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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老屁帮损失的第一个人是玛琪。

  她死在一个名叫“节制”的殖民星球的上层大气中,“节制”这名字很讽刺,因为和大部分采矿工业发达的殖民星球一样,这地方也是酒吧和妓院星罗棋布。节制星的地壳富含金属,使得人类一方面很难在此定居,另一方面也很难守住阵脚。常驻此处的殖民防卫军是普通殖民地的三倍,还得不时派兵增援。玛琪所在的代顿号接到的就是这种增援任务,因为奥胡军队突降节制星上空,把无人机大军撒向星球表面。

  离节制星主要太空港墨菲城一百公里处有个铝矿,玛琪的那个排属于前去夺回这个铝矿的部队,但他们连着陆都没能做到。在降落的过程中,奥胡人的导弹击中了她乘坐的交通艇。导弹撕开船壳,几个士兵被吸入太空,玛琪就在其中。这几个人几乎都立刻丧命,不是死于巨大的冲击力,就是被船壳碎片刺穿了身体。

  但玛琪没有死。她被吸入太空时意识完全清楚,紧身战斗服自动封闭了她的脸部,以防肺部排尽空气。玛琪立刻向班长和排长发送消息,但班长的残躯正在下落中垂死挣扎,而排长也帮不上什么忙。这不能怪他,交通艇没有配备太空救援装置,本身也受到了严重损伤,已经燃起大火,正在歪七扭八地飞向最近的殖民防卫军太空船,帮助幸存者逃生。

  向代顿号求救同样徒劳无功。代顿号正在和几艘奥胡飞船交火,无法派人营救她。其他船只的情况相同。此刻哪怕没有开战,她的目标本来也已经够小的了,而且还彻底落入了节制星的重力控制范围,离节制星的大气层太近,只有最英勇的拯救方案才有可能奏效。现在战火正酣,她难逃一死。

  玛琪的智能血达到了供氧极限,身体迫切地需要氧气,她却端起MP,瞄准最近的一艘奥胡飞船,计算好弹道,接二连三地射出导弹。每颗导弹的发射都给了玛琪同等大小的反作用力,让她加速坠入节制星深邃的夜空。战役结束后搜集的数据显示,她的导弹虽说早早耗尽了燃料,但都击中了那艘奥胡飞船,造成了一些轻微伤害。

  接着,玛琪转过身,面对即将杀死她的那颗星球,变回了原来那位优秀的东方宗教哲学教授,用俳句的形式写了首辞世歌。

  友人勿哀伤

  吾乃坠落一流星

  早早往生去

  她把这首诗连同生命的最后几秒钟一起发送给我们,然后就在节制星的茫茫夜空中化作了熊熊燃烧的流星。

  她曾是我的朋友,和我有过一段短暂的情缘。换了我面对死亡,肯定不如她勇敢。我敢打赌,这颗流星肯定亮得耀眼。

  “殖民防卫军的问题不在于战斗力不够优秀,而是太容易被动用了。”

  撒迪厄斯・本德如是说,他是马萨诸塞州选出的两届民主党参议员,曾在不同时期担任过驻法大使、驻日大使和驻联合国代表;在克劳总统任期间担任国务卿曾力挽狂澜。他是作家和演说家,还是最近被补充进D排的一个小兵。跟我们关系最大的当然是最后这个头衔,而我们都觉得参议员大使国务卿本德二等兵是个一肚子狗屎的鸟人。

  从鲜肉到老鸟的变化速度快得惊人。艾伦和我第一次登上莫德斯托号时,凯耶斯中尉的欢迎虽说挺诚恳,但多少有些敷衍了事(听我们传达完鲁伊兹军士长的赞许,他挑了挑一侧眉毛),其他士兵的态度则是和颜悦色但视而不见。班长在需要的时候向我们训了话,队友把我们应该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们。除此之外,我们被排除在外。

  这个态度并不针对我们俩。其他三个新人,沃森、盖曼和麦凯恩,得到的待遇完全相同。起因有两点。第一,新人之所以报到,是因为有旧人走了——“走了”一般代表着“死了”。从军队的层面说,士兵的替换就和齿轮差不多。但从排和班的层面说,你所代替的就是一个朋友、一个战友、一个曾经一起并肩战斗、克敌制胜但不幸死去的人。无论你是谁,你都取代了某个人的朋友,替换了某些人的战友,这对认识死者的人来说,终归是个不大不小的冒犯。

