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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真是太美了,这样的景色,我做梦都想不到。
我们所在的大山西侧,有一大汪碧蓝—是大海!极目远眺,广阔无垠。怒涛浩荡,席卷而来,猛力拍打海岸,渐渐平息后撤,积蓄能量后再次奔涌袭来。水岸交界之处,波浪澎湃汹涌,卷起一片纯白,狂欢般炸裂,纷纷扬扬地飘上蓝天。
“以前没有这片海的。”阿杜雷说得对。大山原本距离大海有一天的路程。反正我没什么不满,这里太美了。
地平线远处,海涛稍微平静的地方,伫立着一座座大厦,直直杵在水里。这些大厦呈细长块状,向天空伸展,不是用泥土、石头和木头建造,而是用玻璃和金属打造的。即使在远处,我也能分辨出,这些建筑已经破败不堪。
“那就是你的摩天大厦,艾瑟。”
“不如我想象的那样宏伟。但是大部分楼层都在水下,所以看不出究竟有多高。”滚滚水浪吞噬这些高楼的景象,让我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大山东侧,是一大片高地,高于海平面数百英尺,延伸到我们的视野之外。
远处还有不少山峦。一切都青葱嫩绿。丘陵和平原披着一层毛茸茸的绿茵毯子,显得那样蓬松绵软,真想伸手过去,触摸那份柔软。
山谷中心,树木之下,一条河水滚滚奔流,在山石间曲折穿行,汇入一个高大的瀑布,流向一片黄色的海岸(那是沙吗)。我一动不动,久久盯着瀑布,只见水雾腾腾,轻薄似纱,河水撞击崖壁,千姿百态,真是目不暇接,叫人看也看不够。我根本舍不得眨眼。
阿杜雷露出了我所见过最灿烂的笑容。我迫不及待,真想把这情景全都看尽。
“你看到了吗?艾瑟,看到了吗?”阿杜雷兴奋地指着一个河湾。等了一会儿,我的眼睛才适应好,看见了让他兴奋的东西。
那是一群熊(真正的熊,强壮有力,肌肉发达。说实话,挺吓人的,不是那种被阿杜雷称为熊的浣熊),一共有七只,在水边挥舞着爪子,想要捉鱼来吃。它们皮毛深棕色,光洁油亮,双脚直立。
眼睛适应之后,我这才注意到野生动物,这里到处都栖息着动物。阿杜雷一一告诉我,先人称之为狼、鹿、臭鼬。我们还看到了一只美洲狮。可不是超狮兽哦,是一只真真正正,杀人不眨眼的美洲狮。天上还有雄鹰在飞翔。这个没有人类的世界是这样美好,让我不忍心去打扰。
但是,一个更强烈的渴望在我心中占了上风。我希望能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住在这个世界,改变这个世界,主宰这个世界。
“我猜,他们曾经住在这儿。”虽然不知道阿杜雷在说什么,但是我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座被绿色淹没的城市,到处是蔓藤、灌木和乔木,简直成了一片林海山峦。虽然已经剥落残破,但是荒废了数百年后,仍能留有这样的规模,足以令人惊叹。
我们的先祖自以为主宰地球,可以为所欲为,然而现在却被大自然还以颜色。我曾经如饥似渴地阅读古代先人文明的书籍,他们比我们的先人还要古老,名字也充满异域风情,叫作阿兹特克人和埃及人。近代的先人发现他们的城池和石碑时,这些古老遗迹早已被热带丛林或茫茫狂沙吞噬。眼前这座先人的壮观城市,令我想起书上的那些图片,不过不再是石头砌的金字塔和神庙,而是座“现代”大都市,爸爸见了,准会嫉妒得发疯。
阿杜雷指着不远处河畔边的一个石头水渠,里面塞着各种管子,周围摆满了机器。这就是水泵站的源头。是时候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不用他劝,我自己也跃跃欲试,想要进入山谷。
就在我恋恋不舍地扭头离开这片美景时,突然看到一缕细细的烟雾,在澄澈的空气中袅袅升起。
“阿杜,那是什么?”
