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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我对朱尔的信任程度绝不超过一口痰所能吐到的地方,但仅仅通过观察他去过的地方,窃听他和哈拉克人的交谈就令咱们受益匪浅。我们偶尔会在短时间内失去他的踪迹,不过哈拉克人接到了明确的指令,他们肯定会遵命行事。在他们的交谈中他不止一次提到了先行者传送门,只是即便他的谋略比哈拉克人更胜一筹,就算他找到一艘飞船还是无法离开这个星球,我只要引爆他身上的挽具就能紧急叫停他所有的逃亡伎俩。哈拉克人说过传送门不是不稳定就是无法运转,但我还是无法掉以轻心。与此同时,经过基因改良的伊鲁坎已经做好了实战部署的准备,只待你一声令下。在三年不到的时间里它将通过异花传粉完全压倒当地的作物。现在不应该是当机不断的时候吧?难道咱们就能确定牺牲更多人类的生命来粉碎具有种族灭绝倾向的敌人就一定比饿死他们更加道德吗?上将,咱们在何种情况下才能确认杀的桑赫里人已经够多了?还记得谁才是咱们所面对的最重大的威胁吗?

(ONI特里维廉研究所的伊雷娜.马格纳森博士对ONI总指挥的报告)

  • ONI特里维廉研究所

朱尔一直在等着马格纳森用她那转弯抹角的方式询问他对先行者遗址的兴趣以及那些传送门,但目前为止她还从未提及。

这根本无法愚弄他。他依然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绝不是她的座上宾。他只是某种实验样本。在再次探索那激动人心的尖塔之前他刻意消沉了几天,持续不断地故意表现出对宗教欲盖弥彰的兴趣来掩人耳目,比如先行者从哪里来,最后又可能遁向何方。谁不想知道自己的神归于何处了呢?马格纳森已经知道当他来到这里时并没有多少信仰,不过身在异星又孤立无援的人托庇于自己所知为数不多的宗教知识并不稀奇。

而且他确实对先行者倍感好奇,的确如此。他在心里也认同这点。

今天沿着另外一条路线步行前往尖塔,避免让无人侦察机产生他将探索圈定在了某个范围之内的印象。他总是走着去,用来闲逛的大量空闲时间是他仅有的资源。和往常一样漂游陪在他身旁。

“我还是无法理解如此显赫,如此先进的种族怎么会湮灭,”朱尔说。今天他们身边到处都是小虫,有些色彩鲜亮的就像是会飞的宝石。“无论多么深重的灾难降临在他们头上,不可能将他们灭绝得一个不剩。他们是不是逃到另一个星系去了?他们操纵时间的本领会不会高超到能藏身其中的程度?”

<这些问题都很有趣,>漂游说。<但我们没有答案。我们一直等待,现在亦然,以备他们归来后向我们提出进一步的指令。>

“你确定他们能回来?”

<一切皆有可能。而且这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远处的尖塔在召唤着他,但朱尔并不急着赶路。他坐在河岸的草丛中,在漂游不住地飘来飘去却又从不离开他超过一米的时候再次摘下腰带查看上面的符号。朱尔知道哈拉克人闲不下来,不过还是不知道他们是否需要睡觉,需要的话怎么睡。很明显漂游接到了命令。有那么一小会儿朱尔觉得爆炸挽具勒得他皮肤都要发炎了。他对它的存在已经习以为常,想都没想就要去调整其中一条带子。漂游冲到他身边,用触手缠住他的小臂及时制止了他。

<你不能脱掉它,会爆炸的。>

朱尔在卸下警惕的状态中猛然觉醒,这才意识到他差一点就害死自己。“我不想是脱掉,只是勒得难受。帮个帮把它调松一点。”

<它一旦和你脱离接触就会爆炸。>

“我说了,松一点就行。”

漂游没有回答,只是动了几下束带,压力减轻后朱尔觉得舒服多了。只是它没有松到能让他钻出脑袋的程度。他不打算用性命来检验漂游的警告,不过他下定决心找到摘掉它的方法。而此时此刻,能搔搔痒处他就先满意足了。

不过光摘除了挽具并不代表成功逃离,他还得找到离开球体的办法。

“你能读懂所有先行者符号吗?”他问道。

<能。>

“他们一定告诉过你如果发生危机他们会前往哪里,只有这样才能方便你们帮助他们。”

<为了我们的安全着想有许多位置他们并未向我们揭示。>

“哦,是因为虫族吧。”这样的一问一答应该能让马格纳森料不中朱尔的计划。“虫族扩散的范围比银河系还要广阔吗?”

漂游又没答复。和人类不一样,对于说谎他们似乎完全无能为力,只会选择回答或是闭口不谈。这个宣教士又是何许人也?也许他是虫族的另外一种形式,或是某个先行者的对头。朱尔唯一能对漂游提及这个问题的地方是那间地下密室。他必须再制造更多的烟幕弹。

“这个星球让我无法放松戒备,”他说。“如果我穿过看不见的入口肯定会迷路。”

<这些都是安全措施,以防虫族感染闯进盾世界。屏障层层嵌套,我们可以用其控制感染。>

“跟我说说,是不是还有虫族潜藏在某处?”

<我不能,因为我不知道。>

“但先行者们一定知道。”

朱尔凝视着自己的腰带,上面刻着源于已经辞世或是失踪许久的生物的文字,他对马格纳森被引上歧途误认为他专注于宗教谜题感到心满意足。他站起身,缓缓朝尖塔走去,边走边努力回忆上次他是如何触动某种传送装置让其将他带到建筑物下方的。

<记住,>飘在他身后的漂游说。作为哈拉克人他还真是心机颇深,因为的确有些事他对人类也秘而不宣。<不要独自走得太远。>

朱尔从容地走到尖塔旁,绕它踱着圈子,用手触摸着精雕细琢的石料,直到他再次感觉有蛛网擦过他的脸。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密室中,这次是跟漂游一起。

“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回避宣教士,”他说。某个转送门肯定与之相连,这个名字让漂游都战栗不止。在找到启动传送门的方法并冒险闯入未知之地之前朱尔必须知道即将面临怎样的威胁。“他是虫族之一吗?还是虫族的另外一种形式?”

<他属于武侍阶层,是位先行者。他憎恨人类。>

“我的人民也一样。但我不明白。”

<如果他还活着,终将从放逐中归来。战争是他唯一的意志,他曾试图对抗虫族,也曾试图毁灭人类。>

听起来这个宣教士倒是个识时务的人,一眼就能发现威胁所在。“他已经被放逐多久了?”

<十万年。>

真让人失望透顶。朱尔现在逐渐想明白了,这根本就不合情理。十万年似乎是先行者历史事件的分水岭。这根本算不上史实,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哈拉克人如此认真地对待传奇故事让他始料未及,不过他提过的那些名字也不是那么不着边际。宣教士和智库长听着好像是雕刻在桑赫利奥斯最古老的要塞城墙上的古代传奇,它们肯定拥有现实依据,但同样包含了用来填补无法解释的空白或是粉饰不太可靠的回忆的夸大其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都存在于上古时代。考虑到奥星被隔绝了这么久,漂游对他透露的信息中有多少是植根于现实的传奇故事?

