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我试图从老房子的过去前往它的未来，却屡次不能成功。我专心思考著这地方的外观与气味，也看到 把马修和我跟这栋房子束缚在一起的线——褐色、绿色、金色。但它们一再从我手中滑脱。
接著我尝试七塔。将我们跟那个地方连结的线，沾染著马修独特的红、黑综合，再穿插一些银丝。我 想像满屋子熟悉的面孔——莎拉与艾姆、伊莎波与玛泰、马卡斯与密丽安、苏妃与雷瑟尼。但我也到不了 那个避风港。
我下定决心，把不断上升的慌乱摒在一旁，开始从数百个选项中挑选下一个可能的目的地。牛津？现 代伦敦的黑衣修士地铁站？圣保罗大教堂？
我的手指再三回到时间的同一股经纬线上，它既不柔软，也不光滑，摸起来又硬又粗。我沿著蚪曲的 线条向前探索，发现它根本不是什麼线，而是一条看不见的树根。想通这一点，我脚下一滑，被看不见的 门槛胖了一跤，跌进了毕夏普老宅的家族休息室。
到家了。我四脚著地，打结的绳子压在我手掌和地板之间。几世纪的刷洗打磨，数百隻祖先的脚来回 践踏，早把宽阔的松木板磨得极為平滑。触手便觉得熟悉，这是变化多端的世界中一个恆久不变的象徵。 我抬起头，不禁期待在门厅那头看到阿姨们在等候。这麼容易就找到回麦迪森的路，我以為是她们在引导 我们。但毕夏普老宅裡的空气却静止而毫无生气，彷彿从万圣节迄今，不曾有生灵扰动过它。就连那些鬼 魂好像也都不住这儿了。
马修跪在我身旁，手臂仍跟我挽在一起，肌肉还在穿越时空的压力下抖动不已。
「只有我们？」我问。
他吸取房子的味道。「是的。」
就在他低声回答的瞬间，房子醒了过来，平淡死寂的氛围立刻一变而為稠密不安。马修看著我微笑 道：「妳的头髮，又改变了。」
我低头看去，发现我已习惯了的草莓金捲髮，变為丝滑的直髮，金裡透红，色泽比较明亮^^像我母 亲的头髮。
「一定是时光漫步造成的。」
房子嘎吱作响，发出呻吟。我感觉它正在凝聚能量，要做一场爆发。
「只是我和马修。」
我的话有安慰效用，但我的声音却沙哑而带著奇怪的口音。好在房子还能辨识，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嘆 响彻房间。烟囱裡涌出一阵清风，送来揉合甘菊与肉桂的陌生气味。我回头朝壁炉和它周围绽裂的木头护 壁板望去，立刻站起身来。
「什麼鬼东西？」
一棵树从铁製的炉架下面长出来。黑色树干塞满了烟囱，树枝钻进石头和周围的木板裡°
「看起来很像玛莉烧瓶裡的那棵树。」马修穿著他的黑丝绒及膝裤和绣花麻纱衬衫，在火炉旁蹲下 来。他用手指触摸嵌在树皮裡的一小块银色物体。跟我一样，他的声音与现在的时空格格不入。
「看起来像是你的朝圣徽章。」拉撒路棺材的轮廓依稀可辨。我跟他一起蹲下，我的黑色大圆裙覆盖 了 一大片地板。
「我想就是它。这原来是一个圣水瓶，设计了两个镀金的凹洞装圣水。离开牛津前，我在其中一个装 了我的血，另一个装了妳的血。」马修迎上我的目光。「我们的血那麼接近，让我觉得好像永远不会跟妳 分离。」
「似乎是圣水瓶受热，有一部分熔化了。如果圣水瓶内部有镀金，就会有少许水银跟血一起释出。」
「所以这棵树的原料跟玛莉的戴安娜树是一样的。」马修抬头望著光秃秃的树枝。
甘菊和肉桂的气味变得更浓郁。那棵树开始开花结果——但不是普通的花或果，枝干上竟然冒出了 一 把钥匙和一张羊皮纸。
「是手抄本的那一页。」马修取下那张纸道。
「也就是说，那本书到了二十一世纪仍然不完整。我们在过去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无法改变这一事 实。」我放慢呼吸，让自a镇定下来。
「那麼也很有可能，艾许摩尔七八二号仍安全地藏在博德利图书馆。」马修低声道。「这是一辆汽车 的钥匙。」他把它摘下。我已经好几个月满脑子想到的交通工具就只有马和船了。我朝前面的窗户望出 去，却不见任何车在那儿等我们，马修跟著我的眼光望去。
「马卡斯和哈米许一定会确保我们能依照计画前往七塔，不需要打电话向他们求助。他们可能在欧洲 和美洲各地都安排了车子，以防万一。但他们不会把车放在看得见地方。」马修道。
「这儿又没有车库。」
「蛇麻子仓库。」马修自然而然把钥匙往屁股口袋裡塞，但他的衣服没有这种现代的便利设计。
「他们会想到替我们準备衣服吗？」我指著我的绣花外套和大蓬裙。它们还沾著十六世纪牛津泥土路 上的灰尘。
「看看便知。」马修拿著钥匙和从艾许摩尔七八二号撕下的那页纸，走进起居室和厨房。
「仍然是咖啡色。」我看看格纹壁纸和老旧的冰箱，批评道。
「仍然是家。」马修把我拉进臂弯。
「少了艾姆和莎拉就不像家。」跟那个环绕我们好几个月、塞满东西的家比起来，我们现代的家显得脆弱，人口也稀少。在这儿，遇到风雨交加的黄昏，不能跟玛莉?锡德尼讨论我的烦恼。下午也不会有苏 珊娜和伊索奶奶顺道来访，喝杯小酒，帮我把最新的咒语修改得更完美。不会有安妮开开心心帮我脱下紧 身褡与裙子。没有抹布在脚下打转，也没有杰克。如果我们需要帮忙，也找不到二话不说、毫不迟疑伸出 援手的亨利.波西。我揽住马修的腰，藉此确定他仍然牢靠，可以依赖。
「妳会永远怀念他们，」他猜到我的心绪，柔声道：「但痛苦会被时间冲淡。」
「我开始觉得比较像吸血鬼，而不是女巫了。」我遗憾地说。「太多告别，太多值得怀念的心爱的 人。」我瞥见墙上的日历只撕到十一月，指给马修看。
「从去年就没有人住在这裡，这可能吗？」他既困惑又担心。
「一定出了什麼事，」我伸手去拿电话。
「不。.」马修道：「合议会可能会追踪电话，或监视这栋房子。我们应该到七塔去，不论我们离开了 几小时或几年，都必须赶过去。」
