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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黑夜学派热心协助马修找女巫。他们的建议暴露出一种对女人、女巫,以及所有未受大学教育者的集 体轻蔑。亨利认為去伦敦找最可能有收穫,但华特向他保证,在拥挤的城市裡,我一定会引起迷信的邻居 注意。乔治猜想,或许可以说服牛津学者提供他们的专业知识,因為这批人的智慧起码是有凭证的。汤姆 和马修对专业博物家的优缺点发表尖刻的批评,所以这点子也被丢到一旁。克特坚持,把这种工作交给一 个女人是不智之举,所以拟了 一张这.一带可能愿意為我安排训练课程的绅士的名单。其中包括圣马利大教 堂的牧师,他善观天象,精通种种末日来临的警兆。还有附近一位名叫史密森的地主,他涉猎一点儿錬金 术,正需要巫族或魔族的助手。另外有一名基督教堂学院的学生,他靠帮人绘製占星图偿还过期的购书帐 款。

马修推翻所有这些建议,前去拜访毕登寡妇,乌斯托克最精明的女人兼助產士。她很穷,又是个女人 ——百分之百是黑夜学派蔑视的对象——但马修辩称,这麼一来,更可以确保她会配合。何况,毕登寡妇 是方圆数哩唯一自称会魔法的人。他承认,其他人不愿意住在魅人附近,老早都逃光了。

「把毕登寡妇叫来,或许不是个好主意。」后来我们準备就寝时,我道。

「妳已经说过了。」马修几乎毫不掩饰他的不耐烦。「但即使毕登寡妇帮不上忙,也可以推荐有这种 能力的人。」

「十六世纪末实在不是公开徵求女巫的好时机,马修。」我们跟黑夜学派在一起的时候,我只能暗示 猎杀女巫的时代即将到来。但马修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麼可怕的事,却认為我的顾虑没有必要。

「切姆斯福德女巫审判?已成往事,兰开郡猎巫案⑩还要二十多年才会发生。如果英国即将爆发女巫 大猎杀,我就不会带妳来了。」马修翻了一下彼埃留在他桌上的信件。

「说出这种理由,可见你是科学家而不是歷史学家。」我直截了当地说道:「切姆斯福德和兰开郡代 表民间普遍存在的忌惮,以偏激的手段呈现。」

「妳认為歷史学家比实际在某个时代生活过的人,更了解那个时代的本质?」马修挑起一边眉毛,公 然质疑。

我张牙舞爪道:「是的。往往如此。」

「妳早上可不是这麼说的,妳还想不通為什麼整栋房子裡找不到一把叉子呢。」他指出。确实,我找 了足足二十分鐘,彼埃终於含蓄地告诉我,这种用具在英国还不普遍。

我道:「你当然不至於认為,歷史学家只会背年代和一堆意义含混的数据吧?我的工作是了解某些事 為什麼会在过去发生。这些事还在发展的时候,很难看出背后有哪些肇因,反倒是它们结束以后,观点会 变得比较清楚。」

「那妳就放心吧,因為我既有经验,也有后见之明。」马修道:「我知道妳為什麼会犹豫,但是找毕 登寡妇绝对是正确的决定。」辩论终结,他的口气很明显。

「一五九〇年代有粮食短缺的问题,很多人為将来担心。」我扳著手指点数。「换言之,每个人都在 找不景气的罪魁祸首。精明的凡人妇女和助產士已经有被控行使巫术的顾虑,但你的男性朋友可能还没发觉。」

「我是乌斯托克最有权势的人。」马修揽住我的肩膀道.?「没有人会指控妳任何罪名。」他的倨傲令 我吃惊。

「我是个陌生人,毕登寡妇不欠我什麼。如果我引来好奇的眼光,就对她的安全构成重大威胁。」

我抗议道:「起码我得先扮成一个伊丽莎白时代上流社会的妇女,才能向她求助。再给我几个星期 吧。」

「这件事等不得,戴安娜。」他不耐烦道。

「我不是要你等我学会一流的刺绣技巧或做果酱。我有充分的理由。」我不满地看著他:「你一定要 叫那个滑头婆娘来,儘管请便。但如果出了紕漏,可别意外。」

「相信我。」马修低头凑向我的嘴唇。他眼神朦朧,追逐猎物,强迫牠服从的本能非常强烈。不仅 十六世纪的丈夫要赢过他的妻子,吸血鬼也要征服女巫。

「我一点都不觉得辩论能挑逗情慾。」我别开头,说道。但马修的看法显然正好相反。我挪动一下, 离开他几吋。

「我没在辩论。」马修柔声道,嘴唇贴在我耳畔。「是妳在辩论,如果妳以為我会在生气的时候碰 妳,老婆,妳就大大地错了。」他用冰冷的眼神把我钉在床柱上,转身一把拿起长裤。「我到楼下去。一 定还有人醒著,跟我作伴。」他大步走向门外,在门口停下。