  第二,非常简单,你还没有上过战场。没上过战场,你就不是他们中的一员。怎么也不可能是。这不是你的错,就算是,很快也将得到纠正。在你踏上战场之前,你只是路人甲乙丙丁,凑巧占据了一个比你出色的人的位置罢了。

  和康苏人打完,我立刻注意到了区别。他们称呼我的名字,而不是姓氏,在食堂里邀请我一块吃饭,拉着我打桌球和聊天。比韦洛斯班长开始询问我的意见,而不是吆喝我做这做那。凯耶斯中尉讲了个鲁伊兹军士长的段子,其中包括浮空艇和殖民地居民的女儿,我压根儿就不信这是真事。简而言之,我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不对,我们当中的一员。对付康苏人的射击程序和继之而来的嘉奖对我很有帮助。不过,艾伦、盖曼和麦凯恩也被接纳了,他们除了作战和没有死掉之外啥也没做,但这其实就足够了。

  在过去的三个月期间,又有几批新肉加入了我们的排,看着他们取代朋友的位置,我们理解了排里其他人看着我们取代朋友的感受。我们的反应完全相同:没上过战场,你只是个物体,占据了一块空间,仅此而已。大多数新肉明白这个道理,顶着压力熬过最初几天,直到我们见到他们的表现为止。

  参议员大使国务卿本德二等兵却是个不懂事的。从露面那一刻起,他就在拍全排人的马屁,一个一个人问候过去,拼命想建立深厚的私人感情。太烦人了。“他莫非想竞选什么不成?”艾伦抱怨道,这话虽不中亦不远矣。一辈子往上爬就有这种效果,你甚至不知道啥时候该闭嘴装孙子。

  参议员大使国务卿本德二等兵还有个坏毛病,他一辈子都以为其他人对他的话打心底里感兴趣,这就是他嘚吧嘚吧说个没完的原因,连显然没人在听他说话的时候也不例外。因此,他在食堂公开抨击殖民防卫军存在什么问题,其实相当于自言自语。但即便如此,他的话还是激怒了正在和我吃饭的比韦洛斯。

  “不好意思,”她说,“你能重复一下最后那句话吗?”

  “我说,殖民防卫军的问题不在于战斗力不够优秀,而是太容易被动用了。”本德重复道。

  “真的假的?”比韦洛斯说,“这我就想听个究竟了。”

  “其实道理很简单。”本德说着换了个姿势,我立刻认出这是他在地球时最喜欢的姿势:双手展开,两臂略略向内弯曲,仿佛是想牢牢把握住他正在宣讲的观念,好让他传递给其他人。亲身成为这个动作的接收方,我才意识到这有多么居高临下。“毫无疑问,殖民防卫军的战斗力非常强大。但是,从现实意义上说,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我们采取了哪些措施去避免使用这支力量?是否存在一些时候,用外交谈判可以获得更多的成果,我们却动用了武力呢?”

  “你肯定错过了我听过的一场讲演,”我说,“知道是哪个吗?就是关于宇宙并不完美、地产业竞争非常激烈的那一场。”

  “噢,我听过,”本德答道,“我只是不确定是否该相信。银河系有多少颗恒星?一千亿,差不多吧?大部分都有某种类型的行星系统。地产从根本上说是取之不竭的。不,我认为真正的问题是,我们之所以使用武力对付其他种族,是因为武力使用起来最简单。武力很迅速,很直接,比起复杂的外交谈判来说,武力太简单了。一块土地,你要么占领,要么不占领。这和外交手段大相径庭,外交从智力上说是困难得多的一项事业。”

  比韦洛斯瞥了我一眼,然后扭头对本德说:“你觉得我们做的事情很简单?”

  “不,当然不,”本德笑着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我说的简单是相对于外交手段而言的简单。给你一把枪,叫你从原住民手中抢占一个山头,这个情况相对而言比较简单。但如果我让你去找原住民,商谈出一个解决方案,让他们允许你获取那个山头,事情就复杂得多了——你怎么处理现有的居民,如何补偿他们,他们对山头继续拥有哪些权利,等等。”

  “前提是你拎着外交邮袋露面时,山头上的原住民没有立刻开枪崩了你。”我说。

  本德对我一笑,有力地朝我一指:“看,正是如此。我们假定对手和我们一样好战。但是,假如,我说的是假如,还存在通往外交谈判的一扇门,哪怕这扇门只开了一条缝呢?有理性的智能种族难道就不可能选择这扇门吗?举例来说,韦德人。我们即将和他们开战,对吧?”