阿杜雷显得和我一样困惑,我们的目光一路追随着烟雾,落到了一个石头烟囱上,烟囱建在一个破败的小屋上。这个屋子,比山顶界的任何圆屋子都要简陋破烂。
“是谁在生火?”
“我们去弄个明白。”
我的身体感觉和在山顶时大不一样,对低地环境感觉这么好,真令我惊讶。
从小我的身体就不怎么听话,时常和我作对,除了让我撞伤、跌伤、砸伤、碰伤、疲惫不堪之外,还经常惹麻烦。有一次,它对甜莓馅饼犯了馋,这种饼妈妈只让我饭后吃。我屈从于身体的欲望,只抿了一小口,结果所有的书都被没收了!多不公平啊!身体才不管有没有书看呢,都是它出的坏点子。我拼命拦着它不把整个馅饼吞掉,结果倒霉受罚的还是我!
随着我渐渐长大,身体总是违背我的心意和想法,带来各种欲望和冲动,一一去分析这些欲望和冲动,想明白如何去安排安置,哪些要接受,哪些要否决,真是累人。
还有各种各样的比较!我的身体和其他人身体的差异,全世界都有目共睹。孰高孰低,虽然大家都礼貌地闭口不谈。但是站在卡特兰蒂或其他维里塔斯姑娘身旁时,我总能听到窃窃私语。她们能够随便娇宠自己的身体,比我有明显的优势。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做一个泡在罐子里的大脑,彻底摆脱这具烦人的身体,因为它只带给我折磨。
但是现在,身体和我却达成了谅解。我们虽然还不是最后的朋友,但我开始从身体角度来看待事物,明白了身体并非一无是处。这种崭新的盟友关系,时时令我惊喜。
其实,都不过是一些小事。阿杜雷和我勾手指,发誓有朝一日为战士们迁坟,唤醒了我的食指。为什么要费心琢磨其中的深意,在脑子里安排一块地方来存放这些感觉,好平复这种骚动呢?我就是留恋这些感觉。每次和阿杜雷不经意地彼此触碰,被他握住手或者肩膀时,我都感到一阵欣喜流过身体,并且坦然接受这份欣喜,仅此而已。
好一个充满各种气味、声音和景象的新世界!我的身体充分意识到这一切,就像一个热情高涨的导游,一路上为我指出各种新奇有趣的事物。我没有加以制止,而是任它诉说,发现有不少话语值得倾听。
我的身体可以跑、可以跳、可以爬,仿佛地心引力减轻了对我们的束缚。而在从前,我总觉得身体沉重,就像在我想要活动时,有人拼命拽着我的骨头,扯住我的后腿,拖慢我的动作,逼着我停下来似的。
最后,令我惊奇的是,身体还带来了一个意外的礼物。在我奔跑、出汗、活动的时候,身体充满勃勃生机,感知我想感知的周边万物,思想也变得更加清明、深刻、犀利。我的思想!我开始用一种全新的姿态,深思自己对阿杜雷和维里塔斯人怀有的种种疑虑,以及他们对宗教的虔诚(维里塔斯人笃信宗教,或许不是他们的错,而是我们的错,是我们科格内特人让他们生活在一片广阔虚空之中,让他们需要用虚妄来填补)。我试着理清自己对爸爸和特兰顿在山顶界行为的看法,这一度让我心烦意乱,但是现在,我却能够自如地深思,不再慌乱绝望。特兰顿之所以能够为所欲为,是因为别人不加干涉。想要加以制止,就要设法夺取他的权力。
我们奔跑着,我脑袋中的想法、发现、洞察,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我恨不得停下来用笔把这些都记下来。
我跟着阿杜雷的步伐(自己跑快些,而不是求他跑慢点),惊叹于一路冒出的想法。我要是一个泡在罐子里的大脑的话,可就永远不会发现这些知识的线索了。
阿杜雷回头瞥我一眼,忍笑道:“看来,某人就快羽化成仙啦!”羽化升仙是旧时维里塔斯人的一个神话传说,一旦身体和精神水乳交融,大彻大悟,人就会超凡升天。
“噢,得了吧,真是荒唐!”我本想模仿阿杜雷的玩笑口气,更戏谑地反驳,但实际口气却过分认真,似乎害怕他是认真的,甚至害怕他是对的。
“嗯哼,我开玩笑的啦。艾瑟琳·波拉修斯,在为羽化成仙而痛苦挣扎?真是好笑。”我附和着笑起来,心里却有一点受伤。为什么阿杜雷会觉得荒唐?羽化升仙什么的,当然是荒唐事,但是,为什么羽化成仙的人是我,就显得格外好笑?