我们在乾衣机上找到我们的现代衣服，塞在一个枕头套裡，免得长灰。马修的公事包好好地立放在衣 服旁边。我们离开后，至少艾姆还回来过。再没有别人会考虑到这些细节了。我用床单把我们伊丽莎白时 代的衣服包起来，实在很不愿意放弃这些前世生活的具体证据，於是把它们夹在腋下，像两颗长了很多肿 瘤的足球。马修把艾许摩尔七八二号的那一页塞进皮革包包，牢牢锁上。
我们走出屋子时，马修先把果圜和田野都观察了 一遍，锐利的眼睛对所有可能的危险都充满警戒。我 也用我女巫的第三隻眼，把这地方扫视一遍，但似乎没有人在外面。我看见果圜地下的水，听见树上的猫 头鹰，尝到薄暮中夏日甜美的空气，如此而已。
「来吧。」马修接过一包衣服，牵起我的手道。我们越过开阔的空间，跑向蛇麻子仓库。马修用全身 力量抵著滑动门，用力推，但它动也不动。
「莎拉施了咒语。」我看得见，它缠绕著把手，深入木头的纹理。「而且是个很好的咒语。」
「好到无法破解？」马修担忧地抿紧嘴唇。他会担心，并不意外。上次我们在这儿时，我连万圣节前 夕的南瓜灯都点不亮。我找到关门咒鬆散的线头，微微一笑。
「没打结。莎拉很棒，但她不是编织者。」我把从伊丽莎白时代带回来的丝线，塞在紧身裤的腰带 裡。我将它们取出，绿色和咖啡色的线立刻从我手中延伸出去，搭上莎拉的咒语，解开我阿姨设在门上的 禁制，速度比我们的神偷妙手杰克还快得多。
莎拉的本田小车停在穀仓裡。
「见鬼了，我们怎麼可能把你塞进那辆车？」我质疑。
「我来想办法。」马修把我们的衣服扔进后座。把公事包交给我，把自己摺成两半，钻进前座。几次 失误后，车子噗嘟噗嘟活了过来。
「接下来去哪儿？」我繫上安全带，问道。
—,雪城。然后蒙特娄。然后阿姆斯特丹，我在那儿有栋房子。」马修把排档推到驾驶，静悄悄开进田 裡。「如果有人要找我们，应该会去纽约、伦敦或巴黎。」
「我们没有护照。」我提及此事。
「看看脚垫下面。马卡斯应该会告诉莎拉，把它们放在那儿。」他道。我掀开骯脏的脚垫，找到了马 修的法国护照和我的美国护照。
「為什麼你的护照不是酒红色的？」我把它们从塑胶密封袋(又是艾姆的细心，我想道)取出时问
道。
「因為这是外交护照。」他开上外面的道路，也亮了头灯。「妳应该也有一份。」
我的法国外交护照(我的名字登记為戴安娜/柯雷孟，并註明我跟马修的婚姻关係)夹在那本平凡的美国护照裡。马卡斯用什麼方法能不损坏原件而复製我的照片，就只有天晓得了。
「你现在还做间谍吗？」我有气无力问道。
「不做了。这就像直升机一样，」他得意地一笑，「不过是身為柯雷孟的又一桩特别福利罢了。」
我以戴安娜?毕夏普的身分离开雪城，第二天进入欧洲，就摇身一变，成了戴安娜?柯雷孟。马修所 谓阿姆斯特丹的房子，结果是一幢绅士运河旁的十七世纪豪宅，位在最漂亮的地段。马修解释说，他一六 〇五年一离开苏格兰，就买下了这栋房子。
我们停留在那儿的时间刚够淋浴和更衣。我继续穿我在麦迪森就穿上的那件紧身裤，只换了一件马修 的衬衫。他照旧穿他的灰、黑二色喀什米尔羊毛，虽然报纸日期标示著步入酷暑的六月下旬。看不见他的 腿，感觉很奇怪，我已习惯它们暴露在外了。
「公平交易嘛。」马修评论道：「好几个月来，除了在卧室私下相处的时候，我也没看过妳的腿。」 马修差点心臟病发作，因為他心爱的越野吉普车没停在地下停车场裡，我们只找到一辆软式车篷的深 蓝色跑车。
「我要杀了他。」马修看到那辆低底盘的车时说。他用房子的钥匙打开一个固定在墙上的金属盒。盒 裡有另一把钥匙和一张纸条：「欢迎回家。没有人想到你会开这种车。绝对安全，而且迅速。嗨，戴安 娜。马卡斯。」
「这是什麼？」我看著那些安装在超炫的铬钢仪表板上的飞机式刻度盘问道。
「Spyker车厂出品的Spyder。马卡斯专门收集以节肢动物蜘蛛纲命名的车。」马修开啟车门，它们像 喷射战斗机的机翼般向两旁展开。他咒骂一声：「这是想像所及最醒目的车了。」
我们只开到比利时，马修就把车开到一家汽车经销商，交出马卡斯那辆车的钥匙，换了一辆较大、开起来比较无趣的车离开停车场。坐在它笨重的四方形车厢裡，我们平安入境法国，几小时后，就沿著奥弗 涅的登山道路，缓缓向七塔前进。
隔著林木，.不时瞥见城堡的影子——带粉红光泽的灰色岩石，塔上黝黑的窗户。我不由得拿现在的城 堡和附近的村庄，跟我上次在一五九〇年看到它们的印象做比较。这次没有成团的灰色炊烟飘浮在圣禄仙 村上空。远处的鐘声使我回头观望，想看一眼那群曾与我相熟的山羊的后裔回家吃晚餐。但这次不会有彼 埃拿著火把衝出来迎接我们，也看不到元帅在厨房裡把雉鸡的头一 一剁下，為了餵饱温血人和吸血鬼，将 新鲜野味做最有效率的处理。
■而且也没有菲利普，因此也不会有大呼小叫的欢笑声，没有人引用优里皮底斯的名句批判人性脆弱， 或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回到现代即将面临的问题。要经过多长时间，我才不会想要打起精神，準备面对菲 利普进入一个房间之前那种排山倒海的气势与咆哮？想起我的公公，我不禁心痛。打著刺眼强光、快节奏 的现代世界，竟然没有他那种英雄的容身之地。
「妳想念我父亲。」马修低声道。吸血鬼吸血与女巫之吻的沉默仪式，加强了我们忖度对方思想的能 力。 '
「你也一样。」我点出。从我们越过法国国界，他就沉浸在思念中。
「从他去世那天起，我就觉得七堡很空虚。它提供庇护，却不觉得舒适。」马修抬眼望著城堡，然后 又回到前方的路上。空气因责任感和父子传承的压力，变得沉重起来。
「或许这次会不一样。莎拉和艾姆到了那儿。马卡斯也在。还不提苏妃和雷瑟尼。而且菲利普也还 在，如果我们学会把心思放在他的精神，而不是形体的有无上。」每个房间的阴影，墙上的每块石头裡， 都找得到他。我仔细打量我丈夫俊美而严肃的脸，现在我知道经验和痛苦如何塑造这张脸。我一手微弯， 回护著肚子，另一隻手伸过去找他的手，要提供他目前迫切需要的安慰。