“依我看宣教士现在已经溘然长逝了,”朱尔友善地说。他又把可能代表传送门的符号看了个遍,思考着他有多大概率被传送到可能会害死他的环境中。“就连诸神也难逃一死。”

<但我们不会死。>

朱尔指着重复次数最频密的符号。他刻意表现得没有触碰他们的打算,免得漂游又将他摔倒在地。

“这个传送门是通往地球的吗?让我开开眼界吧。”

漂游犹豫了,似乎他正在权衡朱尔会不会铤而走险,或是愚蠢至极地想要使用它。

<那个传送门已经无法工作了。完全损毁了。>

好,这样他就有办法分辨哪些传送门尚能使用了。当然了,打从开始到现在他还有别的什么办法知道哪些传送门出了故障码?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办法?朱尔不能直接问有没有通往桑赫利奥斯的传送门。他会迂回前进,最终达成目标,但要隐密一些。

“宣教士也使用传送门吗?智库长呢?”

<不。他被隐藏起来了。>

“你不知道他去哪里吗。”

<我们只闻其名,但不知道他身在何处,以免有人利用我们找到他。>

现实和传说之间的界限再次变得模糊不清。这个问题明显让漂游感到困扰,他的生物光强度在增加。朱尔本在思考是该转换话题还是让他说说传送门故障的表现症状,但他奇怪的回答激发了他的兴趣。

“那好,他去的地方叫什么名字?显然既不是桑赫利奥斯也不是地球。”

<雷奎星。>

朱尔从来没听说过这颗星球,听上去这又是个源自神话的词汇,和朝圣之旅一样既虚无缥缈又毫无意义。“哪个符号象征雷奎星?”

<那个就是。>

那是朱尔在腰带上划下的与众不同的符号之一,之前他以此作为记录寻找回到这间密室的方式。“这么说他被送到了雷奎星,而你不知道它的位置。”

<是这样没错。现在咱们该回去了。>

漂游焦躁不安地前后移动,直到朱尔从墙边走开跟在他后面离开。今天的收获也许够多了。操之过急只会让漂游不愿透露真相,而且失去联络太长时间可能会引起马格纳森的怀疑,促使她也来一探究竟。这颗星球上的人造设施数量可观,就连为数众多在此工作的人类记录在地图上的也仅仅是九牛一毛,这是马格纳森告诉他的,好像这种无知值得赞许一样。

他只要原路折回,一直朝一面满是铭文的墙壁前进,当墙壁消失时他就能返回地表了。重新沐浴在阳光下的他用手指触摸着腰带,被代表宣教士的符号深深迷住了。这个宣教士也不喜欢人类,那发生在十万年前。朱尔早已知晓先行者造访过众多星球,与桑赫里人相比他们似乎与人类拥有更多共性,但在今天之前他还将其视作先行者与人类两族间的必然联系,他忍受着嫉妒之情,如同自己的族人不公正地青睐部族之中最不济事的孩子。现在他瞥见了银河系历史中的崭新一页:人类的某些作为触怒了这位宣教士,而作为神明他无需向卑微可鄙的昆虫宣战,即便他只是有血有肉的神。神通广大的先行者自有应对威胁的方式。

朱尔开始思索这些人类害虫能对如此庞大而发达的帝国构成什么样的威胁,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人类过度繁殖,他们不断扩张殖民,和虫族没有区别,虽然采取的方式更加温和而隐蔽。他们吸收掉触碰到的一切转化为自身的生物质能,只会抢占一切足以维生的生存空间。

<有车开过来了。>漂游说。<听。>

朱尔也听到了疣猪装甲车熟悉的声音,这种嘈杂丑陋的机器拥有许多改型。开来的这辆——一部轻型运兵车——一路颠簸,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这辆车不是从此路过,而是专程为他而来。他一定犯了什么愚蠢的错误,可能会导致他计划的破产,现在马格纳森又要把他扔回囚笼里了。他应该反抗吗?不行,他必死无疑。他依然制订详细的计划,该如何通过传送门,怎样在马格纳森引爆挽具之前将它脱掉——而后者需要哈拉克人的配合。他必须保持听话的小“折页脑袋”的模样。

疣猪装甲车开到他身旁停下了。两个男性士兵坐在前排,后排的女兵手里的步枪指向他所在的位置,几乎直接瞄准了他,但是枪口朝下,这是人类表示他们无意杀掉他,但迫于无奈也只能开枪的方式。只不过如果你们引爆了我的挽具,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一样会受伤。他的枷锁同时也是他的保险。

“先生,你有访客了,”司机说道。“先生”这个词从这些家伙嘴里说出来毫无意义。听起来它像是个敬称,但经过朱尔观察它几乎被当作标点符号来使用了。(Sir,yessir之类的军人用语)“他的时间不多,请跟我们走。”

嗯……他们不是来惩罚我的。马格纳森和我可以继续彼此之间的游戏了。

疣猪战车让他觉得拥挤难忍,如果要是安装了顶棚肯定会憋死他。在朱尔旁边的椅子上被挤成一团的漂游几乎可以用滑稽可笑来形容。但从后面落他身上的影子让他笑不出来,影子来自于那支步枪。当他们驶入基地时,朱尔看到了科洛兽的兽栏,发现一半的牲畜都不见了。还有一半的伊鲁坎麦田也被收割了。

“漂游,那些牲畜都怎么了?”他问。

<如同计划的那样,它们死了。>

朱尔想象着一座装满科洛兽尸骸的冷库,足够让他再吃上几年——在可悲的囚居中度过的几年。但它们依然染病了,和那些正在吃草的健康牲口截然不同。

你用不着大费周章了,马格纳森,因为我呆不了多久了。

“那些谷物呢?”

<收割完毕了。>

剩下的伊鲁坎看上去也成熟了,但没有被收割,真是奇怪。“那些科洛兽生病了吗?我不想吃病死牲畜的肉。我也会染上相同的疾病。”

<他们没有染病,>漂游说。<都是饿死的。>

漂游总是这样不可理喻。这跟与圣堂里的神秘主义者交谈有异曲同工之处,除了更加让人倍感挫折的一点,那就是哈拉克人所说的都是实情,在他们的声明背后往往埋藏着某些确有所指的深意。朱尔对来访者是何人感到了些许忐忑,在士兵的押解下回到了牢房。漂游又不见踪影了。

我会合作,会保持冷静。我会继续带上追寻诸神足迹的战士的面具。

门开了。“嗨,朱尔,你好吗?”

