。他心里很清楚,西摩一家也会成为他的宴席上的宾客,哪怕只能坐在桌子底下,捡些碎屑残渣。
爱德华神情慌张,惴惴不安。“秘书官大人,从长远看——”
“在这件事情上,一天也可以算长远。让你妹妹离开这里,让卡鲁带她去他位于萨里郡的府邸。”
“不要以为我想了解你的秘密,”爱德华小心地斟字酌句。“不要以为我想打探不该我了解的事情。但为了我妹妹,我想多少知道一点——”
“哦,我明白了,你想知道她是否该定制结婚礼服了?”爱德华恳求地看了他一眼。他严肃地说:“我们会想办法解除他们的婚姻。眼下我还不知道以什么理由。”
“但他们会反抗的,”爱德华说。“博林一家如果倒台,会把我们全都拉下去。我听说有些蛇即使已经奄奄一息,皮肤还会分泌毒液。”
“你有没有抓过蛇?”他问。“我抓过一次,在意大利。”他伸出手掌。“但没有留下痕迹。”
“那我们得严格保密,”爱德华说。“不能让安妮知道。”
“嗯,”他苦笑着说,“我想我们不可能永远瞒住她。”
不过,如果他的新朋友们继续在接待室里缠住他,拦住他的路并向他躬身行礼,如果他们继续窃窃私语,挤眉弄眼,或者用胳膊肘你戳戳我、我推推你的话,安妮会知道得更快。
他对爱德华说,我得回去关上门好好考虑一下。王后在密谋着什么,我不知道具体情形,可能是邪恶、见不得人的事情,也许因为太见不得人,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而只是依稀出现在梦里:但是我得赶快,我得代她梦到它,我得把它梦出来。
根据罗奇福德夫人的说法,安妮抱怨说,自从她出了月子之后,亨利总是在注视她;而且眼神跟过去不一样。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都注意到亨利·诺里斯在注视王后;他看到自己坐在某个高处,就像雕刻在门顶上的猎鹰一样,注视着亨利·诺里斯。
从目前来看,安妮似乎还没有觉察到停留在她头顶上方的翅膀,没有留意到当她转来晃去时那道研究着她的路线的目光。她不停地谈论着她的孩子伊丽莎白,她的手上拿着一顶小帽子,是刺绣工刚刚完成的一顶饰有丝带的漂亮帽子。
亨利淡淡地看着她,仿佛在说,你干吗给我看这个,这对我有什么意义?
安妮抚摸着那条丝带。他感觉到一丝丝怜悯,还有片刻的内疚。他仔细打量着王后袖子上那精美的丝绸镶边。那是出自某个跟他已故的妻子一样能干的女人之手。他非常密切地观察着王后,觉得对她很了解,就像母亲了解自己的孩子、或者孩子了解自己的母亲那样。他知道她衣服上的每一道针脚。他注意到她每一次呼吸的起伏。你心里装着什么,夫人?这是有待打开的最后一扇门。现在他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钥匙,几乎有些害怕把它插进锁孔。因为万一它不行,万一钥匙对不上,而他不得不在那儿捣鼓着,并且知道亨利一直在看着他,还听见国王的舌头不耐烦地啧啧有声,就像他的主人沃尔西肯定曾经听到的那样,那可如何是好?
果真那样的话,嗯。曾经有过一次——是在布鲁日吧?——他撞垮过一扇门。他并没有撞门的习惯,但是他有一位客户想要结果,并且当天就要。锁可以撬开,但是得找内行的人,而且得花时间。如果你有肩膀和靴子,就不需要技术和时间。他想,当时我还不到三十。还很年轻。他的右手心不在焉地揉着左肩和前臂,仿佛想起了当时的瘀伤。他想象着自己进入安妮的身体,不是作为情人,而是作为律师,手里拿着文件和令状;他想象着自己进入王后的心中。在她的心房,他能听到自己的鞋跟咔嗒作响。
在家里,他从箱子里拿出他妻子的祈祷书。这是她的第一任丈夫汤姆·威廉斯送给她的,他是个大好人,但不像他自己这么富有。现在每次想起汤姆·威廉斯,浮现在他脑海中的就是一位面孔模糊的仆人,穿着克伦威尔府的制服,帮他拿着外套,也可能是牵着他的马。由于他现在随时可以翻阅国王图书室里的那些精美的书籍,这本祈祷书就显得很不起眼;那片金箔哪儿去了?但这本书里还有伊丽莎白的气息,他可怜的妻子,她那白色的帽子,直率的性情,要笑不笑的神态,还有那忙于做女红的手指。有一次,他曾经观察丽兹编织丝带。丝带的一端钉在墙上,她举着双手,每一根手指不停地绕着线圈,只见她手指飞舞,他根本看不清是怎么回事。“慢一点,”他说,“让我看看你是怎么编的,”但是她笑了起来,说,“我慢不了,如果我停下来去想是怎么做的,那就根本做不成。”
 
[1] 原文为His High Horridness,故有此译。
[2] 在贵妇或高级妓女中流行的一种高底木鞋,鞋底很高,以制造一种高挑的效果,但另一方面也使人行走不便,所以常常需要搀扶。
[3] 在《圣经》中,耶稣曾经将拉撒路从坟墓中唤醒复活。
[4] 安妮·博林名字的首字母。
[5] 原文为法语词Monseigneur。
[6] 贝丝是伊丽莎白的昵称。
[7] 原文kicking his heels,指“无所事事”,字面意义为“踢脚后跟”。下文中克伦威尔有意取其字面义调侃对方。
[8] 法语,意为“看”。
[9] 拉丁语,意为“审判我吧,上帝”。
[10] 法语,意为“我亲爱的朋友”。
[11] 法语,意为“有点”、“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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