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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节

弗吉尼亚,普莱恩斯

谍报安全密室位于弗吉尼亚一座马球场的一角。在这里,与财富、特权形成反差的,是南方农村的严峻现实。通往密室的路上下起伏,曲折迂回,两侧是破败的谷仓,院里停着破旧汽车的隔板平房。建筑物前有一道大门,它警告着人们这里是私人产业,却掩藏了一个事实:严格地说,这里其实是政府设施。车道是一条石子路,右侧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左侧是一片牧草地,周围围着篱笆木栏。这道围栏在当地工人中还曾引起了一些流言蜚语,因为他们把工程包给了一家外地公司。牧草地上养着两匹枣红马。根据情报局的风趣说法,它们也要接受一年一度的测谎仪甄别,以便确定它们有没有倒戈,无论倒向哪一边。
这幢殖民地风格的建筑位于整个马球场的顶端,高耸的大树环绕在它周围。它有一个紫铜色的屋顶和双门廊。里面的家具既简朴又舒服,容易激发合作精神和战友之情。友邦的情报界同行们来此逗留,那些背叛自己国家的人也会来到此地。最近来的一位是个伊拉克人,曾试图替萨达姆造一颗核弹。他的妻子原本指望住在著名的水门大厦,她在此期间始终苦苦地抱怨,他的儿子们还在谷仓放了把火。这里的管理员很高兴地看到他们终于走了。
当天下午,新雪覆盖了牧草地。在有色玻璃的过滤下,原本就丑陋的乡村风景更是完全失去了颜色,在加百列眼中,它就是一幅炭笔素描。亚历山大原本闭着眼睛斜倚在座位上,现在突然醒过来。他深深地打了个哈欠,瞥了一眼手表,然后皱起了眉头,因为他发现表上的时间设置有误。
是基娅拉首先发现了那个秃顶的、哨兵一般的身影。只见他正站在楼上门廊的栏杆前。后座上的加百列倾倒了身子,向上探望着他。沙姆龙举起了手,在空中停了片刻,然后转身消失在房子里。
他在正门的门厅迎接了他们。站在他身边的是一名单薄的男子,身穿羊毛开衫和灯芯绒裤,卷曲的灰发,灰色的胡须。他的一双棕色的眼睛很沉静,他的握手冷淡而简短。他看起来像位大学教授,又或许是位临床心理医生。然而他两者都不是。其实,他是中央情报局行动处的副主任,名字叫作阿德里安·卡特尔。他看起来不大高兴,不过,在目前的国际局势下,他绝少有高兴的时候。
他们小心翼翼地互相问候,谨守着谍报界的惯常分寸。他们报的都是真名,因为他们彼此都有所了解,如果使用化名就会给这个场合带来一种滑稽的气氛。卡特尔沉静的目光在基娅拉身上短暂地凝聚了片刻,好像她是个未受邀请的客人,应该额外安排个位置一般。他毫不掩饰地皱了皱眉。
“我一直希望这样的会晤能仅限于高层的范围,”卡特尔说道。他的嗓音中气不足,要想听清楚他的话,必须保持安静,而且要专心听,“我接下来要和你们分享的材料,我也希望在限定的范围内传播。”
“她是我的拍档,”加百列说道,“她什么都知道,她也不会离开这间屋。”
卡特尔的眼光缓缓地离开基娅拉转向加百列:“我们盯了你一段时间了一一精确地说,是从你到达维也纳开始。我们尤其欣赏你对中央咖啡馆的探访。同沃格尔面对面的交锋,简直像一场精致的戏剧。”
“实际上,是沃格尔主动找我挑衅的。”
“这是沃格尔的风格。”
“他是什么人?”
“是你一直在刨根问底。为何不由你来告诉我们呢?”
