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我的红色紧身裤在哪裡？」马修咚咚咚走下楼，怒目瞪著一楼扔得满地的箱子。这趟长达四週的旅 程，自从中途跟彼埃、孩子和行李在汉堡分开之后，他的情绪就急转直下。我们离开英国，进入採用不同 历法的天主教国家，额外多损失了十天时间。现在布拉格已是三月十一日，而彼埃和孩子们还没到达。 「这麼一团糟，永远找不到的！」马修把满腔沮丧发洩在我的一件衬裙上。
我们先是靠几个鞍袋和一口共用的大皮箱，撑了好几个星期，所有行李又比我们晚了三天才抵达这栋 位在通往布拉格城堡的陡峭街道上、又高又窄的房子。这条街的正式名称叫史波伦街，也就是马刺街，我 们的德国邻居这麼称呼它，八成是因為那是唯一能说服马儿沿著这条街往上爬的道具。
「我还不知道你有红色的紧身裤。」我直起上身道。
「我知道。」马修开始翻一个装我内衣的箱子。
「喂，不会在那裡的。」我指出一个明显的事实。
吸血鬼咬牙切齿道：「别的地方我都找过了。」
「我来找。」我看一眼他好端端的黑色紧身裤。「為什麼要红的？」
「因為我想引起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注意！」马修往另一堆我的衣服扑去。
血红色裤袜穿在一个身高六呎三吋的吸血鬼身上，而且腿的长度佔身高一半以上，恐怕不只吸引随便 乱瞟的眼睛而已。但马修坚持这计画，绝不动摇。我集中注意力，要求紧身裤自动现身，然后跟著红色的 线前进。编织者追踪人与物的能力有意想不到的附加效益，我在旅途中已体验过好多次。
「我父亲的信差到了没有？」马修又扔了一件衬裙到我们中间那堆白色小山上，并继续翻掘。
「到了，东西放在门边——不知道是什麼。」我在一个被忽视的箱子裡捜索：锁子甲的手套、有双头 鹰标誌的盾牌，还有一个雕工精緻的小套环。成功！我挥舞著红色的长管。「找到了丨.」
马修已经忘了紧身袜危机。他全副注意力都转移到他父亲捎来的包裹上。我探头去看什麼东西这麼稀 罕。
「那是……博斯的作品吗？」我之所以知道耶罗尼莫斯?博斯⑩，是因為他酷爱在作品裡加入鍊金术 的器具和象徵。他绘製的屏风上有飞鱼、昆虫、超大型家用品，还有情慾化身的水果。早在迷幻艺术流行 前，博斯眼中的世界已迸发鲜艳的色彩和惊心动魄的组合。
就像马修老房子裡那幅贺尔本，这幅画也是我没看过的。它是一座三连屏，分别画在用铰鍊连接在一 起的三块木板上。三连屏的设计是要放在祭坛上，平时摺合，有特殊宗教庆典时才打开来陈设。在现代博 物馆裡，很少展示它的背面，亦即摺合时的「封面」。我倒有兴趣知道我还错过了什麼其他的惊人画面。
画家在画屏的背面用黑色顏料打底，涂抹得像天鹅绒般平滑。一棵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枯树，佔了两 块板的空间，树根裡蹲伏著一隻极小的狼，树梢高处栖息了一隻猫头鹰。两隻动物都刻意盯著看画的人。 另外还有十来隻眼睛在树干周围的阴影中发光，不具身体却凝视不放。枯死的橡树后方，还有一棵乍看正 常的树，浅色树干和绿色枝叶带给画面更多光亮。但仔细看去，却发现叶子都长了耳朵，好像在聆听夜晚 的声音。
「这有什麼意义？」我瞪著博斯的画，好奇地问。
马修用手指拨弄著上衣的繫带。「它表达一句古老的法兰德斯谚语..『森林有眼树有耳，多看多听勿 多言。』」这句话根本就是马修祕密生活的写照，也让我联想到伊丽莎白一世目前的座右铭。.
⑩Hieronymus Bosch ( 1450-1516)，荷兰画家，以充满幻想的怪诞画面著称。他画了很多三连屏，最有名的作品為〈尘世乐圜〉。
三连屏内侧画了三幅连续的场景，第一幅在同样平滑的黑色背景上画了一群堕落的天使，一大片闪闪 发亮的双层翅膀，乍看像一群蜻蜓，但他们有人的身体、头和在坠落过程中因痛苦而收缩的腿，与此相对 的屏板上，死者升起接受最后审判，场面比七塔那幅壁画更惨不忍睹。地狱入口尽是张大馋吻的怪鱼或饿 狼，将罪人囫圇吸入，让他们身陷注定永恆的痛苦与凌迟。
但中间那块板，却描写一种截然不同的死亡：復活的拉撒路平静地爬出棺材。他的长腿、黑髮和严肃 的表情，都跟马修很像。这块板的边缘绘满静止的藤蔓，长出奇异的果实与花朵，有些滴著血，有些生出 人与动物。整个画屏都看不到耶稣的形象。
「这个拉撒路像你。你不愿意鲁道夫得到它，也很正常。」我把紧身裤递给马修。「博斯一定知道你 是血族。」
「耶伦——妳称呼他耶罗尼莫斯——目睹过他不该看的东西。」马修阴鬱地说。「我原本不知道耶伦 看到我进食，直到我看到他画的一幅我跟一个温血人的速写。从那天开始，他就相信所有生物都有双重个 性，一部分人性，一部分兽性。」
「有时还有一部分植物性。」我端详著一个头是草莓、手是樱桃的裸体女人，奔跑著逃离一个挥舞长 叉，头顶著一隻鸛鸟的魔鬼。「鲁道夫也跟伊丽莎白和博斯一样，知道你是血族吗？」知道这祕密的人太 多，让我越来越担心。
「是的，皇帝也知道我是合议会的一员。」他把鲜艳的红裤子扭成一个结。「谢谢妳帮我找出来。」
「告诉我，你是否也有弄丢汽车钥匙的习惯，如果每天早晨你去工作前，都要来一场这样的骚动，我 可受不了。」我伸手揽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心上。那缓慢、稳定的心跳声，每次都能让我平静下来。
「妳打算怎麼办，跟我离婚？」马修回拥我，低头靠著我的头，我们的身体完全契合。
「你向我保证过，吸血鬼永不离婚。」我捏他一下。「你穿上那条裤子，看起来就像卡通人物。如果
我是你，我会继续穿黑色。反正你无论如何都很引人注目。」
「女巫。」马修亲我一下，放开我。
他穿严肃的黑色紧身裤上山去城堡，带了 一封文辞嘮叨的长信(部分还是韵文)，提议送一本绝妙好 书给鲁道夫，充实他的收藏。四小时后，他空手下山来，那封信交给了皇室的随从。没机会见到皇帝的 面。马修跟所有其他求见的大使一起，白等了半天。
「就像困在运牛的货车上，跟一大堆热呼呼的身体圈在一起。我本想找个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的地 方.，但附近的房间裡都挤满了巫族。」
「巫族？」我正把马修的剑收到放餐巾、床单的橱子顶端，免得杰克抵达时出楼子，一听这话，立刻 从垫脚的桌子上爬下来。
■「好几十个。」马修道：「她们在抱怨日耳曼发生的事。盖洛加斯在哪？」
「你的姪儿出去买鸡蛋，还要雇管家和厨师。」芳丝娃一口回绝跟我们来中欧，她认為这儿的人拥戴 马丁 ?路德，目无天主。现在她回到老房子去纵容查尔斯了。其他人抵达前，盖洛加斯就充当我的听差兼 打杂。他会说流利的日耳曼语和西班牙语，為这栋房子补充日用杂货时，还真少不了他。「告诉我更多这 些巫族的事。」
「中欧任何对自身安全有疑虑的超自然生物——魔族、血族、巫族——都可以在这座城市得到庇护。 但巫族在鲁道夫的宫廷特别受欢迎，因為他渴求他们的知识以及力量。」.
