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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我睁开眼睛,周围黑洞洞的,一丝光亮都没有。我死了吗?虽然身体还有初步知觉,但是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满脑袋的想法和回忆。
我努力适应着这片沉闷的黑暗,其他感官也渐渐苏醒。远处有滴水声传来,带着回声,令我觉得这地方不小,冷飕飕的。我正躺在一片满是卵石、泥土和大石块的地上。
我这是被山底凶兽当成猎物,拖回老巢了吗?我才不会遂它们的愿,放声尖叫呢。
干渴的感觉复苏了,滴水声让我更加口渴。我刚试着站起来,就被拽得跌回地上。
我的腰和胸被什么人(东西)捆住了,拴在地上。我发狂似的想要挣脱。
至少我不会渴死,因为其他东西会先杀死我。我听到它渐渐靠近了。
艾克罗尼斯的远征队从山顶界出发时,得到了吉斯人民的夹道欢送。特朗因没指望能得到这样的待遇,但只要有人送行,哪怕少得可怜,他心里总会好受些。他这一行,对外宣称是为了营救艾瑟琳,难道不该得到欢送吗?
其他吉斯群众和他一样不相信这个谎言。他分明是去送死的,是个受罚的犯人,根本没人来和他道别。
甚至连马索都没来。特朗因心想,南朵来不了,她没来得及道别就死去了;马索也不会来,他一个人躺在床上,闷在黑洞洞的房子里,昨天起就没出来过。
“拿着这矛,矛头用火烧过,也用超狮兽试过刃了,是合格的武器。”塔利纽斯家的汉子一边递给特朗因各种装备,一边絮絮不休地说着。特朗因心里知道,这会儿应该好好集中精神,但是他要对付的绝不仅是超狮兽,面对山底凶兽的时候,这把长矛能顶什么用,他心里一点谱都没有。
“这些水能支撑三天,够您穿过云线了。”
云线。特朗因不寒而栗。他可是个科格内特人,本该去研究云线的成因和地方植被,写一篇论文,深入探讨那里的浓雾现象,而不是亲自前往,以身犯险。
这下完了。不把艾瑟琳带回来,他在山顶界肯定没有容身之处,而她很可能已经死了。
塔利纽斯家的汉子拎来了一个沉甸甸的皮包袱,一股脑儿挂在特朗因肩上,压得他几乎站不稳。
“这玩意儿比我自己还要重。”
“真可惜您不是维里塔斯人。”
有生以来第一次,特朗因对此深有同感。
“好了,一切就绪。”塔利纽斯家的汉子对着巨墙一扬下巴,“您应该动身了。”
特朗因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马索肯定不会披荆斩棘地穿过树林,给儿子最后一个拥抱了。但是特朗因确实看到灌木丛里有响动。
玛加从厚厚的树丛里钻了出来,两眼通红,满脸泪痕和汗水。
她抱住了特朗因。
“你是个聪明的小伙儿,特朗因。你的妈妈活在你心里。”
特朗因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一直都比南朵和马索更了不起,记住这点。哪怕你自己还不明白。哪怕潘诺斯家抛弃了你。”
特朗因顶着包袱,挺直了脊梁。
“她是个战士,特朗因。这不是死刑判决,因为你也是个战士。找到艾瑟琳,作为英雄凯旋吧。”
肩上的包袱仿佛没那么重了。特朗因握紧了长矛。
玛加把妈妈还给他了。
冷静,艾瑟琳。冷静,决不能在惊慌中死去。哪怕这是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也要活得充满意义。
妈妈背叛了我,但是她也爱我。我希望她知道,我也爱她。小时候,我们一起在塔玛尔愚事废墟玩耍时,她假扮成初代先人希恩·波拉修斯的女儿拉芙莉;我假扮成一只山底凶兽,嗥叫咆哮着追逐她。虽然法典明文禁止模仿山底凶兽,但她并未纠正我的行为,也没叫我对此避而不谈。妈妈只是假装非常害怕,一边尖叫,一边大笑着跑开。我好喜欢这个游戏。
捉住妈妈的时候,我就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大汗淋漓的、亲热滚烫的拥抱。这感觉是如此美好,好像做梦一样。突然法典并未禁止母女之间这样接触,但科格内特人很少这样做,不像维里塔斯人,总是相互扭打、挠痒,野兽似的滚成一堆。
我听到声音了。随着砰咚砰咚的拖曳声和嘎吱嘎吱的咀嚼声,有东西靠近了。快想点别的,艾瑟琳。
爸爸。他虽然软弱,我依然爱戴他,希望有朝一日,他能战胜自己的弱点,成为一名真正的领袖。他能够成为伟人,我知道的。虽然身为科格内特人,但他总是对我和蔼可亲。科格内特族的父亲之中,能做到这点的少之又少。对自己的孩子,大部分人除了留下地位之外,基本不闻不问。爸爸却为我投入了大把时间。他至少每周带我散步三次,每次我提出各种又傻又烦人的问题,他都会耐着性子解答。
“爸爸,我们怎么知道,世界上没有其他村庄,其他人类,其他像吉斯一样的地方?”