“我相信他是一名党卫军的谋杀犯,真名叫埃瑞克·拉德克,由于某种原因,你们一直在保护他。要是由我来猜想这其中的原因,我猜他是你们的一位特工。”
卡特尔伸出一只手搭在加百列肩上。“来吧,”他说,“显然,到了我们该谈谈的时候了。”
客厅里亮着灯,灯光朦胧昏暗。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餐具柜上摆着金属咖啡壶。卡特尔给自己弄了些咖啡,然后像个学究般端着架子坐在了高背椅上。加百列和基娅拉一并坐在沙发上,沙姆龙在边缘踱着步,依然像一个哨兵,在漫漫长夜中坚守着岗位。
“我要给你讲个故事,加百列。”卡特尔开口了,“这是一个国家的故事,这个国家被卷进了一场它并不愿意参与的战争。这一场大战下来,这个国家击败了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军队。可是还没过几个月,它就和自己从前的盟友苏联陷入了军事对峙的僵局。说实话吧,我们害怕极了。你看嘛,战前,我们没有情报部门——或者说,没有像样的。天哪,你们的部门是和我们差不多同时起步的。战前,我们在苏联境内的谍报力量只有几个哈佛毕业生和一部电台。等我们突然和那些俄罗斯妖怪针尖对麦芒的时候,我们对他们全然不了解。他们的强项弱项,动机意图,我们都不知道。而且,我们也不知道去哪里找情报。一场战争即将来临,这是预料中的事。可我们了解多少情况?扯淡。没有谍报网,没有特工,什么也没有。我们晕头转向,在沙漠里找不着北了。我们需要帮助。此时,救难的摩西出现在地平线上,这个男人带领我们穿过西奈,进入迦南福地。”
沙姆龙立定了片刻,为的是及时说出那位“摩西”的名字——莱因哈特·格伦将军,德国东部外国军情处的首脑,希特勒在俄国前线的头号侦探。
“可多亏了他,”卡特尔向沙姆龙一点头,“有胆子告诉希特勒俄罗斯战役真相的人为数极少,格伦就是其中之一。希特勒曾经很烦他,曾威胁要把他送进疯人院。帝国末日临近的时候,格伦决定自己解救自己。他命令他的下属用缩微胶片拍摄了苏联参谋总部的情报档案,密封在桶里。这些密封桶埋藏在巴伐利亚和奥地利的群山里。然后格伦和他的属官就向盟军的反间谍军团投降了。”
“于是你们热情地欢迎了他们。”沙姆龙说道。
“你们也会做出一样的举动的,阿里。”卡特尔交叉着双手,盯着炉火望了片刻。加百列几乎能听见他从一数到十,为的是克制他的怒气。“我们正做着祈祷,格伦就送来了福音。此人毕生都在从事对苏联的谍报工作,如今他要来给我们指明道路了。我们把他带回美国,把他安置在距离这个地方几英里远的福特亨特。整个美国情报安全部门都被他牵着鼻子走。不要怕——这是格伦告诉我们的,他说,我有谍报网,我有内线,我有敌后小组,斯大林和他党羽的底细我全都知道。咱们联手打垮他。”
卡特尔站起来,走到餐具柜前热咖啡。
“格伦在福特亨特呼风唤雨了十个月。他狮子大开口,开出了条件。我的那些前任们中了魔法似的,同意了他的一切条件。一个属于格伦的组织机构诞生了。他搬进了德国普拉赫附近一座围墙环绕的封闭大院。我们给他经费,给他指挥权。他主持机构运转,雇佣特工。终于,这个机构成了情报局无形的延伸。”
卡特尔拿着咖啡回到座位。
“显然,由于格伦机构的首要针对目标是苏联,一般来讲他所雇佣的人员多少有些对苏工作的经验。其中有一位很聪明很有能力的男青年,名叫埃瑞克·拉德克,曾经是所谓帝国乌克兰总督辖区的特遣队长。当时,拉德克被我们关押在曼海姆的一座看守营里。他获释了,效力于格伦,很快在普拉赫的格伦机构里成了核心人物,着手重新启动他从前在乌克兰境内的情报网。”
“拉德克是保安处的人,”加百列说,“党卫军、保安处、盖世太保在战后都被宣布为犯罪组织,其所有成员都应立即逮捕,可你们还是允许他为格伦工作了。”
卡特尔缓缓点头,神色间的意思,就像是他的小学生答对了问题,却丢失了更关键的重点:“在福特亨特,格伦保证说,他不会雇佣前任党卫军、保安处、盖世太保的人,但是,那只是纸面上的保证,而且我们也从来没指望他遵守。”
“你们知不知道拉德克曾参与过乌克兰的流动屠杀行动?”加百列问道,“你们知不知道这位很聪明很有能力的青年一直力图把历史上最大的罪恶掩藏起来?”
卡特尔摇摇头:“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德国的罪恶达到何种规模。比如1005行动,还没有人听说过这个词,而拉德克的党卫军档案也没有显示他是从乌克兰调回保安处的。1005行动是帝国绝密,而帝国绝密事务是不会见诸明文的。”
“但是可以肯定,卡特尔先生,”基娅拉说道,“格伦将军一定早已知道拉德克的所作所为了吧?”