「有趣。」我说。我一开始对他们的身分好奇，就有一连串脸孔在我的第三隻眼前浮现。「那个红鬍 子巫师是什麼人？还有那个一隻眼睛蓝色、一隻眼睛绿色的女巫呢？」
「我们不会在这儿久留，不需要在意他们的身分。」马修往门外走，语气带著警告意味。伊丽莎白女 王交代的任务已完成，现在他要代表合议会前往河对岸的布拉格老城。「我天黑前回来。待在这儿等盖洛
加斯回来。我不希望妳迷路。」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他不希望我撞见任何巫族。
盖洛加斯带著两个吸血鬼和一个椒盐麻花饼回到马刺街。他把饼交给我，然后介绍新来的僕人。
卡洛丽娜(厨师)和特莉莎(管都隶属一个专门為贵族和重要的外籍访客提供服务，业绩蒸蒸日 上的波希米亚吸血鬼集团。她们就像柯雷孟家族的侍从，靠超自然的长寿和狼一般的忠诚，在这一行声誉 卓著^^也享有不寻常的高薪。付出适当代价，我们不但把这两名妇人从教廷大使家中移转过来，也买到 集团长老的保密承诺。大使本人也慷慨同意，藉以表示对柯雷孟家族的敬意，毕竟最近这次教皇选举，我 的婆家出了不少力，足够令大使饮水思源。但我只在意卡洛丽娜会不会煎蛋饺。
这个家安定下来，马修每天上山到城堡去，我负责行李开箱，认识城墙下这个名叫「小城区」⑩的区 域裡的邻居，并倚门守候还没有出现的家人。我想念安妮瞪大眼睛面对这世界的乐观态度，还有杰克万无 一失捲入麻烦的本事。我们那条曲折的街道上，住了一大群各种年龄和国籍的孩子，因為各国使节几乎都 住在这儿。后来我们发现，马修并非布拉格唯一被皇帝挡在门外的外国人。我遇见的每个人都讲得出一堆 鲁道夫让重要人物碰钉子、却花好几个小时跟来自义大利的书呆子古文专家，或来自萨克森的卑微矿工畅 谈的故事，盖洛加斯听得津津有味。
春季第一天，已至黄昏，房子裡瀰漫著猪肉麵疙瘩的家常香气，忽然有隻八岁孩子的小手抓住我。
「罗伊登太太丨」杰克喊道，他的脸贴著我的上衣，手臂紧紧把我抱住。「妳知道布拉格事实上是 四个城市合在一起吗?？伦敦总共才一个城市耶。而且这儿有城堡，还有一条河。明天彼埃要带我去看风 车。」
「哈囉，杰克。」我轻抚他的头髮。即使来布拉格的旅程这麼艰苦、寒冷，他也还是长高了不少。彼 埃一定给他塞了不少食物。我抬头对安妮和彼埃微笑。「马修一定很高兴你们都来了。他很想念你们。」
「我们也想念他。」杰克仰头望著我道。他有黑眼圈，虽然长得快，他看起来很苍白。
「你病了吗？」我摸摸他额头问。这种严寒的天气，感冒可能致命，听说老城区爆发一种危险的传染 病，马修猜测可能是流行性感冒的一种。
「他一直睡不好。」彼埃低声道。从他严肃的语气，'我听得出情况不妙，但这件事可以稍后处理。 「好啊，今晚你可以睡安稳了。你房间裡有一张好大的羽毛床。跟特莉莎去吧，杰。她会指给你看 你的东西在哪儿，洗把脸就準备^^晚餐。」基於血族行為规范的考量，温血人都跟马修和我一起睡三楼， 因為这栋房子的基地窄小，，一楼只能容纳厨房和家族休息室，所以整个二楼都是用於接待客人的正式厅 堂。.家中其餘吸血鬼就选最高的四楼，那儿视野开阔，又有很多窗户可以流通空气。
「罗伊登老爷。」.杰克尖叫道，特莉莎还来不及拦阻，.他就扑向门口，把门敞开。真想不通他怎麼会 知道马修在那儿，，天色这麼昏暗，马修又从头到脚都穿铁灰色。
;「慢点。」马修趁杰克撞上一双硬邦邦的吸血鬼大腿而受伤前把他接住。盖洛加斯经过时，一把抓走 杰克的帽子，揉乱了这孩子的头髮。
..「我们差点冻死。在河裡。雪橇翻倒过一次，但狗没有受伤。我吃过一隻烤熊。安妮的裙子被马车轮 子夹住，差点跌倒。」杰克来不及把旅行的细节一口气说完。「我看到一棵燃烧的星。它没有很大，但彼 埃说回家以后我必须跟哈利奥特老爷分享。我画了 一幅星星的画要送给他。」杰克伸手从脏兮兮的紧身上 衣裡取出一张同样脏兮兮的纸。他像捧圣物般，神气活现地把纸交给马修。
「画得很不错。」马修郑重其事地端详那幅画道：「我喜欢你表达尾巴的方式。你还在它旁边画了别 的星星。这麼做很聪明，杰克。哈利奥特老爷一定很高兴你这麼有观察力。」
杰克红了脸。「这是我最后一张纸 '。布拉格有卖纸吗？」在伦敦的时候，每天早晨马修例行给杰克一
?捷克语小城区意為「小城」，在十三世纪由布拉格古堡外围的几个村子组成，是布拉格堡最早对外扩充的区域，古蹟很多。
⑩即布拉格市的城堡区、小城区、老城区、新城区。
包废纸。杰克怎麼把它们用光，就费人猜疑了。
「这座城市有的是纸。」马修道：「明天彼埃会带你去小城区的商店。」
听到如此令人兴奋的承诺，要孩子们上楼变得很困难，但特莉莎恩威并施，总算达成任务。这样我们 四个成年人才可以自由交谈。
「杰克生病了吗？」马修皱眉问彼埃。
「没有，老爷。自从跟你们分开，他就无法入睡。」彼埃迟疑一下。「我猜是他过去接触的邪恶在骚 扰他。」
马修舒开眉头，但仍显得很担心。「旅途其他方面都如你的预期吗？」这是他拐弯抹角询问有没有遇 到劫匪或其他超自然生物找麻烦的方式。
「路途又长又冷。」彼埃很实际地说：「孩子们总是喊饿。」
盖洛加斯哈哈大笑：「好呀，听起来很正常。」
「您呢，老爷？.」彼埃含蓄地瞟一眼马修：「布拉格如您的预期吗？」
「鲁道夫还不肯召见我。谣言说，凯利在火药塔顶楼炸掉了一堆蒸馏器和其他天晓得什麼东西。」马 修道。
「老城区呢？」彼埃小心翼翼地问道。
「大致还是老样子。」马修的口吻特别轻鬆——这就代表他在担心某件事。
「只要你不理会犹太区传出的八卦。他们之中的一个巫族，用黏土做出一隻生物，夜间在街上出 没。」盖洛加斯故作无辜状，望著他叔叔道：「除此之外，大致上都跟我们一五四七年来帮费迪南皇帝⑩ 镇压这座城市时一样，没什麼改变。」
「谢谢你，盖洛加斯。」马修的口气跟河上吹来的风一样冰冷。
用泥土製造一隻生物，而且还能行动，当然不是普通咒语办得到的。这种传言只有一种可能：布拉格 某处有个跟我一样的编织者，能在生者的世界与死者的世界之间来往。但我不需要拷问马修他的祕密。他 的姪子已抢先一步。
「你不至於想把这隻黏土生物的消息隐瞒婶娘吧？」盖洛加斯无法置信地摇头。「你在市场待得不够 久。小城区的妇人什麼都知道，包括皇帝早餐吃什麼，还有他不肯见你。」
马修轻抚三连屏图画的表面，嘆口气道：「彼埃，你把这个送到宫裡去。」
「但这是七塔的祭坛饰品啊。」彼埃抗议道：「皇帝的小心谨慎是出名的。他一定会接见您，只是时 间早晚而已。」
「我们唯一缺少的就是时间^^柯雷孟家族的祭坛饰品多得很。」马修带著憾意说。「我来写封信给 皇上，然后你就可以出发了。J
不久马修就打发彼埃和画作上路。他的僕人同样空手而回，没取得约见的承诺。
我周围那些把世界维繫在一起的线绳开始收紧，交织的模式也发生改变，它整体的规模太大，我分辨 不出图案，也无从理解。但某些事正在布拉格酝酿。我感觉得出来。
那天晚上，我卧室隔壁的房间传来低语声，把我惊醒。我坠入梦乡时在我身旁阅读的马修不见了。我 踮著脚尖走到门边，察看谁跟他在一起。
「告诉我，我遮住妖魔的脸时会发生什麼事。」马修的手迅速地在他面前一张大纸上移动。
「他好像变得比较远丨」杰克悄声道，对这样的改变感到敬畏。
「你来试试。」马修把笔递给杰克。杰克非常专注地拿著笔，舌头稍微吐出。马修搓揉这孩子的背，
⑩费迪南一世(Ferdinand I, 1503-1564)，是出身哈布斯堡家族的奥地利大公及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兼匈牙利和波希米亚国王，也是鲁道夫二世的 祖父。他在一五四七年因企图用波希米亚军队去镇压德国的新教徒-引起一场战争。后来他动用西班牙军队弭平叛乱。
帮助他瘦长骨架上紧绷的肌肉放鬆。杰克坐在他腿上，整个人靠在他怀裡寻求抚慰与支持。「那麼多妖 魔。」马修喃喃道，迎上我的眼睛。
「你要画你的妖魔吗？」.杰克把纸推往马修的方向。「然后你也可以睡得著。」
「你的妖魔把我的妖魔都吓跑了。」马修的注意力回到杰克身上，表情很凝重。这孩子和他在短暂人 生中承受的所有苦难都令我心痛。
马修再次看著我，他轻点一下头，表示一切都在控制之中。我给他一个飞吻，回到我们温暖、轻盈如 羽毛的床上。
第二天，我们接到皇帝的回信，信上有厚厚的封印和丝带。.
