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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我们像往常一样,一起欢笑,分享着这个世界的奇闻轶事。要是存在永恒的话,但愿每分每秒都能永远这样美好。
特朗因和阿杜雷相处融洽,既让我们的关系更密切,又没把我排除在他们的友谊之外。我们望着紫色海水吞没金色的夕阳,留下一片五彩缤纷、流光溢彩的天空,要不是亲眼看到,我简直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么瑰丽的色彩存在。
“你吃过这个吗,特朗因?”我逗他,因为他特别讨厌我和阿杜雷的扇贝。
“吃过啊,尝起来就像舔着一坨在沙里滚过的烂泥似的。”他回答。
“老兄,瞧你形容的!叫我更饿了!”阿杜雷打趣道,吞下另一只扇贝,事后还舔了一舔嘴唇。
一阵温暖的微风扬起,吹拂着我们。我吃饱了。这是多么令人欢欣愉快、自由自在的一刻。虽然令人心满意足,却还想要更多。
但是空气骤然变冷,我的脑袋感到一阵刺痛。
我突然大吼起来,嗓子都喊得发疼。
“我想挖出自己的眼睛,再也看不到这些。”我听到自己低语,声音低沉粗哑。
我吓坏了。特朗因和阿杜雷瞪着我,希望我是在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
我完全失控了,做什么说什么完全不能自主,就像着了魔一样。
我抓住阿杜雷的肩膀,狠狠掐着。“但这记忆会铭刻在我脑中!谁能把我的脑浆全挖出来,让我忘掉这一切?”
我感觉到自己扭曲着脸和身体,仿佛灵魂(如果我有的话)想要逃离这具痛苦的身体。我的心灵深处感到羞愧,因为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恐怖。
我狂乱地挥舞着双臂,特朗因和阿杜雷拽着我,想要阻止这种暴行,让我回复原状。
没有用。
我对他们又抓又咬,像得了狂犬病的野兽。“我宁愿碎尸万段,也不要这样活着!让我衰朽,让我腐烂,让我去死吧!”
我觉得脑袋快要裂成两半了。满脸通红、大汗淋漓地抓挠着自己的脸。好不容易略微挣脱这种魔怔,我请求特朗因和阿杜雷:“求求你们,让我停下,救救我,我好害怕。”
他们紧紧抱着我。阿杜雷祈祷着让这场噩梦过去。
我一清二楚,自己不是在做梦,也不是在睡觉。就算欧曼休斯没在身边,我也能看到、感受到这一切。就像我感受着他的感受一样,只不过这次,是我感受着自己的感受。
我最近时常被这种幻象纠缠,发作的时候多,正常的时候少,简直就是着了魔。
阿杜雷和特朗因小心翼翼地对待我,仿佛我是一只折翼的小鸟。他们担心我,被我吓坏了。我们都想向对方保证我会好起来,但是心里都觉得恐怕不可能。
我把看到的一切和欧曼休斯分享。他不知如何是好,仿佛他是柴,而我的话是火。他不生气,但是吓坏了。
我恨这些幻象,更看不上欧曼休斯对此避而不谈的态度。他时而忽略我的问题,时而假装一无所知。“哦,不,亲爱的,没这回事儿。都是您编出来的。”
“不,欧曼休斯。我没有瞎编。我都看到了,我们必须谈谈这事儿!”
见我铁了心,他一副吓坏了的样子,就像我胁迫他似的。“为什么要用这恐吓我?”他问,“我都接受了,我从来没提出疑义,对希恩先生和您的爱从来没变过。为什么要用可怕的回忆威胁我?”看看,我哪有恐吓他!但是他就这样。我只好作罢,接下来又会被幻影控制。
现在,他见也不见我,躲起来了。我把他逼得太紧,他崩溃了。
伊弗爽告诉我,欧曼休斯累了,想要单独待着。我怀疑她是被叫来守卫他的,但是伊弗爽不承认。“哦,他没在躲您,”她说,“您要是想见他,当然可以见,谁会拦着您呢?我只是不确定他是否愿意。这样可能有点过头了,您知道吗?他累了。”
“他病了吗?”我问。“不,他没病。”“他的状况叫人担心吗?”“不,一点也没有。”她向我保证。但是我们却越来越疏远。
我想对那些幻象视而不见,但一味压抑只会让其越演越烈,假装不存在是不可能的。我恨带着幻象生活,我恨这幻象让自己辜负或威胁欧曼休斯。
一幅恐怖画面侵袭了我,众多山底凶兽溺水而亡,葬身大海,死无全尸,目之所及,浮尸遍布。
上帝,快停下吧。海洋的腥臊咸涩混合着肿胀腐尸的恶臭,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欧曼休斯等了一辈子,盼着希恩先生回来,但是等到了我。一开始,他很高兴我来了。但是现在,我怀疑他在等我做些什么,改变些什么。欧曼休斯从未喜欢过自己所在的世界。他总是觉得,波拉修斯家族的后代能够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只有这么点能耐,虽然算不上最差劲的十几岁姑娘,但是要成为神,恐怕还是不够格的。