传进来的问候是纯正的桑赫里口语,不过发音却像个弱智的幼童。朱尔最意想不到的就是与他会面的会是菲利普。这条虫子露着牙齿面部扭曲大步迈进房间,就像他觉得朱尔会因为与他重会而兴高采烈一样。他正在微笑。马格纳森陪他一起进来,手里拿着一把椅子。

“菲利斯,”朱尔说。抑制住自己的轻蔑之情吧,尽量表现得平静一些。他面对着桌子对面的两个人类。“我现在觉得好多了。你不是特里来向我展示破解谜题的吧?”

“可以这么说。”菲利普十指交叉,将手肘放在桌子上。从朱尔上次见到他到现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似乎苍老了许多,目光也因为亲眼所见的某些事显得更急疲惫。和在基地里的人类一样他也穿着已经褪色了的黑色军队连体工装,只是上面没有肩章领章,看上去就像他穿了好几年一样。不过朱尔知道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是个学者。“我去了趟瓦达姆和昂托姆。你知道仲裁者要请我前往桑赫利奥斯这件事吧?嗯,我拜访了昂托姆的圣堂,现在正在翻译墙上的铭文。所以过去几天里他们让我在此逗留,看看能不能有更进一步的发现。”

“你的宠物AI呢?”

“你说BB?他没在这。如果事事都依赖AI我的脑子就该生锈了。”

“你的智慧足以与他匹敌,”朱尔说。他最不该对菲利普说的话就是曲意奉承。他应该对他大吼大叫,威胁他,称他为尼沙姆。如果他对人类太友善会引起对方的怀疑。“所以你才能耍诈欺骗我。你是不是又解开了许多厄若姆?”

菲利普摊开手大笑道。“哈,太多了。人们不停地往我这送,看我要花多长时间解开。我爱死这种玩具了。我甚至在圣堂里用它解锁了一个传送门。”

传送门?朱尔强忍着不做反应。也许这就是这些无意义的交流的目的所在,为了套出他的意图。

“是它把你带到这里么,”朱尔慎重地说。

“实际上我抵达了亚格洛里的一处农田,那本来不该是它的目的地。”他皮笑肉不笑的面容黯淡了一下,然后又恢复如常,比之前还要略显真诚。“不过还是让我受益良多。”

朱尔觉得天崩地裂。他并没有为回应这种事做好准备。菲利普如数家珍地说出了那些地名:昂托姆,亚格洛里,瓦达姆。这让他倍感沉痛。那是我的故乡,我的世界,你不能把它们占为己有。一时间,他料定菲利普马上就要说到重点上了——对他披露他访问了穆达玛和比坎要塞,用拜会朱尔族人的方式来讥讽他,看他会作何反应。

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他压根就没提到穆达玛。他甚至没有旁敲侧击地引诱他把话题引到那个方向上。朱尔又一次感到非常孤独,思念瑞雅的程度超乎他此前的想象。

“起义进行的怎么样了?”朱尔问。

菲利普的表情严肃了一些。“许多桑赫里人丧生了。仲裁者蒙受了重大损失,不过依然大权在握。我想起义会继续下去。”

“我的家人们不知道我去了哪里。”

“恐怕我不能告诉他们,你知道这点吧。”

“帮我打探瑞雅是否平安吧。我知道你能利用你的关系来打听消息。”

“如果可以我一定会的。”菲利普把脑袋歪向一旁向下张望。他似乎在盯着朱尔的腰带看。“这是你自己画上去的?我以前从来没留意过这些符号。”

朱尔靠在椅背上,也低头看着自己腰带。“我也在学习阅读先行者的语言。”

“至圣先师。”菲利普指着一个符号。“在圣堂里有大量关于这位先师的记载。”

先师?他指的是宣教士的符号。菲利普在语言方面天赋异禀,还能获得甚至像朱尔这样的战士永远接触不到的桑赫利奥斯上的资料。按照人类的说法,到了攻守易势的时候了。他要从菲利普那套出口供,要和他一样富于欺诈,一样小心谨慎,这样才能发现还可以学到什么。

“宣教士,”朱尔说。“必须被藏匿的武神。”

菲利普皱起眉头,表现得怅然若失,也许这个表情并非发自内心。“先行者对于他确实颁布了大量禁令。”

朱尔已经获得了某种进展。他能感觉到就在他套菲利普的话的同时对方也在玩相同的把戏,但对于这点可以善加利用。他需要坐标,他必须对传送门有更详细的了解,它们通向哪里,如果触碰了墙上的符号并激活了其中一个他将最终落到何处。他有可能只会抵达同一个星球上的某片田野中,就像菲利普那样。

“他憎恨人类,”朱尔说。“你们两族曾交恶数千年。”

菲利普甚至完全不为所动。“在我的研究中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他的名字。”他拿出平板电脑,在上面做着某些记录,他的目光不时从平板电脑转移到朱尔的腰带上。“能麻烦你站起来吗?我想把这些符号也记录下来。”

“为什么?”

“因为桑赫里人的语言和文化是我毕生的工作,我得出了一个理论,一部分你们的语言直接来源于先行者。”菲利普的眼睛里又冒出了那种渴望的火苗。他之所以想知道只是为了追寻知识,这种渴望浅显易懂,分外真挚,是一种孩童般的热情。“你听说过赫梯人吗?应该没有。那是一个古代人类帝国——一个军事强权。他们使用的字母体系和我们所称的中亚文明中其他民族的语言非常近似,但我们就是翻译不出他们的铭文。我们只知道它们的发音。直到一位学者用音标标记出部分单词,才认出它的读音源自欧洲语言。抓住这条微不足道的线索,区区几个单词就点燃了他灵感的火花,从此我们能够翻译赫梯语了,也发现他们根本就不是中亚人。他们来自于我们星球的另外一片土地,这颠覆了对他们的所有认识。”(赫梯人源于古印欧人大迁徙,原居于北高加索大草原,后向南徒步翻越高加索山脉进入小亚细亚)

眼下迁就菲利普并没什么坏处。他热爱他的专业话题,热爱交流,更喜欢展现他的博学多识。这就是转败为胜的良机。马格纳森只是在旁观看,应该是被菲利普语言的流利折服了。她的目光一刻都离不开他,似乎无法相信那些异星语言是从他嘴里冒出来的。

“他们后来怎样了?”朱尔问。

菲利普脸上的反应有点惊奇,好像没有准备好接受询问。“他们的文明毁灭了,”他说。“毁于兄弟阋墙,内部纷争。哦对了,我告诉你这个故事并不是为了揭示你们族人的命运。我只想找到那几个尚不为人所知的词汇,那把开启你们两族文化的神秘之匙。”

根据朱尔对人类的了解,无论菲利普之前扯了多少谎言,最后一句话才是他真正想说的。他继续在平板电脑上写写画画,下巴周围和嘴边上薄薄一层棕色尖细毛发之下的皮肤变得通红。他已经得偿所望,现在该朱尔再次出击了。在生活中每分每秒都在玩这种把戏的人的监视之下确实举步维艰。