「那幅画发生作用了，老爷。」彼埃带著歉意说。
「应该如此，我很爱那件祭坛饰品。这下子不知要费多少工夫才能把它拿回来。」马修往椅背上一 靠，说道。木椅发出劈啪的抗议声。马修伸手去拿信。字跡非常华丽，满纸都是绕来绕去的涡旋，简直分 辨不出是哪几个字母。
「為什麼写字要加这麼多装饰？」我问。
「贺夫纳吉父子⑩来自维也纳，经常閒著没^^做。况且在皇上眼中，字就该写得越花俏越好。」彼埃 含糊其词地回答。
「我下午去见鲁道夫。」马修把信摺好，露出满意的微笑。「我父亲一定很高兴。他还寄了钱和珠宝 来，但看起来，柯雷孟家族这次不需要付那麼大的代价。」
彼埃送上另一封较小的信，信封上的字跡比较朴素。「皇上还有附笔。这是他亲自写的。」
我凑在马修肩后，跟他一：起读信。
「Bringen das Buch. Und die Hexe.」最下方有皇帝旋涡似的签名式，始於一个华丽的R，绕圈的d和 1,末尾用两个f结束。
我的德文生锈了，但这两句话还看得懂：带书来。还有那个女巫。
「我话说得太早了。」马修嘟噥道。
「我告诉过你，该用爷爷当年趁菲利普国王⑩的老婆反对，从他手中搞来的那幅提香画的大尺寸维纳 斯钓他的。」盖洛加斯道：「鲁道夫跟他堂叔都偏爱红髮女郎，还有火辣辣的图画。」
「还有女巫。」我丈夫咬牙切齿道。他把信扔在桌上。「让他上鉤的不是那幅画，而是戴安娜。或许 我该拒绝他的邀请。」
「那是一道命令，叔叔。」盖洛加斯压低双眉。
「而且鲁道夫有艾许摩尔七八二号。」我说：「它不会自动送到马刺街上的三隻乌鸦之家门口。我们
必须去找它。」
「妳说我们是乌鸦，婶娘？」盖洛加斯装出生气的模样。
「我说的是这栋房子门口的招牌，你这大白痴。」像这条街上所有其他住宅一样，我们的房子没有门 牌，只在门口装个标誌。自从本世纪中叶这地区发生火灾以来，本朝皇帝的祖父就坚持，每栋房子除了盛 行的壁面彩绘装饰外，必须有某种足以验明正身的特徵。
盖洛加斯咧嘴一笑。「我很清楚妳在说什麼。但我喜欢看妳辉光增强时，整个人变得光芒万丈的模
⑩Joris Hoefnagel ( 1542-1601)与Jacob Hoefnagel ( 1575-1630)是出身法兰德斯的画家，父尤利斯擅长袖珍肖像，子雅各擅长画动植物等自然 生态。他们的作品很受日耳曼贵族喜爱，鲁道夫二世也曾聘用他们。
⑩此处是指哈布斯堡王室的西班牙国王菲力普二世(1527-1598)，他虽没能当上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却保留军事与经济实力都很强大的西班牙。 他曾跟英格兰的玛丽一世结婚，成為名义上的英格兰国王。玛丽死后，他还曾向伊丽莎白一世求婚，可惜未能遂愿。
样。」
我哼了一声，布下偽装咒，使我身上的光芒变得黯淡，降到较不引人注目的凡人层次。
「更何况，」盖洛加斯继续道：「我的族人认為，被比拟成乌鸦是一种讚美。我是穆尼，马修是胡 庚。妳就是葛恩朵，婶娘。妳会是个很棒的女武神。」
「他在说什麼呀？」我听得莫名其妙，只好问马修。
「俄丁的乌鸦，以及他的女儿。」⑩..
「原来如此。谢谢你，盖洛加斯。」我有点笨拙地说。被比作神的女儿想必不是坏事。
「就算鲁道夫手中那本书真的是艾许摩尔七八二号，我们也不确定它是否能解答我们的疑问。」伏伊 尼契手抄本的教训令马修放不下心。
「歷史学家永远不知道一个文本是否能提供解答。即使不能，我们也会因而提出更好的问题。」我答
道。
「好观点。」马修提一下嘴角。「既然没有妳在，我就休想见到皇帝或他的书房，没有那本书，妳又 不肯离开布拉格，所以别无选择，我们一起进宫。」
「你这叫作法自毙，叔叔。」盖洛加斯高兴地说。他用力对我挤了一下眼睛。
跟去瑞其蒙晋见女王那次相较，这次去见皇帝就像到邻居家借一碗糖那麼轻鬆，只要走到街道另一头 就行了——不过衣著要更為正式。教廷大使的妻子身材跟我差不多，她的衣柜提供我符合英国显贵之妻 ——或柯雷孟家族的一员，她连忙补充I句——的身分，既华丽又不失隆重，各方面都恰到好处的服饰。 我喜欢布拉格富裕妇人的穿衣风格?.简单的高领长袍、蓬鬆的长裙、垂坠式衣袖上镶皮草边的绣花外套。 她们戴的襞领提供多一道遮风挡雪的屏障，也很实用。
马修心甘情愿放弃红色紧身裤的构想，穿上他一贯的灰、黑二色，搭配深绿色点缀，这是我看他穿过
最悦目的顏色。一整个下午，它不断从及膝灯笼裤设计的衩缝和外套敞领周围的内衬之间，闪现色彩的变化。
「你看起来好帅。」我打量著他说。
「妳也像个真正的波希米亚贵族。」他亲吻我的脸颊道。
「我们可以出发了吗？」杰克不耐烦地跳来跳去。有人帮他找来一套银、黑二色的制服，袖子上还缀 有十字和新月图案。
「所以我们是以柯雷孟的身分前往，不是罗伊登。」我缓缓道。
「不，我们还是罗伊登夫妇。」马修答道：「我们只是带柯雷孟家的僕人一起旅行jg已。J 「这会把所有的人搞糊涂。」走出家门时我说。.
「就是这个意思。」马修微笑道。
如果以.一般平民身分前往，我们应该要爬宫殿城墙边新建的阶梯，走起来很安全。但為了配合英格兰 女王代表的身分，我们却骑马走曲折的马刺街，这提供我一个把那些沿著斜坡搭建、有多采多姿的壁画和 彩色招牌的房屋看个清楚的机会。我们经过红狮屋、金星屋、天鹅屋、双日屋。到了山顶，我们来个大转 弯，进入满是贵族豪宅与宫廷官员寓所的城堡区。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布拉格堡，进入布拉格城时，我已经看到它高踞所有建筑物上空，从我们的窗户 也看得见它的城墙。但近看比从远处眺望更能体会到它的巨大与占地广袤，就像一座全然独立的城市，有
⑩北欧神话的主神俄丁养了两隻乌鸦，一隻名叫Muninn，意思是记忆，一隻叫Huginn，意思是思想。牠们每天黎明即起-飞到人间收集各种情报， 晚上回去跟俄丁报告。俄丁因肩头经常停著两隻乌鸦，所以有「鸦神」的别号。女武神(Valkyrie}是北欧神话中的女战士，Gondul是其中的一 员。她们都是俄丁的女儿，身穿黄金盔甲，骑著飞马，毎逢战争，就飞到战场上挑选英勇战死的勇士，将他们带往英灵殿，成為诸神的嘉宾，享 受天堂的生活。
独立的工商业。正前方是圣维特大教堂的哥德式尖塔，墙上穿插著几座圆塔。虽然当初兴建时有防御功 能，但现在这些塔裡都是工厂，数百名工匠以鲁道夫的宫殿為家。
宫殿卫士让我们从西门通行，进入一个四周有围墙的大院。彼埃和杰克把马牵开后，我们的武装带路 人就向靠在城堡围墙边的一排房子走去。这批房子兴建的年代显然比较晚，石头仍保有稜角，焕发光泽。 房屋本身像是办公建筑，但我看到房子后面还有高耸的屋顶和中世纪的石砌。
「怎麼回事？」我悄声问马修。「為什麼我们不到宫裡去？」
「因為重要的人都不在那儿。」盖洛加斯道。他夹在腋下的伏伊尼契手抄本，先包一层皮革，然后用 绳子繫好，免得纸张因天气潮湿而变形。
「鲁道夫嫌旧皇宫透风又阴暗。」马修扶著我在滑溜溜的石板上行走，一边解释道：「他的新宫殿朝 南，俯瞰他的私家花园。而且这儿离教堂——以及教士——比较远。」
皇居的大厅裡，人群熙来攘往，横衝直撞，口中嚷著日耳曼语、捷克语、西班牙语、拉丁语，端视说 话者来自鲁道夫帝国的哪一个角落。我们距离皇帝越近，活动就越剧烈。我们经过一个房间，裡面满满的 人都在為几张建筑图形争执不下。另一个房间裡的人，正激动地辩论一个镶满宝石的长方形黄金贝壳碗有 哪些优点。最后卫士把我们带到一间舒适的客厅，那儿有厚重的椅子、铺了瓷砖的壁炉喷出大量热气，两 个人正聊得起劲。他们转身面对我们。
「日安，老朋友。」一个年约六十的人和气地用英语说道。他对马修微笑。
「塔迪奇。」马修亲热地挽住他的手臂。「你气色真好。」