他抓住我的手，紧紧握住，然后放开，我们好一会儿没说话。但不久我的手指就默默地在自己的大腿 上留下不耐烦的印记，好几次我都想打开汽车的天窗，飞到城堡大门口。
「妳不准那麼做。」马修的笑容抵销了他语气中的警告意味。趁他在一个急转弯处换排档时，我回他 一个微笑。
「那就开快点。」我快要控制不住。但速度表保持不动，无视我的哀求。我发出不耐烦的呻吟。「我 们该继续开马卡斯的车。J
「忍耐点。快到了。」我绝不会加快速度。马修换到低速档时想道。
「还记得苏妃说她怀孕期间雷瑟尼是怎麼开车的？『他开车像个老太太。』」
「试想，雷瑟尼如果真是一个老太太——几百岁的老太太，像我一样老——会怎麼开车呢。我有生之 年，只要妳在车上，都会那麼开车。」他再次握住我的手，把它凑到唇上。
「双手握方向盘，老太太。」我开玩笑时，已绕过最后一个弯，前方是平直的路，一片胡桃树林挡在 我们和城堡的大院之间。
快啊。我无声地祈求。我定睛看著遥遥在望的马修的塔。车速放慢时，我困惑地看他。
「他们在等我们。」他解释道，把头凑到挡风玻璃前面。
苏妃、伊莎波、莎拉都在等，动也不动，站在路中央。
魔族、血族、巫族——还多了一个。伊莎波臂弯裡抱著一个小婴儿。我看见她丰盛的褐髮和肥嘟嘟的 长腿。婴孩一隻手牢牢抓著吸血鬼一綹蜜黄色的捲髮，另一隻手专横地指著我们这方向。孩子的眼神集中 在我身上时，有种微弱却不容否认的刺痛感。苏妃和雷瑟尼的孩子是个女巫，正如她的预言a
我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马修还没来得及把车停稳，我已快步跑过去，泪如泉涌。莎拉也跑过来， 把我搂进熟悉的羊毛和法兰绒的怀抱，用天仙子和香草的气味包围著我。家。我想道。
「好高兴你们平安回来。」她用力说道。
靠在莎拉肩上，我看著苏妃温柔地从伊莎波怀抱中接过宝宝。马修母亲的表情神祕莫测，但依然那麼 漂亮，只有嘴唇周围绷紧的线条，洩漏她交出孩子时情绪有多麼激动。马修也有那种紧绷的特徵。他们在 血肉上如此相似，好像不能单纯用马修喝了她的血变成吸血鬼来解释。
我挣脱莎拉的怀抱，转向伊莎波。
「我本来还不确定你们会回来。你们离开了那麼久，直到玛格丽特要求我们带她到路上来，我才终於 相信你们可以克服万难，平安回到我们身边。」伊莎波捜索我的脸，找寻我还没告诉她的讯息。
「我们回来了，不离开了。」她漫长一生中承受的失落已经够多了。我轻柔地先吻她一边脸颊，然后 另一边。
「很好。」她喃喃低语，如释重负。「你们回来，我们都很高兴^^不仅玛格丽特而已。」小宝宝听 见自己的名字，开始一叠声喊道.?「达I达—达—达」，并挥舞手脚，像个打蛋器似的，想接近我。「聪 明的女孩。」伊莎波赞许地说，先拍拍玛格丽特的脑袋，又摸摸苏妃的头
「要不要抱抱妳的教女？」苏妃问道。她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眼中却噙著泪。她简直长得跟苏珊娜 一模一样。
「要丨」我赶紧把宝宝接过来，同时吻一下苏妃的脸颊算是交换。
「哈囉，玛格丽特。」我吸入宝宝的奶香，低声道。
「达—达—达I达。」玛格丽特抓起一把我的头髮，捏在小拳头裡挥舞。
「妳是个小麻烦。」我笑道。她小脚踩在我肋骨上，哼一声表示抗议。
「她跟她爸一样顽固，虽然她是个双鱼座。」苏妃平静地说：「举行仪式时，莎拉代替妳。艾嘉莎也
来了。她目前不在，但我想她很快就会回来。她跟玛泰做了一个特别的蛋糕，周围有一条一条的糖。太好 看了。玛格丽特的衣服也好漂亮。妳的声音变了——好像在外国待了很久。我喜欢妳的髮型，跟以前不一 样。妳饿了吗？」苏妃的话杂乱无章地从嘴巴裡涌出来，就跟汤姆或杰克一样。虽然被亲人环绕，我却不 由得思念起失去的朋友。
亲过玛格丽特的额头，我把她交回给她母亲。马修仍站在越野路华车敞开的门后面，一脚踩在车上， 另一脚踏著奥弗涅的土地，好像没把握我们该不该待在这儿似的。
「艾姆在哪？」我问。莎拉和伊莎波交换了一个眼色。
「所有的人都在城堡裡等妳。我们走路回去吧。」伊莎波建议道。「车就丢在这儿，有人会来开的。 你们一定很想伸伸腿。」
我搂住莎拉，走了几歩。马修在哪？我回过身，伸出空著的手。我们的眼神交会时，我无声地说：来 你的家人这儿。跟爱你的人在一起。.
他微笑起来，。我的心雀跃著回应。
伊莎波忽然惊讶地嘶喊一声，声音飘扬在夏日的微风中，变得很响亮。「心跳。妳的……另外还有两 个？」她美丽的绿眼睛飞快转到我的小腹上，两颗小红点涌现，膨胀，摇摇欲坠。伊莎波无法置信地看著 马修。他点点头，他母亲的血泪终於成形，沿著面颊滑落
「我的家族有双胞胎遗传。」我解释道。马修在阿姆斯特丹发现第二个心跳，就在我们登上马卡斯的 Spy der之前。
「我也一样。」伊莎波低声道。「所以是真的，苏妃在梦中看到的景象？妳怀孕了^^马修的孩 子？」
「是的。」我看著血泪一颗接一颗滴落。
「所以这是新的开始。」莎拉擦拭著自己的眼泪道。伊莎波给我阿姨一个苦涩而甜美的微笑 「菲利普最喜欢一句跟开始有关的谚语，非常古老。是怎麼说的，马修？」伊莎波问儿子。
马修终於离开了那辆车，好像他原本被某种咒语拴住，现在才终於条件倶足，获得开释似的。他走了 几步，来到我身旁，先吻一下他母亲的脸颊，才伸手握住我的手。
「Omni fine initium novum。」马修眺望他父亲的土地，彷彿这一刻才终於到家。
「每一个结束都是一个新的开始。」
第四十二章
一五九三年五月三十日
安妮遵守克里斯多夫?马罗逼她应允的承诺，把戴安娜的小雕像拿到胡巴德神父那儿。看到它躺在那 个魅人的掌心，她心头忽然一揪。这小雕像总让她联想到戴安娜?罗伊登。即使如今她的女主人突然离开 已经两年，安妮仍想念她。
'「他没说什麼别的？」胡巴德把雕像转来转去端详，问道。女猎人的箭映著光线闪烁，好像即将发 射。 .