卡特尔扬起双眉,似乎是因为基娅拉居然还会说话而感到惊异:“他也许知道,不过,我认为知不知道对格伦来说没什么太大分别。拉德克不是唯一一个给格伦机构工作的党卫军。至少还有五十位,他们都和拉德克一样。参与了所谓的最后解决方案。”
“我看这对于格伦的顶头上司也没什么太大分别,”沙姆龙说道,“随便什么杂种,只要他反对共产主义就行。这难道不是情报局招募冷战特工的一条铁规矩吗?”
“理查德·赫姆斯有一句名声很臭的话,他说:‘我们不是童子军。如果我们想参加童子军,早就参加了。’”
加百列说:“你听起来不是非常苦恼嘛,阿德里安。”
“我可不是什么历史学家,加百列。我是专业人士,同你和你的这位传奇的头儿一样。我面对的是现实世界,而不是理想国度。我才不会替我的前任们道歉呢,就像你和沙姆龙也不会一样。有些时候,情报部门必须利用恶人去获取善果:为了更加太平的世界,为了祖国更加安全,为了保护亲爱的朋友。决定雇佣莱因哈特·格伦和埃瑞克·拉德克的人,他们玩的是一场极其古老的游戏,也就是所谓的权力政治的游戏,他们玩得不错。我不会否认他们的所作所为,同样我也肯定不会让你们这些人去对他们妄作裁判。”
加百列向前一欠身,双手交叉,两肘支撑在膝盖上。他感到炉火的温度喷在自己的脸颊上。他的愤怒也因此添上了温度。
“把邪恶的个体当作资源来利用,同雇佣他们做情报官员是有差别的。更何况埃瑞克·拉德克根本不是什么寻常的杀手,他是大规模屠杀的凶犯。”
“拉德克没有直接参与对犹太人的灭绝。他的介入是在屠杀之后……”
还不等卡特尔把话说完,基娅拉就开始摇起了头。他皱起眉。显然,他开始后悔让她也参与进来。
“你对我的话有不同意见吧,佐利小姐?”
“不错。”她说,“你显然是对1005行动不太了解。你知道拉德克利用谁挖掘了那些万人坑,利用谁销毁了尸体?你认为‘工程’做完以后他又把那些人怎么样了?”应答她的是一片静默。她下了宣判词:“埃瑞克·拉德克是个大规模屠杀的凶手,可你们却雇他做了间谍。”
卡特尔缓缓点点头,似乎是表示认输了。沙姆龙从椅子背后面伸手按住基娅拉的肩膀,要她克制。接着他看着卡特尔,请他解释拉德克是如何制造假象,让人以为他已经逃出欧洲的。卡特尔似乎获得了解脱一般。“啊,对啊,”他说,“从欧洲发出的航班,从这儿开始,事情变得更有趣儿了。”
埃瑞克·拉德克很快成了格伦将军最重要的副官。格伦十分热切地想保护好他的这位明星般的门徒,让他免遭逮捕,于是他同美国的合作者们共同为他编造了一个新的身份:路德维格·沃格尔,曾在国防军服役,在战争尾声阶段失踪了。整整两年,拉德克以沃格尔的身份在普拉赫生活,他的新身份似乎伪装得滴水不漏。1947年秋天,这个状态发生了变化,当时,作为纽伦堡审判的后续案件,第九号案件开始审理了。这个案子就是关于流动屠杀队问题的。在审理过程中,拉德克的名字反复出现,同样反复出现的还有他在销毁罪证的秘密行动中使用的代号:1005行动。
“格伦开始警觉,”卡特尔说道,“拉德克正式被列入失踪者和审判缺席者的名单,格伦渴望他永远失踪下去。”
“所以你们就送了一个人去罗马,假装拉德克,”加百列说,“而且还特意留下许多踪迹,确保以后找寻他的人会跟着错误的线索一错到底。”
“正是如此。”
沙姆龙一边继续踱着步,一边说:“你们为什么要使用梵蒂冈的路线,而不是你们自己的‘老鼠路线’?”