「你越来越年轻了。」那人目光闪动。他的凝视没在我皮肤上引起任何反应。「这就是那个所有的人 都在谈论的女子吗？在下塔迪奇.海叶克⑩。」这凡人鞠个躬，我也以屈膝礼回应。
一个皮肤棕褐色、头髮几乎跟马修一样黑的瘦削绅士向我们走来。「史查达老爷。」马修行个礼道。
他见到这人没有像前一个那麼高兴。
「她真的是个女巫吗？」史查达好奇地打量我。「如果是，我妹妹凯瑟琳很乐意跟她见个面。她怀了 孕，觉得很苦恼。」
「塔迪奇是御医，岂不更适合照顾皇子的诞生事宜吗？」马修道：「还是令妹的境遇发生了改变？」 「皇上还是很爱我妹妹。」史查达冰冷地说。「只為这个原因，她所有的奇想都值得纵容。」
「你见到尤利斯了吗？从皇上打开你的三连屏后，他就一直谈个不停。」塔迪奇转移话题道。
「还没有呢。」马修的眼光转到门口。「皇上在吗？」
「是啊，他在看斯普朗吉大师⑩的一幅新作。非常大，而且……呃，很细腻。」
「又一幅维纳斯。」史查达轻蔑地说。
「那幅维纳斯跟令妹很像哦，阁下。」海叶克微笑道。
「1st das MattMus ho:re ich?」(德文..?我听见马修的声音吗？) 一个鼻音很重的声音从房间另一头传 来。所有人都立刻转身，深深鞠躬為礼。我也本能地行了个屈膝礼。听懂他们的对话将是一大挑战，我原 本希望鲁道夫用拉丁语交谈，而非日耳曼语。「und Sie das.Buch und die Hexe Gebracht, ich verstehe. Und die norwegische wolf.」(德文：书和女巫都带来了，我看到了。还有那头挪威狼。-
鲁道夫是个矮个儿，却长了一个不成比例的长下巴和突出的下唇。哈布斯堡家族丰满多肉的嘴唇，使 他脸孔下半截特别醒目，不适配上那双苍白暴突的金鱼眼和宽扁的大鼻子，倒也不失平衡。多年来养尊处 优的生活和美酒，造就他肥硕的体型，两条腿却很细。他穿一双饰有金色纹章的红色高跟鞋，快步向我们
⑩TadedS H&ek ( 1525-1600)，十六世纪名医及天文学家，留下大量天文学著作。
⑩Bartholomeus Spranger ( 1546-1611 )，法兰德斯画家，在鲁道夫二世的宫廷裡深受宠信，為鲁道夫画了很多幅以希腊罗马神话為主题的裸女 画，据说是要表达鲁道夫晦涩的哲学观念。
走来。
「我把妻子带来了，陛下，如您所命。」马修特别强调「妻子」二字。盖洛加斯把马修的英文翻译成 完美的日耳曼语，好像我丈夫不会说这种语言似的——我知道他会，我曾经跟他一起坐雪橇从汉堡经威登 堡来到布拉格。
「Y su talento para los juegos tambimn.」(西班牙文：也带来她的魔力。)鲁道夫轻而易举转换到西班 牙语，好像这麼做就能说服马修直接跟他对话似的。他慢慢端详我，尤其在我身体的曲线上流连良久，一 丝不肯放过，让我很想马上衝去淋浴。「Es una Idstima que se cas6 en absoluto, pero aiin mds lamentable que ella estd casada conusted.」(西班牙文：真可惜她已经结婚了；更可惜的是，她竟然嫁给了你。)
「真的很可惜，陛下。」马修仍坚持说英语，语气非常尖锐：「但我向您保证，我们确实正式成亲 了。家父坚持这麼做，内人也坚持这麼做。」这番话让鲁道夫越发兴趣浓厚，把我看得更仔细。
盖洛加斯救了我，他把书砰一声放在桌上。「书在这儿。」
这总算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史查达拆开包装，海叶克和鲁道夫讨论著皇家图书室增加这本书是一件 多麼了不起的好事。但书亮相时，室内的气氛却一变而為浓郁的失望。
「这是开什麼玩笑？」鲁道夫用日耳曼语斥道。
「我不确定我理解陛下的意思。」马修答道，然后等盖洛加斯翻译。
「我的意思是我认得这本书。」鲁道夫口沫横飞。
「这不意外，陛下，因為您把这本书给了约翰?狄——据说是个错误。」马修鞠躬道。
「皇上不会犯错！」史查达臭著脸把书推开。
「每个人都会犯错，史查达先生。」海叶克和顏悦色道：「但我相信这本书交还给皇上，一定有个理 由。说不定狄博士发现了书中的祕密。」
「这本书除了幼稚的图片，什麼也没有。」史查达反驳道。
「因為如此，这本书才被塞进狄博士的行李吗？你希望他能解读出什麼你无法理解的讯息吗？」马修 的话对史查达有不良影响，他的脸变成酱紫色。「或许你借了狄博士的书，史查达先生，就是那本来自罗 杰?培根的收藏、有錬金术插图的书，你希望那本书能帮助你破解这本书的密码。这麼想可比假设你用欺 骗的手法愚弄狄博士，取得他的宝物，要令人愉快多了。陛下当然不可能介入这种邪恶的行径。」马修的 笑容让人心头发寒。
「你是想把你说我持有的那本书带回英格兰吗？」鲁道夫严厉地追问：「或你对我的实验室还有其他 贪念？」
「如果您是指爱德华?凯利，女王希望得到保证，他留在这儿是基於他个人的自由意志。」马修撒 谎。但他随即把话题带到比较和缓的方向。「喜欢那件新的祭坛饰品吗？陛下。」
马修為皇帝提供了刚好够他重整旗鼓——且挽回顏面——的空间。「博斯真是不同凡响。我叔叔听说 我得到它，一定会很难过。」鲁道夫张望一下四周。「哎呀，这个房间不适合展示它。我本想拿给西班牙 大使看，但这儿不能跟画保持欣赏它所需的充分距离。那麼一件作品，你必须慢慢向它靠近。让所有的细 节自然而然浮现。来。看看我把它放在哪裡。」
马修与盖洛加斯布好阵势，让鲁道夫无论如何都没法子靠我太近，我们列队走进另一个房间，乍看像 物品过多却人手不足的博物馆裡的一间储藏室。架子上、柜子裡堆了那麼多贝壳、书、化石，好像随时会 垮掉。巨大的画作——包括新到手的那幅维纳斯，它岂止是细腻，根本就是公然宣淫——靠著铜像而立。 这想必就是鲁道夫著名的古玩室，放满奇珍异宝的藏宝库。
「陛下需要更多空间——或减少收藏品。」马修一把接住一件差点摔到地上的瓷器。
「我永远有办法為新宝物找到收藏的地方。」皇帝的眼光再次停留在我身上。「我正在兴建四间新的藏宝室，装所有的宝贝。你们可以看见那些人在工作。」他指著窗外的两座塔，以及一栋即将把塔与皇帝 的住处，以及对面另一栋新房子连接在一起的长方形建筑。「完H前，欧泰维欧和塔迪奇会替我编辑收藏 品的目录，并把我的需求告诉建筑师。我可不希望东西通通搬进新的藏宝室以后，很快又不够用了。」 鲁道夫带我们穿过一间间储藏室，直到我们终於来到一个两旁都有窗户的长廊。这儿光线充足，经过 前几个黝暗而灰尘密布的房间，来到这儿的感觉就像吸进一大口新鲜空气。
看到房间正中央，我惊讶得停下脚步。马修的祭坛三连屏打开，放在一张铺著绿色厚绒布的长桌上。 皇帝说得对：站得离这幅画太近，就不可能充分欣赏它的色彩。
「真美，戴安娜夫人。」鲁道夫出其不意地握住我的手。「注意，妳每走近一步，都有变化发生。只 有庸俗的作品才能一次看尽，因為它们没什麼值得透露的祕密。」
史查达带著公开的恨意看著我，海叶克的眼神则是带著怜悯。马修根本不看我，他瞪著皇帝。
「说到这一点，陛下，我可以看一眼狄博士的书吗？」马修的表情很诚恳，但他骗不过房间裡任何一 个人。恶狼正待机扑噬。
「谁知道它现在在哪？」鲁道夫不得不放开我的手，故作不在乎状，朝我们方才经过的所有房间挥一 下手。
「如果这麼宝贵的手抄本在皇上需要的时候竟然找不到，一定要怪史查达先生怠忽职守了。」马修柔 声道。
「欧泰维欧最近很忙，有很多重要的工作！」鲁道夫怒目瞪著马修。「而且我不信任狄博士。贵国女 王要小心他虚偽的承诺。」
「但您信任凯利。或许他知道书在哪裡？」
听了这话，皇帝表现出明显的不安。「我不要爱德华受打扰。他的鍊金术研究正进入一个微妙的阶