“那你在亚格洛里有没有什么新奇发现?除了庄稼之外。”他问道。

“先行者废墟,”菲利普回答,显得有点烦躁。“在桑赫利奥斯上一抓一大把,比地球要多得多。我出现在一栋倒塌的建筑里。上面有一些铭文,但是没什么特别之处。”

如果菲利普被传送到另外一座先行者遗址,即便不是正确的目的地,依然能证明朱尔的理论。这个答案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刚才的一番努力也算获得回报了。

忽然菲利普对着屏幕皱起眉头,显出了一丝不悦。“抱歉,朱尔,”他说。“我刚收到一条信息。我该回去了,本来希望还能再留一段时间的。也许过段时间我还会回来吧。”

你得尽快,要不然肯定见不到我了。“祝你能找到那把神秘之匙。”

“我会努力的。另外如有可能,我会帮你打探瑞雅的近况。我保证。”

马格纳森什么都没说。她跟着菲利普走出牢房,朱尔走到窗旁凝视着远方,理清在这场谈话中他掌握了哪些信息。今天的经历促使他下定决心尽快冒险开启传送门。疣猪装甲车还在他目光所及的地方,停在树影之中,几分钟后菲利普步伐轻快地地上了车,一手握拳击向另外一只手掌。

这又是个古怪而反常的人类举动,就像为了表明和平意愿而露出牙齿一样。他们弄疼自己的手掌来表示欢欣鼓舞。

菲利普会信守诺言,努力打探瑞雅的情况。但如果他真的发现了某些情况,如果他真的给朱尔带回消息——这种举动传达出的信息令人不堪忍受。

这代表人类永远不会放他回家,他也永远不能再见到瑞雅。他必须立即行动,或是死在尝试的过程中,就现在,刻不容缓。

  • 原奥星星区,UNSC斯坦利港号

麦克.斯宾塞不急不躁。他边用加密频道交谈边小口啜着一杯咖啡,更像是跟亲戚闲话家常的普通男人,而非潜伏在拿官方或非官方的犯罪记录当入场券的星球上执行秘密任务的特工。

“马尔,听说你们在桑赫利奥斯都闹翻天了,”他说道。“你们现在是不是正在返程途中啊?这地方太消停,我是真想找点乐子啊。”

马尔依然不能确定该告诉斯宾塞多少实情,那是帕兰戈斯基的工作,不过眼下她不在船上,而奥斯曼正跟小队其他成员待在停机库甲板。用不上一两天的功夫,马尔就得依靠斯宾塞帮助他们渗透进新泰恩城。他需要和这个男人建立更深入的互信。

“不全是我们干的,”马尔说。“我们只是尽力救出菲利普。就算没我们帮忙折页脑袋们自相残杀起来效率也蛮高的。”

“好吧,如果无尽号对他们的震撼程度跟对UNSC其他部门差不多,我就必须得承认她战果显赫了。”

“把这么个庞然大物藏了好几年真是了不得,对不对?”

“就连友军情报机构也被蒙在鼓里了。”

“嗯,对此深表抱歉。不过话说回来ONI也有一半人不知道她的存在。”

斯宾塞似乎并不相信他的话。这种表情在他的眉宇之间一闪而过。“另外根据吉格亚尔社交圈子里的传言又有一位新星蹿红了。驭舰女爵拉奥兹。”

“哈, BB对那通反串的呼叫还意犹未尽呢。”

“他干得漂亮,也许漂亮过头了。我都不知道该不该拆穿这西洋景了。”

BB不知从哪钻了出来,悬停在马尔和屏幕之间。“你说漂亮过头了是什么意思?向你声明我可是深入研究了麦克白夫人的台词。”(莎翁笔下人物,感兴趣的请百科)

“你了解吉格亚尔人,领地意识超强,各个派系的头头现在都战战兢兢,不知道那家伙是谁,也不明白她是怎么得到UNSC的核导弹的。”斯宾塞慢慢转过椅子,从身后的桌子上拿起了什么东西。他正坐在藏于地下室的临时指挥中心里,马尔就是在那里第一次发现维尼西亚的乱局将牵扯到K-5小队成员个人的恩怨情仇。“管他呢,消息就这么不胫而走了,咱们跟那些秃鹫打交道时能加以利用也说不定。现在……该说说森茨科了。他几天前离开了维尼西亚,我失去了他的踪迹。他很少外出,我也绝少把他跟丢,可这回我是真不知道他去哪了。”

“但他还会回来吧?”

“依照惯例理应如此。我可以理解为你们想在内部处理这件事吗?”

“没错,”马尔未加思索地说。“把他留给我们。”

“好。此外依然没有虔诚判罚者的消息,不过我想我知道赛弗在哪。我指的是赛弗.费尔。顺便致谢,你们的情报很及时。”

“假设你是吉格亚尔人,会把偷来的战列巡洋舰卖给谁?”

“如果我蓄谋已久想在新的世界秩序中为豺狼人种族谋求更高的社会地位,可能会自己留着这条船。不过既然它没有出现在维尼西亚的二手战舰拍卖会上,肯定已经名花有主了。这才是最让我担心的事。”斯宾塞通的一声撂下杯子,似乎想结束通话了。“好了,我会等待你们的消息。要记得如果想卸下什么大家伙然后把它藏起来千万事先通知我。”

“回头见,”马尔说。“我们会帮你带咖啡的。”

BB飘到马尔旁边的椅子顶上,悬停在他脑袋的高度上。“菲利普回来了,刚上船,没完没了念叨着知道那位至圣先师是何方神圣了。但愿特里维廉那帮邪恶的科学家没在他身上试验什么精神药物。”

“你情绪不错啊,我还你为你在生闷气呢。”

“我那是在冥想,没错。”

“话说你的重新整合进展挺顺利吧?”

“就算是吧。”BB无所不知,能驾驭一切,听他说“就算是吧”确实无法让人放心。“马尔,你更害怕哪一样,是死亡本身——你也知道,虽然死亡终是定局,但你绝不会惧怕它——还是死亡的方式?”

马尔有种感觉,他知道谈话要往哪个方向发展了。“我觉得是死亡的方式吧,”他说。“我是ODST,所以这个问题已经想过很多次了,通常发生在我的空降舱被他们丢出飞船之前两秒钟。但要是继续过现在的生活,没准我会因为暴饮暴食死在椅子上。总有一些死亡的方式看着没有其他的那么蹩脚,我目睹过太多人做出庸庸碌碌的选择,足以让我打定主意了。”

“我具体地知道自己会因何而死,甚至几乎知道确切的死亡时间。除非某个跟哈尔希一样的人拔掉我的插头,作为AI永远只会有一种结局。”

“为此感到恐惧是很正常的。咱们可以欺骗自己这永远不会发生在咱们身上,不过以你的聪明才智这肯定唬不了你。”马尔无法通过拍肩膀或是胡撸脑袋为他打气,甚至没法拽着他去酒吧把啤酒灌进他的嗓子。“跟我学学。没事就琢磨,直到把自己琢磨恶心为止,然后接着过自己的日子。”

“你知道吗,你真是块当领导的好料。你以前就想没想过留在陆战队谋个一官半职的吗?”