“你指的是‘CIC老鼠路线’?它主要是用于俄国叛逃者的。如我们安排拉德克从这条路线逃出,那他为我们做过事的真相就会暴露。我们使用梵蒂冈路线,就更让人相信,他只是个纳粹战犯,是为了逃脱盟军审判而逃亡的。”
“你们可真聪明,阿德里安。原谅我打断你了。请继续。”
“拉德克消失了。”卡特尔说,“偶尔,机构会给各类追捕纳粹的人放出些假消息,说什么有人目击拉德克正在南美的某些都市藏身云云。当然,他就住在普拉赫,一直用路德维格·沃格尔的名字在格伦手下工作。”
“可悲啊。”基娅拉嘟囔着。
“当时是1948年,”卡特尔说道,“情势有了变化。纽伦堡审判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各方对进一步的诉讼都失去了兴趣。纳粹党员医生们都重新行医了;纳粹学者们都回到了大学课堂;纳粹党员法官都坐回了法官席。”
“于是一位名叫埃瑞克·拉德克的纳粹屠杀犯摇身一变,成了美国的高级特工,需要重点保护。”加百列说道,“他什么时候回到维也纳的?”
“1956年,康拉德·阿登纳将格伦机构正式组建成了西德的情报部门:联邦情报局,也就是大家所熟悉的BND。埃瑞克·拉德克,也就是如今的路德维格·沃格尔,再一次为德国政府效力了。1965年,他回到维也纳,建起了一张谍报网,并且努力争取中立立场的奥地利新政府,确保他们向北约和西方倾斜。沃格尔是中情局和西德联手打造的。我们协同合作,完成对他的掩护。我们到国家档案馆洗白了他的档案。我们为他办了一家公司,名叫多瑙河谷贸易和投资集团,给他运营。我们又漏斗一般喂给他客户,确保他的经营成功。沃格尔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不多久,多瑙河谷的盈利开始用于资助我们全奥地利的谍报网。简言之,沃格尔是我们在奥地利最重要的一笔财富,也是我们在全欧洲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是位大师级的间谍。柏林墙倒下了,他的工作也结束了。而此时他也老了。我们切断了同他的关系,感谢他的出色工作,从此各走各路。”卡特尔举起了双手,“至此,我认为,算是故事的结尾了。”
“不见得吧,阿德里安。”加百列说道,“否则,我们也不会在这里。”
“你指的是麦克斯·克莱恩带来的针对沃格尔的传言?”
“你们也知道?”
“沃格尔向我们发出警告,说我们在维也纳可能出现异常状况。他要求我们干预,消除所有的传闻。我们告诉他,我们不能那么做。”
“所以他自己出手解决问题了?”
“你的意思是说,沃格尔制造了战争索赔处的爆炸案?”
“不仅如此,我还认为他谋杀了麦克斯·克莱恩,为了让他永远闭嘴。”
过了片刻,卡特尔才开口答话:“如果沃格尔真是案犯,那么他一定通过了许许多多重掩护,你绝不可能逮他个正着。另外,爆炸案和麦克斯的死是奥地利国内的事情,不是以色列的事,又不会有任何一个奥地利检察官对路德维格·沃格尔展开谋杀罪调查。这是条死胡同。”
“他的名字叫拉德克,阿德里安,不叫沃格尔,问题的关键在于‘为什么’。为什么拉德克对伊莱·拉冯那么关心,以至于要下手谋杀?而且即使伊莱和麦克斯·克莱恩确实能够证明沃格尔真的就是拉德克,奥地利国家检控官也不可能再审判他了。他太老了,太多的时光流逝了。没有目击证人,除了克莱恩之外再没别人了,在奥地利,就凭一个老犹太人的话,拉德克是绝不会获罪的。既然如此,何必诉诸暴力?”
“这么说来,似乎你已经找到合理的解释了。”
加百列望着他身后的沙姆龙,用希伯来语嘟囔了几句。沙姆龙将一个文件夹递给加百列。那里面装满了调查过程中他收集的所有材料。加百列打开它,取出一件东西:那是他在萨尔茨卡默古特的拉德克家里拿到的,照片上是拉德克同一个妇人和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他将照片铺在桌上,转了个角度,让卡特尔看清楚。卡特尔看看照片,又把眼光移向加百列。
“她是谁?”加百列问道。
“他的妻子,莫妮卡。”
“他何时娶的她?”
“战争期间,”卡特尔说道,“在柏林。”
“他的档案里从未有过党卫军批准的婚姻记录。”
“还有许多事情没有记录在拉德克在党卫军的档案里。”
“那战后呢?”