「布拉格有很多迷人之处，戴安娜受彭布罗克女伯爵的委託，要採买一些鍊金实验的玻璃器材。我们 可以先处理这件工作，直到爱德华爵士有空见客。说不定到时候史查达先生也已经找到您失落的书了。」 「彭布罗克女伯爵？就是女王的英雄菲利普?锡德尼爵士的妹妹吗？」鲁道夫的兴趣又被挑起了。马 修张口正要回答，鲁道夫举手制止他道：「这是戴安娜夫人的任务。让她回答。」
「是的，陛下。」我用西班牙语答道。我的发音很糟，希望这能浇熄他的兴趣。
「迷人。」鲁道夫喃喃道。可恶。「很好，戴安娜夫人可以去参观我的工厂。我喜欢满足淑女的愿 望。」
:不知道他所谓的淑女是哪一位。
「至於凯利和书，再看看。再看看。」鲁道夫朝三连屏转过身去。「『多看多听勿多言。』谚语不就 是这麼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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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是靠几个鞍袋和一口共用的大皮箱，撑了好几个星期，所有行李又比我们晚了三天才抵达这栋 位在通往布拉格城堡的陡峭街道上、又高又窄的房子。这条街的正式名称叫史波伦街，也就是马刺街，我 们的德国邻居这麼称呼它，八成是因為那是唯一能说服马儿沿著这条街往上爬的道具。
「我还不知道你有红色的紧身裤。」我直起上身道。
「我知道。」马修开始翻一个装我内衣的箱子。
「喂，不会在那裡的。」我指出一个明显的事实。
吸血鬼咬牙切齿道：「别的地方我都找过了。」
「我来找。」我看一眼他好端端的黑色紧身裤。「為什麼要红的？」
「因為我想引起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注意！」马修往另一堆我的衣服扑去。
血红色裤袜穿在一个身高六呎三吋的吸血鬼身上，而且腿的长度佔身高一半以上，恐怕不只吸引随便 乱瞟的眼睛而已。但马修坚持这计画，绝不动摇。我集中注意力，要求紧身裤自动现身，然后跟著红色的 线前进。编织者追踪人与物的能力有意想不到的附加效益，我在旅途中已体验过好多次。
「我父亲的信差到了没有？」马修又扔了一件衬裙到我们中间那堆白色小山上，并继续翻掘。
「到了，东西放在门边——不知道是什麼。」我在一个被忽视的箱子裡捜索：锁子甲的手套、有双头 鹰标誌的盾牌，还有一个雕工精緻的小套环。成功！我挥舞著红色的长管。「找到了丨.」
马修已经忘了紧身袜危机。他全副注意力都转移到他父亲捎来的包裹上。我探头去看什麼东西这麼稀 罕。
「那是……博斯的作品吗？」我之所以知道耶罗尼莫斯?博斯⑩，是因為他酷爱在作品裡加入鍊金术 的器具和象徵。他绘製的屏风上有飞鱼、昆虫、超大型家用品，还有情慾化身的水果。早在迷幻艺术流行 前，博斯眼中的世界已迸发鲜艳的色彩和惊心动魄的组合。
就像马修老房子裡那幅贺尔本，这幅画也是我没看过的。它是一座三连屏，分别画在用铰鍊连接在一 起的三块木板上。三连屏的设计是要放在祭坛上，平时摺合，有特殊宗教庆典时才打开来陈设。在现代博 物馆裡，很少展示它的背面，亦即摺合时的「封面」。我倒有兴趣知道我还错过了什麼其他的惊人画面。
画家在画屏的背面用黑色顏料打底，涂抹得像天鹅绒般平滑。一棵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枯树，佔了两 块板的空间，树根裡蹲伏著一隻极小的狼，树梢高处栖息了一隻猫头鹰。两隻动物都刻意盯著看画的人。 另外还有十来隻眼睛在树干周围的阴影中发光，不具身体却凝视不放。枯死的橡树后方，还有一棵乍看正 常的树，浅色树干和绿色枝叶带给画面更多光亮。但仔细看去，却发现叶子都长了耳朵，好像在聆听夜晚 的声音。
「这有什麼意义？」我瞪著博斯的画，好奇地问。
马修用手指拨弄著上衣的繫带。「它表达一句古老的法兰德斯谚语..『森林有眼树有耳，多看多听勿 多言。』」这句话根本就是马修祕密生活的写照，也让我联想到伊丽莎白一世目前的座右铭。.
⑩Hieronymus Bosch ( 1450-1516)，荷兰画家，以充满幻想的怪诞画面著称。他画了很多三连屏，最有名的作品為〈尘世乐圜〉。
三连屏内侧画了三幅连续的场景，第一幅在同样平滑的黑色背景上画了一群堕落的天使，一大片闪闪 发亮的双层翅膀，乍看像一群蜻蜓，但他们有人的身体、头和在坠落过程中因痛苦而收缩的腿，与此相对 的屏板上，死者升起接受最后审判，场面比七塔那幅壁画更惨不忍睹。地狱入口尽是张大馋吻的怪鱼或饿 狼，将罪人囫圇吸入，让他们身陷注定永恆的痛苦与凌迟。
但中间那块板，却描写一种截然不同的死亡：復活的拉撒路平静地爬出棺材。他的长腿、黑髮和严肃 的表情，都跟马修很像。这块板的边缘绘满静止的藤蔓，长出奇异的果实与花朵，有些滴著血，有些生出 人与动物。整个画屏都看不到耶稣的形象。
「这个拉撒路像你。你不愿意鲁道夫得到它，也很正常。」我把紧身裤递给马修。「博斯一定知道你 是血族。」
「耶伦——妳称呼他耶罗尼莫斯——目睹过他不该看的东西。」马修阴鬱地说。「我原本不知道耶伦 看到我进食，直到我看到他画的一幅我跟一个温血人的速写。从那天开始，他就相信所有生物都有双重个 性，一部分人性，一部分兽性。」
「有时还有一部分植物性。」我端详著一个头是草莓、手是樱桃的裸体女人，奔跑著逃离一个挥舞长 叉，头顶著一隻鸛鸟的魔鬼。「鲁道夫也跟伊丽莎白和博斯一样，知道你是血族吗？」知道这祕密的人太 多，让我越来越担心。
「是的，皇帝也知道我是合议会的一员。」他把鲜艳的红裤子扭成一个结。「谢谢妳帮我找出来。」
「告诉我，你是否也有弄丢汽车钥匙的习惯，如果每天早晨你去工作前，都要来一场这样的骚动，我 可受不了。」我伸手揽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心上。那缓慢、稳定的心跳声，每次都能让我平静下来。
「妳打算怎麼办，跟我离婚？」马修回拥我，低头靠著我的头，我们的身体完全契合。
「你向我保证过，吸血鬼永不离婚。」我捏他一下。「你穿上那条裤子，看起来就像卡通人物。如果
我是你，我会继续穿黑色。反正你无论如何都很引人注目。」
「女巫。」马修亲我一下，放开我。
他穿严肃的黑色紧身裤上山去城堡，带了 一封文辞嘮叨的长信(部分还是韵文)，提议送一本绝妙好 书给鲁道夫，充实他的收藏。四小时后，他空手下山来，那封信交给了皇室的随从。没机会见到皇帝的 面。马修跟所有其他求见的大使一起，白等了半天。
「就像困在运牛的货车上，跟一大堆热呼呼的身体圈在一起。我本想找个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的地 方.，但附近的房间裡都挤满了巫族。」
「巫族？」我正把马修的剑收到放餐巾、床单的橱子顶端，免得杰克抵达时出楼子，一听这话，立刻 从垫脚的桌子上爬下来。
■「好几十个。」马修道：「她们在抱怨日耳曼发生的事。盖洛加斯在哪？」
「你的姪儿出去买鸡蛋，还要雇管家和厨师。」芳丝娃一口回绝跟我们来中欧，她认為这儿的人拥戴 马丁 ?路德，目无天主。现在她回到老房子去纵容查尔斯了。其他人抵达前，盖洛加斯就充当我的听差兼 打杂。他会说流利的日耳曼语和西班牙语，為这栋房子补充日用杂货时，还真少不了他。「告诉我更多这 些巫族的事。」
「中欧任何对自身安全有疑虑的超自然生物——魔族、血族、巫族——都可以在这座城市得到庇护。 但巫族在鲁道夫的宫廷特别受欢迎，因為他渴求他们的知识以及力量。」.