「如果妳真要表现得像一个伊丽莎白时代的女人,就不要质疑我。」他粗暴地说完,就离开了。

第二天,一个吸血鬼、两个魔族,还有三个凡人,默默隔著宽阔的地板,站在那儿打量我的外表。圣 马利教堂的报时鐘声停了很久,餘音仍隐隐迴盪。空气中浮漾搵桴、迷迭香、薰衣草的香味。我坐在一张

@ Chelmsford為英格兰东部艾塞克斯郡首府,一五六六年当地有个名叫阿格妮丝?渥特豪斯的妇人,被控用巫术害人而被吊死,成為英格兰第一个 因巫术罪名被处死的女人。

⑩Lancashire位於英格兰西北部,一六一二年爆发的潘鐸山女巫大审案件,共有十名女巫,二名男巫死亡。本案因审判记录完整,处决人数多-特别 引起注意。

不舒服的木椅上,穿著限制行动的罩衫、衬裙、袖子、裙子和勒得死紧的紧身胸衣。每吸一 口饱受束缚的 空气,我离二十一世纪的女强人人生就越遥远。我茫然瞪著浑浊的天光,冷雨滴滴答答打在铅铸窗框的玻 璃上。

「她到了。」彼埃用法语通告,以很快的速度瞥了我一眼。「女巫来见夫人。」

「总算来了。」马修道。紧身上衣朴素的线条使他的肩膀显得更宽,白色领子边缘黑线绣的橡实与橡 叶图案,更强调他皮肤苍白。偏侧一下黑髮的脑袋,换个角度研判我算不算一个可敬的伊丽莎白时代的家 庭主妇。

「怎麼样?」他徵求意见。「过得去吗?」

乔治取下眼镜。「是的。这件赤褐色的衣服比上一件适合多了,而且把她的头髮衬托得很悦目。」

「没错,乔治,罗伊登夫人的外表很适合她的身分。但光说她来自乡——乡下,不能解释她奇怪的说 话方式。」亨利用没有抑扬顿挫的低沉声音道。他走上前,替我把织锦缎长裙的褶子拉好。「还有她的身 高。这完全无法偽装。她甚至比女王还高。」

「你们确定不能假装她是法国人吗,华特?或荷兰人?」汤姆用沾有墨水的手指,拿起一个塞了丁香 花苞的橙子,凑到鼻前。「说不定罗伊登夫人还是可以在伦敦活下来。魔族一定会注意到她,这不在话 下,但凡人可能不会看她第二眼。」

华特颇感兴趣地哼一声,从有靠背的矮椅凳上站起身来。「罗伊登夫人的体型很好,又长得特别高。 从十三岁到六十岁的寻常男人,都有充分的理由多看她几眼。不成,汤姆,她最好还是待在这儿,跟毕登 寡妇一起。」 '

「或许我可以晚点见毕登寡妇,在村子裡,单独见面。」我提议道,希望他们之中有人头脑清楚,愿 意说服马修让我照我的方法行事。

「不行!」六个男人大惊失色同声喊道。

芳丝娃拿来两片浆过、镶花边的麻纱,她挺起胸脯,像一隻怒气冲天、準备呵责好斗公鸡的母鸡。她 跟我一样,对马修三不五时的干预感到不满。

「戴安娜不进宫。用不著襞襟。」马修做个不耐烦的手势说。「何况真正有问题的是她的头髮。」

「你根本不知道什麼用得著,什麼用不著。」芳丝娃顶撞道。虽然她是吸血鬼而我是女巫,我们却出 乎意料对男人的愚蠢採取相同立场。「柯雷孟夫人喜欢哪一块?」她举起来给我看,一片是打百褶的半透 明薄纱,另一片像用看不见的缝线把许多片雪花接在一起,拼成半月形。