尖叫,没完没了的尖叫,比我听过的任何声音都要可怕。上千只幸存的山底凶兽,嘤嘤嗡嗡地发出无休无止的尖锐嗥叫,就在我身边。他们在哀悼死者。又一声新的哀号出现,又一个幸存者发现自己的亲人死去。死亡枕藉,尸陈遍野,幸存者不知所措,大部分人从未应对过死亡,一次都没有。
“让我们和他们一起死吧!我们恨不得和他们死在一起!”他们高喊。
真讨厌,特朗因和阿杜雷结成了同盟,一致想要离开淹没城和山底界。他们每天都提醒我山顶界的事,吉斯人民还等着我们带回干净的水。他们都觉得,我会发狂,都是淹没城害的,回家就一定会好。
回家怎么会好?我再也没有家了。爸爸妈妈都背叛了我,山顶界早已不再是家。伊弗爽和欧曼休斯都已和我疏远隔阂,淹没城也不再是我的家。我是个被追捕、被厌恶、被轻视的神,山底大陆也不是我的家。
我时常感到孤独,特朗因和阿杜雷大部分时候都在讨论如何解决山顶界的用水危机。伊弗爽继续陪着我,但是她心中的我是一个失而复得、无所不能、更新万物的神祇,而我实际上只是个身心俱疲、麻木恐惧的孩子罢了,这样的落差,让我难以直视她的眼睛。
大部分时候,我都疲于应对各种幻象。虽然我称之为幻象,但这些不仅仅是画面而已。我应该称之为体验,因为我能够看到、听到、闻到、想到、尝到、感到一切,就像亲身感受一样逼真。
我在淹没城里,当时的城市尚未被水淹没,人类几乎被赶尽杀绝,只有一小群逃到了山上。我想这是几年或者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欧曼休斯和安普鲁斯统领着这群生物,统治着这个世界。
一幕画面反复浮现在我眼前。
欧曼休斯做了一个面具,似乎惹恼了安普鲁斯。这个面具长着冰蓝色的眼睛,有几分像希恩先生。虽然算不上完美酷似,仿佛做面具的人有许多年未见希恩先生似的,但我看得出来,这是谁的脸。欧曼休斯和安普鲁斯为这张面具吵了起来,开始是相互尖啸,后来动起了手,激烈对打起来。
不知道是听欧曼休斯说起过,还是自己心里明白,这面具不仅仅和仪式相关,更和工艺相关。这面具是用来穿戴的,是山底凶兽切实需要的。
我看到安普把面具摔成了两半,激怒了欧曼休斯。他狠狠袭向自己的兄弟,在安普胸膛上留下一道道鲜红的抓痕。
我满头大汗地从幻象中惊起,就像在睡梦中被噩梦惊醒一样,但是我并没在睡。阿杜雷和特朗因说,我经常把幻象中的情形演出来,用各种各样的嗓音说话,就像着了魔一样,非常骇人。
欧曼休斯纠集了一群山底凶兽,黑压压一大片,望也望不到头。他们繁殖迅速,几年内就到达青春期,毫无病痛、长生不老,就算遭遇意外事故,也能迅速痊愈,很少危及生命。山底凶兽生命顽强,难以消灭。他们戴着面具,向山顶进发,包围山顶。
接收幻象时无法入睡,而我每日每夜接收着幻象,精疲力竭,苦不堪言。我必须和欧曼休斯谈谈。
我呼吸紊乱,口唇干渴,无论喝多少水都无法舒缓。这样下去,我一天都撑不下去了。
我发现伊弗爽守在欧曼休斯往常休息的地方。
“伊弗爽,请你理解,我必须见他。”
她左右两难,叫我不由同情。一人侍奉两主确实不易,但是最后摊牌的时候不能取胜,身为神又有什么用?
要是世界上真的有神,我想听他(或者她)说什么?这是我要说的话。“伊弗爽,要是你愿意帮我,带我去见他,我就把你提拔到和我一样的地位,从此之后,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有什么,你就有什么。”
我顾不上深思自己说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其实我和伊弗爽一样,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只见她目泛泪光,显出一副痛并快乐,纠结不决的神态。我知道,这话对她而言意义重大。虽然我只想设法通过这一关,对自己的承诺并不上心,但是她深受触动的样子,让我暗自下了决心。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要兑现自己的诺言。
“我很抱歉让您等着。但是大师似乎非常疲惫,我觉得有必要保护他。”
我跟着伊弗爽,走过荒废的大厅和破旧的房间。一切都是那样熟悉。我在欧曼休斯的回忆里见过这些地方,知道我们在往哪里走。
“伊弗爽,这就是他的藏身之地,对不对?秘密实验室?”