「没了，神父。今天早晨他去玳孚镇之前，要我把这个拿过来给你。马罗老爷说，你知道该怎麼办。」
胡巴德看到箭囊裡塞了一张小纸片，捲起来跟女神备用的箭装在一块儿。「给我一根妳的别针，安 妮。」
安妮从紧身上衣取下一根别针，满脸困惑地递给他。胡巴德拿针尖鉤住那张纸，小心地将它抽出来。 他读完那张纸条，摇头道：「可怜的克里斯多夫。他永远是上帝迷途的孩子。」
「马罗老爷不回来了吗？」安妮努力掩饰如释重负的心情。她一向不喜欢那个剧作家，自从格林威治 宫演武场发生那件可怕的事以后，她对他的评价就没提升过。自从她的雇主夫妇不告而别，■没有留下去 向，马罗的心情就从忧鬱变為绝望，甚至更加阴暗。安妮相信有朝一日黑暗会把他整个儿吞噬。她得确定 不至於被他拖下水。
「不回来了，安妮。上帝告诉我，马罗老爷已经离开这世界，到下一个世界去了。我祈祷他能在那儿 找到平静。」胡巴德看看那女孩。她已长成一个相当漂亮的少女。说不定她能治好威尔?莎士比亚总爱勾 搭别人老婆的毛病。「但妳不用担心，罗伊登夫人嘱咐我要把妳当自己的孩子看待。我会照顾我的孩子， 妳会有个新主人。」
「谁呢，神父？」她愿意接受胡巴德提供的任何工作机会。罗伊登夫人已明确告诉她，在伊兹林顿成 為一个独立自主的女裁缝需要多少资金。要凑齐那麼一笔钱，得花时间，也需要节俭。
「莎士比亚老爷。妳会读书写字，是个有价值的女人，安妮。妳可以在工作上帮助他。」胡巴德看著 手中的字条。他实在很想把雕像留下，跟刚从布拉格寄到的包裹收在一块儿，那是透过荷兰吸血鬼建立的 包括信差和商人的庞大网络送达他手上的。
胡巴德仍不确定爱德华?凯利為什麼要把那张古怪的龙画寄给他。爱德华是个阴险狡诈的超自然生 物，胡巴德无法苟同他认為通姦和偷窃毫无不妥的道德标準。在收养家族的牺牲仪式中吸他的血，变成一件差事，失去了平常的乐趣。但在这过程中，胡巴德看到爱德华的心思，便决心不让这傢伙待在伦敦。所 以他打发他去摩特雷克。至少这麼一来，狄博士就不再没完没了地纠缠著要学魔法了。
但马罗既然要把这尊雕像送给安妮，胡巴德不想违反垂死之人的心愿。他把小雕像和纸条交给安妮。
「妳要把这个交给妳的阿姨诺曼太太，她会替妳保管。这张纸是马罗老爷留下的另一件纪念品。」
「好的，胡巴德神父。」安妮道，虽然她很想把这件银製品卖掉，把卖得的钱藏在自己的袜子裡。
安妮离开胡巴德盘据的教堂，往莎士比亚的住处蹣跚走去。他不像马罗那麼机智善变，而且虽然他的 朋友总以嘲弄他為能事，但罗伊登夫人提起他时，总是充满敬意。
她很快就在这位剧作家的家裡安顿下来，一天天过去，她的心情也越来越好。马罗惨死的消息传来 时，只证明她能摆脱他是多麼幸运。莎士比亚也颇為震惊，有天晚上还多喝了几杯，引起节庆典礼官?的 注意。不过莎士比亚提出令人满意的解释，最后一切又恢復正常。
安妮正在清理窗户上的积垢，好让她的雇主阅读时有更好的採光。她把抹布放进乾净的水裡，忽然一 张小纸捲从她口袋裡掉出来，随著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的微风起舞。
「那是什麼，安妮？」莎士比亚用鹅毛笔羽毛的一端，猜疑地指著问。这女孩曾经為克特?马罗工 作。她说不定会帮他的对手传递消息。他可不能让自己用来争取赞助的最新创作走漏风声。瘟疫使所有的 剧场关门大吉，维持生计成為一大挑战。《维纳斯与阿都尼斯》?应该会成功——只要他这个点子不被人 偷走。
「没—没什麼，老—老爷。」安妮有点结巴，弯腰去捡那张纸。
「既然没什麼，那就拿过来。」他命令道。
一拿到纸条，莎士比亚就认出那独特的笔跡。他后颈的毛髮都竖了起来。这是一个死人捎来的消息。
「马罗什麼时候把这交给妳的？」莎士比亚的声音很严厉。
「他没交给我，老爷。」照例，安妮没法子撒谎。她没几样女巫的特质，偏偏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 竭的诚实。「它被藏起来了。胡巴德神父找到后交给我的。他说叫我留作纪念。」
「妳是在马罗死后找到这个的吗？」随著兴趣上涌，莎士比亚颈背上的刺痛感消失了。
「是的。」安妮低声道。
「那我替妳保管，这样比较安全。」
「当然。」安妮看著克里斯多夫?马罗的最后遗言消失在新主人掌中，眼中闪过一抹担忧。
「去干妳的活吧，安妮。」莎士比亚一直捱到女僕离开去取更多的水，才细看纸上几行字跡。
黑是失去真爱的标兹。
魔鬼的顏色，
也是夜的影子。
莎士比亚嘆口气。克特选的格律在他看来毫无意义。他的忧鬱与病态幻想，在这个悲伤的年头也阴沉 得不合时宜。它们会让观眾不安，而且伦敦的死亡也够多了。他转动手中的鹅毛笔。
失去真爱。才怪。莎士比亚冷哼一声。他受够了真爱，虽然付费的顾客好像永远不觉得厌倦。他把这 几个字涂掉，换上比较能正确表达他心情的字眼。
魔鬼。克特的《浮士德》大获成功，令他想起来就一肚子不快。莎士比亚不会描写超自然生物。他只 擅长以平凡事物為题材，生来不完美的凡人落入命运的罗网。有时他自觉可以编个精彩的鬼故事，像是一
⑩master of the revels為一正式官职，督办王室的庆祝活动，也管理剧本审查、剧场工作人员是否生活不检等。
?Venus and Adonis是莎士比亚写的一首千行长诗，一五九四年首次出版。个蒙冤不白的父亲找儿子作祟。莎士比亚打了个寒噤。他的亲生父亲如果变鬼一定很恐怖，也就是说，万 一上帝算清了约翰?莎士比亚一生的烂帐，而且不想再把他留在身边的话。他涂掉那讨厌的字眼，换个别 的。. ：
夜的影子。用这个词做韵文的结束，太软弱无力，也太容易预测！缺乏创意的乔治?查普曼或许会 这麼做。但改成哪个字眼才好呢？他又涂掉一个字，在上面写了「鬱怒」。夜的鬱怒。还是不大对劲。他 再涂掉，写上「衣袖」。一样糟。
莎士比亚心不在焉地思考著马罗和他朋友们的命运，如今他们都像影子般不具实质了。亨利?波西难 得地享有歷久不衰的王室荣宠，始终在朝為官。芮利祕密结婚，失宠於女王，现在沦落在多塞特郡务农， 女王希望他就此被世人遗忘。哈利奥特隐居在某处，想必不是埋头苦思数学难题，就是像个失心疯的小精 灵般看著天空发呆。谣传查普曼替塞索到低地国出任务，而且正在写一首与女巫有关的长诗。马罗最近在 玳孚镇被人杀害，有人说是暗杀。或许那个奇怪的威尔斯人了解内情，因為他曾经跟马罗一起去过那家酒 店。罗伊登！他是莎士比亚所见唯一有实权的人I和他神祕的妻子都在一五九一年夏季消失无踪，此 后再没有人见到他们。
