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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在干什么,安今乎?”
埃利斯玛德琳细心地选了房间。她在屋里挂上了露娜最喜欢的印花面料,花朵和动物。她摆出了五条露娜心爱的红裙子,她曾穿着它们在博阿维斯塔的花园中自由狂野地奔跑。埃利斯还整理了家具,好创造出裂隙、缝隙和空隙,就像露娜在博阿维斯塔成长时到处探索的那些。每个细节都是为了让露娜高兴,但她交叉着双腿坐在地板中央,背朝着门口,身上穿的粉色工装内衬还是她从博阿维斯塔逃出时穿的那一件。
“我正在弄我的脸,玛德琳。”
在她头上盘旋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球体,一半黑色,一半银色。露娜的亲随本来一直是一只与她同名的生物,天蓝色的月形天蚕蛾。
她面前的地板上放着一盘面部涂料。
“露娜?”
她转过来了。埃利斯玛德琳忍不住惊呼一声,迅速用手掩住了嘴。露娜的半边脸是斜睨的白色头骨。
“在你母亲看见它之前快把那东西弄掉。”
“妈姆在这里?”
露娜跳了起来。
“她十分钟前到的。”
“她为什么没来看我?”
“她要与别人会面,然后来见你。”
“比如卢卡西尼奥那样的别人。”露娜说。
“你的卢卡斯叔叔来了,要带他去子午城。”
“我想去妈姆那里。”露娜宣布。那死神的半脸让埃利斯焦虑不安。
“我会带你去,”埃利斯玛德琳说,永不撒谎,永不驳斥,“但你要先洗干净你的脸,穿上你可爱的红裙子。”
“不。”露娜往前踏了一步,埃利斯无意识地退后了一步,这违背了她所有的经验与职责。她认识任性的、挑衅的、生气的、大发脾气的露娜,但她从未在她身上见过这样冷酷的果决,在头骨那半边的脸上,黑色的眼睛发着冷硬的光。有什么她不认识的东西从太阳环区黑色的镜面中被召唤了出来,在普斯特加号的融化中被加热、被锻造。
“安今乎。”
“带我去妈姆那里!”
“只要你洗干净,打扮好,我就带你去。”
“那我自己去。”露娜宣布。在埃利斯玛德琳转动自己的老骨头来阻止她之前,她已经在走廊里了。
神灵们哪,这女孩的速度太快了。埃利斯在电梯里追上了她。平台下落,穿过艾杜农场汹涌的叶浪,在粉色的生长光照耀下,大团的叶子显得黑乎乎的。AKA的技术团队仍然在调试那些被黑的月面推土机,解除它们的围攻状态,并缓慢地将管道农场顶罩上的月壤往外推。特维城遭罪的生态系统得花几个月才能恢复原本生机勃勃的健康状态。在这同色的生长光下,露娜的工装内衬几乎在发着荧光。这孩子已经叫来了一辆摩托:它像花一样包裹了两个女人,又在医疗中心外面再次打开。
露西卡·阿萨莫阿的动物群先一步出现:虫群,颜色明媚的鸟儿,狡猾的蜘蛛有露娜的手那么大。露娜高兴地拍起手来,她以前还没见过母亲的护卫。一只露娜不认识的动物坐直了身体,用面具后的眼睛看着她,它胖墩墩的,但很敏捷,尾巴有环纹,有机灵的爪子。露娜蹲下身回以凝视。
“哦,你是什么?”
“一只浣熊。但你是什么?”露西卡·阿萨莫阿问,“现在是月神?”