“关于那个,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干脆地说。我知道她没说谎,但是听出来她很害怕,就像在说“我什么也不想知道,请别再说了”。这是明智之举。探究别人对你隐瞒的事情,是很痛苦的事。但愿我能像她一样懂得克制,我从来都受不了被蒙在鼓里。
我们终于找到欧曼休斯的时候,眼前的一幕让我锥心刺骨。只见他在一个透明的笼子里,蜷成一团睡着。这个笼子我认得,就是几百年前希恩先生用来关他和安普的笼子。
为了争取自由,他经历了那么多死亡、惨痛和牺牲,现在却甘愿自囚于同一个牢笼。
他不愿见我,但是无力抗议。伊弗爽走了出去。
“欧曼休斯,为什么要待在这里?你不是几百年前就逃走了吗?”
“我花了好几年,想要逃出这个监狱,但最终觉得,哪里都不如这里令我安心。”欧曼休斯的话真费解。山底凶兽明明不会衰老,但是他却显得憔悴沧桑。
没等我发问(他或许能感知我的想法),他轻轻补了一句:“让我衰弱的不是年纪或疾病,亲爱的,而是这个世界。我真的累了。”
他丧失了希望。他的希望原本是我,我的到来令他觉得希望不值得拥有。他一遇到我就放弃了希望。
一道裂缝出现,几阵爆炸响起,一时间,地动山摇,烟尘滚滚,遮天蔽日。
脚下的土地骤然崩陷,我和周围的一切,转眼之间就下落了几百英尺。
身旁平地顿时成了峭壁,耸立万丈高崖之上。
河水挂落成了滔滔瀑布。
一阵咆哮远远传来,迅疾涌来的轰鸣声让我不寒而栗。
周围许多人发出了痛呼,但是大部分一声不吭,因为他们瞬间丧命。
碾压,埋葬,死亡。我知道死到临头了。
至少我不想活了。
我眼中泛起了泪花。快让这幻象停下。
“欧曼休斯,我很抱歉再次提出请求。但是你必须告诉我洪水的事。我们要谈谈大破灭。要是不谈谈看到的东西,我永远都不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一波滔天巨浪滚滚涌起,比直入云霄的摩天高楼还要高耸,简直像救世主山一样庞大,向淹没城汹汹袭来。
怒波激涌澎湃,摧枯拉朽,横扫一切,高楼纷纷拦腰折断,巨浪过处,一片汪洋。
街头巷尾,满是未能逃跑,或被浪头掀翻吞没的山底凶兽。
我终于明白淹没城是怎么来的了。
欧曼休斯知道我身处恐怖黑暗的边缘,因为我们深陷于同一片黑暗。
“我已经原谅您了,我发誓。”他说着,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他想和我对视,但是做不到。“我不明白,这明明是您和希恩先生的所作所为,为什么要用这记忆来胁迫我?我们已经吸取教训了,我们一定会听话的。为什么还要动不动就翻这些旧账?”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原谅我什么?什么教训?
他继续说道:“我就是不明白。我知道您想要解释自己的行为,所以才一次次提起。但我受不了和您讨论这件事。我想告诉您,我爱您。这份爱矢志不渝。您的做法,我都接受,这是您的权力。我怎能和您争论呢?只有地位相等的人才争论。我和您地位又不相等。但我就是不明白。”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什么也没做。”
他似乎震惊了,我也很震惊。他到底在说什么?
“您创造了我们,又残杀我们。我都认了。只是从没想过,您还想讨论这件事。”

第103章

我简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没人理解在我脑中叫嚣的滚滚黑暗。我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我向欧曼休斯倾诉,但他不相信我。他嘴上说信我,但是我知道他心口不一。
欧曼休斯背着安普,花了好几年时间完善那些面具,用这些面具来弥补山底凶兽的生理缺陷。凶兽无法在高地生存,无法从稀薄的空气中获取足够的氧气。他们想要追随希恩先生上山,却在穿过云线边界时纷纷窒息。
希恩·波拉修斯曾经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没能按期完成。所以他知道山顶界很安全,不会遭到山底凶兽打扰。
欧曼休斯的面具能够浓缩氧气,让山底凶兽上山和希恩先生团聚。
安普想要阻止他们上山:“不,希恩先生不愿见我们。要是他想见,早就来见我们了。我们尊重他的选择,接受没有他的生活,知足地熬自己的日子吧。”
但是欧曼休斯不依不饶:“没有波拉修斯家族的日子,哪里称得上生活?没有了希恩先生,我们就是孤独的弃儿,毫无价值。”
欧曼休斯在山脚召集了一群满怀希望的山底凶兽,戴上面具,一路仰望,渴望和他们的造物主团聚。
突然之间,大地震颤,山崩地裂,海浪滔天,冲毁城市。
欧曼休斯以为,他们犯下了不请自来,冒昧造访的罪过。希恩先生降下了对山底凶兽的审判,要消灭每一个凶兽。真是残酷的惩罚。
但这并非事实,只是可怕的巧合罢了。山顶界的技术根本不足以发动这样的攻势。欧曼休斯或许认为,波拉修斯家族的人都是神灵,但是我们实在没有这么强大的神力。
“不,事情不是这样的,欧曼休斯。”虽然他深信不疑,我依然针锋相对地同他分辩。他误会了,所有人都误会了。“地震和洪水,有时候就是会发生,和波拉修斯家族无关。”
我想要抚慰他,但是黑暗情绪来袭之后,我就丧失了这份力量。我想要释放力量,但是没有效果。
“没有事情是平白无故发生的,根据波拉修斯家族的设计理念,一切都是有意义的。虽然我不明白,但我知道波拉修斯家怀的是好意。我们吸取教训了。这是更宏大的深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我们的好坏爱憎不适用于您。淹没城的每一个居民都接受了这份审判。”
欧曼休斯和剩余的阿纳格温人决定对希恩先生矢志不渝。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要对冷酷的杀人凶手死心塌地?因为自己上山被严厉禁止,所以他们只好等待那位至亲至爱、法力无边的神灵亲自下山。
安普和他的追随者被希恩先生降下的惩罚激怒了。“安普确信您就是他的创造者,他的神灵。”欧曼休斯对我慢慢解释道,仿佛说出这样的话,让他嗓子疼,“但他再也不相信您爱他。我当时向他求和,让同族不再分裂,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只有笨蛋才在遭拒后继续追随。”
欧曼休斯告诉我,安普和克罗修斯人提出了一句战斗口号。无论欧曼休斯怎么劝说,他们都不肯收回。
“既然他先恨我们,我们何不加倍奉还?”