  的确如此。艾恩哈特星系有三颗同时适合双方的宜居行星,韦德人和人类已经为此缠斗十多年了。一个恒星系拥有多个宜居行星实属罕见。韦德人很顽固,但实力稍弱。他们的行星网络不大,工业基本上还集中在母星。韦德人没有退出艾恩哈特星系的意思,因此我方的计划是跃迁至韦德人的大本营,砸烂太空港和主要工业区,让他们的扩张能力倒退个几十年。包括第233营在内的特遣部队将在韦德人的首都登陆,破坏那个地方。我们尽量不杀害平民,但必须在国会和宗教聚集场所的墙上打几个窟窿。这种行为对他们的工业并无影响,但可以传达一个信息:只要愿意,我们可以随时搞死他们。他们的信心肯定会被动摇。

  “韦德人怎么了?”比韦洛斯问。

  “这个嘛,我研究了一下他们,”本德说,“他们的文化很引人入胜。最高艺术形式是弥撒大合唱,有点像格里高利圣歌——整个城市的韦德人聚集在一起,然后开始吟唱。据说几十公里之外都能听到歌声,而且一唱就是几个钟头。”

  “所以呢?”

  “所以呢,我们应该赞赏和探索这种文化,而不是因为被挡了路就把他们困在母星上。殖民者有没有哪怕稍微尝试一下和他们达成和平协定呢?我没有看到这么做的记录。我认为我们应该尝试一下。也许咱们能缔造和平呢。”

  比韦洛斯嗤之以鼻:“本德,谈判超出了命令范围。”

  “我在第一个参议员任期内曾经随贸易访问团前往北爱尔兰,结果促使天主教徒和新教徒缔结了和平协定。上面没有授权我达成协议,美国国内因此引发了好一场论战。可是,和平的机会出现在面前,你怎么可以不去把握住呢?”本德说。

  “我记得这件事,”我说,“紧接着就是两个世纪以来最血腥的游行季节。你那个和平协定可不怎么成功。”

  “不是协定本身的错,”本德自我辩解道,“有几个天主教的年轻人吸毒吸坏了脑子,往奥兰治人的游行队伍里扔了颗手雷,然后就全都完蛋了。”

  “现实中的人类真可耻,居然妨碍了你的和平理念。”我说。

  “你看,我说过了,外交谈判并不容易,”本德说,“但我认为与这些人和平共处所能得到的,到最后肯定比抹杀他们所能获得的更多。这个选择好歹也值得讨论一下。”

  “谢谢你的布道,本德,”比韦洛斯说,“如果你肯暂时让出讲台的话,我有两点意见想表达一下。首先,你没上过战场,因此,对我和其他所有人来说,你知道的和自以为知道的所有东西都是臭狗屎。这儿不是北爱尔兰,不是华盛顿特区,更不是地球。参军意味着你现在是一名士兵,你给我记清楚了。其次,无论你怎么想,二等兵,你现在担负的职责并非宇宙和全人类,而是我、你的队友、你的排和殖民防卫军。上头下命令,你就服从。要是胆敢做什么超出命令范围的事情,那我跟你就有的谈了。听懂了吗?”

  本德镇定自若地看着比韦洛斯。“‘奉命行事’,有多少邪恶假汝之名而行?”他说,“希望我们不要遇到使用这种借口的时候。”

  比韦洛斯眯起眼睛。“我吃完了。”她说,端着餐盘起身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本德扬起眉毛。“我没想冒犯她。”他对我说。

  我上下打量着本德。“我说本德,你对‘比韦洛斯’这个姓难道完全没有印象?”

  他皱着眉头想了想。“不怎么耳熟。”他说。

  “往小时候想,”我说,“那会儿咱们也就五六岁。”

  他的脑袋里灵光一现。“有个秘鲁总统姓比韦洛斯,记得他是遇刺身亡的。”

  “没错,佩德罗・比韦洛斯,”我说,“死的不止是他,还有他的妻子、弟弟、弟弟的妻子和大部分家庭成员,是在军事政变中被残杀的。只有佩德罗的一个女儿活了下来。士兵扫荡总统官邸,搜寻家庭成员的时候,保姆把她塞进了扔脏衣服的通道。顺便说一句,他们先强奸了保姆,然后割了她的喉咙。”

  本德绿色的脸庞染了一层灰色。“她难道就是总统的女儿?”