雪花那片看起来比较舒服,我指它。

芳丝娃把襞领固定在我的紧身上衣边缘时,马修伸出手,再次试图整理我的头髮。芳丝娃打掉他的 手。「不许碰。」

「我高兴什麼时候碰我妻子都可以,而且别再称呼戴安娜『柯雷孟夫人』。」马修抱怨道,转而把手 放在我肩上。「每次我都以為我母亲会从门口走进来。」他把领口拉开一点儿,结果拉鬆了芳丝娃用来遮 盖别针的黑色丝绒带。

「夫人是已婚妇女,胸部要遮起来。外面流传新夫人的閒话已经够多了。」芳丝娃抗议道。

「閒话?什麼样的閒话?」我鈹著眉头问。

「您昨天没上教堂,所有人说您怀孕了,或染了天花。那个异端牧师认為您是天主教徒。还有人说您 是西班牙人。」

「西班牙人?」

「是啊,夫人。昨天下午有人听见您在马厩裡说话。」

「但我是在练习说法文呀!」我自认為模仿功力还不错,又以為模仿我婆婆伊莎波那种颐指气使的腔调,可以让我那套复杂的背景故事,更能取信於人。

「马夫的儿子可不这麼想。」芳丝娃的语气显示,大家都认同那男孩的结论。她满意地从头到脚打量 我一遍。「不错,您看起来像一位可敬的淑女。」

「Fallaces sunt remm species。」克特酸溜溜的语气让马修再度满脸不豫之色。「『虚有其表』。她的 表现骗不过任何人。」

「这时候引用辛尼卡?的名言,未免太早了吧。」华特给马罗一个警告的眼色。

「斯多葛观点@任何时候刻都不嫌早。」克特一本正经地答道:「你该感谢我没有引用荷马。最近我 们听了太多《伊利亚德》拙劣的意译。乔治啊,希腊经典该交给真正识货的人——比方老马。」

「我翻译荷马还没有完工呢!1—乔治抗议道,显然动了肝火。

他的回应让华特口若悬河引了一大串拉丁文。其中一句逗得马修吃吃笑,然后说了几句,我猜是希腊 文。在楼下等候召见的女巫完全被遗忘了,几个男人热烈地展开他们最喜爱的消遣活动??唇枪舌剑,争佔 上风。我往椅子上一靠。

「他们这麼好心情的时刻,真令人嘆為观止。」亨利悄声道。「他们是全英国最聪明的人,罗伊登夫 人。」

华特与马罗高声对吼,批评女王陛下有关殖民与探险各方面政策的优点与缺点。

「把黄金交给你这种投机分子,倒不如一把一把扔进泰晤士河,华特。」克特大声笑道。

「投机分子!你光天化日之下连家门都不敢出,唯恐撞到债主。」华特笑声震耳。「你真是个大傻 瓜,克特。」

马修专心听他们一来一往,越听越有趣。「你又惹上谁了?」他问马罗,同时伸手去取酒杯。「多少 钱能让你脱离困境?」

「我的裁缝。」克特比画一下身上那套昂贵的衣服。「我的剧本《帖木儿》的印刷商。」他迟疑一 下,考虑债务的归还次序。「霍普金斯那杂种以我的房东自居,但我有这个。」他举起星期天晚上他跟马 修下棋赢来的戴安娜雕像。我仍然不愿那尊雕像脱离我的视线,情不自禁地偷偷摸摸向前移动。

「你不至於穷到要拿那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去典当吧。」马修对我眨眨眼睛,比了个小手势,让我坐 回原位。「我来处理。」

马罗一跃而起,咧嘴微笑,把那枚银製雕像塞回口袋。「还是你最可靠,老马。我会还你钱的,当 然二

「当然。」马修、华特、乔治异口同声,满腹怀疑地嘟噥。

「不过你要留下足够的钱替自己买一把好鬍子。」克特得意洋洋地捋著自己的鬍子道:「你看起来好 可怕。」

「买鬍子?」我一定是听错了。也可能马罗在卖弄街巷俚语,虽然马修要他為我著想,少说那种话。

「牛津有个巫师在做理髮师。妳老公的鬍子长得慢,他们这族群都这样,他又把鬍子剃得一根不 剩。」见我仍是一脸茫然,克特以夸张的忍耐表情继续道:「马修这模样会引起注意。他需要鬍子。显然 妳的法力不够替他变出鬍子来,所以我们只好找别人帮忙。」

