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明风,或曰索尔斯比仙桥落成记
十八世纪犹太医生大卫·蒙蒂菲奥里和仙子汤姆·明风之间的友谊有完整的备案可查。除蒙蒂菲奥里本人的日记和家族文件外,无数十八至十九世纪早期的信件、日记及散文流传至今,记录了各方人士与蒙蒂菲奥里和明风的邂逅。这二人似乎往往会在某一个时期内结交当时所有的大人物。他们和博斯韦尔及约翰逊讨论过奴隶制,和狄德罗玩过多米诺骨牌,和理查德·布林斯利·谢里丹开怀畅饮过,这其中最著名的一次当属他们擅闯蒙蒂塞洛庄园,令托马斯·杰斐逊大吃一惊[1]。
尽管这些事迹如此奇妙,但关于这对奇异友人最生动的描述却来自戏剧、小说和歌谣。十九世纪初,“汤姆和大卫”的故事在人间和小仙境都十分有名,但是到了十九世纪后半叶,它们逐渐淡出欧美世界。那时人们喜欢把仙子想象成弱小无助的生灵。亚瑟·柯南·道尔和查尔斯·道奇森[2]绝不乐意在自家花园尽头找到招摇自负、身高六英尺的汤姆·明风。
以下这个故事最早出现在《布莱克伍德杂志》(爱丁堡:1820年9月)上,并在《西勒诺斯评论》(小仙境:1821年4月)上再版。可以说它具备了十九世纪早期二流作品中常见的种种毛病,若作为文学作品看待,实在不值一提。但是,如果精读此文便会发现,它揭示了这个神秘种族的诸多内幕,其中关于仙子及其后代之间复杂关系的描述尤其具有启发性。
詹姆士·萨瑟兰教授
阿伯丁大学仙灵研究所
1999年10月
伦敦城的鞋巷有很长一段距离都在绕大弯,但从来没有人考虑它为什么要绕个弯。其实只要抬头看看(然而偏偏没人去看),人们就能看见一座古老的圆形巨塔,很明显巷子是为了给这座塔让路才拐弯的。
这只是环绕汤姆·明风大宅的众多高塔之一。自年轻时起,汤姆就很喜欢四处旅行,见识各种事物;为了旅行方便,他在世界各地都建了塔。第一座塔直达鞋巷;第二座塔占据了苏格兰某湖心小岛的绝大部分;第三座塔俯瞰着阿尔及尔沙漠那哀愁的美景;第四座塔矗立在小仙境某座城市一条名为“干绿街”的大街上;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汤姆以他特有的炫耀之情把这一系列古怪的建筑命名为“万塔城”,意思是有无数座高塔的城堡。1764年的时候大卫·蒙蒂菲奥里数了一下,总共是十四座。
1780年7月的一天早晨,大卫·蒙蒂菲奥里来到鞋巷塔。他问门房汤姆在哪儿,门房说老爷在书房。
大卫穿过回音幽幽的昏暗走廊,登上宽大的石阶。他高高兴兴地向周围的人问早安,但人家只是冲他疑惑地点点头,而且还很奇怪似的看着他——不管他来过多少次,这儿的人对他都不大习惯。他说不上英俊潇洒,也不算古怪难看;身形亦是十分寻常。他喜怒不形于色,既看不到咄咄逼人的鄙夷,也显不出恍然自失的迷醉。他只是天生一副好脾气,处处为他人着想而已。万塔城的居民为此感到好奇:为什么有人会愿意在脸上挂着那么一副表情。
汤姆不在书房。屋里只有九位仙灵公主。九张漂亮脸蛋同时转过来盯着大卫。九种不同颜色的丝质长裙令人眼花缭乱。九种不同气味的香水令人头晕目眩。
她们都是汤姆·明风的孙女。珍爱公主、金戈公主、纯白公主、泪眼公主、烈焰公主是一支系;野蜂蜜公主、湖畔哀歌公主、逝去真爱之吻公主、指间青鸟公主是另一支系。
“奥·大卫·本·以色列,”珍爱公主说,“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她说着把手递给他。
“您正忙着,殿下。”他答道,“我怕打搅了您。”
“完全没有,”珍爱公主说,“我们在给表亲写信,尽亲戚的义务,如此而已。请坐,奥·大卫·本·以色列。”
“你没说我们是在给表姐妹写信,”野蜂蜜公主说,“你没说清楚。我可不希望犹太医生会以为我们是在给别的什么表亲写信。”
“当然是给我们的表姐妹。”珍爱公主说。
“我们不认识表兄弟们。”烈焰公主对大卫说。
“我们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湖畔哀歌公主补充道。
“就算知道,我们也不会追着给他们写信。”纯白公主强调。
“虽然听说他们都很英俊。”泪眼公主说。
“英俊?”珍爱公主反问,“你怎么知道的?我可不知道他们到底英不英俊。我也不想知道。我压根儿不会去想这个问题。”
“哦,对极了,我的好姐姐!”泪眼公主笑起来,“你说的是真的,千真万确!你从来不会考虑别人的问题。”
珍爱公主狠狠瞪了她妹妹一眼。
大卫赶紧问:“你们这在给哪位表姐妹写信啊?”