  “正是她,”我说,“猜猜怎么着?政变被扑灭后,杀害她全家的士兵上了法庭,借口就是他们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因此,你的观点有没有道理暂且不提,刚刚听你说教的这个人正是全宇宙最不需要听这番邪恶屁话的人。她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这个借口屠杀她全家人的时候,她就躲在地下室的脏衣服堆里,流着血,尽量不哭出声来。”

  “天哪,太抱歉了,”本德说,“我什么也不该说的,我真的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我说,“这正是比韦洛斯的观点。到了宇宙里,你啥也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听好了,”降落的时候,比韦洛斯说,“我们的任务仅限于破坏。我们将在他们的政府机构中心附近降落,然后摧毁建筑物,但除非被人瞄准,否则请勿射击有生命的目标。我们已经一脚踢中了他们的卵蛋,不需要在他们倒霉的时候继续激怒他们。动作要迅速,搞完破坏就撤退。都明白了?”

  到此刻为止,这次行动还宛如小菜一碟;二十四艘殖民防卫军的军舰忽然冲进韦德人的母星星域,他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殖民防卫军几天前在艾恩哈特星系发动佯攻,诱使韦德战舰前去增援,因此他们的母星要塞几乎无人把守,剩下那几艘在突袭中也很快被击沉了。

  我们的驱逐舰迅速打击了韦德人的主要太空港,这个建筑物长达几公里,炸断几处关键连接点,太空港就被它自己的向心力撕碎了(不需要浪费超出必要的过多弹药)。我们没有探测到他们发射了小型跃迁舱去通知仍在艾恩哈特星系的韦德飞船。因此那些韦德战舰不可能及时知道受骗上当。就算有韦德人的战舰侥幸逃生,回到母星也会发现没有港口供它停靠和修理。等他们赶到,我们早就远走高飞了。

  本地空域没有了威胁,殖民防卫军从容不迫地瞄准了工业中心、军事基地、采矿场、精炼厂、脱盐厂、水坝、太阳能发电机组、海港、太空发射设施、主要公路和其他重建星际飞行所必须建造的设施。六小时毫不留情的连续轰炸过后,我们行之有效地把韦德人推回了内燃机时代,他们多半要在这个时代停留一段时间了。

  殖民防卫军没有大面积轰炸主要城市,肆意屠杀平民并不是我们的目标。防卫军的情报部门认为,炸毁水坝有可能导致下游出现大量伤亡,但这个结论不足以改变计划。韦德人没有任何办法阻止防卫军把主要城市夷为平地,但我方认为韦德人的工业和技术基地被定点清除后,不可避免的瘟疫、饥荒、政治和社会动荡将让他们忙得焦头烂额。因此,攻击平民不但不人道,而且是在浪费资源——对于殖民防卫军高层来说,两者一样重要。除了把首都当做心理战目标发动突袭之外,防卫军没有考虑其他的地面行动。

  在首都居住的韦德人似乎并不领情。我们还没落地,导弹和激光束已经乒乒乓乓地打在了交通艇的船壳上,听起来像是有谁顶着冰雹在船壳上煎鸡蛋。

  “两人一组,”比韦洛斯把手下配成对,“不许单独行动。跟着地图走,别被堵进死胡同。佩里,你带本德。可千万别让他去签什么和平协定。作为奖励,你们俩先登陆。去高处对付狙击手。”

  “本德。”我示意他过来,“把MP换成导弹,给我走。打开伪装。只用脑伴联络。”登陆斜梯放了下去,我和本德冲出舱门。我前方四十米处是一尊什么抽象雕塑;我一边带着本德飞奔,一边举枪轰掉了它。这辈子就没喜欢过抽象艺术。