我的眼光游移到榆木桌上的一个空花瓶。芳丝娃在瓶中插满花园裡剪来的花I蜀葵的嫩枝、几枝结 著褐色果实类似玫瑰果的枸杞,还有数朵白玫瑰——為这房间添一点顏色和香气。几小时前,我用手指拨 弄树枝,把玫瑰和枸杞摆到花瓶正前方,这期间我心裡一直想著花园。插花的成果只让我满意了十五秒

?Seneca全名Lucius Annaeus Seneca (4B.C.-65A.D.).,罗马斯多葛学派哲学家及政治家,曾任暴君尼禄的老师。

? Stoicism是古希腊哲学家芝诺於西元前四世纪创立的哲学流派-又称作游廊学派,因据说早期信徒常在游廊下讲学聚会。斯多葛学派强调道德价 值,重视伦理-主张刻苦修行。

鐘,花与果实随即在我眼前枯萎。脱水的状态从我指尖向四面八方扩散,植物传来的讯息源源涌进,刺痛 我的手:阳光的感觉、雨水解渴的畅快、树根因抗拒风力拉扯而產生的力量、土壤的滋味。

马修说得对。来到一五九?年之后,我的魔法就发生了变化。我自从遇见马修后,体验到巫火、巫 水、巫风的威力,如今这些力量都静止不动,我反而看到时间的经纬线发光、周遭生物五彩繽纷的气场。 每次到花园裡散步,我都看到橡树的阴影底下,有一头白色公鹿看著我。现在我又害花木枯萎。

「毕登寡妇正在等呢。」华特提醒我们,领著汤姆向门外走去。

「万一她能听见我的思想?」沿著宽阔的橡木楼梯往下走时,我开始担心。

「其实我更担心妳用声音说出来的话。千万不要挑起她的妒忌或敌意。」华特告诫我,他和其餘黑夜 学派的成员都跟在后面。「如果所有其他手段都失败,就撒谎。马修和我一直都这麼做。」

「女巫不能骗女巫。」

「这事不会有好结果。」克特阴沉地低声恐吓:「我愿意赌一笔钱。」

「够了。」马修转身抓住克特衣领,两头英国猛犬嗅嗅克特的脚踝,低声咆哮。牠们效忠马修——而 且都不怎麼喜欢克特。

「正如我说过^克特扭动身躯想逃,马修不让他把话说完,推他顶住墙壁。

「你说的话没人想听,你的用意也表达得够清楚了。」马修紧紧揪住他。

「放下他。」华特一手搭著马罗的肩膀,另一手按著马修。马修置之不理,又把他朋友的身体提高了 几吋。身穿红、黑二色华服的马罗,看起来就像一隻產自异域的怪鸟,被困在手工精緻的壁板隙缝裡。马 修让他悬在半空中好一会儿,充分表明他的立场,然后才放他下来。

「来吧,戴安娜。不会有事的。」马修听起来仍然很有把握,但我的大拇指阵阵刺痛,发出不祥的警 告,很可能克特才是对的。

「天啊,」我们走进大厅时,华特无法置信地嘟噥道:「那是毕登寡妇吗?」

房间另一头的阴影裡,站著一个典型的女巫:矮小、驼背、苍老。我们走上前,把她泛出锈红色调的 陈旧黑衣、纠结成团的白髮、粗糙起皱的皮肤,看得更清楚。她一隻眼睛患白内障,满布牛奶翳,另一隻 呈斑驳的淡褐色。患白内障那颗眼球会在眼眶裡莫名地转动,好像变换视角可以改善视力似的,却徒然吓 坏周遭的人。我正想著,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更丑的人了,就见她鼻梁上长了颗疣。

毕登寡妇看我一眼,颇不甘愿地弯腰行了个礼。我皮肤上几乎无法察觉的刺痛,足证她确实是个女 巫。我的第三隻眼毫无预警地睁开,捜寻进一步的资讯。但毕登寡妇不像其他生物,她完全不发光,从头 到脚一片灰暗。看到一个如此努力隐形的女巫,真令人丧志。我接触艾许摩尔七八二号之前,也跟她一样 黯淡吗?我的第三隻眼垂帘闭合。