“伊格莲……”
“妮妙……”
“伊莲……”
“和摩根娜。”
“都是些丑八怪。”珍爱公主说。
“又不是她们的错。”野蜂蜜公主颇为宽容。
“她们会离开很久吗?”大卫问。
“啊!”烈焰公主惊讶。
“呀!”珍爱公主诧异。
“噢!”野蜂蜜公主不解。
“她们被赶走了。”金戈公主说。
“期限是永远……”湖畔哀歌公主说。
“……零一天。”烈焰公主补充道。
“我们以为这件事尽人皆知了。”纯白公主说。
“祖父把她们赶走了。”逝去真爱之吻公主说。
“她们把祖父惹恼了。”指间青鸟公主说。
“祖父对她们的事情感到非常生气。”湖畔哀歌公主说。
“她们被送到一所房子里。”珍爱公主说。
“不是什么好房子。”纯白公主说。
“是间破房子!”泪眼公主的眼睛很是闪亮,“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男仆!又蠢又脏、手脚难看、关节长毛的男仆!肯定不会对她们怀有任何敬意的男仆!”泪眼公主随即换上一副无所不知的神秘表情,“不过也许会对她们心怀不轨。”
珍爱笑起来。大卫脸红了。
“那座房子在森林里。”指间青鸟公主说。
“不是什么好森林。”金戈公主说。
“是很恶心的森林!”泪眼公主激动地说,“阴暗潮湿,到处都是蜘蛛爬虫的森林,黏糊糊、臭烘烘……”
“你们的祖父为什么把她们送到这么一座森林里?”大卫赶紧打断她。
“哦,伊格莲结婚了。”珍爱说。
“还是偷偷摸摸地。”湖畔哀歌公主说。
“我们以为这件事尽人皆知了。”逝去真爱之吻公主说。
“她嫁给了一个基督徒。”珍爱公主解释道。
“是她的羽管键琴老师!”金戈公主忍不住咯咯地笑了。
“他弹协奏曲弹得真美。”纯白公主说。
“他还有极好看的……”泪眼公主刚开了个头。
珍爱公主接嘴道:“泪,请你闭嘴!”