“看吧,你已经好多了。”

“留神吧,中士,舰长驾到。”

奥斯曼带领小队的其他成员昂首走上舰桥,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今天她没用蜜饯生姜缓解迁跃带来的不适;也许她已经戒除了对它的依赖。

BB转身离去,落在导航控制台上,又回复了往日的本色。“所有人都领到假护照了吗?装好假鼻子跟假胡子没?咱们即将动身前往风和日丽的新泰恩城。”

菲利普扑通一声坐在舰桥为他预留的椅子上,看起来有点激动的上气不接下气了。“我知道那位先师的身份了,或者说曾经的身份,名为宣教士的先行者。他憎恨人类。”

“嗯哼,先行者都死绝了,而人类还活着,”马尔说。“真是讽刺。”

“按朱尔所述他必须被藏匿起来,不过我看这都是他编出来的,因为这个名叫宣教士的家伙是最近才冒出来的。如果这是他们信仰的一部分,就连朱尔这样的半无神论者都知道他的名字,那永恒真相仆从与之相关的记录肯定汗牛充栋,衍生出亚文化都不足为奇。”

“那他是在躲着不见人,还是被拘押起来了?别跟我说他们也有个邪恶的神。”

“不知道,不过对于咱们唯一的威胁可能是他们设置的反制措施可能依然在运转当中,和光晕一样,我会把精力集中在它们身上。”菲利普朝德福罗露齿而笑。“而且你说对了。其他先行者们确实跟这个宣教士略有分歧,不过那是十万年前的陈年旧事了。”

“奥星也一样,”德福罗说。“不过它依然威力十足。”

马尔能确定当斯坦利港号为迁跃积蓄动力后跃入另一个维度时引擎更加平稳了。他偶尔会花上几分钟透过全景舷窗凝视着前方空洞的虚无,试图摆脱数字和图示的桎梏想象迁跃断层空间的真实含义。他对它的理解依然不够深入。他就像一道帷幕,真实的世界就在其后运行如常,或者将它形容成黑视致盲(飞行员在承受较大的正加速度作用时眼前发黑,是大脑缺血导致晕厥的前兆),他迟早会脱离这条隧道,永远无法将其单独视作实体。这也是他知其存在并能亲身见识和领略,对它的信念却又无法达到在内心中产生共鸣的程度的事物之一。曾几何时,当他无法入眠又需要麻痹自己的大脑时,他会想到宗教。像‘特立加姆和曼尼.巴拉卡特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对既无法证明又难觅其存在过的痕迹的宗教的信仰坚定而笃深,即便他们来自不同的种族——实际上他们处于完全的对立面。马尔最接近于理解他们感受的方式就是抓住他对情知确实存在却又感到难以置信的迁跃断层空间的矛盾心理这一事实,翻来覆去地反复思索,希望最终能明白他们的所感所想。偶尔在少数转瞬而逝的瞬间里他想通了。瓦兹曾告诉过他有位医生能在大脑的某些具体部位插进电极,每次释放电击甚至能让无神论者产生宗教体验并确信无疑,不过马尔的现实感已经凌乱不堪,他不打算再给这混乱添油加醋了。

K-5跟宗教团体完全不搭边,他确信ONI人力资源部门通过个性匹配为小队筛选了最合适的成员。他来到停机库,看看阿吉和泄漏在对塔卡号进行哪些改装。就连哈拉克人也亲密无间地融入了小队中。

“啊,太棒了,”瓦兹说。“你们把它装好了。”

这艘已近发生了细微变化的运兵船正在变换色彩。她的船身正在循环改变迷彩样式——沙漠型,极地型,森林型——接着配色完美地与停机舱融为一体,看上去就像街头画家为博人一笑的作品。接着船身变回了深沉的碳灰色。

“真不知道我以前怎么就没想过让他们装上这个。”德福罗抱着膀围着飞船转了一圈,乐得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反应式迷彩,让阿吉和泄漏在不破坏碳纳米管设备的前提下将它整合在隐身层上真是轻而易举。”

“这回咱们能隐形到什么程度?”

“还是无法完全隐身,而且对噪声我无能为力,不过在降下飞船并让她待在地面上时我心里踏实多了。”

“真可惜,打仗那阵咱们要有这样的好物就盖了帽了。”

“嘿,这不是还穿着军装呢吗,而且咱们的战争远未结束。”

马尔对此表示赞同。他回到厨房里设定好食品加工机,为哈拉克人再搅拌一些蛋白质营养羹,他抽出一份人员名单,然后把它贴在墙上。对于该轮到谁喂养这些贪吃猫几乎争得不可开交。想到阿吉和泄漏只缠着他讨食让他觉得挺好笑的,不过他从来没见过他们干这种事。当瓦兹走进厨房并用手指按了按耳朵示意他留神耳机时他还在自顾自地傻笑。

“来吧,咱们要去听简报了,”他说。“你把耳机摘了?奥斯曼正在召集咱们呢。”

“好的。你在军官室里能收到电视信号吗?”

“今天有圣彼得堡发来的现场直播,是决赛。”难得见瓦兹露出笑容,而且是露齿而笑。“两点钟。”

“女子曲棍球么?”

瓦兹眯起眼睛。他总能听到这样的揶揄。“是冰球。”

迁跃空间通讯史战略上的小小奇迹。回到常规空间时能获得全部信息,而不是被丢进一场通讯被切断时萌发,恶化,最终不可收拾的危机,真是太棒了。但对于马尔没有什么比让瓦兹能看上最爱的冰球直播更能让他感到家的温暖的事了。毫末之处更能让他产生最直观的感受。

“他们总有一天会用迁跃空间泡保存食物,”马尔说。“这是所有科技的必由之路,终将进入日常生活。”

“你说啥?”

“算了。来吧,该你喂阿吉和泄漏吃软羹了。”

“把它留在军官室就行,倒在精致的餐具上。他们现在也是ONI的成员了。”瓦兹似乎觉得哈拉克人已经产生了某种团队精神,但马尔怀疑他们的心理依然存在矛盾情绪,无论他喂了他们多少精心准备美味可口的软羹。“走吧,听简报去。”

作为间谍奥斯曼完全算不得神秘莫测,从马尔第一次与她相遇到现在她已经温和了许多。对她值得敬畏这点他依然确信无疑,因为只有完全冷酷无情而富于效率才能让帕兰戈斯基将她当成钦定的继承人,但小队成立至今他一直是位体贴的指挥官,对他们以诚相待,钟爱有加。她让他们占用军官室——绝大多数军官都会对这种做法不屑一顾——而且她事必躬亲愿意跟他们同甘共苦。马尔已经别无所求。不幸的是维尼西亚上的局势即将把她的指挥能力推到极致,他很清楚这点。他眼见她从军官室桌旁的固定座位移到了内奥米身旁,如同他过去见过的那样这几乎等同于大声宣布“该进行最艰难的部分了”。