「谢谢妳来见我们,毕登寡妇。」马修的语气暗示,他让她进入这栋房子,值得她感恩图报。

「罗伊登老爷。」女巫的声音宛如室外碎石上盘旋的落叶一般枯哑。她把那隻好眼睛转向我。

「扶毕登寡妇坐下,乔治。」

查普曼听命走上前去,我们其他人都审慎地保持距离。那女巫呻吟几声,才把风湿的四肢安顿在椅子

上。马修客气地等她坐好才继续。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个女人——」他指著我,「受我保护,最近她遇到一些困难。」他隻字不 提我们的婚姻。

「你周围都是达官贵人和忠心僕人,罗伊登老爷。一个穷女人帮不上你这种绅士的忙。」毕登寡妇用 偽装的礼貌掩饰她的不满,但我丈夫听力过人。他瞇起眼睛。

「不要在我面前耍花样。」他简洁地说:「妳不会想成為我的敌人,毕登寡妇。这女人有女巫的特 徵,而且需要妳帮助。」

「女巫?」毕登寡妇表现客气的怀疑。「她的母亲是女巫?或她的父亲是巫师?」

「两者都在她幼年时就去世了。我们不确定他们有什麼样的力量。」马修只透露一半真相,这是吸血 鬼惯用的伎俩。他把一小袋钱扔在她腿上。「如果你能帮她做个检查,我会很感激。」

「好吧。」毕登寡妇长满节瘤的手指向我的脸伸来。我们的肌肤接触时,有股汹涌的能量穿过。老妇 人跳起来。

「怎麼样?」马修问道。

毕登寡妇的手落回腿上。她紧紧抓住那袋钱,有一会儿,她好像想把它扔回给马修,但她终於恢復了 镇定。

「我猜得没错,这女人不是女巫,罗伊登老爷。」她声音很平静,虽然比先前尖锐了一点。我腹中涌 起一阵轻蔑,使我嘴裡充满苦涩的味道。

「如果妳那麼想,妳的法力就不像乌斯托克人以為的那麼高强。」我反唇相讥。

毕登寡妇愤怒地挺直上身。「我是个受敬重的治疗者,我懂得的药草知识可以保护男人和女人不生 病。罗伊登老爷知道我的能耐。」

「这是巫术的一种,但我们族群还有别种能力。」我小心地说道。、马修的手指抓住我的手腕紧得作 痛,要我噤声。

「那种本事我没有。」她回答得很快。这老太婆跟我的莎拉阿姨一样顽固,也同样瞧不起我这种无须 钻研传统巫术,直接从自然元素中汲取力量的女巫。莎拉熟知每种药草与植物的用途,还能把几百种符咒 倒背如流,但做為一个女巫,这样还不够。毕登寡妇心知肚明,却不肯承认。

「除了简单碰一下,一定还有别的方法可以鑑定这女人的能力。以妳的能耐,一定知道是哪些方 法。」马修略带嘲弄的口吻,有明显的挑战意味。毕登寡妇有点迟疑,掂著手中钱袋的分量。终於袋子的重量说服她接受挑战。她把酬劳塞进一个藏在裙褶裡的口袋。