动物们顺从地待在特护病房的门口。
露娜先是看见了手臂。半明半暗中的手臂。细长的、关节众多的医疗机械手臂,它们长长的手指扎进了卢卡西尼奥自己的手臂和咽喉。传感臂长长地绕过他的头,像在赐福一样。还有她叔叔的手臂,在医疗灯光中显得很暗,他的手轻轻搭在卢卡西尼奥的胸膛上,随着呼吸温柔地起伏。
“把她带出去。”卢卡斯头也不抬地说。
“卢卡斯……”露西卡说。
他转向露娜。
“他把他最后的呼吸给了你,”卢卡斯说,“为了你。”
在凶猛的面具后面,露娜感觉到了自己的眼泪。不要在这里哭,不要在他面前哭。永远不为他哭。
“你不要这样和我女儿讲话!”露西卡·阿萨莫阿爆发了。接着露娜感觉到埃利斯玛德琳把手搭在她肩上,将她转过去,领着她进了走廊。门关上了,掩住了喊叫声,就像她躲在博阿维斯塔服务隧道里曾听到过的一样,那是只有她知道的隧道。那时她的妈依和帕依经常吵架,他们以为只有机器听到。
“没关系的,宝贝。”埃利斯玛德琳说。她把露娜抱进怀里,摸她的头发。
“并不是没关系。”露娜把脸闷在玛德琳的腹部,嘶声说。她下颌和喉咙里的每一束肌肉都发紧。她的脸因为耻辱而发烧。她的耳朵里充满了一种高音的鸣响,那是憋住哭泣而产生的噪音。浣熊摇摇摆摆地走过来观察她。露娜朝它转过月神半脸,龇了龇牙。它难过地跳开了。
“我不会弄掉它的,”露娜对戴面具的浣熊说,“一直到所有的事都归位为止。现在它是我的脸了。”
她蹲下去,朝犹疑的浣熊伸出一只手。它朝一边歪了歪头。露娜打响指,招手,发出细碎的声音,埃利斯告诉过她,那是召唤雪貂的声音。浣熊侧身走近,在她能够到的边缘徘徊。
“来。”她说着,往前挪了半步。浣熊畏缩了一下,然后嗅了嗅她的手指。“很抱歉我吓到了你。”面具与面具相望。

 
粉色的灯光浸没了房间,他往上瞄了一眼,看到机器正从封罩上扫走大片的月尘。
露西卡·阿萨莫阿从不起眼的吧台端来了两杯马提尼。这房间离创伤中心只有几步远,但离开了那些安静的、咝咝响的机器和它们那警醒关爱的姿态,这里便已经是另一个世界。露西卡·阿萨莫阿散发着金凳子的魅力,不过她只把它的力量当作喷上的香水。卢卡斯静静地接过了杯子。
“道歉。”露西卡说。
“我不该那样和露娜说话。”卢卡斯说。
“她抱着他跑了三公里才到博阿维斯塔。”
“我很抱歉。”
“对她说。”
“我会的。”卢卡斯尝了尝马提尼。好的马提尼应该有月面般的味道。冰冷、干涩、毫不妥协、危险。严峻又美丽。
“让他好起来。”卢卡斯·科塔说。
“我们没办法。”
“帮帮他。”
“卢卡斯,损伤是灾难性的。我们已经修复了他的自主神经系统和大肌肉群活动技能,但他必须学习走路、说话、自己吃饭。曾经的他已经消失了。他现在又是个孩子了——一个婴儿。要成为卢卡西尼奥·科塔,他必须重新学习一切。而我们不知道要怎么做这件事。”
卢卡斯的手在发抖。他把只抿了一口的杯子放下了。
“你们是AKA。你们打碎DNA,让它服从你们。你们从月心提取生命。”
“他所需要的超出了我们,超出了任何人的能力范围。至少在月球的这一侧是如此。”
“大学里有什么技术吗?”