「有趣。」我说。我一开始对他们的身分好奇，就有一连串脸孔在我的第三隻眼前浮现。「那个红鬍 子巫师是什麼人？还有那个一隻眼睛蓝色、一隻眼睛绿色的女巫呢？」
「我们不会在这儿久留，不需要在意他们的身分。」马修往门外走，语气带著警告意味。伊丽莎白女 王交代的任务已完成，现在他要代表合议会前往河对岸的布拉格老城。「我天黑前回来。待在这儿等盖洛
加斯回来。我不希望妳迷路。」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他不希望我撞见任何巫族。
盖洛加斯带著两个吸血鬼和一个椒盐麻花饼回到马刺街。他把饼交给我，然后介绍新来的僕人。
卡洛丽娜(厨师)和特莉莎(管都隶属一个专门為贵族和重要的外籍访客提供服务，业绩蒸蒸日 上的波希米亚吸血鬼集团。她们就像柯雷孟家族的侍从，靠超自然的长寿和狼一般的忠诚，在这一行声誉 卓著^^也享有不寻常的高薪。付出适当代价，我们不但把这两名妇人从教廷大使家中移转过来，也买到 集团长老的保密承诺。大使本人也慷慨同意，藉以表示对柯雷孟家族的敬意，毕竟最近这次教皇选举，我 的婆家出了不少力，足够令大使饮水思源。但我只在意卡洛丽娜会不会煎蛋饺。
这个家安定下来，马修每天上山到城堡去，我负责行李开箱，认识城墙下这个名叫「小城区」⑩的区 域裡的邻居，并倚门守候还没有出现的家人。我想念安妮瞪大眼睛面对这世界的乐观态度，还有杰克万无 一失捲入麻烦的本事。我们那条曲折的街道上，住了一大群各种年龄和国籍的孩子，因為各国使节几乎都 住在这儿。后来我们发现，马修并非布拉格唯一被皇帝挡在门外的外国人。我遇见的每个人都讲得出一堆 鲁道夫让重要人物碰钉子、却花好几个小时跟来自义大利的书呆子古文专家，或来自萨克森的卑微矿工畅 谈的故事，盖洛加斯听得津津有味。
春季第一天，已至黄昏，房子裡瀰漫著猪肉麵疙瘩的家常香气，忽然有隻八岁孩子的小手抓住我。
「罗伊登太太丨」杰克喊道，他的脸贴著我的上衣，手臂紧紧把我抱住。「妳知道布拉格事实上是 四个城市合在一起吗?？伦敦总共才一个城市耶。而且这儿有城堡，还有一条河。明天彼埃要带我去看风 车。」
「哈囉，杰克。」我轻抚他的头髮。即使来布拉格的旅程这麼艰苦、寒冷，他也还是长高了不少。彼 埃一定给他塞了不少食物。我抬头对安妮和彼埃微笑。「马修一定很高兴你们都来了。他很想念你们。」
「我们也想念他。」杰克仰头望著我道。他有黑眼圈，虽然长得快，他看起来很苍白。
「你病了吗？」我摸摸他额头问。这种严寒的天气，感冒可能致命，听说老城区爆发一种危险的传染 病，马修猜测可能是流行性感冒的一种。
「他一直睡不好。」彼埃低声道。从他严肃的语气，'我听得出情况不妙，但这件事可以稍后处理。 「好啊，今晚你可以睡安稳了。你房间裡有一张好大的羽毛床。跟特莉莎去吧，杰。她会指给你看 你的东西在哪儿，洗把脸就準备^^晚餐。」基於血族行為规范的考量，温血人都跟马修和我一起睡三楼， 因為这栋房子的基地窄小，，一楼只能容纳厨房和家族休息室，所以整个二楼都是用於接待客人的正式厅 堂。.家中其餘吸血鬼就选最高的四楼，那儿视野开阔，又有很多窗户可以流通空气。
「罗伊登老爷。」.杰克尖叫道，特莉莎还来不及拦阻，.他就扑向门口，把门敞开。真想不通他怎麼会 知道马修在那儿，，天色这麼昏暗，马修又从头到脚都穿铁灰色。
;「慢点。」马修趁杰克撞上一双硬邦邦的吸血鬼大腿而受伤前把他接住。盖洛加斯经过时，一把抓走 杰克的帽子，揉乱了这孩子的头髮。
..「我们差点冻死。在河裡。雪橇翻倒过一次，但狗没有受伤。我吃过一隻烤熊。安妮的裙子被马车轮 子夹住，差点跌倒。」杰克来不及把旅行的细节一口气说完。「我看到一棵燃烧的星。它没有很大，但彼 埃说回家以后我必须跟哈利奥特老爷分享。我画了 一幅星星的画要送给他。」杰克伸手从脏兮兮的紧身上 衣裡取出一张同样脏兮兮的纸。他像捧圣物般，神气活现地把纸交给马修。
「画得很不错。」马修郑重其事地端详那幅画道：「我喜欢你表达尾巴的方式。你还在它旁边画了别 的星星。这麼做很聪明，杰克。哈利奥特老爷一定很高兴你这麼有观察力。」
杰克红了脸。「这是我最后一张纸 '。布拉格有卖纸吗？」在伦敦的时候，每天早晨马修例行给杰克一
?捷克语小城区意為「小城」，在十三世纪由布拉格古堡外围的几个村子组成，是布拉格堡最早对外扩充的区域，古蹟很多。
⑩即布拉格市的城堡区、小城区、老城区、新城区。
包废纸。杰克怎麼把它们用光，就费人猜疑了。
「这座城市有的是纸。」马修道：「明天彼埃会带你去小城区的商店。」
听到如此令人兴奋的承诺，要孩子们上楼变得很困难，但特莉莎恩威并施，总算达成任务。这样我们 四个成年人才可以自由交谈。
「杰克生病了吗？」马修皱眉问彼埃。
「没有，老爷。自从跟你们分开，他就无法入睡。」彼埃迟疑一下。「我猜是他过去接触的邪恶在骚 扰他。」
马修舒开眉头，但仍显得很担心。「旅途其他方面都如你的预期吗？」这是他拐弯抹角询问有没有遇 到劫匪或其他超自然生物找麻烦的方式。
「路途又长又冷。」彼埃很实际地说：「孩子们总是喊饿。」
盖洛加斯哈哈大笑：「好呀，听起来很正常。」
「您呢，老爷？.」彼埃含蓄地瞟一眼马修：「布拉格如您的预期吗？」
「鲁道夫还不肯召见我。谣言说，凯利在火药塔顶楼炸掉了一堆蒸馏器和其他天晓得什麼东西。」马 修道。
「老城区呢？」彼埃小心翼翼地问道。
「大致还是老样子。」马修的口吻特别轻鬆——这就代表他在担心某件事。
「只要你不理会犹太区传出的八卦。他们之中的一个巫族，用黏土做出一隻生物，夜间在街上出 没。」盖洛加斯故作无辜状，望著他叔叔道：「除此之外，大致上都跟我们一五四七年来帮费迪南皇帝⑩ 镇压这座城市时一样，没什麼改变。」
「谢谢你，盖洛加斯。」马修的口气跟河上吹来的风一样冰冷。
用泥土製造一隻生物，而且还能行动，当然不是普通咒语办得到的。这种传言只有一种可能：布拉格 某处有个跟我一样的编织者，能在生者的世界与死者的世界之间来往。但我不需要拷问马修他的祕密。他 的姪子已抢先一步。
「你不至於想把这隻黏土生物的消息隐瞒婶娘吧？」盖洛加斯无法置信地摇头。「你在市场待得不够 久。小城区的妇人什麼都知道，包括皇帝早餐吃什麼，还有他不肯见你。」
马修轻抚三连屏图画的表面，嘆口气道：「彼埃，你把这个送到宫裡去。」
「但这是七塔的祭坛饰品啊。」彼埃抗议道：「皇帝的小心谨慎是出名的。他一定会接见您，只是时 间早晚而已。」
「我们唯一缺少的就是时间^^柯雷孟家族的祭坛饰品多得很。」马修带著憾意说。「我来写封信给 皇上，然后你就可以出发了。J
不久马修就打发彼埃和画作上路。他的僕人同样空手而回，没取得约见的承诺。
我周围那些把世界维繫在一起的线绳开始收紧，交织的模式也发生改变，它整体的规模太大，我分辨 不出图案，也无从理解。但某些事正在布拉格酝酿。我感觉得出来。
那天晚上，我卧室隔壁的房间传来低语声，把我惊醒。我坠入梦乡时在我身旁阅读的马修不见了。我 踮著脚尖走到门边，察看谁跟他在一起。
「告诉我，我遮住妖魔的脸时会发生什麼事。」马修的手迅速地在他面前一张大纸上移动。
「他好像变得比较远丨」杰克悄声道，对这样的改变感到敬畏。
「你来试试。」马修把笔递给杰克。杰克非常专注地拿著笔，舌头稍微吐出。马修搓揉这孩子的背，
⑩费迪南一世(Ferdinand I, 1503-1564)，是出身哈布斯堡家族的奥地利大公及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兼匈牙利和波希米亚国王，也是鲁道夫二世的 祖父。他在一五四七年因企图用波希米亚军队去镇压德国的新教徒-引起一场战争。后来他动用西班牙军队弭平叛乱。
帮助他瘦长骨架上紧绷的肌肉放鬆。杰克坐在他腿上，整个人靠在他怀裡寻求抚慰与支持。「那麼多妖 魔。」马修喃喃道，迎上我的眼睛。
「你要画你的妖魔吗？」.杰克把纸推往马修的方向。「然后你也可以睡得著。」
「你的妖魔把我的妖魔都吓跑了。」马修的注意力回到杰克身上，表情很凝重。这孩子和他在短暂人 生中承受的所有苦难都令我心痛。
马修再次看著我，他轻点一下头，表示一切都在控制之中。我给他一个飞吻，回到我们温暖、轻盈如 羽毛的床上。
第二天，我们接到皇帝的回信，信上有厚厚的封印和丝带。.