「有些考验可以鑑定一个人是不是女巫。例如找一段祷告词给她念,如果她念不出某些字,甚至只要 有一点儿犹豫,就知道魔鬼在附近。」她装得神祕兮兮道。

「魔鬼不会出现在乌斯托克,毕登寡妇。」汤姆道。他的口吻好像一个企图说服孩子相信床底下没有 藏妖怪的大人。

「到处都有魔鬼,大人。不相信的人往往中了牠的奸计。」

「只是编来吓唬迷信者和心智软弱者的寓言罢了。」汤姆不屑地说。

「住口,汤姆。」华特低声道。

「还有其他徵兆呀。」乔治急於分享他的知识。「魔鬼会在牠收服的女巫身上留下疤痕与缺陷,做為 标记。」

「没错,大爷。」毕登寡妇道:「聪明人知道该去哪儿找。」

一瞬间,我脑子裡的血液完全流光,我开始头晕。如果有人要这麼做,一定会在我身上找到标记。

「应该还有别的办法。」亨利感到不安。

「有的,老爷。」毕登寡妇用那隻浊眼扫视整个房间。她指著一张放有科学仪器和好几堆书的桌子。 「我们去那裡。」

毕登寡妇的手滑进她裙子裡方才藏钱包的那个缝隙*取出一个破旧变形的小铜鐘。她把鐘放在桌面 上0「请拿一根蜡烛过来。」

亨利立即配合,所有男人围在四周,十分好奇。

「有人说,女巫是一种介於生与死、光明与黑暗之间的生物,那是她真正力量的泉源。处於世界交会 之地,她可以破坏大自然的事功,干扰约束万物秩序的连结。」毕登寡妇拿起一本书,跟放蜡烛的沉重银烛台和铜鐘排成一直线。她压低声音道:「从前,社区中发现女巫时,眾人会把她逐出教会,并不断敲 鐘,象徵她已死亡。」毕登寡妇拿起鐘,手腕一抖,它就响了起来。她鬆开手,鐘自行悬在桌子上空,继 续发出声音。汤姆和克特躡足上前。乔治惊呼一声,亨利在身上画十字。毕登寡妇对他们的反应很满意, 转身拿起一本跟马修收藏的部分数学仪器一起放在桌上的英译古希腊名著——《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

「然后牧师会拿起一本圣书——圣经——将它閤拢,表示女巫不可以接近上帝。」《几何原本》啪一 声閤上,乔治和汤姆都跳了起来。黑夜学派这群成员自詡对迷信免疫,却出奇地容易受影响。

「最后牧师会捏熄一支蜡烛,代表女巫没有灵魂。」毕登寡妇把手指伸进火燄,捏住烛芯。火灭了, 一缕青烟裊裊上升。

眾男人如受催眠。就连马修也显得不安。房间裡唯一的声音就是炉火劈啪和小铜鐘持续的敲击声。

「真正的女巫会重新点燃火燄,翻开书,让鐘声静止。她在上帝眼中也是神奇的生物。」毕登寡妇停 顿一下,製造戏剧效果。乳白色眼睛转向我:「妳做得到这些事吗?姑娘。」

现代女巫年满十三岁的时候,都要到当地巫会参加一种说来奇怪、却跟毕登寡妇描述的考验类似的仪 式。女巫祭坛的鐘敲个不停,欢迎年轻女巫加入社群,不过那些鐘照例是厚重的银製品,擦得亮晶晶的传 家之宝。使用的书既不是圣经也不是数学经典,而是小女巫家族的符咒书,使整个场合更有歷史意识。莎 拉唯一 一次同意毕夏普传家的魔法宝典离开家门,就是我的十三岁生日。蜡烛的布置与作用也相同。為此 缘故,小女巫必须从小练习点燃与熄灭蜡烛。

我在麦迪森巫会正式亮相那次,是场灾难,所有亲戚都在场目睹。二十年后,我还会做蜡烛怎麼也点 不亮、书怎麼也翻不开、所有其他女巫都敲得响鐘,唯独我不行的奇怪噩梦。「我不确定。」我犹豫地承 认。

「试试看。」马修鼓励道,他的声音很有把握。「前几天妳才点亮过几支蜡烛。」

话是没if。万圣节前夕,我算是点亮了排列在毕夏普老屋车道两旁的几盏南瓜灯。但我最初几次失 败,并没有观眾。今天克特和汤姆充满期待的眼神一直在推挤我,虽然毕登寡妇的目光轻得几乎没感觉, 但我强烈意识到马修熟悉而冰冷的凝视。我血管裡的血液似乎变成了冰块,拒绝提供这一点小巫术需要的 火。只好尽人事听天命,我专心看著烛芯,念念有词。

什麼也没发生。

「放轻鬆。」马修低声道。「书怎麼样?从那儿开始如何?」

巫术中事情的先后秩序是很重要的,这一点姑且不论,我也不知该怎麼对付《几何原本》。我该鼓动 困在纸张纤维间的空气,或另外召一阵微风来掀开封面?鐘声响个不停,害我的思路釐不清。