“所有地方,我们不是都见过了吗?”
“哦,我不知道。说不定他们住在别的山上,离这里很远很远。或者住在大海底下,沙漠中间,其他山底凶兽去不了的地方。”
“还是把心思放在我们确知的地方吧。另一个吉斯就是这里。这里就是我们的世界。”
“还有各种动物。”
“对呀,还有超狮兽、超熊兽、鼻涕虫、蜥蜴、鸟儿。我们和所有的生物共享一座大山。”
“我是说住在山底的动物。有一种高高的动物,叫作长颈鹿,就像踩着高跷似的。还有一种壮壮的动物,叫作水牛。”
“是啊,你爱怎么叫都可以。但是你永远都见不到。这些动物很有可能都是想象出来的。最好去研究能够亲眼看到的事物。”
“我们不该去了解山底凶兽吗?”
“我们永远不会看到那个,艾瑟琳。”
砰咚、砰咚,声音越来越近了。
真希望爸爸是对的。我总是对山底凶兽充满了好奇,希望了解更多。但是眼下却迫不得已,一不小心知道太多了。
我死命拽绳子,但是完全没用。我只好逼着自己想想阿杜雷,我快乐回忆的源泉。死到临头,除了回想和阿杜雷一起度过的欢乐时光,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事能做吗?
砰咚,砰咚,嘎吱。我听到了呼哧呼哧的鼻息。有什么东西进了洞穴。
有一次,我在林子追逐阿杜雷的时候跌倒了。脚踝肿得有原来的两倍大,变得又红又紫,随着心跳一突一突地疼。本来想一笑置之的,但不管我怎样用力眨着眼,泪珠还是不听话地滚了下来。我以为这下要被阿杜雷笑话了,因为他就是这样对伤痛一点都不在意的(我从没听过他喊疼,就连七岁的时候,阿杜雷从大圆石上跌下来,摔折了胳膊,他也只是眨巴着眼睛说他很高兴,因为骨头受伤后,长好就会变得更结实。噢,阿杜)。但是他没有笑我,只是用强健的双手轻轻握住我的腿,将它托了起来。
虽然很疼,但是他温暖的手贴着肌肤的感觉真好。
然后我笑了。因为这样感觉好傻。在我的回忆中,阿杜雷开始歌唱。虽然这不可能,我昨天才第一次听到维里塔斯人歌唱。但是无论如何,我都想让他在我回忆中歌唱,所以我加上了这段。听到他哼鸣的颤音,我真是再高兴不过了。我的每种感官都陶醉在这一刻,阿杜雷的样子,阿杜雷的气息,我们这样靠近。他碰触着我的肌肤,唱着歌让我快乐。如果他能设法再给我烤个馅饼,让我尝到阿杜雷的味道,那我真要幸福死了。
真想念阿杜。我脑中回响着他的歌声,我从没听过的歌声,把直逼而来的怪异声响盖过去了。他的歌声令我想起那天灿烂的阳光,他背起我,带我回家。法典禁止未相互婚配的年轻人肢体接触,但是紧急事故除外。真庆幸扭伤的脚踝为我创造了这么个例外。
咦,我眨着眼,满心困惑。这光亮不是我的想象,但也不是阳光。
是火炬,慢慢地向我靠近。
我等待着第一缕被撕裂的灼热疼痛。眼前浮现出亚尔温被开膛破肚的惨状。我知道该指望什么了。我不在这里,我告诉自己,阿杜雷正背着我,穿过林子呢。他还唱着歌,温暖的肌肤上淌着汗水。我满心幸福。
“又一个被驱逐出境的,这么年纪轻轻,真是可惜。”
这声音和蔼慈祥。山底凶兽是不会说话的,就算它们会说话,声音也绝不是这个样子。
一个老太太蹲在我身旁,温柔地解开了绳子。她递给我一个沉重的杯子。里面是水。我大口大口灌着,心里感激得不行,简直觉得喉咙和嘴巴太小,不够喝水用。
“我们怕你醒来后,又晃荡到矿洞里去,所以把你绑在地上。希望没吓到你。”
其他四个人也走上前来,和老太太站在一起,每个人都带着一点残疾。说话的这位老太太年纪很大了。亲眼见到年老的女性,真是新奇!他们中有一个年轻小伙儿,左腿膝盖以下的部分没有了,用一截粗橡木顶替。一个戴着单眼罩的男人,用完好的独眼瞄着我。还有一个女人,半边脸上长着亮红色斑块,要不是这样,她的模样是很俊俏的。这个女人向我伸出了手。我握住了。
她把我拉起来,安抚似的搂住我的肩膀。“无论你在吉斯遭到了什么可怕命运,现在都没事了。这里很安全。我们和其他被驱逐的人都躲在矿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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