  我奔向西北方向的一幢大型建筑物。隔着大堂的玻璃,我能瞥见几个爪持长形物体的韦德人,我朝他们发射了两颗导弹。导弹击中玻璃,也许无法杀死里面的韦德人,但肯定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让我和本德有时间藏匿起来。我给本德发消息,叫他轰掉建筑物二楼的一扇窗户;他这么做了,我们蹿进那扇窗户,看见了一屋子的办公小隔间。妈的,连外星人也得上班。不过,房间里没有活着的韦德人。估计今天大部分韦德人都躲在家里不想上班。唉,不是他们的错。

  本德和我找到了一条盘旋向上的坡道。大堂里的韦德人没有追上来。估计他们正忙着应付其他的防卫军士兵,已经把我们忘干净了。坡道的终点是屋顶,我及时拦住本德,没让他冒冒失失地跑出去。我慢慢地爬了上去,看见三个韦德狙击手控制了大楼的这一侧。我干掉两个,本德干掉剩下那个。

  现在呢?——本德发送信息。

  跟我走——我答复道。

  标准韦德人像是黑熊和杀气腾腾的超级大飞鼠的混种产物,被我们打死的韦德人像是端着来复枪的杀气腾腾的超级大飞熊,只是后脑勺被炸飞了。我们以最快速度横着走到屋顶边缘。我示意本德去一个死掉的韦德狙击手那里,我则是旁边的另一个。

  钻到下面去——我发送道。

  什么?——本德回复道。

  我对其他几幢建筑物的屋顶打个手势。其他屋顶还有韦德人——我发送道。先伪装,让我干掉他们——

  我呢?——本德发送道。

  盯紧屋顶的入口,别让咱们重蹈这几个倒霉蛋的覆辙——我回复道。

  本德做个鬼脸,钻到韦德人的尸体底下。我也钻了进去,马上后悔不迭。不知道活着的韦德人散发什么味道,但死了的绝对顶风臭十里。本德换个姿势,瞄准屋顶入口。我接通比韦洛斯,通过脑伴把头顶视图发给她,接着开始逐个敲掉其他屋顶上的韦德狙击手。

  我干掉了四个屋顶上的六个韦德人,他们这才发现我的小动作。有个狙击手举起武器瞄准了我,我脑子里稍动念头,MP步枪就抹杀了他。我发消息给本德,叫他扔掉尸体,跟我离开屋顶。刚下屋顶不到几秒钟,导弹就落在了刚才的位置上。

  下楼的路上,我们迎面撞上了我早知道肯定要上楼的那几个韦德人。谁更吃惊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揭晓,我和本德抢先开枪,然后退回上一层楼。我顺着斜道往下射了几颗枪榴弹,让韦德人有事情可以琢磨,而我和本德则拔腿就跑。

  “现在他妈的怎么办?”本德对我喊道,我们奔过这层楼面。

  脑伴,白痴——我发送道,然后拐过一个转角。别暴露位置——我跑到玻璃幕墙前,向外望去。离地面至少有三十米,即便躯体经过增强,跳下去也得送命。

  他们来了——本德发送道。背后传来的声音估计来自几个杀气腾腾的韦德人。

  躲起来——我发送道,把MP对准离我最近的玻璃幕墙,开了一枪。玻璃粉碎,但没有坍塌。我抓起估计是韦德人座椅的东西,扔向窗户。接着,我躲进本德旁边的办公小隔间。

  妈的怎么办——本德发送道。冲着我们来了——

  等着——我回复道。别乱动。准备开火,等我的命令。自动模式——

  四个韦德人拐过转角,小心翼翼地走向破碎的玻璃幕墙。我听见他们叽里咕噜的交谈声,于是打开翻译程序。

  “——从墙上的洞跳出去了。”一个韦德人对另外一个韦德人说,他们走近了玻璃幕墙。

  “不可能,”另外一个说,“太高了。他们会摔死的。”

  “我见过他们跳出很远距离,”前一个说,“也许跳下去也没事。”

  “那些(无法翻译)再厉害,也不可能摔下130德格(度量单位)还活着,”第三个走到前两个身边,“那些(无法翻译)吃(无法翻译)的还在附近什么地方。”

  “看见坡道上的(无法翻译——可能是名字)了吗?那些(无法翻译)用他们的枪榴弹把(它)炸成了碎片。”第四个说。

  “我们和你走的是同一条坡道,”第三个说,“当然看见了(它)。安静,搜查这片区域。如果他们还在,咱们就能为(无法翻译)报仇了,然后就地庆祝。”第四个拉近他和第三个之间的距离,伸出一只大爪子,像是表达同情。非常好,这四个韦德人现在都站在玻璃幕墙上的窟窿前了。