「拜託妳让鐘不要响好不好。」焦虑直线上升,我哀求道。

毕登寡妇打一下手指,铜鐘匡噹一声落在桌面上,变形的边缘一震,沉默下来。

「正如我告诉你的,罗伊登老爷。」毕登寡妇带著胜利的口吻说。「不论你以為看到过什麼样的魔 法,都是幻影。这个女人没有法力。本村不需要怕她。」

「说不定她耍你,马修。」克特补充道.?「我认為有此可能。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动物。」

其他女巫也做过跟毕登寡妇类似的宣言,也都因此洋洋自得。我忽然有股强烈的渴望,要证明她错 了,还要抹掉克特脸上那种无所不知的表情。

「我不会点燃蜡烛,也没有人教我如何翻开一本书,或让鐘声停止。但如果我没有法力,妳怎麼解释 这件事?」附近有盘水果。更多花圜裡新採来的榲桴,在惨澹的光线下黄澄澄发亮,我选了一颗,托在掌 心,让所有的人都看得见。

我把全副精神投注在果实上,掌心的皮肤微微刺痛。隔著搵梓的厚皮,我把多汁的果肉看得一清二 楚,好像整颗果子是玻璃做的。我闭上眼睛,眼神却更深入,女巫之眼张开,搜索资讯。觉知力从我额头中央沿手臂而下,穿过指尖。它像树根一样伸展,它的触鬚钻进了搵桴。

我一个接一个掌握了果实的祕密。果核裡有条虫,在柔软的果肉裡大快朵颐。我的注意力被困在其中 的力量吸引,一股暖意流过我的舌头,宛如阳光的滋味。我双眉之间的皮肤愉快地抖动,因為我喝进看不 见的阳光。那麼大的力量,我想道。生命、死亡。我的观眾变得无关紧要。现在唯一重要的就是栖息在我 手心,拥有无限可能的知识。

阳光回应我无言的邀请,脱离了榲桴,进入我的手指。我出於本能,抗拒阳光的接近,要它留在原来 所属的地方——水果的内部——但榲桴变成咖啡色、萎缩、向内沉陷。

毕登寡妇的惊呼打断了我的专注。我吓了一跳,把变形的水果扔到地上,它在擦得晶亮的地板上汁液 四溅。我抬起头,只见亨利又在画十字,眼神呆滞,动作机械化,足证他受了惊吓。汤姆和华特则专注地 看著我的手,几缕依稀可见的小阳光,正在徒劳无功地试图弥补被切断的与搵桴之间的联繫。马修用手包 住我火花四溅的手,遮掩我不受约束的力量。我的手仍喷出火星,我想把手抽开,免得灼伤他。他摇摇 头,不肯鬆手,眼睛看著我,好像在说,他够强壮,承受得了衝著他而来的魔法。我迟疑了 一下才放鬆身 体,倚靠在他身上。

「结束了。没有了。」他加重语气道。

「我『尝到』阳光,马修。」我的声音因惊慌而尖锐。「我还『看到』时间,在角落裡等待。」

「这女人迷住了一个魅人。这是魔鬼的事功。」毕登寡妇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她谨慎地往后退,叉开 手指,抵挡危险。

「乌斯托克没有魔鬼。」汤姆坚决地重申。

毕登寡妇指著《几何原本》说:「你们的书裡满满都是奇怪的符号和魔法咒语。」我想道,幸好她没 听到克特朗诵《浮士德》。

「这是数学,不是魔法。」汤姆反驳道。

「你爱怎麼说都可以,但我已见到真相。你们就跟他们一样,把我叫来,想拉我参加你们的邪恶计 画。J .

「跟谁一样?」马修严厉地追问。

「大学裡的学者,。他们提一堆问题逼问邓丘村的两个女巫。他们要我们的知识,却又把分享知识的女 人入罪。原本法林屯有个巫会刚要成立,但一引起你们这种男人的注意,所有的女巫都逃光了。」巫会代 表安全、保障、社群。没有巫会,女巫更容易被妒忌与恐惧的邻居伤害。