第104章

阿杜雷提出的关于艾瑟琳的建议,特朗因打算置之不理,同时很庆幸有机会好好研究这个金属架。特朗因住在村子中央摩天大楼的一栋小屋里。此刻,他正在自己的住处,把金属构件一件一件重新组装起来,好让自己别再没完没了地想着艾瑟琳。
她这是怎么了?会好起来吗?我能为她做点什么?幻象没发作的时候,她有时会对我微笑,是发自真心的微笑,不是表示友善的假笑。她还喜欢阿杜雷吗?我明明对她更好。我对她的神灵情结表示感同身受,还对她的痛苦更加关切。回到山顶界的话,阿杜雷会回到卡特兰蒂身边,艾瑟琳还是会选择我的。为什么阿杜雷说她永远都不会喜欢我?难道她对阿杜雷说起过?我才不想去问他呢,我也不想知道答案。艾瑟琳和阿杜雷会在背地里议论我吗?他们会笑话我吗?觉得我荒唐吗?为什么他们从来不叫我朗尼?
思绪太纷繁,搅得他心累。
研究金属天线(先人用来捕捉空中看不到的信号波,用来看电视),是个转换心情的好办法。他知道,里面没有特别的技术,没有他在先人家看到的机器里找到的电线或线圈,只有金属而已。
屋顶上的奇迹是怎么实现的呢?山底凶兽告诉他,这是集水器,淹没城到处都有。他们用这个来采集淡水。周围全是海水,不能下口。他一开始不相信,自己试过之后才心服口服。他们说得没错,天线下汇集的一摊水确实是可以喝的,而且纯净甘甜。
“你这金属枝杈,是怎么把水中的盐分去除的呢?”特朗因对着天线喃喃念叨,就像哄宝宝似的,“怎样才能让你说出秘密,用来为山顶界供水呢?”
“你在和谁说话?”特朗因转头一看,涨红了脸。艾瑟琳也进了屋。特朗因一心钻研这根生锈的天线,没听到她的声音。
艾瑟琳解释道:“抱歉,我敲了门,没人应门。阿杜说你在这里。”她似乎没那么憔悴了,特朗因很欣慰。
“当然,没问题,我只是想弄明白……没什么啦,就是水的问题。”特朗因结结巴巴地说。艾瑟琳看出来,他没想进一步解释,微笑道:“嘿,要是你想聊聊带生锈金属的高楼,我不会拦你的。但是你为什么对它这么温柔?”
特朗因不想讨论为什么会和一个死物含情脉脉地对话,和艾瑟琳独处也让他心情紧张。除了尽量三心二意地扯个笑话,他也想不出要说什么,尴尬地沉默一阵之后,他拿出了能想到的最像样的回答:“这个嘛,我想我是对它一见钟情了。能怪我吗?这根小家伙明明这么可爱。”他紧紧拥着天线,仿佛在动情地舞蹈。
艾瑟琳哈哈大笑,特朗因觉得达到了效果。看到她笑真好。她被黑暗幻影吞没,煎熬好一阵子了。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嬉笑吗?难道是嫉妒我的热恋对象?还是别有什么原因?”
“我希望你能帮我找样东西。”

第105章

和欧曼休斯又进行了一次紧张的对话之后,我下定了决心。他还没从虚弱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我猜他根本不吃不喝,他似乎已经自暴自弃了,我怕他会死去。这算心碎而死吗?好不容易见到神灵,却发现她只是个普通姑娘,结果失望而死?