“她在普拉赫定居了,使用她的真名。他们的孩子生于1949年。沃格尔搬回维也纳的时候,格伦将军认为莫妮卡母子如果公开与他同行,会很不安全——中情局的看法也是如此。于是他们就从沃格尔情报网里找了一个男人,为她包办了一场婚姻。她住在维也纳,寓所就在沃格尔家房子的后面。他每天晚上与他们相会。后来,我们在两幢房子之间修了通道,于是莫妮卡和儿子可以来去自由,而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了。到底是谁监视在侧,我们永远也不知道。俄国人一定会热切地争取他,时刻巴不得他倒戈。”
“男孩儿叫什么名字?”
“彼得。”
“还有和莫妮卡·拉德克结婚的特工呢?请告诉我们他的名字,阿德里安。”
“我认为你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了,加百列。”卡特尔犹豫了片刻,随即说道,“他的名字叫梅茨勒。”
“彼得·梅茨勒,即将成为奥地利总理的男人,而他还是纳粹战犯埃瑞克·拉德克的儿子。伊莱·拉冯要披露的,也正是这条真相。”
“看起来的确如此。”
“这听起来就足以构成谋杀动机了,阿德里安。”
“说得好,加百列,”卡特尔说道,“可你又能做些什么呢?说服奥地利政府,让他们起诉拉德克?那祝你好运吧。披露彼得·梅茨勒的身份?你要是这么干,就等于暴露了拉德克的美国特工身份。中情局就会在公众面前出丑。尤其是在眼下这个当口,我们正在向全球恐怖势力宣战。这些势力不但想毁掉美国,也想毁掉以色列。你要是这么做,也会影响我们两国谍报部门的关系,使它陷入僵局,可是眼下贵方又极为迫切地需要我们的支持。”
“这听起来是在威胁我了,阿德里安。”
“不,仅仅是个忠告,”卡特尔说道,“这是场现实主义的政治游戏。放弃吧,看开些。等着他老死,永远忘了这事儿。”
“不行。”沙姆龙说。
卡特尔的凝视从加百列转到了沙姆龙身上:“为什么我早料到你会这样回答?”
“因为我是沙姆龙,而且我从来不忘事。”
“既然如此,那我想咱们得想个办法才行,免得我们的部门堕入历史的污水坑。”卡特尔看了看手表,“太晚了。我饿了。咱们饭吧,怎么样?”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在燃着烛光的餐厅里,众人吃着烤嫩鸭和野生稻米饭,谁也没提埃瑞克·拉德克的名字。办这种事总有一个套路——这是沙姆龙常说的。其中自有它的节奏,不容破坏,不能干扰。这是一场严酷的谈判,此时务必要安稳地坐下来,好好欣赏一下对方会如何成为你的伙伴,因为当你说出了一切时,对方一定会站到你这一边。
于是,在卡特尔最温和的鼓动下,沙姆龙自愿为今晚提供了娱乐节目。一时间,他扮演起了人们期望中的角色。他讲到了趁夜色穿越敌国领土的故事;讲到了秘密的偷窃和敌人的败服;讲到了所有行业里都缺少不了的惨败和灾变——而在沙姆龙波澜起伏的职业生涯里,这些更是必不可少的。卡特尔听得入迷,放下了叉子,借着沙姆龙的炉火暖着手。加百列在桌子一端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场遭遇。他知道,他正在见证一场“招募”。按照沙姆龙惯常的说法,完美的“招募”,其核心就是完美的引诱。开始先要来点调情,要流露点感情,说几句真心话,不过最好是欲语还休。一直等到土地翻耕彻底了,再种下那颗背叛的种子。
沙姆龙一边享用着咖啡和苹果脆饼,一边改换了话题。他不再谈论他的战功了,而是说起了他个人的故事:在波兰度过的童年,反犹主义在波兰的血腥暴力,来自纳粹德国黑云压城的风暴……“1936年,我父母决定让我离开波兰,去巴勒斯坦。”沙姆龙说道,“他们自己要留下,陪着我的两个姐姐,看看事态会不会好转起来。同许多其他人一样,他们不该等那么久的。1939年9月,我们在电台里听到德国人入侵了。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家人了。”