“好了,伙计们,按照ONI的规矩这是关起门来的内部讨论,”奥斯曼说。菲利普和德福罗明显退缩了一下。“我会说出自己的想法,你们也能畅所欲言。维尼西亚,咱们要捡起之前丢下的工作了,而且我必须承认有些任务会引人不安。咱们的兴趣已经不再放在为‘特立加姆提供武器的是否还另有其人,或是谁将成为地球的麻烦上了。咱们会继续追踪提供给‘特立加姆的带有标记的武器,但主要是为了搞清楚供货渠道目前的具体细节。新的工作重点将放在虔诚判罚者号上。”

“咱们只是在旁观察,还是主动出击?”内奥米问道,就像这只是又一个普通的任务。

“在初期咱们只需观察。但对于我们来说这并非寻常的行动,所以必须事先定好基本规矩。事关内奥米的父亲。咱们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地说那些尽职尽责的废话,但这次的情况不但令人沉痛地牵涉到个人,而且还是史无前例的。咱们应该怎么对待他?”

“长官,如果你是为了照顾我的感受就大可不必了,像对待其他嫌犯一样对待他就可以,”内奥米说。“受害者报复社会,大众同情他们,但这依然是违法行为。就算他们决定自己申张所谓的正义还是难逃法律的裁决。”

“我指的是发展到那一步之前的事。咱们应不应该告诉他你的经历?还有你想让他知道吗?这是完全不同的问题。”

“长官,如果告诉他的话他将成为第一位知情的斯巴达家属,”瓦兹说。“咱们是不是先考虑清楚?我的意思是要顾虑保密因素。”

“我会跟帕兰戈斯基达成一致的。最终将由她自己向公众公开这件事。”奥斯曼一直看着内奥米,但似乎并未从她那里获得任何更进一步的答案。她移开视线。“马尔,你怎么看?”

马尔只能将自己放在斯塔凡.森茨科的位置上思考他自己会作何反应。“长官,无论告诉他会不会让他更加愤怒,他都有权知道真相。”

“那咱们该怎么告诉他?”

内奥米抱起双臂。“也许应该由我自己来说。”

“好吧,在你们这么做之前咱们要先完成一些步骤。”

“我们要把他抓来让他在这跟内奥米重逢?”马尔问。“接着咱们拿他怎么办?关起来?枪毙他?如果咱们就像放生钓上来的鱼一样把他放回去,之后他将何去何从?”

“最重要的是地球及其所属殖民地的安全,”内奥米说。她依然在试图向他们证明她把自己的使命放在第一位。她真的没有这个必要。“如果深究发生在我家人身上的悲剧是否存在意义,我情愿相信那是为了这个至高无上的目标。”

这全要仰仗于森茨科对这个消息有怎样的反应了。但他们必须找到在他自己发现前先告诉他的办法,而且马尔不知道这是否会让他变成更大的威胁。他在脑袋里按照最糟糕的剧本描绘着一出骇人听闻的惨剧:某个勤勤恳恳的升斗小民一辈子都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却眼睁睁看着自己家破人亡,不知通过什么方式逃过了星盟的进攻,好不容易跟失散多年的孩子重逢,马上就因为对地球心怀怨恨而被一枪爆头。就目前所知这种怨恨情有可原。马尔思索着在他的垂暮之年回首军旅生涯时会对此做何感想,当然前提是他能活到那么大岁数并能安详地在睡梦中死去。这可不是他想在弥留之际回想到的往事。

没错,重点在于如何面对生命的终结,BB。重点在于确保意识中最后的念头不是悔恨。

“那咱们就这么决定了?”瓦兹问道。“咱们就这么想个办法让森茨科知道他的女儿尚在人世,而一直以来他的猜测全都是正确的?”

奥斯曼看着内奥米,似乎在等她投出至关重要的一票,马尔觉得这样做并不妥当。她有权决定该不该对她的父亲揭露真相,但在森茨科知道后无论做出什么举动都将成为压在她肩头的可怕责任。

我会暴跳如雷,完全而彻底地陷入可怕的疯狂。每个父亲都会如此。

“内奥米,我不知道这样对你来说是否公平,”奥斯曼终于说道。

“长官,我说了该由我告诉他。”自打她知道全部原委以来只计较过这一件事,对此马尔再清楚不过。“但也许在我们跟他的接触多到足够评估后果——对于所有人的后果——之后再行决定也不迟。”

这是个明智的斯巴达式的答复。虽然奥斯曼还没有宣布会议结束内奥米还是手撑桌子向后退去。他并没有站起来转身就走,不过依然足以产生让商讨渐渐停止的效力。

“长官,我申请参与地面行动。”内奥米说话的样子就像奥斯曼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是我第一次请求你做出让步,请允许我尽到自己的职责而不是袖手旁观。”

“你至少有两米高,不可能不引人注意,”马尔说。“而且如果你要执行秘密任务,就不可能穿着吓人的雷神锤盔甲叮叮咚咚地走来走去。”

“中士,世界上个头很高的女人到处都是,另外就算我不穿盔甲依然能力超群。”内奥米直勾勾地看着他——不仅仅看着他的眼睛,而且透过它们触及了他的灵魂。“让我参加吧。你觉得你知道斯巴达战士的能力,而你并不知道我的本事。”她热切的目光和他的父亲一样,全灰的眼睛中找不到一丝蓝色的痕迹。“就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但我必须了解身为内奥米.森茨科的意义。”

这并非完美的决绝方式,但马尔知道不可能存在更好的办法了。奥斯曼望着他,好像他拥有否决权一样。他耸耸肩。他们得想办法把内奥米打扮成碰巧沦落到维尼西亚上的普通恶徒了。

“好,我想咱们最好现在散场好让瓦兹看冰球比赛,”奥斯曼说。“BB,使用新鲜美妙的迁跃通讯系统向上将申请为咱们发送维尼西亚上每一比特的实时数据,要最新的。瓦兹和内奥米先行潜入,几天之后我再派马尔下去,其他人原地待命。”

内奥米离开了。马尔已经不再关心那场冰球赛了,他让内奥米独处了半个小时,然后才留下其他人观看比赛,自己动身去找她。她在F层,胳膊肘支着膝盖盘腿坐在透明甲板上。就算不穿盔甲她依然是个个子很高的女人,但没有魁梧到令人生疑的地步。没准她在维尼西亚上真能蒙混过关。马尔闭上一只眼睛略微分神,尽量想象这是在不知道她真实身份的前提下第一次见到她。她可能会把她当成篮球选手或是田径运动员。她说的没错。骨骼精细而瘦削的面庞加深了这种印象。

马尔走到透明甲板上,坐在她身旁。在脚下的空间中什么都看不到的时候这么做能容易一些。

“要是不让他知道会不会更好一点?”她问。

“你想怎么跟他说?你会告诉他你的那些经历吗?”

“那会激怒他吧?”