这样杰出的生物,因为对我失望而死,我受不了这个念头。我也知道,他预示着风险,要是他死了,那淹没城里的阿纳格温人、伊弗爽和其他凶兽全都死去也只是时间问题。他们会绝望而死,或者更糟,转而加入大陆上的安普鲁斯军团。
“求你了,欧曼休斯,吃点东西吧。你这样下去可不行。”
他叹了口气,继续凝望远方。我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其实根本不用看,我也知道他望的是云遮雾绕的山顶界。就像他以前一样。
“你想要什么,欧曼休斯?我能为你做什么?”
“您的到来就是我一心所求。”欧曼休斯不会承认对我失望的。他坚称我符合他的所有期望。
“波拉修斯家的人下山后,你期盼发生什么?”
他继续凝望山顶界,一言不发,眼里泛起了泪花。
他想去山顶界,他想登上天堂,和自己的神灵永远在一起。
我本想告诉他,在那片穷山恶水的地方无聊度日一点都不好,但还是按捺住了。谁会那样选呢?和青翠峡谷、碧蓝大海相比,山顶界一点都算不上天堂。但是他已经失去这么多深信不疑的希望,为什么还要让他对天堂的幻想破灭呢?
我决定了。这是欧曼休斯和他的追随者,在被大破灭阻拦之前一心想要实现的,也是他们觉得自己的神可以做到的事。
我要带他们到山顶界去。
我到特朗因的房间,是想请他帮我找到面具。

第106章

我没找阿杜雷帮忙,特朗因显得欣喜若狂。希望他别以为,这表示他在和阿杜雷的较量中胜出一筹。我选择特朗因,是因为阿杜雷觉得我不配成为山底凶兽的神。我无法想象,他会支持我的计划,让我带领一群山底凶兽上山。这个难题我回头再处理。不过事实上是特朗因根本不知道我要拿面具做什么。他没问,我也不说。
我希望找到蓝眼睛面具,好让山底凶兽在山顶界呼吸。面具会在哪里,我心里大概有数。大部分面具都在大破灭中损毁了。但是我在一个椭圆形的大楼里看到一些剩余的面具,山底凶兽当时在这里穿戴装备,准备向山顶界进发,却不幸遭遇天灾阻拦。
这些回忆令人痛苦,当时的凶兽个个满心欢喜,还以为终于能够进入乐土。
没有什么比乐极生悲更伤痛的事了。
特朗因和我绘制了一张淹没城的地图,模拟出了先人居住时的状态。面具所在的建筑是一座体育馆,先人在里面举行体育竞赛(类似山顶界的狩猎成人式),距离山底凶兽目前居住的摩天大厦不远。
但是从现在的淹没城看,体育场的方位却只有一片汪洋。特朗因明白了原因。“在水下,艾瑟琳。一定没错。”当然啦。虽然体育场也是座高楼,但是没有摩天大厦高。
他抓住我的手,拉着就走,想快点出发。“哦,我知道怎么做了。”不可否认,特朗因浑身充满好奇,一心想要探究的时候,真叫我喜欢。虽然他时常暴露缺点,爱抱怨,好批评,还老是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阿杜雷也有这个毛病)。但是现在,我却看到他自然而然,发自真心的快乐。
我们转了一个弯,走到一个楼梯前,我问:“我们要去哪儿?”
“这些东西我见过,你管这叫什么,噢,他们管这叫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管这叫什么,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虽然挺烦人,但也挺有趣。
“在水下用的,用来在水下呼吸。这些是先人用的东西。”
他想到水下去?
到住着可怕水怪的地方去?
可怜的特朗因,他生在吉斯真是不幸。我时常这样想。先人上山三百年来,山顶界毫无发明创新。虽然科格内特人因智力出众而自豪,但我们的学习机械陈腐,全无探索进步。人类创新的冲动在特朗因身上尤为突出,却在山顶界遭到冷遇。
“特朗因,我们不能下水。”
特朗因抓着我的手。“当然可以。来吧,你到这里来的时候,难道没感受到内心的召唤吗?难道你不渴望到那里好好探索,体验先人的奇迹吗?我努力修好了几个。毕竟放了三百年,用的时候要小心点。我找到了一种往容器里填充氧气的机器,思考了好久,都没想通要怎么启动,是你给了我灵感,让我想到,可以利用十七楼发现的太阳能面板……”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完全陶醉在自己的科技世界里。自发电池、氮氧混合物,再加上硫化橡胶就好。他简直就是在说一门尘封古老的语言。
原版法典的作者,希恩先生,深知发明创造带来的可怕后果。我们有充分理由摒弃所有开拓性的学习,放弃发明创造。所以,照亮阴影所在的未知黑暗,必然会造成令人悔之不及的可怕后果,就像把地图全部摊开,最终会发现藏在里面的匕首一样。
我分辩道:“我觉得这样不好。”
“我们一定要用这个,艾瑟琳!”我们到了一个房间,这个门厅,我在这里走了足有几百次,连接着我所在的那侧村子和阿杜雷、特朗因的住处。这里一片漆黑,狭窄逼仄。特朗因现在摆弄的那个设备,真不明白他当初是怎么发现的。“只要把这个橡胶接头放进嘴里,就能吸入那些气筒里的空气了。”
“你们俩在做什么?”