沙姆龙沉默了片刻。他的手在点烟的时候有点颤抖。他的种子已经播下。他的要求虽然一直没说出口,却十分清楚。不把埃瑞克·拉德克装进自己口袋里,他是不会离开这幢房子的。阿德里安·卡特尔得帮他实现这个目的。
他们回到客厅,打算利用晚上的时间继续开会。此时,沙发前的咖啡桌上摆了一台卡带播录机。卡特尔重新回到炉火边的座位上,将英格兰烟草填进烟斗。他打着了一枚火柴点烟,同时一边叼着斗柄,一边向卡带机点点头,敬请加百列荣誉开播。加百列按下了播放键,传出了两个男人用德语交谈的声音,一人是瑞士苏黎世的口音,另一人是维也纳人。加百列辨得出那维也纳口音。一周前,在中央咖啡馆,他听过这声音。那声音是来自埃瑞克·拉德克的。
“截至今天早晨,账户内的总资产价值为二十五亿美元。其中大约十亿美元为现金,以美元和欧元的形式分成两个等份。其余的钱用于投资各类证券、债券,还有相当一部分投资了房地产……”
十分钟后,加百列一伸手,按下了停止键。卡特尔将烟斗里的余灰倒进炉火,缓缓地重新填着烟叶。
“这段谈话发生在上周的维也纳。”卡特尔说道,“银行家的名字叫作康拉德·贝克尔,来自苏黎世。”
“账户呢?”加百列问道。
“战后,数以千计的纳粹逃到奥地利藏身。他们带去了价值几亿美元的财产,都是纳粹党抢掠来的‘党产’:黄金、现钞、艺术品、珠宝、银器、地毯、挂毯。东西都是越过阿尔卑斯山运进来的。有许多纳粹都怀着恢复帝国的心思,他们想用这笔财产来实现这个目的。其中有一小部分骨干,他们明白,希特勒的罪孽太深重了,所以国家社会主义要想恢复活力,至少需要一代甚至几代人的时间。他们决定把一大笔钱存在一家瑞士银行里,再为账户设置一套独特的指令。唯有奥地利总理的一封信才能激活账号。你明白吗?他们相信革命源自奥地利和希特勒,所以复兴也将以奥地利为根基。最初托管账户和密码的有五个人。其中四人已经死了,而第五人也患了病,于是他找了一个人,成为下一任托管人。”
“埃瑞克·拉德克。”
卡特尔点点头,停顿了片刻,一边点燃了烟斗:“拉德克眼看就要得到他的国家总理了,可那笔钱他却一个子儿也见不到。我们是几年前发现这个账户的。我们可以无视拉德克在1945年的所作所为,但我们不会允许他解冻这个账户,这二十五亿可是大屠杀劫掠来的财产啊。我们悄悄对贝克尔先生和他的银行采取了行动,拉德克到现在还不知道呢,不过他一分钱也休想拿到。”
加百列伸出手,按下倒带键,接着按停止键,再播放:
“你的同志们对那些帮助他们完成使命的人十分慷慨。不过我看,还是出了一些没有料想到的……乱子。”
“什么样的乱子?”
“大概是这样,有几位本该收到款子的人物,近期内神秘地死去了……”
停。加百列抬头看着卡特尔,期待着他的解释。
“账户的创始人想要奖赏那些协助过纳粹逃逸的个人和组织,拉德克认为这种肉麻的温情简直就是扯淡,他可没打算成立什么慈善协会。他没办法改变最初的契约,于是他就把符合契约规定的受益人连根拔掉了。”
“茵里克·卡尔德隆和古斯塔夫·埃斯特拉达是不是原定的收款人?”
“看来你和阿尔方索·拉米雷兹在一起的时候了解了不少事情啊,”卡特尔露出歉然的一笑,“我们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跟踪了你。”
“拉德克是个命不久长的富翁,”加百列说道,“他最不需要的东西就是钱了。”
“显然,他计划将账户里大部分钱给他的儿子。”
“其余的呢?”
“他打算移交给最重要的代理人,然后由此人来完成账户创始人的最初目的。”卡特尔顿了顿,“这位代理人,我相信你与他已经相识了。他的名字叫曼弗雷德·克鲁玆。”
卡特尔的烟斗熄灭了。他看了一眼,皱起眉,重新点燃了烟。
“这就把我们带回了最初的问题,”卡特尔向加百列吐了一口烟,“我们该把埃瑞克·拉德克怎么办?如果你要让奥地利人审判他,他们一定会慢条斯理地拖到他死去为止。如果你强行在维也纳街头把一位老人家绑回以色列去审判,漫天的狗屎就会往你身上喷。如果你现在在欧洲就惹了不少麻烦,那么你要是绑了他,到时候麻烦就会翻十倍。而且他要是上了法庭,一定会竭力辩护,那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得曝光。既然如此,我们该怎么做,先生们?”