“姐姐们,”野蜂蜜公主甜甜地说,“等你们中的哪位被送到阴暗潮湿的森林去了,我们也会写信给你的。”
“其实,在她刚开始每天学羽管键琴的时候,我就有所怀疑。”逝去真爱之吻公主说,“因为在卡特赖特先生来之前,她并不怎么喜欢音乐。后来他们每次上课都关着门,这令我倍觉扫兴,因为我个人很喜欢羽管键琴。所以,你们知道,我只能趴在门缝上偷听,但是整整十五分钟我一个音都没听见,只是偶尔几声不成调的叮当声,感觉好像是他们不小心碰到琴键了。有一天我想进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但是我去拉把手,却发现他们把门反锁了……”
“安静,吻!”湖畔哀歌公主说。
“她名字简称‘吻’,”泪眼公主向大卫解释,“事实上她没和任何人接过吻。”
“但我还是不太明白,”大卫说,“如果说伊格莲公主是不经祖父允许就结了婚的话,这的确很不好。因为在这种重大问题上,孩子们必须征求父母的意见,或者说监护人的意见。但是父母们——或者说像我们现在的情况,祖父母们——是不应该只从经济和社会地位的角度去衡量那位未来新人的,他们应该看重年轻人的品行,还有他们在一起会不会过得幸福。而且,孩子自己爱谁才是最为重要的……”
大卫滔滔不绝地从各个角度十分深刻地阐述了父母与子女二者之间的责任,与此同时,野蜂蜜公主带着一脸不信任和不喜欢的神情看着他,珍爱公主大声打哈欠,泪眼公主比画着无聊以至于晕厥的动作。
“……但是就算伊格莲公主为此惹怒了她祖父,”大卫不解地问,“为什么她的姐妹也要跟着受罚?”
“当然是因为她们没有阻止她。”纯白公主解释。
“因为她们没告诉祖父伊格莲在干什么。”湖畔哀歌公主说。
“我们以为这事已经尽人皆知了呢。”指间青鸟公主说。
“那个羽管键琴教师后来怎么样了呢?”大卫问。
泪眼公主睁大了她那双紫罗兰色的明眸,带着一脸急切的神情俯下身,但是就在这时,走廊上传来说话声。
“……我打下第三只乌鸦,在给它剥皮的时候发现,它的心脏居然是整粒的钻石,真被那老妇人说中了!所以,你看,这个下午也不算是白费。”
汤姆·明风有个坏习惯,他老是还没进屋就开始说个不停,结果听他说话的人只能听个结尾。
“什么?”大卫问。
“不算是白费。”汤姆重复了一次。
汤姆身长六尺,而且他的相貌即使对于仙灵王子而言,也是极为英俊的(各位务必知道,在仙灵社会中,贵族都会令自己比普通仙子更漂亮,他们将此举视为义务)。他非常健康,皮肤几乎像蛋白石一样微微发光,叫人不敢直视。最近他不戴假发了,露出他本身的头发,又长又直,呈鲜亮的栗色。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整个人看起来三十岁上下(三四千年以来,他一直都“看起来三十岁上下”)。他环顾四周,挑起形状完美的眉毛,刻薄地说:“橡树和梣树呀,屋里怎么这么多女人!”
伴着一阵丝绸裙衣的窸窸窣窣声、开门关门的咔嚓声和突然淡去的香水味,转眼间所有的公主都消失了。
“你到哪儿去了?”汤姆拣把椅子坐下,拿起报纸,“我昨天就在等你。你没收到我的信吗?”
“昨天我没法来,我看病人去了。今天上午我也不能待太久,我得去看看蒙克顿先生。”
蒙克顿先生家住林肯,是一位富有的老绅士。他给大卫写信说他左半身疼得蹊跷,大卫在回信中提出了一些治疗和用药的意见。
“倒不是说他有多信任我,”大卫开心地说,“他也咨询了一位爱丁堡的医生和一位都柏林的方士。林肯一位药剂师也拜访了他。我们几个的法子相互抵牾,不过没关系,反正他谁也不信。现在他写信说他要死了,就把我们都召集去。苏格兰医生、爱尔兰方士、英格兰药剂师,还有我!我对这次见面相当期待!和同行见面交流是最有趣、最有益不过的事情了。你不觉得吗?”