该死。我原想躲着阿杜雷,在他发现之前溜出去的。但是他站在门里,我满脸通红,心怀愧疚,就像我和特朗因不是在准备潜水设备,而是在做其他更亲密的事情,被他捉个正着似的。
“没什么。”我想遮掩过去,但是听起来没什么说服力,“只是来看看……先人的古老技术罢了。”我结结巴巴地说。
特朗因的样子真滑稽,嘴里含着橡胶潜水呼吸管,居然能摆得出笑脸。“这个设备状态良好,真令人惊讶。”他解释道,丝毫没察觉到紧张的氛围,“虽然年代久远,但是这个房间完美隔绝了恶劣的外部环境,所以也说得通。”
“你们在一个黑漆漆的屋子里私会,就是为了看这老破烂?这是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的?我是说,虽然捡破烂确实很像是你们会事先谋划的事情,但是依我看,你们这是临时出来的吧。明明前一秒还在吃早饭,后一秒就钻到满是灰尘的储藏间里来。”阿杜雷扯个没完。我恨不得让他闭嘴。
“我要带她去找东西。这可是个秘密。把你排除在外的秘密哦。她让我保密,所以我不告诉你要找什么。我们这就要动身啦。”特朗因简直是在帮倒忙。
阿杜雷看起来很嫉妒,我可不介意这点。他总是把我们的关系看得理所当然,一点都不知道珍惜。好像不管他和卡特兰蒂爬上床多少次,不管他给我多少冷脸,我都会死心塌地守着他似的。让他觉得我和特朗因之间有点什么,也不是坏事。
“是这样吗,艾瑟?”他问道。
一想到能给阿杜雷添堵,我对潜水之旅的抵触就完全消失了,所以我点点头。
“好吧。这样的话,我不需要知道你们在找什么。但是我不会让你们俩单独外出的。”

第107章

我们哗啦一声,跳入海水。我如痴如醉。山顶界的水哪够没过身子(除非我落入水泵站的水渠,那可就倒霉了,那情形一点也不美,和这个完全不一样)。
从淹没城俯瞰到的大海是一片波光粼粼的碧蓝谜团,现在,我终于得以一窥碧波之下的奥秘。
这一刻,我等得真够久了。特朗因一一测试新型潜水呼吸管,结果不是这里冒泡,就是那里漏水,甚至还有一个当场爆炸。他一本正经地说:“一切务必尽善尽美,要不然我们会送命的。”后果这么可怕,我一点都不敢催他了。
最后,他终于宣布一切就绪。特朗因向我再三说明这些工作的难度,解释为何重新启用这些三百年前的设备如此困难,为什么要花这么久时间。他不厌其烦地一一阐释自己的做法,详细展示每个琐碎步骤。这些步骤又枯燥又乏味,我只好用喝彩打断他,拜托他在我们睡着之前换个话题。
特朗因的功夫都是值得的。这是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所知道的每条物理定律在这里都不适用,特朗因高明地在摩天大楼上系了一条长绳,我抓着那绳子优雅地浮沉滑行,不致迷失方向。
虽然我们不会游泳,但是水的浮力够大,我们在海上漂浮着,偶尔蹬蹬腿(先人的橡胶蛙蹼很管用)前进。我们虽然没想打破速度记录,但是保持前进还是必要的。山顶界的水是用来喝的,很少用来清洗,一向很浅,不能泡进去玩。(备注:阿杜雷说他会像先人一样游泳,但他显然不是在吹牛,就是在做梦。)
海水柔柔地荡漾着,推挤着,水里的一切都走了形。阿杜雷的头发在脑袋上面漂荡成一圈,顺着水波前后摇摆,滑稽极了。
还有好多鱼!五彩缤纷,艳丽夺目,或许只有山底的野花可以与之媲美,各种各样鲜艳的橙色、蓝色和黄色,其中许多颜色,我见都没见过。贝鲁巴斯曾经为我读过一本先人的儿童书,讲的是一只巨龙守护着大笔财宝的故事(我好喜欢那本书)。这些鱼与其说是动物,倒更像是财宝,是有生命的宝石和黄金。鱼儿成群结队地悠游,就像练习了一辈子舞蹈,现在终于找到了观众似的。
灿烂的阳光穿透水面,照进水底。不能在水下呼吸真讨厌,我恨不得住在这里。可怕的幻影和念头没有追到这里来。
阿杜雷打断了我的优哉心境,比画了一大串手势,我猜他要我们别再漂流,赶快上岸。就算没法开口说话,阿杜雷也照样能对我管手管脚。我们跟着特朗因游着,他已经快游到体育场了。
真庆幸阿杜雷没法在水下说话。我知道他会说什么:真不明白你怎么会跟我们下水,艾瑟琳。我们两个就能做这些了。你就是个瞪大眼睛的小娃娃,对水下的危险一无所知。现在加快动作,结束任务。
或许是我夸张了,其实他没有这么讨厌,但是每次隔着玻璃眼罩和他对视,我的猜测就能得到证实。哪怕他不开口说话,也能聒噪到不可思议。