马罗圈子裡的人，莎士比亚还固定听到消息的，就只剩那个名叫盖洛加斯的苏格兰大块头了，他有王 者的气质，丝毫不像僕人，还会讲许多小仙子和小妖精的奇妙故事。多亏盖洛加斯稳定的雇用，莎士比亚 才有一片屋簷遮头。盖洛加斯好像总用得著莎士比亚偽造文书的才能。他付的酬劳也高——尤其当他要求 莎士比亚在某些书的边缘模仿罗伊登的笔跡，或写一封有罗伊登署名的信时。
怎样的一群人啊，莎士比亚想道。叛徒、无神论者、罪犯、物以类聚吧。他的笔悬在纸上犹豫。又写 了一个笔画粗大、墨汁浓黑的字，莎士比亚往后一靠，端详新完成的诗。
黑是地狱的动章 地牢的顏色与黑夜的学校。
它已脱胎换骨，完全不像马罗的原作了。莎士比亚的天才就像鍊金术，把死者的观念改得适合一般伦 敦人，而不是罗伊登那种危险分子会欣赏的。才只花了几分鐘。
莎士比亚大笔一挥，改变了过去，也改变了未来，心中却没有一丝悔意。马罗在世界舞台上的角色已 终结，莎士比亚才刚登台。记忆是短暂的、歷史是残酷的。世界就是这麼运作。
莎士比亚心满意足，把那张小纸条放到书桌一角、压在一个狗头骨纸镇下面的一叠类似纸片裡。有朝 一日，这两句小诗会派上用场。但他又有个新的念头。
或许他否定「失去真爱」有失仓促。其中蕴藏著潜力——未曾实现，等人开採的潜力。莎士比亚拿起 一张小纸片，这是上次安妮给他看肉铺的帐单后，他出於不怎麼热中的省钱算盘，从未写满的纸上裁下来 的。
「爱的徒劳。」他用较大的字体写道。
是的，莎士比亚思忖道，哪天一定要把它派上用场。
(完)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接著我尝试七塔。将我们跟那个地方连结的线，沾染著马修独特的红、黑综合，再穿插一些银丝。我 想像满屋子熟悉的面孔——莎拉与艾姆、伊莎波与玛泰、马卡斯与密丽安、苏妃与雷瑟尼。但我也到不了 那个避风港。
我下定决心，把不断上升的慌乱摒在一旁，开始从数百个选项中挑选下一个可能的目的地。牛津？现 代伦敦的黑衣修士地铁站？圣保罗大教堂？
我的手指再三回到时间的同一股经纬线上，它既不柔软，也不光滑，摸起来又硬又粗。我沿著蚪曲的 线条向前探索，发现它根本不是什麼线，而是一条看不见的树根。想通这一点，我脚下一滑，被看不见的 门槛胖了一跤，跌进了毕夏普老宅的家族休息室。
到家了。我四脚著地，打结的绳子压在我手掌和地板之间。几世纪的刷洗打磨，数百隻祖先的脚来回 践踏，早把宽阔的松木板磨得极為平滑。触手便觉得熟悉，这是变化多端的世界中一个恆久不变的象徵。 我抬起头，不禁期待在门厅那头看到阿姨们在等候。这麼容易就找到回麦迪森的路，我以為是她们在引导 我们。但毕夏普老宅裡的空气却静止而毫无生气，彷彿从万圣节迄今，不曾有生灵扰动过它。就连那些鬼 魂好像也都不住这儿了。
马修跪在我身旁，手臂仍跟我挽在一起，肌肉还在穿越时空的压力下抖动不已。
「只有我们？」我问。
他吸取房子的味道。「是的。」
就在他低声回答的瞬间，房子醒了过来，平淡死寂的氛围立刻一变而為稠密不安。马修看著我微笑 道：「妳的头髮，又改变了。」
我低头看去，发现我已习惯了的草莓金捲髮，变為丝滑的直髮，金裡透红，色泽比较明亮^^像我母 亲的头髮。
「一定是时光漫步造成的。」
房子嘎吱作响，发出呻吟。我感觉它正在凝聚能量，要做一场爆发。
「只是我和马修。」
我的话有安慰效用，但我的声音却沙哑而带著奇怪的口音。好在房子还能辨识，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嘆 响彻房间。烟囱裡涌出一阵清风，送来揉合甘菊与肉桂的陌生气味。我回头朝壁炉和它周围绽裂的木头护 壁板望去，立刻站起身来。
「什麼鬼东西？」
一棵树从铁製的炉架下面长出来。黑色树干塞满了烟囱，树枝钻进石头和周围的木板裡°
「看起来很像玛莉烧瓶裡的那棵树。」马修穿著他的黑丝绒及膝裤和绣花麻纱衬衫，在火炉旁蹲下 来。他用手指触摸嵌在树皮裡的一小块银色物体。跟我一样，他的声音与现在的时空格格不入。
「看起来像是你的朝圣徽章。」拉撒路棺材的轮廓依稀可辨。我跟他一起蹲下，我的黑色大圆裙覆盖 了 一大片地板。
「我想就是它。这原来是一个圣水瓶，设计了两个镀金的凹洞装圣水。离开牛津前，我在其中一个装 了我的血，另一个装了妳的血。」马修迎上我的目光。「我们的血那麼接近，让我觉得好像永远不会跟妳 分离。」
「似乎是圣水瓶受热，有一部分熔化了。如果圣水瓶内部有镀金，就会有少许水银跟血一起释出。」
「所以这棵树的原料跟玛莉的戴安娜树是一样的。」马修抬头望著光秃秃的树枝。
甘菊和肉桂的气味变得更浓郁。那棵树开始开花结果——但不是普通的花或果，枝干上竟然冒出了 一 把钥匙和一张羊皮纸。
「是手抄本的那一页。」马修取下那张纸道。
「也就是说，那本书到了二十一世纪仍然不完整。我们在过去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无法改变这一事 实。」我放慢呼吸，让自a镇定下来。
「那麼也很有可能，艾许摩尔七八二号仍安全地藏在博德利图书馆。」马修低声道。「这是一辆汽车 的钥匙。」他把它摘下。我已经好几个月满脑子想到的交通工具就只有马和船了。我朝前面的窗户望出 去，却不见任何车在那儿等我们，马修跟著我的眼光望去。
「马卡斯和哈米许一定会确保我们能依照计画前往七塔，不需要打电话向他们求助。他们可能在欧洲 和美洲各地都安排了车子，以防万一。但他们不会把车放在看得见地方。」马修道。
「这儿又没有车库。」
「蛇麻子仓库。」马修自然而然把钥匙往屁股口袋裡塞，但他的衣服没有这种现代的便利设计。
「他们会想到替我们準备衣服吗？」我指著我的绣花外套和大蓬裙。它们还沾著十六世纪牛津泥土路 上的灰尘。
「看看便知。」马修拿著钥匙和从艾许摩尔七八二号撕下的那页纸，走进起居室和厨房。
「仍然是咖啡色。」我看看格纹壁纸和老旧的冰箱，批评道。
「仍然是家。」马修把我拉进臂弯。