汤姆不置可否。[3]“那老头儿真的病了吗?”他问。
“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他。”
汤姆接着看报纸,然后又有些恼火地放下,皱着眉头说:“我觉得我得跟你一起去。”他等着大卫对这个决定表示高兴。
这是怎么了,大卫心想,汤姆觉得去林肯很好玩吗?医学方面的冗长对话他肯定没兴趣,那边只有满腹牢骚的年迈患者、满是霉味的空气和死寂的病房。大卫准备表述一下这方面的意思,不过他忽然想到,实际上汤姆去林肯也不是什么坏事。大卫是威尼斯一位著名拉比的儿子。从青年时起,他就习惯于和那些严肃的犹太长者辩论怎样才能做到品端行正。这样的对话造就了他现在的性格,他很自然地认为小小的辩论对他人亦能有所裨益。因此他得出结论,要是谈话够长且表达正确,就一定会令听话人快乐、向善。出于这种考虑,他常常一周和汤姆·明风吵上好几次,但是收效甚微。眼下,在羽管键琴教师的新娘及其姐妹这个问题上,他正好有很多话要说,而骑马北上的路途又十分遥远,这正是谈话的好机会。
随后马也备好了,大卫和汤姆上马出发。他们没走出多远,大卫就说开了。
“谁?”汤姆心不在焉地问。
“伊格莲、妮妙、伊莲和摩根娜四位公主。”
“哦对,我让她们去悯我公国边境那片森林里住着……你们把那地方叫什么来着?呃,我忘了,反正就是那儿。”
“但那可是永久流放!”大卫不无担心地大声说,“那些可怜的女孩们,你怎么忍心让她们受那种苦?”
“如你所见,我非常忍心。”汤姆回答,“不过谢谢你关心。说实话,一切减少家里女人数量的办法都是好的。大卫,我跟你说,那些丫头们废话太多了。当然我话也不少,但是我做得更多。我整理书房;我经营着三个剧院、两个管弦乐队和一所大学;在大仙境我也有无数兴趣爱好;在我统治的所有地方都有总管、法官和学监,他们所有人都会考虑我的兴趣;我还参与了……”汤姆扳着修长白皙的手指头数道,“……大仙境内的十三场战争。最离奇的一次是我和石像怪结盟之后,又和他的死对头阿普里尼夫人结盟,然后同时对他们发起进攻……”汤姆说到这儿顿了顿,冲着马耳朵皱皱眉,“那感觉就像是在和自己打仗。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他仿佛认真思考了片刻,但是没得出任何结论,于是摇摇头接着说:“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哦,对了!我自然有很多话题可说。但是那些小丫头什么也不干。一丁点事情都不干!绣绣花、上上音乐课什么的。哦,还看英国小说!大卫,你看过英国小说没有?没有就别去自找麻烦了。那就是通篇废话,全是在讲名字好听的女孩们怎么结了婚。”
“这正是我想说的,”大卫说,“你的孩子们没有合适的职业,他们自然会干出一些傻事来。你觉得呢?”
大卫常常就家长的职责问题对汤姆进行说教,这令汤姆厌烦不已,因为他觉得自己称得上仙族家长中的楷模。他给儿孙们提供了非常富裕的生活,只在极个别情况下才杀死某个子嗣。[4]
“年轻姑娘们在结婚之前都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汤姆说,“不然你还能怎么办?”
“我承认对于如何纠正人类姑娘们的举止,我是束手无策。不过她们从学校毕业到结婚也就几年时间,而仙族的姑娘们却要经历好几百年。你就没办法管好女性亲属吗?难道事事都要模仿人类?咳,看你的穿戴就跟你真的信基督一样!”
“你还不是一样。”汤姆反击。
“你把你仙子才有的长眉毛也修整了。”
“那我至少还有眉毛,”汤姆反驳道,“你的胡子呢,犹太人?摩西戴过灰色假发吗?”他轻蔑地瞥了一眼大卫那顶打着整齐小卷的假发,“肯定不戴。”
“你甚至不说你们自己的语言!”大卫正了正他的假发。
“你也不说。”汤姆回应。
大卫立刻回答,犹太人和仙子不同,犹太人以传统为荣,他们在祈祷和各种仪式上说希伯来语:“还是回到你女儿孙女的话题上来吧,你们在墣落的时候都干些什么?”