眼见体育场顶层越来越近,我松了口气,这里看起来真熟悉,就和我做的白日梦里的场景一模一样,只是被生长多年的珊瑚、层层叠叠的藤壶、成群结队的鱼儿当成了家。这里的巨型圆拱露天观众席,在当年肯定容纳得下上千名先人。当时在这体育场里看过无聊体育竞赛的人,比今天活着的所有人类还多。
我扫视着整个体育场,寻找着我的目标—一个标着“竞技场”字样的地方,至少在几个世纪前标着这些字。现在这个“竞”字的“立”字头已经不见了,“场”字的提土旁也脱落了。我指着那里,大家一同朝那个方向前进。
下水之前,特朗因对我们普及了鲨鱼的常识(仿佛我们能够忘得了鲨鱼吞噬克罗修斯大军的那一幕似的)。我很明白,他是想让我们和自己都安下心,但我只想忘掉这些,他说这些一点好处都没有。
他开口道:“鲨鱼袭击人类的事件在历史上相当罕见。”
我开玩笑:“可不是嘛,因为我们几百年来都挤挤挨挨地待在岩石上,距离海面有好几千英尺呢。”
“不是的,”他打断我,“人类处于繁盛时期的时候,经常在水里游泳。你懂我的意思。”好吧,我让他继续说。
“书上说,鲨鱼不喜欢吃人,喜欢吃其他动物。所以,就算我们遇到鲨鱼,鲨鱼也很可能对我们没兴趣。”
可是我看到的鲨鱼,一点都不像没兴趣的样子。
“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有事的。鲨鱼对我们构不成威胁。”
阿杜雷欢呼:“好极了。”真想快速结束这段对话,我一心急着下水,特朗因还在扯什么无聊的食肉动物,随他去好了。
但是特朗因不依不饶:“要是没有人类的话,鲨鱼一定会更加繁盛,它们体型更大,更加强壮。水里的鲨鱼数量或许会多一百倍,袭击概率也会增加一百倍,并不是说鲨鱼从未吞噬过人类。克罗修斯人显然没能躲过鲨鱼的侵袭,但那些鲨鱼是被伊弗爽的血引来的。”
我听够了。“谢谢你,特朗因。我保证,你告诉我们这些,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结果都不尽如人意。”
我们下了水,漂过了这片陌生的领域,特朗因又开始絮絮叨叨了,真叫我厌烦。要是他想让我对鲨鱼的攻击产生偏执的恐惧,那他完全做到了。
带着玻璃潜水面罩,我只能看到正前方的景物,看不到周边的事物,就像瞎了一样。
我看到,海狮对我们非常好奇,壮实的海龟对我们无动于衷。一只大鲸鱼从城市的废墟上方游过。
没有了人类捣乱,其他动物无不得以繁衍兴盛。我想起了阿杜雷的宗教教诲:人类是万物之灵,是其他生物的守护者。我觉得似乎恰恰相反,没有了人类,其他动物反而更加兴旺,没了我们,世界反而更加美好。
我们靠近了面具的存放点,就在破损的“竞技场”标牌下面。看不到两侧的景物真叫人心烦。
潜水面罩的视野位于正前方,比裸眼能够看到的广泛视野要受限得多,真是令人不安。
我不由想起,希恩先生创造山底凶兽时做出的一个设计改进。我注意到,他们的眼距更宽,似乎能在需要时后缩一定角度,比双眼位于正前方时扩展了更多侧面视野。但那眼距又不会太宽,不至于让他们像比目鱼一样奇怪,因而他们的美貌有增无减,同时又能看清从侧面靠近的事物。
真想现在就优化一下基因,让自己的眼距更宽一些。
欧曼休斯把多余的波拉修斯面具放在先人用来存放食品和纪念品的房间里。先人在体育赛事期间出售食品和纪念品。幸运的是,我们游过“竞技场”标牌中的“竞”字时(我想从那个“口”字里钻过去,但是动作不够精准),看到那扇门大大敞开着。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打开。
周围一片昏暗,特朗因有备而来,放出了一束明亮刺眼的光亮,在幽暗的背景中照亮了一片圆柱状的区域,真令我惊叹。这是他在清理淹没城时找到的。在山顶界,我们在晚上用火炬照亮实验屋。但是先人却能捕捉太阳的光辉,随身携带,在需要的时候点亮。就连在水底也不会熄灭!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火焰。
先人原先用来存放帽子和点心的房间,现在却用来存放波拉修斯面具,这是多么荒唐!这些面具是阿纳格温人的圣物,是他们登上天堂和造物主相聚的关键。
有了特朗因的神奇聚光灯,我没过多久就找到了面具。真是庆幸。这证实了我的幻象。我在梦里看到这里有面具,然后确实找到了这些面具。我并没发疯,幻象并不仅仅是幻觉而已。