“对,这是自然的。”

“但如果我没有被带走又会怎样呢?可能我现在已经死了,跟其他生活在圣萨尔星上的人一起。但我活了下来,还成为了精英士兵,而且因为斯巴达们人类才得以幸存。他会为我感到自豪吗?”

这也是看待问题的一种角度,不过并未让事情变得更加轻松。“你对你现在的身份感到欣慰吗?”

“我想如果我经历了另外一种人生的话肯定不会开心,”她说。“如果没有……没有哈尔希对我们所有人说的那样杰出的话。”

马尔无法忘记这些孩子之所以被绑架的原因在于他们的优秀极为罕见,是人类遗传进化的绝佳范例,即便没有哈尔希后来在他们身上附加的那些所谓的改良依然如此。在贫穷落后的殖民地生活,长大后成为图书管理员或是卡车司机对内奥米这样十亿里挑一的孩子来说肯定更加令人沮丧。

“嗯,”马尔说道。“我想你爸一定会为你自豪。这跟地球无关。”

  • ONI特里维廉研究所

“行了,如果他们真那么高端,干嘛不造个能看得见的传送门呢?”

“没准他们能看见,他们可是外星人。”

“得了吧,沃伦差点吓尿裤子。他花了半个小时才找到出来的路。”

朱尔发现带着爆炸挽具也有它的好处。自打漂游把它套在他身上开始——现在应他的要求又调松了一些,这样就不会擦伤他的脖子了——牢房外人类的喋喋不休都被转换成了可以理解的语言。看来人类也撞上了那些传送门的入口。问得好:先行者为什么不造个看得见的传送门?

“漂游,为什么我们看不见那些传送门?”朱尔问。

<它们是为我们而准备的。我们能看得到。>

“这没有道理。”

<没这个必要。>漂游结束挽具的调整之后向后退去,像是个在检查衣服的女裁缝。<盾世界从未有人居住。这些屏障是为了维护时通过而建造的,也可以封闭用于隔离感染。>

“但你们可以改造它们,可以让它们变得可见。”

<没有改变的必要。它们可以被感知到,你和人类都能感觉到它们。>

哈拉克人貌似完全顺从,性格被动甚至驯良,但朱尔现在才偶然发现他们对规则的顽固坚持,在过去星盟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在先行者科技制品被毁坏时哈拉克人也会动怒,和其他人一样,朱尔认为这是他们的意识编程设计的主要组成部分,先行者通过这个简单的方法强化他们对工作一根筋的热忱。但经过和他们长时间的接触,他已经开始从不同角度审视这种生物了。

他们能服从星盟纯粹出于完全的偶然。

那并不是他们的主观意愿,或者迫于无奈。他们的任务是维护先行者遗留下来的制品,而他们之所以合作持续那么长时间单纯是因为顺从星盟和完成任务大体上并无冲突。这个念头让朱尔觉得恐慌。最终哈拉克人也会划定红线,他只越线一次就收到了坚定而痛苦的惩罚。

漂游以自身平静而难以捉摸的方式坚持着立场。维护用的传送门是哈拉克人专用的,这并不是桑赫里人或是人类的职责范围。

朱尔等待着卫兵来打开牢门。“漂游,你最重要的职责是什么?”

<维护此盾世界及其安全,以应先行者之需。>漂游在他前头飘出了房门。<余事皆可为之,但并非基本任务。>

哈拉克人的目的非常明确。朱尔羡慕这种坚定,还有那无穷无尽的耐心,无论它有多么不明智。朱尔的思维局限于未来的几天或是几周,而漂游的眼界贯穿千年。

“先行者不会回来了,”当他们沿着熟悉的小路离开基地时朱尔说道。他不时弯腰查看新奇的石头,还有带有漂亮银色条纹的螺旋状物体,它们以前可能是软体动物的壳,早已变得干燥中空。他把它们放进自己的口袋。“你已经知道这个球体之外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能找到的只有他们文明的遗迹。”

<他们可能还在其他空间或是其他时间等待着。>漂游加速了。可能他对在本该维修设备的时间内照看朱尔感到厌倦了。<与你不同,他们在冥想中沉睡。>

他的话越来越神秘,完全无法理解。但朱尔怀疑像哈拉克人这样精密的机器不会胡言乱语,他确定那只是因为在桑赫里语中没有相应的词汇来表达确切的含义。他决定让漂游接着谈宣教士,如果马格纳森还在监听的话足以让她摸不清头脑。

<你又要前往那座尖塔,>漂游说。<不想看看其他东西吗?>

“你明白我说的圣堂所指何物,对吧?”

<对,这点你应该清楚。>

“嗯,我在孩提时代曾在穆达玛的圣堂里度过了许多时光。我的部族非常虔诚,我的人民曾经都是如此。我依然能感受到它带来的慰藉。”

<尖塔不是圣堂,而且你认为先行者已经灭绝了。>

“我早已对自己的思想困顿不已。我必须重新审视我的人生,所有我习以为常的和已经抛弃的片段。是否存在来生?如果先行者能改变戴森球里的时间,他们是否知道如何永生不灭?圣‘西由姆人是否还有一件事没有说错,等待我们所有人的终将是超凡入圣?”

漂游默然不语,这可能意味着他不是不想回答就是对形而上学的东西完全没兴趣。朱尔已经轻车熟路了,大步走在他前面。他没看见任何侦察机,但能确定他们就隐藏在某处,这就代表他可以跟往常一样大摇大摆地围着尖塔所在的区域绕圈,直到感受到能量立场像一群看不见的飞虫从他身旁擦过。人类已经料到他会这么做,不改变每天的日程似乎是安抚他们让他们无所作为的不二法门。

啊哈……

立场擦身而过,他又进入了地下的通道中。半个小时,也许我有半小时的时间,因为这是那个人类在地底迷路的时间。马格纳森不会想到我已经逃走了。当他回过头,看见漂游在他身后四米的地方。好,他已经让他信服他觉得设个建筑师处神圣的遗迹。现在该加深这种伪装了。朱尔在控制板前半跪下来,这样一来当他想要抬手触摸它时不至让漂游疑心大起。

这些符号一定有某种作用。它们是键盘,按钮,开关,诸如此类,尽管他们看上去只是石头的一部分。我必须按下其中一个,看看会发生什么事。难点在于……漂游。

朱尔半跪在原地,俯下头颅,阖上双眼。这能让漂游暂时不回来打扰他。

如果我想触碰墙壁,怎样才能阻止漂游抓住我的手?