「少了艾姆和莎拉就不像家。」跟那个环绕我们好几个月、塞满东西的家比起来，我们现代的家显得脆弱，人口也稀少。在这儿，遇到风雨交加的黄昏，不能跟玛莉?锡德尼讨论我的烦恼。下午也不会有苏 珊娜和伊索奶奶顺道来访，喝杯小酒，帮我把最新的咒语修改得更完美。不会有安妮开开心心帮我脱下紧 身褡与裙子。没有抹布在脚下打转，也没有杰克。如果我们需要帮忙，也找不到二话不说、毫不迟疑伸出 援手的亨利.波西。我揽住马修的腰，藉此确定他仍然牢靠，可以依赖。
「妳会永远怀念他们，」他猜到我的心绪，柔声道：「但痛苦会被时间冲淡。」
「我开始觉得比较像吸血鬼，而不是女巫了。」我遗憾地说。「太多告别，太多值得怀念的心爱的 人。」我瞥见墙上的日历只撕到十一月，指给马修看。
「从去年就没有人住在这裡，这可能吗？」他既困惑又担心。
「一定出了什麼事，」我伸手去拿电话。
「不。.」马修道：「合议会可能会追踪电话，或监视这栋房子。我们应该到七塔去，不论我们离开了 几小时或几年，都必须赶过去。」
我们在乾衣机上找到我们的现代衣服，塞在一个枕头套裡，免得长灰。马修的公事包好好地立放在衣 服旁边。我们离开后，至少艾姆还回来过。再没有别人会考虑到这些细节了。我用床单把我们伊丽莎白时 代的衣服包起来，实在很不愿意放弃这些前世生活的具体证据，於是把它们夹在腋下，像两颗长了很多肿 瘤的足球。马修把艾许摩尔七八二号的那一页塞进皮革包包，牢牢锁上。
我们走出屋子时，马修先把果圜和田野都观察了 一遍，锐利的眼睛对所有可能的危险都充满警戒。我 也用我女巫的第三隻眼，把这地方扫视一遍，但似乎没有人在外面。我看见果圜地下的水，听见树上的猫 头鹰，尝到薄暮中夏日甜美的空气，如此而已。
「来吧。」马修接过一包衣服，牵起我的手道。我们越过开阔的空间，跑向蛇麻子仓库。马修用全身 力量抵著滑动门，用力推，但它动也不动。
「莎拉施了咒语。」我看得见，它缠绕著把手，深入木头的纹理。「而且是个很好的咒语。」
「好到无法破解？」马修担忧地抿紧嘴唇。他会担心，并不意外。上次我们在这儿时，我连万圣节前 夕的南瓜灯都点不亮。我找到关门咒鬆散的线头，微微一笑。
「没打结。莎拉很棒，但她不是编织者。」我把从伊丽莎白时代带回来的丝线，塞在紧身裤的腰带 裡。我将它们取出，绿色和咖啡色的线立刻从我手中延伸出去，搭上莎拉的咒语，解开我阿姨设在门上的 禁制，速度比我们的神偷妙手杰克还快得多。
莎拉的本田小车停在穀仓裡。
「见鬼了，我们怎麼可能把你塞进那辆车？」我质疑。
「我来想办法。」马修把我们的衣服扔进后座。把公事包交给我，把自己摺成两半，钻进前座。几次 失误后，车子噗嘟噗嘟活了过来。
「接下来去哪儿？」我繫上安全带，问道。
—,雪城。然后蒙特娄。然后阿姆斯特丹，我在那儿有栋房子。」马修把排档推到驾驶，静悄悄开进田 裡。「如果有人要找我们，应该会去纽约、伦敦或巴黎。」
「我们没有护照。」我提及此事。
「看看脚垫下面。马卡斯应该会告诉莎拉，把它们放在那儿。」他道。我掀开骯脏的脚垫，找到了马 修的法国护照和我的美国护照。
「為什麼你的护照不是酒红色的？」我把它们从塑胶密封袋(又是艾姆的细心，我想道)取出时问
道。
「因為这是外交护照。」他开上外面的道路，也亮了头灯。「妳应该也有一份。」
我的法国外交护照(我的名字登记為戴安娜/柯雷孟，并註明我跟马修的婚姻关係)夹在那本平凡的美国护照裡。马卡斯用什麼方法能不损坏原件而复製我的照片，就只有天晓得了。
「你现在还做间谍吗？」我有气无力问道。
「不做了。这就像直升机一样，」他得意地一笑，「不过是身為柯雷孟的又一桩特别福利罢了。」
我以戴安娜?毕夏普的身分离开雪城，第二天进入欧洲，就摇身一变，成了戴安娜?柯雷孟。马修所 谓阿姆斯特丹的房子，结果是一幢绅士运河旁的十七世纪豪宅，位在最漂亮的地段。马修解释说，他一六 〇五年一离开苏格兰，就买下了这栋房子。
我们停留在那儿的时间刚够淋浴和更衣。我继续穿我在麦迪森就穿上的那件紧身裤，只换了一件马修 的衬衫。他照旧穿他的灰、黑二色喀什米尔羊毛，虽然报纸日期标示著步入酷暑的六月下旬。看不见他的 腿，感觉很奇怪，我已习惯它们暴露在外了。
「公平交易嘛。」马修评论道：「好几个月来，除了在卧室私下相处的时候，我也没看过妳的腿。」 马修差点心臟病发作，因為他心爱的越野吉普车没停在地下停车场裡，我们只找到一辆软式车篷的深 蓝色跑车。
「我要杀了他。」马修看到那辆低底盘的车时说。他用房子的钥匙打开一个固定在墙上的金属盒。盒 裡有另一把钥匙和一张纸条：「欢迎回家。没有人想到你会开这种车。绝对安全，而且迅速。嗨，戴安 娜。马卡斯。」
「这是什麼？」我看著那些安装在超炫的铬钢仪表板上的飞机式刻度盘问道。
「Spyker车厂出品的Spyder。马卡斯专门收集以节肢动物蜘蛛纲命名的车。」马修开啟车门，它们像 喷射战斗机的机翼般向两旁展开。他咒骂一声：「这是想像所及最醒目的车了。」
我们只开到比利时，马修就把车开到一家汽车经销商，交出马卡斯那辆车的钥匙，换了一辆较大、开起来比较无趣的车离开停车场。坐在它笨重的四方形车厢裡，我们平安入境法国，几小时后，就沿著奥弗 涅的登山道路，缓缓向七塔前进。
隔著林木，.不时瞥见城堡的影子——带粉红光泽的灰色岩石，塔上黝黑的窗户。我不由得拿现在的城 堡和附近的村庄，跟我上次在一五九〇年看到它们的印象做比较。这次没有成团的灰色炊烟飘浮在圣禄仙 村上空。远处的鐘声使我回头观望，想看一眼那群曾与我相熟的山羊的后裔回家吃晚餐。但这次不会有彼 埃拿著火把衝出来迎接我们，也看不到元帅在厨房裡把雉鸡的头一 一剁下，為了餵饱温血人和吸血鬼，将 新鲜野味做最有效率的处理。
■而且也没有菲利普，因此也不会有大呼小叫的欢笑声，没有人引用优里皮底斯的名句批判人性脆弱， 或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回到现代即将面临的问题。要经过多长时间，我才不会想要打起精神，準备面对菲 利普进入一个房间之前那种排山倒海的气势与咆哮？想起我的公公，我不禁心痛。打著刺眼强光、快节奏 的现代世界，竟然没有他那种英雄的容身之地。
「妳想念我父亲。」马修低声道。吸血鬼吸血与女巫之吻的沉默仪式，加强了我们忖度对方思想的能 力。 '
「你也一样。」我点出。从我们越过法国国界，他就沉浸在思念中。
「从他去世那天起，我就觉得七堡很空虚。它提供庇护，却不觉得舒适。」马修抬眼望著城堡，然后 又回到前方的路上。空气因责任感和父子传承的压力，变得沉重起来。