「没有人要逼妳离开乌斯托克。」我只不过想安慰她,但才上前一步,她就倒退了好几步。

「这栋房子裡有邪恶。村子裡的人都知道。昨天单福思先生还对聚会的信眾说,让它落地生根是多麼 危险。」

「我只有一个人,跟妳一样,没有亲人帮忙。」我道,试著唤起她的同情心。「可怜可怜我,在别人 发现我的身分之前。」

「妳跟我才不一样,我不想惹麻烦。全村渴见血光的时候,没有人会可怜我。我又没有魅人保护我, 也没有贵族老爷或宫裡的大官替我出头,保护我的荣誉。」

「马修——罗伊登老爷——不会让妳受伤害。」我伸手哀求。

毕登寡妇不吃这一套。「魅人的话不能信。村民一旦发现马修.罗伊登的真实身分,会怎麼做?」

「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毕登寡妇。」我警告道。

「妳从哪裡来的,姑娘,妳竟然以為女巫会互相庇护?这是个危险的世界。我们都不再安全。」老妇 人憎恨地瞪著马修。「巫族成千上万死去,合议会的懦夫却不採取行动。為什麼,魅人?」

「够了。」马修冰冷地说。「芳丝娃,请送毕登寡妇出去。」
「我会走,求之不得。」老妇人尽量挺直那把弯曲的老骨头。「但你给我听好,马修?罗伊登,距离 这裡一天行程之内的所有生物,都怀疑你是靠鲜血為生的邪恶野兽。他们一旦发现你庇护拥有那种黑暗力 量的女巫,上帝惩戒叛徒是绝不留情的。」

「慢走,毕登寡妇。」马修背对老巫婆,但毕登寡妇坚持要说最后一句话。

「保重啦,妹子。」毕登寡妇离开时喊道??「这种时节,妳也太光芒四射了。」

房间裡每隻眼睛都瞪著我。我挪动一下身体,受到太多注意令我不安。

「解释妳的行為。」华特简单地说。

「戴安娜不欠你任何解释。」马修回嘴。

华特举起一隻手,表示休战。

「发生了什麼事?」马修换上比较冷静的语气。显然我欠「他」一个解释。

「正如我所预测:我们吓跑了毕登寡妇。从现在开始,她会尽可能跟我保持距离。」

「她应该听话才对。我给过那女人很多好处。」马修嘟囔道。

「為什麼不让她知道你我之间的关係。」我低声问。

「或许跟妳不告诉我妳能怎麼对付花圜裡的普通水果,是一样的理由。」他抓住我的手肘,反唇相 讥。马修随即转向他的朋友:「我要跟我妻子谈谈,私下谈。」他把我拉到门外。

「所以现在我又是你的妻子了!」我挣脱被他抓住的手肘喊道。

「妳一直都是我的妻子。但那是我们的私生活,并非每个人都有必要知道。说吧,刚才是怎麼回 事?」他质问,站在一丛修剪得很整齐的黄杨木旁。

「先前你说得对,我的魔法在改变。」我望著别处:「比方我们卧室裡那瓶花。我重新整理那些花, 我品尝到它们生长的土壤和空气。我一碰,花就死了。我试著让阳光回到果实裡。但它不服从我。」

「毕登寡妇的行為应该释出巫风,因為妳觉得受困,或是巫火,因為妳处於危险之中。或许时光漫游 破坏了妳的法力。」马修蹙起眉头说道。

我咬住嘴唇。「我不该发怒,在她面前展示我的能力。」

「她知道妳的力量很大。整个房间都充满她恐惧的气味。」他眼神凝重。「也许让妳面对陌生人还嫌 太早。」

但已经太迟了。

黑夜学派出现在窗前,几张苍白的脸贴在玻璃上,好像某个无名星座的星群。

「潮湿会损害她的衣服,这是唯一她穿起来还像样的衣服。」乔治谴责道,还从窗子裡伸出手来指 点。汤姆那张活像小精灵的脸从乔治肩膀后面探出来。

「我玩得痛快极了 !」克特喊道,用力推开另一扇窗,由於使了太大力气,玻璃震得喀喀响。「那个 老太婆是百分之百的女巫。我要在戏裡安排一个毕登寡妇的角色。她可以那样操纵一个老破鐘,你能想像 吗?」

「你跟女巫周旋的歷史还没有被遗忘,马修。」华特道。他和亨利到外面来加入我们,脚下碎石嘎吱 作响。「她会到处去讲。毕登寡妇这种人就喜欢散布是非。」

「如果她说的话对你不利,老马,有必要担心吗?」亨利温和地问道。

「哈尔,我们身為超自然生物,在凡人的世界裡讨生活,永远得担心。」马修严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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