答案是爆炸挽具。

先行者科技制品被损毁时哈拉克人会感到哀伤。如果朱尔威胁要毁掉整块控制板,毁掉似乎是先行者最重要的设施之一中传送网络枢纽所在墙壁上的全部设备,肯定能说服他关闭他的挽具。

但必须让他非常靠近我才能完成这项工作。我能做到吗?只有一次机会,因为如果失败了,这条计谋无法再次得逞。确切地说……我会被困在这里,再也没有摘掉爆炸挽具的指望。

朱尔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漂游正在石室的另外一边,显然正凝视着墙上的铭文。朱尔离墙还有两步远。

反正就算我不采取行动,最终还是要死在这里。他们永远不会释放我,绝无可能。

他必须一举成功,而且动作必须要快,赶在他的失联引发大搜索之前。挽具已经松了,漂游从未觉得这回产生安全隐患,因为摘下它就会引发爆炸。

走到墙边,抬起挽具——要留神动作不能太大——然后对他下达最后通牒。

指给我一座还能工作的传送门,否则我会毁掉这间石室。你见过在密封空间中发生的爆炸吗?你也会被炸死。

漂游也许不会在意自己会发生什么事,但他肯定在乎宝贵的先行者设施。朱尔异常缓慢地将胳膊交叉在胸前,手指扣住挽具的束带,从蹲姿一跃而起冲到墙边。他撞上墙壁时发出一声巨响,漂游转过了身。当哈拉克人朝他飘来时,他将挽具抬到了与肩齐平的位置。漂游不动了。

“我什么都不在乎了,工程师,”他说。“在这我无论如何都必死无疑。告诉我哪个传送门通往桑赫利奥斯,然后取下挽具,要不然我就引爆它。”

漂游小心翼翼地飘向前。接下来要做的事非常难办。朱尔必须盯紧这个生物,同时还得看着墙上的符号。他全身都感觉到了麻痒:不知怎地墙壁已经启动了。

<桑赫利奥斯的传送门无法工作,>漂游说。<因为终站一侧缺乏维护。>

“我不相信你的话。”朱尔伸一只手,另外一只手抓着挽具让它保持若即若离。他无法确知离开身体多远才能触发它,但等他发现可能就来不及了。“所以还是由我亲自做个试验吧。”

<你哪都去不了,在尝试过程中可能会损毁传送门。>

“咱们走着瞧。”朱尔把手伸进口袋,掏出贝壳和石子放在手上。如果他开启了传送门,在自己尝试之前至少能先扔进去一块石子看会发生什么事。用一只手做到这些并不简单。他用两个手指夹住一块,尽量攥住余下的石头,侧身挪到一边,这样既能看见符号又能让漂游不离开视线。“我要是这么做会怎样?”

他按下了第一个符号。漂游发出了微弱的悲恸声。墙壁上的一块石板消失了,出现了一个高大的矩形入口,看起来就像阳光正试图穿过里面的浓雾。朱尔把石头丢进光里,但一次心跳的时间过后,它弹了回来,翻滚着掉在地板上。

<我告诉过你,>漂游说。<这样没用。>

朱尔不打算就这样轻言放弃。现在他已经下定决心:要么竭尽全力,要么死在这里。“还有许多按钮可以试,我的朋友,许多。”他用两个手指又从手掌中捏出一块石头,然后按下了同一行上的第二个符号。这回他把石头扔进传送门时,它并没有弹回来。他摒住呼吸,祈祷这就是他的逃生之路,忽然一束亮光闪过,接着他听到有东西掉到房间另一边的地板上,是那块石头。

<有些传送门不会前往预定目标,>漂游说。<这点我也已经告诉过你了。>

“但有些可以。”朱尔准备好第三块石头。他抬着挽具的胳膊已经开始酸疼了。“有些可以。”

他又试了一个符号,石头再一次弹了回来。他接着连续试了四次,全都以失败告终,他不知道在石子用完之前能不能找到尚能工作的传送门。每次他将石头扔进虚空,漂游就往前蹭一点。

“我会引爆它,工程师。相信我,我言出必行。”

<我相信你。>

朱尔还是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明存在,不过万一他是错的,但愿他们能俯瞰到这个绝望的瞬间,帮他开启一扇传送门。对于能建造整个行星的神来说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他的嘴巴干渴难耐,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只是愚鲁而不是勇敢。有时很难将这二者区分开来。

他又扔出了一块石头,这次一片寂静。

寂静持续了几秒钟。时间似乎被拉长了,朱尔的心跳声俨然是这段间隙的分隔符。石头既没弹回来,也没有出现在石室中。漂游停在原地,像风箱一样叹着气。

“这扇门能用,”朱尔说。“它能工作,对不对?”

<暂时如此,但并不稳定。>

“它通往哪里?”

<你不能进去。>

朱尔把挽具又抬高了一点。他胳膊上的肌肉疲累不堪,已经开始抽搐了。“我进定了。再问你一次,这个符号什么意思?”

<科勒克斯。>

朱尔从来没听说过这地方。“那是哪?”

<我不知道。那里曾有许多先行者。>

“就像你不知道雷奎星在哪一样么。”

<从这里无法抵达雷奎星,因为宣教士长眠于斯,绝不能唤醒他。科勒克斯能够到达。如果能抵达一个地方,就没有必要知道它的位置。咱们这侧的终端是用作集结的。>

朱尔对哈拉克人似是而非的解释已经失去耐心了,何况他身上挂着的炸弹更不可能让他的情绪好上半点。但他找到了一扇传送门,而他必须尽力一试。就去科勒克斯,那只是个名字而已,等他到了之后再研究那是什么地方吧。先行者命名星球的方式和今人相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过在他迈向自由,甚至迈向令人惊恐的未知自由之前,他必须处理掉身上的挽具。马格纳森无法引爆它,在另外一面信号完全无法抵达,但他不能戴着它离开,因为以后他就找不到能安全地摘除它的哈拉克人了。

“漂游,过来,把挽具摘掉,”朱尔说。“否则我就引爆它。”

<我接到命令不能这么做。>

“你知道我会动手的,把它摘掉。”

<我不能。>

“如果我把它摘掉,你的宝贝终端会发生什么事?你最重要的使命又被置于何地?你是服从先行者下达的指令,还是人类的命令?如果符合人类的利益他们会毁掉先行者建造的一切。”

漂游的荧光比朱尔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明亮,他的触手漫无目的地乱甩。朱尔贴近光芒四射的传送门,强迫这个生物就范,一条腿已经迈过门槛了。从未有过如此奇怪的感觉。他以前使用过传送门,但没一次产生过这样的感受。他的腿麻酥酥的,就像被成千上万根手指揉捏,没有撕裂的痛楚,但不管怎样依然非常不舒服。他现在两只手都自由了,又把挽具举高了一些。也许再动一下他就完蛋了。

不自由毋宁死。没有其他选择。

<等等。>漂游非常缓慢地靠近,一条触手搭在挽具上。<这么做很愚蠢,但对面的终端肯定尚未损坏。不过如果你受伤——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所致。>

朱尔的心跳几乎停止了。漂游的触手滑过束带,接着挽具的压迫就从朱尔的肩膀上消失了。

快走,就趁现在。

朱尔把全身重量都压在脚后跟,放在迈进传送门另一边未知世界的脚上,然后默默无言地向后倒去。他被光芒吞没了。

科勒克斯……

只要不在奥星,不在特里维廉,到哪里都无关紧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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