「那幅画发生作用了，老爷。」彼埃带著歉意说。
「应该如此，我很爱那件祭坛饰品。这下子不知要费多少工夫才能把它拿回来。」马修往椅背上一 靠，说道。木椅发出劈啪的抗议声。马修伸手去拿信。字跡非常华丽，满纸都是绕来绕去的涡旋，简直分 辨不出是哪几个字母。
「為什麼写字要加这麼多装饰？」我问。
「贺夫纳吉父子⑩来自维也纳，经常閒著没^^做。况且在皇上眼中，字就该写得越花俏越好。」彼埃 含糊其词地回答。
「我下午去见鲁道夫。」马修把信摺好，露出满意的微笑。「我父亲一定很高兴。他还寄了钱和珠宝 来，但看起来，柯雷孟家族这次不需要付那麼大的代价。」
彼埃送上另一封较小的信，信封上的字跡比较朴素。「皇上还有附笔。这是他亲自写的。」
我凑在马修肩后，跟他一：起读信。
「Bringen das Buch. Und die Hexe.」最下方有皇帝旋涡似的签名式，始於一个华丽的R，绕圈的d和 1,末尾用两个f结束。
我的德文生锈了，但这两句话还看得懂：带书来。还有那个女巫。
「我话说得太早了。」马修嘟噥道。
「我告诉过你，该用爷爷当年趁菲利普国王⑩的老婆反对，从他手中搞来的那幅提香画的大尺寸维纳 斯钓他的。」盖洛加斯道：「鲁道夫跟他堂叔都偏爱红髮女郎，还有火辣辣的图画。」
「还有女巫。」我丈夫咬牙切齿道。他把信扔在桌上。「让他上鉤的不是那幅画，而是戴安娜。或许 我该拒绝他的邀请。」
「那是一道命令，叔叔。」盖洛加斯压低双眉。
「而且鲁道夫有艾许摩尔七八二号。」我说：「它不会自动送到马刺街上的三隻乌鸦之家门口。我们
必须去找它。」
「妳说我们是乌鸦，婶娘？」盖洛加斯装出生气的模样。
「我说的是这栋房子门口的招牌，你这大白痴。」像这条街上所有其他住宅一样，我们的房子没有门 牌，只在门口装个标誌。自从本世纪中叶这地区发生火灾以来，本朝皇帝的祖父就坚持，每栋房子除了盛 行的壁面彩绘装饰外，必须有某种足以验明正身的特徵。
盖洛加斯咧嘴一笑。「我很清楚妳在说什麼。但我喜欢看妳辉光增强时，整个人变得光芒万丈的模
⑩Joris Hoefnagel ( 1542-1601)与Jacob Hoefnagel ( 1575-1630)是出身法兰德斯的画家，父尤利斯擅长袖珍肖像，子雅各擅长画动植物等自然 生态。他们的作品很受日耳曼贵族喜爱，鲁道夫二世也曾聘用他们。
⑩此处是指哈布斯堡王室的西班牙国王菲力普二世(1527-1598)，他虽没能当上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却保留军事与经济实力都很强大的西班牙。 他曾跟英格兰的玛丽一世结婚，成為名义上的英格兰国王。玛丽死后，他还曾向伊丽莎白一世求婚，可惜未能遂愿。
样。」
我哼了一声，布下偽装咒，使我身上的光芒变得黯淡，降到较不引人注目的凡人层次。
「更何况，」盖洛加斯继续道：「我的族人认為，被比拟成乌鸦是一种讚美。我是穆尼，马修是胡 庚。妳就是葛恩朵，婶娘。妳会是个很棒的女武神。」
「他在说什麼呀？」我听得莫名其妙，只好问马修。
「俄丁的乌鸦，以及他的女儿。」⑩..
「原来如此。谢谢你，盖洛加斯。」我有点笨拙地说。被比作神的女儿想必不是坏事。
「就算鲁道夫手中那本书真的是艾许摩尔七八二号，我们也不确定它是否能解答我们的疑问。」伏伊 尼契手抄本的教训令马修放不下心。
「歷史学家永远不知道一个文本是否能提供解答。即使不能，我们也会因而提出更好的问题。」我答
道。
「好观点。」马修提一下嘴角。「既然没有妳在，我就休想见到皇帝或他的书房，没有那本书，妳又 不肯离开布拉格，所以别无选择，我们一起进宫。」
「你这叫作法自毙，叔叔。」盖洛加斯高兴地说。他用力对我挤了一下眼睛。
跟去瑞其蒙晋见女王那次相较，这次去见皇帝就像到邻居家借一碗糖那麼轻鬆，只要走到街道另一头 就行了——不过衣著要更為正式。教廷大使的妻子身材跟我差不多，她的衣柜提供我符合英国显贵之妻 ——或柯雷孟家族的一员，她连忙补充I句——的身分，既华丽又不失隆重，各方面都恰到好处的服饰。 我喜欢布拉格富裕妇人的穿衣风格?.简单的高领长袍、蓬鬆的长裙、垂坠式衣袖上镶皮草边的绣花外套。 她们戴的襞领提供多一道遮风挡雪的屏障，也很实用。
马修心甘情愿放弃红色紧身裤的构想，穿上他一贯的灰、黑二色，搭配深绿色点缀，这是我看他穿过
最悦目的顏色。一整个下午，它不断从及膝灯笼裤设计的衩缝和外套敞领周围的内衬之间，闪现色彩的变化。
「你看起来好帅。」我打量著他说。
「妳也像个真正的波希米亚贵族。」他亲吻我的脸颊道。
「我们可以出发了吗？」杰克不耐烦地跳来跳去。有人帮他找来一套银、黑二色的制服，袖子上还缀 有十字和新月图案。
「所以我们是以柯雷孟的身分前往，不是罗伊登。」我缓缓道。
「不，我们还是罗伊登夫妇。」马修答道：「我们只是带柯雷孟家的僕人一起旅行jg已。J 「这会把所有的人搞糊涂。」走出家门时我说。.
「就是这个意思。」马修微笑道。
如果以.一般平民身分前往，我们应该要爬宫殿城墙边新建的阶梯，走起来很安全。但為了配合英格兰 女王代表的身分，我们却骑马走曲折的马刺街，这提供我一个把那些沿著斜坡搭建、有多采多姿的壁画和 彩色招牌的房屋看个清楚的机会。我们经过红狮屋、金星屋、天鹅屋、双日屋。到了山顶，我们来个大转 弯，进入满是贵族豪宅与宫廷官员寓所的城堡区。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布拉格堡，进入布拉格城时，我已经看到它高踞所有建筑物上空，从我们的窗户 也看得见它的城墙。但近看比从远处眺望更能体会到它的巨大与占地广袤，就像一座全然独立的城市，有
⑩北欧神话的主神俄丁养了两隻乌鸦，一隻名叫Muninn，意思是记忆，一隻叫Huginn，意思是思想。牠们每天黎明即起-飞到人间收集各种情报， 晚上回去跟俄丁报告。俄丁因肩头经常停著两隻乌鸦，所以有「鸦神」的别号。女武神(Valkyrie}是北欧神话中的女战士，Gondul是其中的一 员。她们都是俄丁的女儿，身穿黄金盔甲，骑著飞马，毎逢战争，就飞到战场上挑选英勇战死的勇士，将他们带往英灵殿，成為诸神的嘉宾，享 受天堂的生活。
独立的工商业。正前方是圣维特大教堂的哥德式尖塔，墙上穿插著几座圆塔。虽然当初兴建时有防御功 能，但现在这些塔裡都是工厂，数百名工匠以鲁道夫的宫殿為家。
宫殿卫士让我们从西门通行，进入一个四周有围墙的大院。彼埃和杰克把马牵开后，我们的武装带路 人就向靠在城堡围墙边的一排房子走去。这批房子兴建的年代显然比较晚，石头仍保有稜角，焕发光泽。 房屋本身像是办公建筑，但我看到房子后面还有高耸的屋顶和中世纪的石砌。
「怎麼回事？」我悄声问马修。「為什麼我们不到宫裡去？」
「因為重要的人都不在那儿。」盖洛加斯道。他夹在腋下的伏伊尼契手抄本，先包一层皮革，然后用 绳子繫好，免得纸张因天气潮湿而变形。
「鲁道夫嫌旧皇宫透风又阴暗。」马修扶著我在滑溜溜的石板上行走，一边解释道：「他的新宫殿朝 南，俯瞰他的私家花园。而且这儿离教堂——以及教士——比较远。」
皇居的大厅裡，人群熙来攘往，横衝直撞，口中嚷著日耳曼语、捷克语、西班牙语、拉丁语，端视说 话者来自鲁道夫帝国的哪一个角落。我们距离皇帝越近，活动就越剧烈。我们经过一个房间，裡面满满的 人都在為几张建筑图形争执不下。另一个房间裡的人，正激动地辩论一个镶满宝石的长方形黄金贝壳碗有 哪些优点。最后卫士把我们带到一间舒适的客厅，那儿有厚重的椅子、铺了瓷砖的壁炉喷出大量热气，两 个人正聊得起劲。他们转身面对我们。
「日安，老朋友。」一个年约六十的人和气地用英语说道。他对马修微笑。
「塔迪奇。」马修亲热地挽住他的手臂。「你气色真好。」
「你越来越年轻了。」那人目光闪动。他的凝视没在我皮肤上引起任何反应。「这就是那个所有的人 都在谈论的女子吗？在下塔迪奇.海叶克⑩。」这凡人鞠个躬，我也以屈膝礼回应。
一个皮肤棕褐色、头髮几乎跟马修一样黑的瘦削绅士向我们走来。「史查达老爷。」马修行个礼道。
他见到这人没有像前一个那麼高兴。
「她真的是个女巫吗？」史查达好奇地打量我。「如果是，我妹妹凯瑟琳很乐意跟她见个面。她怀了 孕，觉得很苦恼。」