「或许这次会不一样。莎拉和艾姆到了那儿。马卡斯也在。还不提苏妃和雷瑟尼。而且菲利普也还 在，如果我们学会把心思放在他的精神，而不是形体的有无上。」每个房间的阴影，墙上的每块石头裡， 都找得到他。我仔细打量我丈夫俊美而严肃的脸，现在我知道经验和痛苦如何塑造这张脸。我一手微弯， 回护著肚子，另一隻手伸过去找他的手，要提供他目前迫切需要的安慰。
他抓住我的手，紧紧握住，然后放开，我们好一会儿没说话。但不久我的手指就默默地在自己的大腿 上留下不耐烦的印记，好几次我都想打开汽车的天窗，飞到城堡大门口。
「妳不准那麼做。」马修的笑容抵销了他语气中的警告意味。趁他在一个急转弯处换排档时，我回他 一个微笑。
「那就开快点。」我快要控制不住。但速度表保持不动，无视我的哀求。我发出不耐烦的呻吟。「我 们该继续开马卡斯的车。J
「忍耐点。快到了。」我绝不会加快速度。马修换到低速档时想道。
「还记得苏妃说她怀孕期间雷瑟尼是怎麼开车的？『他开车像个老太太。』」
「试想，雷瑟尼如果真是一个老太太——几百岁的老太太，像我一样老——会怎麼开车呢。我有生之 年，只要妳在车上，都会那麼开车。」他再次握住我的手，把它凑到唇上。
「双手握方向盘，老太太。」我开玩笑时，已绕过最后一个弯，前方是平直的路，一片胡桃树林挡在 我们和城堡的大院之间。
快啊。我无声地祈求。我定睛看著遥遥在望的马修的塔。车速放慢时，我困惑地看他。
「他们在等我们。」他解释道，把头凑到挡风玻璃前面。
苏妃、伊莎波、莎拉都在等，动也不动，站在路中央。
魔族、血族、巫族——还多了一个。伊莎波臂弯裡抱著一个小婴儿。我看见她丰盛的褐髮和肥嘟嘟的 长腿。婴孩一隻手牢牢抓著吸血鬼一綹蜜黄色的捲髮，另一隻手专横地指著我们这方向。孩子的眼神集中 在我身上时，有种微弱却不容否认的刺痛感。苏妃和雷瑟尼的孩子是个女巫，正如她的预言a
我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马修还没来得及把车停稳，我已快步跑过去，泪如泉涌。莎拉也跑过来， 把我搂进熟悉的羊毛和法兰绒的怀抱，用天仙子和香草的气味包围著我。家。我想道。
「好高兴你们平安回来。」她用力说道。
靠在莎拉肩上，我看著苏妃温柔地从伊莎波怀抱中接过宝宝。马修母亲的表情神祕莫测，但依然那麼 漂亮，只有嘴唇周围绷紧的线条，洩漏她交出孩子时情绪有多麼激动。马修也有那种紧绷的特徵。他们在 血肉上如此相似，好像不能单纯用马修喝了她的血变成吸血鬼来解释。
我挣脱莎拉的怀抱，转向伊莎波。
「我本来还不确定你们会回来。你们离开了那麼久，直到玛格丽特要求我们带她到路上来，我才终於 相信你们可以克服万难，平安回到我们身边。」伊莎波捜索我的脸，找寻我还没告诉她的讯息。
「我们回来了，不离开了。」她漫长一生中承受的失落已经够多了。我轻柔地先吻她一边脸颊，然后 另一边。
「很好。」她喃喃低语，如释重负。「你们回来，我们都很高兴^^不仅玛格丽特而已。」小宝宝听 见自己的名字，开始一叠声喊道.?「达I达—达—达」，并挥舞手脚，像个打蛋器似的，想接近我。「聪 明的女孩。」伊莎波赞许地说，先拍拍玛格丽特的脑袋，又摸摸苏妃的头
「要不要抱抱妳的教女？」苏妃问道。她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眼中却噙著泪。她简直长得跟苏珊娜 一模一样。
「要丨」我赶紧把宝宝接过来，同时吻一下苏妃的脸颊算是交换。
「哈囉，玛格丽特。」我吸入宝宝的奶香，低声道。
「达—达—达I达。」玛格丽特抓起一把我的头髮，捏在小拳头裡挥舞。
「妳是个小麻烦。」我笑道。她小脚踩在我肋骨上，哼一声表示抗议。
「她跟她爸一样顽固，虽然她是个双鱼座。」苏妃平静地说：「举行仪式时，莎拉代替妳。艾嘉莎也
来了。她目前不在，但我想她很快就会回来。她跟玛泰做了一个特别的蛋糕，周围有一条一条的糖。太好 看了。玛格丽特的衣服也好漂亮。妳的声音变了——好像在外国待了很久。我喜欢妳的髮型，跟以前不一 样。妳饿了吗？」苏妃的话杂乱无章地从嘴巴裡涌出来，就跟汤姆或杰克一样。虽然被亲人环绕，我却不 由得思念起失去的朋友。
亲过玛格丽特的额头，我把她交回给她母亲。马修仍站在越野路华车敞开的门后面，一脚踩在车上， 另一脚踏著奥弗涅的土地，好像没把握我们该不该待在这儿似的。
「艾姆在哪？」我问。莎拉和伊莎波交换了一个眼色。
「所有的人都在城堡裡等妳。我们走路回去吧。」伊莎波建议道。「车就丢在这儿，有人会来开的。 你们一定很想伸伸腿。」
我搂住莎拉，走了几歩。马修在哪？我回过身，伸出空著的手。我们的眼神交会时，我无声地说：来 你的家人这儿。跟爱你的人在一起。.
他微笑起来，。我的心雀跃著回应。
伊莎波忽然惊讶地嘶喊一声，声音飘扬在夏日的微风中，变得很响亮。「心跳。妳的……另外还有两 个？」她美丽的绿眼睛飞快转到我的小腹上，两颗小红点涌现，膨胀，摇摇欲坠。伊莎波无法置信地看著 马修。他点点头，他母亲的血泪终於成形，沿著面颊滑落
「我的家族有双胞胎遗传。」我解释道。马修在阿姆斯特丹发现第二个心跳，就在我们登上马卡斯的 Spy der之前。
「我也一样。」伊莎波低声道。「所以是真的，苏妃在梦中看到的景象？妳怀孕了^^马修的孩 子？」
「是的。」我看著血泪一颗接一颗滴落。
「所以这是新的开始。」莎拉擦拭著自己的眼泪道。伊莎波给我阿姨一个苦涩而甜美的微笑 「菲利普最喜欢一句跟开始有关的谚语，非常古老。是怎麼说的，马修？」伊莎波问儿子。
马修终於离开了那辆车，好像他原本被某种咒语拴住，现在才终於条件倶足，获得开释似的。他走了 几步，来到我身旁，先吻一下他母亲的脸颊，才伸手握住我的手。
「Omni fine initium novum。」马修眺望他父亲的土地，彷彿这一刻才终於到家。
「每一个结束都是一个新的开始。」
第四十二章
一五九三年五月三十日
安妮遵守克里斯多夫?马罗逼她应允的承诺，把戴安娜的小雕像拿到胡巴德神父那儿。看到它躺在那 个魅人的掌心，她心头忽然一揪。这小雕像总让她联想到戴安娜?罗伊登。即使如今她的女主人突然离开 已经两年，安妮仍想念她。
'「他没说什麼别的？」胡巴德把雕像转来转去端详，问道。女猎人的箭映著光线闪烁，好像即将发 射。 .