我们到了山谷里。这里空气浓厚,往下的路似乎已经到了尽头。只见到处树木丛生,头顶一片苍翠树荫,我们已经下了山,现在自己身在何处,刚才那片美景又在何处,都变得难以确定,真是奇怪。
我们沿着一条小道,走了将近一英里。这条小道,似乎近期有东西走过,具体是什么不得而知,但是令阿杜雷精神紧张。他紧紧握住长矛,对最微小的响动都异常警惕。周围一片风声鹤唳。
这条小道之外,令人寸步难行。树木密密匝匝,磐石般紧密结实。我们试着走其他路线,但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走了十分之一英里,两人都被草木荆棘划得遍体鳞伤。
这座山谷充满了生机,每隔几分钟,就会遇到前所未见的小鸟或者虫子。书本上没见过的品种,我们就直接编名字。
阿杜雷一听见什么风吹草动,我们就要敛声屏气地迅速完成一套动作,做了这么多次,早就烂熟于心。他会伸出手臂,把我拦(其实是推)到小道之外,让我钻到灌木里面或下面,然后蹲在我前面,长矛就位,随时准备刺击出现的敌人。我们就这样待着,直到他觉得危机解除,可以继续前行为止。
“我也想要一支长矛,阿杜。”返回小道后,我对他说。
“你连怎么用都不知道呢。长矛挺危险的,没经过训练的人就别再添乱了。”
说得好像我只能对着浣熊宝宝磨炼技巧似的!他自恃战士,自命不凡,但是他所搏杀的动物,我只要柔声哄哄,揉揉肚子就能降服。
“你做的那些,都是老一套,我看都看会了。最惨会有什么下场?”
“你会扎到自己,或者扎到我。”
我飞快地抓住他的长矛,虽然我在闹着玩,但是惹他生气了。或许是因为,任何合格的浣熊猎手,都不会让一个柔弱的科格内特姑娘夺走自己的长矛。
我哈哈笑着,故意摆出各种笨拙的姿势,把矛头指向他。“哦,不。你在干吗?这玩意不好掌控的!”我把矛头东瞄西瞄,仿佛好不好掌控,我说的不算数似的,“但愿我不会扎到你,或者扎到自己!”阿杜雷想要夺回长矛,一本正经地厉声警告我,这可不是玩具,还怪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疯疯癫癫的。但是他的口气渐渐软化了,我们都心知肚明,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被我逗得笑出声来,因为我的动作实在是太好笑了。
他抓住长矛,我也握住不放。我俩以一种滑稽的姿势定住了,死死较着劲儿。最后,我们丢了长矛,瘫倒在地,并肩躺在地上,肚子笑得发痛。
“好吧,”他终于抽出了长矛,“我给你削一支。”
“那就拜托你了,阿杜。”
躺在地上,仰望着参天古木之间露出的片片蓝天,吹拂着温暖的风,被甜美气息和迷人天籁所围绕,我知道,自己一定会适应山谷里的生活。这里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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