这话十分无礼。“墣落”这个词令汤姆十分恼火。日常穿着洁白亚麻衬衣配深蓝外套、指甲修剪得整齐精致、头发油亮得如同抛光桃花心木的人,简言之就是品位高雅修养良好的绅士,绝对不喜欢有人提起他生命中头两三千年曾在阴暗潮湿的山洞里度过,而且还穿着(还是在他终于愿意穿衣服的时候)粗羊毛短袍和烂兔子皮。[5]
“在墣落的时候,”汤姆非常尖刻地咬着字眼,以表示懂礼貌的人都不提这个话题,“这些问题都还没有出现。小孩们在完全不知道自己父辈的情况下出生成长。我根本不记得我父亲是什么人,而且对这个问题也一向不感兴趣。”
两点钟的时候,汤姆和大卫到了诺丁汉郡,[6]这地方曾因绿树成荫而闻名。当然,这座森林肯定不如原先那么茂密,但是依然有相当数量的古树——汤姆决定向其中那些他认为重要的朋友致以敬意,同时也对那些举止欠妥的表示轻蔑。[7]汤姆招呼朋友的时间太长了,大卫渐渐开始挂念起蒙克顿先生来。
“可是你说他其实没病。”汤姆说。
“我根本没这么说!而且,不管他有病没病,我的职责就是尽快去给他看看。”
“很好,很好!你真是暴躁啊!”汤姆说,“你要去哪儿?路在那边。”
“可我们是从另一边来的。”
“不,我们走的是这边。呃,好像是,我不清楚。不过两条路最后是要会合的,所以哪边都无所谓。”
汤姆指的路很快变成狭窄难走的羊肠小道,通到一条大河边。一座又小又破的镇子坐落在河对岸。路在对岸又重新出现了,而且越往前就变得越宽,好像是它离开那座小镇,满怀信心地前往更快乐的地方去了。
“真奇怪啊,”汤姆说,“桥呢?”
“好像没有桥。”
“那我们怎么过河?”
“有渡船。”大卫回答。
一根长铁索一头拴在河这边的石柱上,另一头拴在河对岸的石柱上。在河对岸停着一艘古旧的平底船,两根铁链把它固定在铁索上。一个年迈的船夫沿着铁索把船摆渡到河的这边。汤姆和大卫牵马上船,老船夫又把船划回另一边。
大卫问船夫那座镇子叫什么名字。
“索尔斯比,先生。”船夫回答。
索尔斯比地方不大,也就几条小街,房屋凋敝,有着脏兮兮的窗户和残破的屋顶。一架老式手推车被丢在一条貌似主街的路上。镇上有个小广场,还有自由市场之类的地方,可是里头都长满了刺丛和杂草,仿佛是告诉外人这地方多年没有过真正的集市了。镇上只有一处看起来仿佛是绅士的居所:一座高大古老的房子,由灰色的石灰岩建成,其上有重重高耸的山墙和许许多多的烟囱。这房子固然陈腐不堪,但也有种叫人肃然起敬的模样。
索尔斯比唯一的旅店叫作“命运之轮”。招牌上画着很多人被绑在一个大轮子上,由命运女神来转动,那女神被画成一个肤色红润的女子,身上什么也没穿,只是蒙着眼睛。为了配合小镇的颓败气质,画家特意省略了那些惯常代表好运的形象,只着力表现那些被绑在命运女神轮子上的人,他们要么被碾成碎片,要么被咒骂着死去。
看到这副光景,犹太人和仙子都赶紧策马前进。他们正要上大路的时候,大卫听见有人喊“先生们!先生们!”随后是一阵急急忙忙的脚步声。于是他停下来看是怎么回事。
一个人匆匆跑过来。
这人长得非常古怪。他的眼睛很小,而且几乎全然无色。他的鼻子就像一团面包球,圆圆的耳朵呈粉红色,放在婴儿头上或许很可爱,但是绝对不适合他。最奇特的是他的眼睛和鼻子都挤在脸的上方,仿佛是因为和嘴巴吵了架,被后者独自霸占了下半张脸。他穿得非常破旧,头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头发楂。
“你们没交过路费,先生们!”他喊道。
“什么过路费?”大卫问。
“什么?!就是渡船的钱!过河的钱!”
“哦对。不过,我们付过钱了,”大卫说,“我们把钱付给了摆渡的人。”
那个怪模样的人笑了。“不对,先生!”他说,“你付的是小费,摆渡人的小费!但是过路费是另一回事。每个过了河的人都要付过路费。钱交给温斯坦利先生,我负责征收。一人一马六便士,两人两马就是十二便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