面具雕刻得非常精美,我能感受得到,这每一刀背后所蕴含的爱意。无论是谁制作了这个面具,欧曼休斯还是其他山底凶兽,都对自己刻画的对象充满了温情。希恩先生。这些面具各有些许差异。我能感受到强烈的渴望。看久了就会令人心痛。这份无望的渴望是那样痛彻肺腑,我宁愿对此视而不见。
这份渴望岂止是无望,还被报以死亡、洪水和灾难。但是他们的爱意和渴望依旧。
波拉修斯的面具出奇地传神。我拿着面具,感觉就像在照镜子,但是镜子里照出的不是我的脸,而是我的神韵(不管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我告诉特朗因和阿杜雷。好吧,我并没开口说,只是打了几个手势,他们就明白了。要是能够开口说话,我知道阿杜雷肯定会东问西问,真庆幸他说不了话。我一一收集这些面具,装到随身的口袋里。特朗因也照做了。最后阿杜雷也加入了我们,看得出来他很迟疑。我到水下来找什么,他问了好多次,但是我不敢告诉他面具的真相。
我们一共拿了二十多个面具,足够带领一支阿纳格温人上山顶界了。
我们缓缓上浮。特朗因的话在我脑中回响—绝对不能过快上浮,“谨防血液中形成气泡,导致疾病,甚至死亡”。他这样端着架子说话,还用上了“谨防”之类的字眼,让我禁不住想笑。我一定要提醒他,这可不是山顶界的辩论课。
虽然不太相信从下往上游水会有什么危险,但是对潜水术有研究的人是他,不是我(感谢上帝)。阿杜雷和我跟着他,一路攀着绳子,慢吞吞地向上浮。我决心把握最后的机会,饱览这里的风光。在水下,我们能看到被水浸泡的车辆和爬满藤壶的路牌,当年的精巧店面全都变成了海蚀洞。先人在几百年前为自己建造的世界,现在成了鱼儿、甲壳类动物和海龟的窝。
还有一条鲨鱼。
只有一条,并不像我们在逃往淹没城时,被伊弗爽激起了野性时的那种穷凶极恶的样子。但是光是它的外表就是个梦魇。体型庞大,缓缓游弋,一对黑眼睛死气沉沉,盯着我们瞧。
我提醒自己别忘了呼吸。
它向我们靠近,阿杜雷和特朗因还没看到。我连连拍打阿杜雷,想要引起他的注意,生死一线的时刻,我不愿独自煎熬。他回头看着我,眼中满是厌烦。难道他以为我突然无缘无故失控发癫了?是啊,刚才就是我捣的乱。紧接着,他也看到了鲨鱼。看得出来他吓坏了,因为嘴巴里喷出了一大串气泡。
因为这些气泡,特朗因也回过头,发现了鲨鱼。他倒是很冷静。特朗因的性格平板到近乎冷淡,曾经令我嫌弃,但是现在却叫我欣赏。
特朗因和鲨鱼好奇地相互对视。他盯着那怪物,简直入了迷。我讨厌鲨鱼不断靠近,想也没想,直接急急往前游,超过了特朗因,想要逃跑。我游泳的动作本来就一点也不优雅(或者压根不会游泳),划起水来笨手笨脚,此刻的恐惧更加放大了我的技术缺陷。
我要赶快上岸,远离这可怕的鲨鱼。
我一心想要上岸,但是突兀的动作引起了鲨鱼的注意。只见它不再悠游,而是加快速度,跟上了我。
我打定主意不再回头看鲨鱼,继续向上浮。就快到了。我能看到淹没城在水面上的建筑了。水面一起一伏,模糊了房屋的轮廓。
我一下一下用力拉着绳索,知道鲨鱼离我不远,就算它要吃了我,我也不想再看它。我不要把人生的最后一个画面定格在鲨鱼的血盆大口上。我盯着水面。就快到了。
但是太迟了。周围的海水晃动起来,我顶着压力稳住身体,心里知道,接下来就要遭遇钻心的疼痛。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希望鲨鱼觉得我是神,然后出于本能,想用成百上千颗锐利的白牙咬穿我。哦,好吧。
冲击如约而至,周围一片混乱。我在一片水花里迷失了方向,周围全是气泡和海藻碎片。头罩松动了,海水毫无预警地涌了进来,冲进我的鼻孔,残酷地往我的肺里钻。
但是我并没感觉到疼痛。我麻木了?还是我已经死了?
我被人粗鲁地抓住,提出了水面。我依然分不清东南西北,睁开了眼睛,只觉得自己躺到了坚实干燥的地面上。这是个码头。又能够呼吸到空气了,简直像是恩赐。我咳出了喉咙里残留的水。太阳暖洋洋地照在我脸上。我看到了特朗因和阿杜雷,两人低头关切地看着我。
虽然不情愿,但是我迫不及待地想确认,鲨鱼对我造成了什么伤害。我用手肘撑起身子,查看伤势。
可是我没看到血迹,两条腿都还在,我居然安然无恙。
“发生什么了?”我精疲力竭地问,然后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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