  动手——我向本德发送,然后跃起开火。四个韦德人像牵线木偶似的抽搐了几秒钟,然后被子弹的冲击力推出了墙上的窟窿。本德和我等了几秒钟,然后轻手轻脚地返回坡道。除了(无法翻译——可能是某人的名字)的碎肉,坡道上空无一人,弥漫着的味道比他在屋顶上的狙击手同胞还可怕。不得不承认,到目前为止,我对韦德母星的全部印象就是鼻子很受折磨。我们回到二楼,沿着进来的路出去,走过被我们送出窗外的那四个韦德人。

  “这和我想象中的可不一样。”经过尸体的时候,本德呆呆地看着他们。

  “你想象中是什么样?”我问。

  “我也不完全清楚。”他答道。

  “呃,那就谈不上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样了。”我把脑伴切换到比韦洛斯。我们下来了——我发送道。

  来我这儿——比韦洛斯回复道,同时发来她的位置信息。带上本德,太难以置信了——她话音未落,我就听见了:那声音压过了混乱的枪响和枪榴弹的爆炸,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低沉吟唱,正在政府中心的建筑物之间回荡。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本德都有点喜出望外了,我们拐过最后一个转角,走向底下天然形成的圆形剧场。剧场里聚集了几百个韦德人,一边吟唱,一边摇晃身体、挥舞棍棒。他们周围有几十个防卫军士兵已经抢占了有利位置,若是开火,那就是一场集体打靶。我打开翻译程序,但没有得到任何结果。要么是因为吟唱的内容毫无意义,要么是他们使用的方言还没有被殖民地语言学家破译。

  我看见比韦洛斯,走了过去。“这是在干什么?”我压过喧嚣对她喊道。

  “我也想知道,”她答道,“我只是观众。”她对左手边点点头,凯耶斯中尉正在和其他军官商量。“他们在讨论我们该怎么做。”

  “为什么没人开枪?”本德问。

  “因为他们没朝我们开枪,”比韦洛斯说,“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只在必要时朝平民开枪。他们看起来像是平民。虽然拿着棍棒,但没有用棍棒威胁我们,仅仅是边吟唱边挥舞而已。因此,没有必要杀死他们。本德,还以为你知道了会高兴呢。”

  “我的确很高兴,”本德显然大喜过望,举手一指,“看,领头的那个人。他是伏伊,宗教领袖,拥有崇高的地位。正在唱的这首歌很可能就是他写的。有谁翻译出来了吗?”

  “没有,”比韦洛斯说,“他们使用了一种我们不懂的语言。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

  本德走上前去。“祈祷和平,”他说,“肯定是。他们无疑知道我们对他们的星球干了什么,亲眼看见了我们怎么破坏城市。遇到这种事情,谁会不哭求老天呢?”

  “唉,你这家伙真能胡扯,”比韦洛斯怒道,“你他妈又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他们也许在唱打算怎么扯掉我们的脑袋,然后怎么往脖子里撒尿。也许在唱歌送别他们的死者。甚至有可能在唱他妈的购物清单。我们就是不知道,你也不可能知道。”

  “你错了,”本德说,“我在地球为和平奔走了五十年。我知道人们何时准备迎接和平。我知道他们何时会渴望和平。”他指着吟唱不休的韦德人。“他们准备好了,比韦洛斯。我能感觉到。证明给你看。”本德放下MP,走向圆形剧场。

  “该死的,本德,”比韦洛斯喊道,“给我回来!这是命令!”

  “我不再‘奉命行事’了,下士!”本德也喊道,突然跑了起来。

  “糟糕!”比韦洛斯惊呼,追了上去。我伸手去抓她,却扑了个空。

  这时,凯耶斯中尉和其他几名军官终于抬起头,看着本德跑向韦德人,比韦洛斯紧追不舍。我看见凯耶斯喊了句什么,比韦洛斯忽然站住。凯耶斯肯定同时通过脑伴下达了命令。本德应该也接到了停下的命令,但他反正没有理会,而是继续跑向韦德人。

  本德在剧场边缘停步,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最后,领唱的伏伊注意到了这个孤零零地站在集会人群边缘的地球人,停止了吟唱。跟唱的那些人没了带领,困惑地交头接耳了一分钟左右,随即也注意到了本德,于是都扭头看着他。