「没了，神父。今天早晨他去玳孚镇之前，要我把这个拿过来给你。马罗老爷说，你知道该怎麼办。」
胡巴德看到箭囊裡塞了一张小纸片，捲起来跟女神备用的箭装在一块儿。「给我一根妳的别针，安 妮。」
安妮从紧身上衣取下一根别针，满脸困惑地递给他。胡巴德拿针尖鉤住那张纸，小心地将它抽出来。 他读完那张纸条，摇头道：「可怜的克里斯多夫。他永远是上帝迷途的孩子。」
「马罗老爷不回来了吗？」安妮努力掩饰如释重负的心情。她一向不喜欢那个剧作家，自从格林威治 宫演武场发生那件可怕的事以后，她对他的评价就没提升过。自从她的雇主夫妇不告而别，■没有留下去 向，马罗的心情就从忧鬱变為绝望，甚至更加阴暗。安妮相信有朝一日黑暗会把他整个儿吞噬。她得确定 不至於被他拖下水。
「不回来了，安妮。上帝告诉我，马罗老爷已经离开这世界，到下一个世界去了。我祈祷他能在那儿 找到平静。」胡巴德看看那女孩。她已长成一个相当漂亮的少女。说不定她能治好威尔?莎士比亚总爱勾 搭别人老婆的毛病。「但妳不用担心，罗伊登夫人嘱咐我要把妳当自己的孩子看待。我会照顾我的孩子， 妳会有个新主人。」
「谁呢，神父？」她愿意接受胡巴德提供的任何工作机会。罗伊登夫人已明确告诉她，在伊兹林顿成 為一个独立自主的女裁缝需要多少资金。要凑齐那麼一笔钱，得花时间，也需要节俭。
「莎士比亚老爷。妳会读书写字，是个有价值的女人，安妮。妳可以在工作上帮助他。」胡巴德看著 手中的字条。他实在很想把雕像留下，跟刚从布拉格寄到的包裹收在一块儿，那是透过荷兰吸血鬼建立的 包括信差和商人的庞大网络送达他手上的。
胡巴德仍不确定爱德华?凯利為什麼要把那张古怪的龙画寄给他。爱德华是个阴险狡诈的超自然生 物，胡巴德无法苟同他认為通姦和偷窃毫无不妥的道德标準。在收养家族的牺牲仪式中吸他的血，变成一件差事，失去了平常的乐趣。但在这过程中，胡巴德看到爱德华的心思，便决心不让这傢伙待在伦敦。所 以他打发他去摩特雷克。至少这麼一来，狄博士就不再没完没了地纠缠著要学魔法了。
但马罗既然要把这尊雕像送给安妮，胡巴德不想违反垂死之人的心愿。他把小雕像和纸条交给安妮。
「妳要把这个交给妳的阿姨诺曼太太，她会替妳保管。这张纸是马罗老爷留下的另一件纪念品。」
「好的，胡巴德神父。」安妮道，虽然她很想把这件银製品卖掉，把卖得的钱藏在自己的袜子裡。
安妮离开胡巴德盘据的教堂，往莎士比亚的住处蹣跚走去。他不像马罗那麼机智善变，而且虽然他的 朋友总以嘲弄他為能事，但罗伊登夫人提起他时，总是充满敬意。
她很快就在这位剧作家的家裡安顿下来，一天天过去，她的心情也越来越好。马罗惨死的消息传来 时，只证明她能摆脱他是多麼幸运。莎士比亚也颇為震惊，有天晚上还多喝了几杯，引起节庆典礼官?的 注意。不过莎士比亚提出令人满意的解释，最后一切又恢復正常。
安妮正在清理窗户上的积垢，好让她的雇主阅读时有更好的採光。她把抹布放进乾净的水裡，忽然一 张小纸捲从她口袋裡掉出来，随著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的微风起舞。
「那是什麼，安妮？」莎士比亚用鹅毛笔羽毛的一端，猜疑地指著问。这女孩曾经為克特?马罗工 作。她说不定会帮他的对手传递消息。他可不能让自己用来争取赞助的最新创作走漏风声。瘟疫使所有的 剧场关门大吉，维持生计成為一大挑战。《维纳斯与阿都尼斯》?应该会成功——只要他这个点子不被人 偷走。
「没—没什麼，老—老爷。」安妮有点结巴，弯腰去捡那张纸。
「既然没什麼，那就拿过来。」他命令道。
一拿到纸条，莎士比亚就认出那独特的笔跡。他后颈的毛髮都竖了起来。这是一个死人捎来的消息。
「马罗什麼时候把这交给妳的？」莎士比亚的声音很严厉。
「他没交给我，老爷。」照例，安妮没法子撒谎。她没几样女巫的特质，偏偏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 竭的诚实。「它被藏起来了。胡巴德神父找到后交给我的。他说叫我留作纪念。」
「妳是在马罗死后找到这个的吗？」随著兴趣上涌，莎士比亚颈背上的刺痛感消失了。
「是的。」安妮低声道。
「那我替妳保管，这样比较安全。」
「当然。」安妮看著克里斯多夫?马罗的最后遗言消失在新主人掌中，眼中闪过一抹担忧。
「去干妳的活吧，安妮。」莎士比亚一直捱到女僕离开去取更多的水，才细看纸上几行字跡。
黑是失去真爱的标兹。
魔鬼的顏色，
也是夜的影子。
莎士比亚嘆口气。克特选的格律在他看来毫无意义。他的忧鬱与病态幻想，在这个悲伤的年头也阴沉 得不合时宜。它们会让观眾不安，而且伦敦的死亡也够多了。他转动手中的鹅毛笔。
失去真爱。才怪。莎士比亚冷哼一声。他受够了真爱，虽然付费的顾客好像永远不觉得厌倦。他把这 几个字涂掉，换上比较能正确表达他心情的字眼。
魔鬼。克特的《浮士德》大获成功，令他想起来就一肚子不快。莎士比亚不会描写超自然生物。他只 擅长以平凡事物為题材，生来不完美的凡人落入命运的罗网。有时他自觉可以编个精彩的鬼故事，像是一
⑩master of the revels為一正式官职，督办王室的庆祝活动，也管理剧本审查、剧场工作人员是否生活不检等。
?Venus and Adonis是莎士比亚写的一首千行长诗，一五九四年首次出版。个蒙冤不白的父亲找儿子作祟。莎士比亚打了个寒噤。他的亲生父亲如果变鬼一定很恐怖，也就是说，万 一上帝算清了约翰?莎士比亚一生的烂帐，而且不想再把他留在身边的话。他涂掉那讨厌的字眼，换个别 的。. ：
夜的影子。用这个词做韵文的结束，太软弱无力，也太容易预测！缺乏创意的乔治?查普曼或许会 这麼做。但改成哪个字眼才好呢？他又涂掉一个字，在上面写了「鬱怒」。夜的鬱怒。还是不大对劲。他 再涂掉，写上「衣袖」。一样糟。
莎士比亚心不在焉地思考著马罗和他朋友们的命运，如今他们都像影子般不具实质了。亨利?波西难 得地享有歷久不衰的王室荣宠，始终在朝為官。芮利祕密结婚，失宠於女王，现在沦落在多塞特郡务农， 女王希望他就此被世人遗忘。哈利奥特隐居在某处，想必不是埋头苦思数学难题，就是像个失心疯的小精 灵般看著天空发呆。谣传查普曼替塞索到低地国出任务，而且正在写一首与女巫有关的长诗。马罗最近在 玳孚镇被人杀害，有人说是暗杀。或许那个奇怪的威尔斯人了解内情，因為他曾经跟马罗一起去过那家酒 店。罗伊登！他是莎士比亚所见唯一有实权的人I和他神祕的妻子都在一五九一年夏季消失无踪，此 后再没有人见到他们。
马罗圈子裡的人，莎士比亚还固定听到消息的，就只剩那个名叫盖洛加斯的苏格兰大块头了，他有王 者的气质，丝毫不像僕人，还会讲许多小仙子和小妖精的奇妙故事。多亏盖洛加斯稳定的雇用，莎士比亚 才有一片屋簷遮头。盖洛加斯好像总用得著莎士比亚偽造文书的才能。他付的酬劳也高——尤其当他要求 莎士比亚在某些书的边缘模仿罗伊登的笔跡，或写一封有罗伊登署名的信时。
怎样的一群人啊，莎士比亚想道。叛徒、无神论者、罪犯、物以类聚吧。他的笔悬在纸上犹豫。又写 了一个笔画粗大、墨汁浓黑的字，莎士比亚往后一靠，端详新完成的诗。
黑是地狱的动章 地牢的顏色与黑夜的学校。
它已脱胎换骨，完全不像马罗的原作了。莎士比亚的天才就像鍊金术，把死者的观念改得适合一般伦 敦人，而不是罗伊登那种危险分子会欣赏的。才只花了几分鐘。
莎士比亚大笔一挥，改变了过去，也改变了未来，心中却没有一丝悔意。马罗在世界舞台上的角色已 终结，莎士比亚才刚登台。记忆是短暂的、歷史是残酷的。世界就是这麼运作。
莎士比亚心满意足，把那张小纸条放到书桌一角、压在一个狗头骨纸镇下面的一叠类似纸片裡。有朝 一日，这两句小诗会派上用场。但他又有个新的念头。
或许他否定「失去真爱」有失仓促。其中蕴藏著潜力——未曾实现，等人开採的潜力。莎士比亚拿起 一张小纸片，这是上次安妮给他看肉铺的帐单后，他出於不怎麼热中的省钱算盘，从未写满的纸上裁下来 的。
「爱的徒劳。」他用较大的字体写道。
是的，莎士比亚思忖道，哪天一定要把它派上用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