“或许可以有第三种办法。”加百列说道。
“愿闻其详。”
“说服拉德克,让他自愿去以色列。”
卡特尔隔着烟斗,一脸狐疑地注视着加百列。
“你怎么能指望我们说服拉德克这样的头号恶棍照你的意思去做呢?”
他们彻夜长谈。主意是加百列的,所以由他来讲解并释疑。沙姆龙补充了几条有价值的建议。卡特尔起初有抵触,后来也加入了加百列的阵营。这个大胆的计划本身把他吸引住了。在他自己的部门里,如果哪个官员提交这么一份离经叛道的计划书,多半是要被枪毙的。
每个人都有弱点,加百列说。透过拉德克的言行,可以看到他有两个弱点:他对钱财的贪婪,那些钱正隐藏在苏黎世的账号里;再有,他热切地希望他的儿子成为奥地利的总理。加百列坚持认为,第二条弱点驱使他对伊莱·拉冯和麦克斯·克莱恩下了手。拉德克不希望儿子被自己从前的生活泼上污水,事实证明,他会不惜任何手段去保护儿子。要想实现这项计划,他们不得不先忍辱负重——要同一个根本没资格讨价还价的人做个交易。不过在道义上,这样做是正当的,因为它最终能够达到一个目的:将埃瑞克·拉德克送上法庭,让他为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接受审判。时间是个关键的因素。离大选之期还有不到三周时间,在奥地利开始第一轮投票之前,拉德克就必须掌握在以色列人手里,否则,他们就会失去先机。
黎明将近,卡特尔提出了一个问题。自从加百列的案子提出以来,这个问题就一直咬啮着他:为什么?为什么加百列,一名谍报机构里的杀手,时隔这么多年后,还会如此坚决地要将拉德克绳之以法?
“我想给你讲个故事,阿德里安。”加百列说着,语气和目光都突然变得深沉悠远,“不过,还是让她自己说给你听,会更好些。”
他将自己母亲见证录的一份拷贝递给了卡特尔。卡特尔坐在行将熄灭的炉火边,一语不发,将它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读罢,他抬起头,双眼湿润了。
“艾琳·艾隆是你的母亲吧?”
“她的确是我母亲,她许多年前就去世了。”
“你凭什么确信树林里的那个党卫军就是拉德克?”
加百列向他讲述了母亲的那张画。
“所以,想必你会去做那个同拉德克谈判的人咯?如果他拒绝合作,那又该怎么办,加百列?”
“他没的选,阿德里安。无论选哪条路,埃瑞克·拉德克不能再踏足维也纳了。”
卡特尔将见证录递还给加百列。“这是个漂亮的计划,”他说,“不过,你们的总理会放手去做吗?”
“我敢肯定会有反对的声音。”沙姆龙说道。
“勒夫?”
沙姆龙点点头:“由于我参与其中,无论如何他都会行使否决权的。不过我相信,加百列一定能让总理理解我们的思路。”
“我?是谁说我要向总理汇报的?”
“我说的。”沙姆龙说道,“而且,既然你能说服卡特尔把拉德克装进盘子,当然也能说服总理来享用盘中餐。他这个人,胃口好得很。”
卡特尔站起来伸懒腰,随后又缓缓走到窗前,他的神态犹如一名医生,做了一夜手术,却只得到一个可疑的结果。他拉开窗帘。昏暗的光线泻进室内。
“动身去以色列之前,咱们只剩下最后一个项目需要讨论了。”
沙姆龙说道。
卡特尔转过身,他的剪影映在了玻璃窗前:“钱的问题?你究竟要用它来做什么?”
“我们还没有形成最后的决议。”
“我有主意。那二十五亿美元等于是你们付给埃瑞克·拉德克的,因为当时你们明明知道他就是个屠杀犯、战争罪犯。这钱是从走向毒气室的犹太人身上抢劫来的,我要求把它归还给犹太人。”
卡特尔再次转过身,望着冰雪覆盖的牧草地。
“你这个卑鄙的勒索犯,阿里·沙姆龙。”
沙姆龙站起来,披上外套:“同你做生意很高兴,阿德里安。如果耶路撒冷的一切都顺利进行,那么我们四十八小时后在苏黎世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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