  这正是本德期待的那个时刻。本德肯定在等待韦德人注意到他的那段时间里把想说的话翻译成了韦德语,因为当他开口的时候,他在尽量使用对方的语言,从各种职业的角度来说,他做的都还不错。

  “我的朋友,寻求和平的伙伴们。”他伸出双手,两臂略向内弯曲。

  事后多方搜集的数据显示,在不到一秒钟内,有超过四万根细针被射进了本德的身体,韦德人管这种针叫艾夫奇,是从那些看似棍棒的东西里射出来的,它们根本不是棍棒,而是韦德人的传统枪械,形状模仿韦德人奉为圣物的一截树枝。每一根艾夫奇都穿透了本德的紧身衣和躯体,将他切成碎渣,他这个人简直就像忽然融化了似的。后来大家都承认,这是我们亲眼见过的最不同寻常的死法。

  本德的躯体化为一团红雾,殖民防卫军的士兵朝圆形剧场开枪。这的确是一场集体打靶,没有哪个韦德人逃出剧场或对任何防卫军士兵(除了本德)造成伤害。屠杀不到一分钟就结束了。

  得到停火命令之后,比韦洛斯走向曾经是本德的那团血污,发疯般的拼命践踏。“狗娘养的,现在觉得你的和平怎么样啊?”本德化为血泥的内脏器官染红了她的小腿,比韦洛斯哭了起来。

  “知道吗?其实本德说得对。”返回莫德斯托号的路上,比韦洛斯对我说。

  “说对什么了?”我问。

  “殖民防卫军被使用得太快、太频繁了,”比韦洛斯说,“开战比谈判容易。”她朝韦德母星的大致方向挥挥手。“其实没这个必要,你也清楚。把这些可怜虫轰出宇宙,接下来的几十年他们只能忍饥挨饿,自相残杀。今天固然没有杀害平民——好吧,干掉本德的那群人除外。但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会有很多韦德人死于瘟疫和内乱,因为他们没有别的办法。这和种族灭绝没有多大区别。我们之所以能够心安理得,是因为事情发生时我们早就离开了。”

  “你以前可从没同意过本德的意见。”我说。

  “不对,”比韦洛斯说,“我只是说他屁也不知道,说他只应该对我们负责。但我没说过他错了。他应该乖乖听我的。如果他肯奉他妈的命行事,这会儿就还活着呢,而不是让我从鞋底把他往下刮。”

  “他多半会说他死得其所。”我说。

  比韦洛斯嗤之以鼻。“少胡扯,”她说。“本德那是自己找死。妈的,我们刚摧毁了他们的星球,他却像朋友似的走向那群人。王八蛋。我要是他们中的一员,肯定也会开枪。”

  “现实中的人类真可耻,居然妨碍了他的和平理念。”我说。

  比韦洛斯笑了笑。“如果本德真在关心和平,而不是想满足自我,他就应该学习我,佩里,你也一样。”她说,“服从命令。尽量保命。熬到步兵役期结束。参加军官培训计划,一路往上爬。成为发布命令而不是服从命令的人。然后,尽量缔造和平。否则我怎么可能耐住性子‘奉命行事’?只是因为我知道,我迟早要改变这种命令。”她靠回去,闭上眼睛,睡完了剩下的归途。

  两个月后,路易莎・比韦洛斯死在一颗名叫“深水”的狗屁烂泥星球上。我们班受命清除汉伊人殖民地底下的天然洞穴,结果却误入陷阱。我们在战斗中被逼进了一个有五条隧道连通的岩室,其中四条隧道里站满了汉伊人的步兵。比韦洛斯先命令我们退回原先那条隧道,然后独自对洞口开火,岩石坍塌,封死隧道。脑伴数据显示,她随即转身开始朝汉伊人开火,但没能坚持多久。班里的其他士兵杀出一条血路,回到地面上。我们本来就是被逼进陷阱的,杀出来实在谈不上轻松,可总比死于伏击强得多。

  比韦洛斯死后获颁英勇奖章。我被提升为下士,领导本班。比韦洛斯的行军床和储物柜交给了一个名叫惠特福德的新人,到目前为止,这个人还不错。

  组织更换了一个齿轮。我很想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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