「塔迪奇是御医，岂不更适合照顾皇子的诞生事宜吗？」马修道：「还是令妹的境遇发生了改变？」 「皇上还是很爱我妹妹。」史查达冰冷地说。「只為这个原因，她所有的奇想都值得纵容。」
「你见到尤利斯了吗？从皇上打开你的三连屏后，他就一直谈个不停。」塔迪奇转移话题道。
「还没有呢。」马修的眼光转到门口。「皇上在吗？」
「是啊，他在看斯普朗吉大师⑩的一幅新作。非常大，而且……呃，很细腻。」
「又一幅维纳斯。」史查达轻蔑地说。
「那幅维纳斯跟令妹很像哦，阁下。」海叶克微笑道。
「1st das MattMus ho:re ich?」(德文..?我听见马修的声音吗？) 一个鼻音很重的声音从房间另一头传 来。所有人都立刻转身，深深鞠躬為礼。我也本能地行了个屈膝礼。听懂他们的对话将是一大挑战，我原 本希望鲁道夫用拉丁语交谈，而非日耳曼语。「und Sie das.Buch und die Hexe Gebracht, ich verstehe. Und die norwegische wolf.」(德文：书和女巫都带来了，我看到了。还有那头挪威狼。-
鲁道夫是个矮个儿，却长了一个不成比例的长下巴和突出的下唇。哈布斯堡家族丰满多肉的嘴唇，使 他脸孔下半截特别醒目，不适配上那双苍白暴突的金鱼眼和宽扁的大鼻子，倒也不失平衡。多年来养尊处 优的生活和美酒，造就他肥硕的体型，两条腿却很细。他穿一双饰有金色纹章的红色高跟鞋，快步向我们
⑩TadedS H&ek ( 1525-1600)，十六世纪名医及天文学家，留下大量天文学著作。
⑩Bartholomeus Spranger ( 1546-1611 )，法兰德斯画家，在鲁道夫二世的宫廷裡深受宠信，為鲁道夫画了很多幅以希腊罗马神话為主题的裸女 画，据说是要表达鲁道夫晦涩的哲学观念。
走来。
「我把妻子带来了，陛下，如您所命。」马修特别强调「妻子」二字。盖洛加斯把马修的英文翻译成 完美的日耳曼语，好像我丈夫不会说这种语言似的——我知道他会，我曾经跟他一起坐雪橇从汉堡经威登 堡来到布拉格。
「Y su talento para los juegos tambimn.」(西班牙文：也带来她的魔力。)鲁道夫轻而易举转换到西班 牙语，好像这麼做就能说服马修直接跟他对话似的。他慢慢端详我，尤其在我身体的曲线上流连良久，一 丝不肯放过，让我很想马上衝去淋浴。「Es una Idstima que se cas6 en absoluto, pero aiin mds lamentable que ella estd casada conusted.」(西班牙文：真可惜她已经结婚了；更可惜的是，她竟然嫁给了你。)
「真的很可惜，陛下。」马修仍坚持说英语，语气非常尖锐：「但我向您保证，我们确实正式成亲 了。家父坚持这麼做，内人也坚持这麼做。」这番话让鲁道夫越发兴趣浓厚，把我看得更仔细。
盖洛加斯救了我，他把书砰一声放在桌上。「书在这儿。」
这总算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史查达拆开包装，海叶克和鲁道夫讨论著皇家图书室增加这本书是一件 多麼了不起的好事。但书亮相时，室内的气氛却一变而為浓郁的失望。
「这是开什麼玩笑？」鲁道夫用日耳曼语斥道。
「我不确定我理解陛下的意思。」马修答道，然后等盖洛加斯翻译。
「我的意思是我认得这本书。」鲁道夫口沫横飞。
「这不意外，陛下，因為您把这本书给了约翰?狄——据说是个错误。」马修鞠躬道。
「皇上不会犯错！」史查达臭著脸把书推开。
「每个人都会犯错，史查达先生。」海叶克和顏悦色道：「但我相信这本书交还给皇上，一定有个理 由。说不定狄博士发现了书中的祕密。」
「这本书除了幼稚的图片，什麼也没有。」史查达反驳道。
「因為如此，这本书才被塞进狄博士的行李吗？你希望他能解读出什麼你无法理解的讯息吗？」马修 的话对史查达有不良影响，他的脸变成酱紫色。「或许你借了狄博士的书，史查达先生，就是那本来自罗 杰?培根的收藏、有錬金术插图的书，你希望那本书能帮助你破解这本书的密码。这麼想可比假设你用欺 骗的手法愚弄狄博士，取得他的宝物，要令人愉快多了。陛下当然不可能介入这种邪恶的行径。」马修的 笑容让人心头发寒。
「你是想把你说我持有的那本书带回英格兰吗？」鲁道夫严厉地追问：「或你对我的实验室还有其他 贪念？」
「如果您是指爱德华?凯利，女王希望得到保证，他留在这儿是基於他个人的自由意志。」马修撒 谎。但他随即把话题带到比较和缓的方向。「喜欢那件新的祭坛饰品吗？陛下。」
马修為皇帝提供了刚好够他重整旗鼓——且挽回顏面——的空间。「博斯真是不同凡响。我叔叔听说 我得到它，一定会很难过。」鲁道夫张望一下四周。「哎呀，这个房间不适合展示它。我本想拿给西班牙 大使看，但这儿不能跟画保持欣赏它所需的充分距离。那麼一件作品，你必须慢慢向它靠近。让所有的细 节自然而然浮现。来。看看我把它放在哪裡。」
马修与盖洛加斯布好阵势，让鲁道夫无论如何都没法子靠我太近，我们列队走进另一个房间，乍看像 物品过多却人手不足的博物馆裡的一间储藏室。架子上、柜子裡堆了那麼多贝壳、书、化石，好像随时会 垮掉。巨大的画作——包括新到手的那幅维纳斯，它岂止是细腻，根本就是公然宣淫——靠著铜像而立。 这想必就是鲁道夫著名的古玩室，放满奇珍异宝的藏宝库。
「陛下需要更多空间——或减少收藏品。」马修一把接住一件差点摔到地上的瓷器。
「我永远有办法為新宝物找到收藏的地方。」皇帝的眼光再次停留在我身上。「我正在兴建四间新的藏宝室，装所有的宝贝。你们可以看见那些人在工作。」他指著窗外的两座塔，以及一栋即将把塔与皇帝 的住处，以及对面另一栋新房子连接在一起的长方形建筑。「完H前，欧泰维欧和塔迪奇会替我编辑收藏 品的目录，并把我的需求告诉建筑师。我可不希望东西通通搬进新的藏宝室以后，很快又不够用了。」 鲁道夫带我们穿过一间间储藏室，直到我们终於来到一个两旁都有窗户的长廊。这儿光线充足，经过 前几个黝暗而灰尘密布的房间，来到这儿的感觉就像吸进一大口新鲜空气。
看到房间正中央，我惊讶得停下脚步。马修的祭坛三连屏打开，放在一张铺著绿色厚绒布的长桌上。 皇帝说得对：站得离这幅画太近，就不可能充分欣赏它的色彩。
「真美，戴安娜夫人。」鲁道夫出其不意地握住我的手。「注意，妳每走近一步，都有变化发生。只 有庸俗的作品才能一次看尽，因為它们没什麼值得透露的祕密。」
史查达带著公开的恨意看著我，海叶克的眼神则是带著怜悯。马修根本不看我，他瞪著皇帝。
「说到这一点，陛下，我可以看一眼狄博士的书吗？」马修的表情很诚恳，但他骗不过房间裡任何一 个人。恶狼正待机扑噬。
「谁知道它现在在哪？」鲁道夫不得不放开我的手，故作不在乎状，朝我们方才经过的所有房间挥一 下手。
「如果这麼宝贵的手抄本在皇上需要的时候竟然找不到，一定要怪史查达先生怠忽职守了。」马修柔 声道。
「欧泰维欧最近很忙，有很多重要的工作！」鲁道夫怒目瞪著马修。「而且我不信任狄博士。贵国女 王要小心他虚偽的承诺。」
「但您信任凯利。或许他知道书在哪裡？」
听了这话，皇帝表现出明显的不安。「我不要爱德华受打扰。他的鍊金术研究正进入一个微妙的阶
「布拉格有很多迷人之处，戴安娜受彭布罗克女伯爵的委託，要採买一些鍊金实验的玻璃器材。我们 可以先处理这件工作，直到爱德华爵士有空见客。说不定到时候史查达先生也已经找到您失落的书了。」 「彭布罗克女伯爵？就是女王的英雄菲利普?锡德尼爵士的妹妹吗？」鲁道夫的兴趣又被挑起了。马 修张口正要回答，鲁道夫举手制止他道：「这是戴安娜夫人的任务。让她回答。」
「是的，陛下。」我用西班牙语答道。我的发音很糟，希望这能浇熄他的兴趣。
「迷人。」鲁道夫喃喃道。可恶。「很好，戴安娜夫人可以去参观我的工厂。我喜欢满足淑女的愿 望。」
:不知道他所谓的淑女是哪一位。
「至於凯利和书，再看看。再看看。」鲁道夫朝三连屏转过身去。「『多看多听勿多言。』谚语不就 是这麼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