阿德里安娜教过她的孩子们:三足鼎立时力量最强。LDC和五龙是月球秩序的两根支柱,但还有第三根,是最古老、最微妙,也几乎已被遗忘的。远地大学。当罗伯特·麦肯齐的机器人筛选并熔炼风暴洋上的月壤、提取稀土时,在月亮的另一面,机器正在代达罗斯环形山上编织出偶极嵌入式的塑料缎带,这些机器属于从加州理工到上海的大学联盟。当太阳公司的董事们逃出中国,让机器在南极盆地开凿冰块与彗星碳化石时,在月亮的另一面,加州理工和麻省理工正在挖掘隧道和栖地,建造一个永久性研究地,以摆脱地球国家与理论家的干涉。当VTO磁悬浮专线环抱极点,抵达远地时,这所新大学与沃龙佐夫们达成了一份关于外太空任务的建造与发射协议,但与此同时,它也提起诉讼,抗议VTO的铁轨操作损害了代达罗斯天文台精密的听力环境。克拉维斯法院成立了,大学的法律系也成立了。
来自阿克拉的两名工人建立了AKA,建造了一个光、生命与水的帝国,而在月亮的另一面,人们在庞加莱环形山深处挖出了病原体安全实验室,锁加上锁,密封叠着密封。阿德里安娜·科塔在OTV的屏幕上看着巴西在身后慢慢变小,而在月亮的另一面,月环缆绳将舱室送至东方海下的储存库,地球的基因财富被储存在那里,安全,并远离行星惨遭蹂躏的生物圈。
它从未有过正式的名字。远地大学只是个昵称,就像一个最棒的绰号,一个精确的俗称。它的隧道和轨道、超回路和电缆车道覆盖了月球背面50%的面积。从一个角度看,它是两个世界中最大的城市;从另一个角度看,它在所有郊区中独占鳌头。它以研讨会、研究小组和微型学院的形式遍布整个月球,但它的心脏、它的腹地在地球的视野之外,望向宇宙。它凶狠地守护着自己的财富和独立,它是两个世界中最重要的科学与技术研究基地。它是第三种力量,是隐藏的刀锋。在很久以前,鹰和龙就学会了不要去挑衅这所大学。
“在3D打印蛋白芯片方面有一个新发展,”露西卡说,“人造神经元,可编程的纳米材料。”
“它们可以修复损伤?”
“可以,但它们需要接入他的记忆。”
“但如果损伤如你所说……”
“那它们就根据他的外部记忆重塑它。他的亲随、他的网络动态,还有人,他的朋友和家人。”
卢卡斯·科塔透过狭小的窗户,望向外面耶博阿管道农场繁茂的粉红色。地球也是如此,稠密、潮湿,要从炎热和重力中偷取每一口呼吸。他的舌尖感觉到了沃土的味道,叶片与生命的推进力。若昂德丢斯和博阿维斯塔位于丰富海下方,丰饶的海洋。对特维城来说该是个多合适的地址啊。丰富海、静海、澄海,酒海、汽海、雨海:这都是些谎言之海,月质学与情感上的骗子。冷海、危海、风暴洋:这才是真实之海。
卢卡斯·科塔把危险看得非常清楚。他还能认得从远地回来的儿子吗?卢卡西尼奥又会怎么看他?
“我曾经想带他回子午城。”卢卡斯说。
“那不可行。”
“这是为了他们。你能理解吗?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我想让大家全都回来。”
“我能理解,卢卡斯。”
“真的吗?带我去看看他,我得再看看他。”
“没问题。”

 
吃到第三勺冰沙时,露娜·科塔认定这抹茶、小豆蔻和草莓刨冰并不像她想的那么棒。
“抹茶、小豆蔻和草莓。”克瓦依咖啡店的店主说道,他尽力不去盯着露娜的月神之脸。
“抹茶、小豆蔻和草莓。”
抹茶、小豆蔻和草莓根本不怎么样,不过她不准备让店主看出这一点,所以她勤勉地大勺大勺想把它吃光。在两厘米厚的面具下,她注意到克瓦依咖啡店里除了店主和埃利斯玛德琳,就没剩下别人了。
再两勺,现在连店主也走了。
昆虫涌进了咖啡店,像烟一般环绕着低矮的天花板,接着在饮水机上方融合成一个嗡嗡响的球。然后,那只鹦鹉飞了进来,停在柜台边上,在它之后是爪子灵巧的浣熊,在它们之后,是她的母亲,安纳西 [1]  蜘蛛骑在她的肩上。
“好吃吗?”露西卡·阿萨莫阿看着冰沙杯,杯底还有一点勺子够不到的融渣。
“你想尝尝吗?”露娜用勺子尖蘸了蘸那粉色的液体小锥。露西卡尝了尝融冰。
“我尝到了草莓,还有小豆蔻……那是抹茶吗?”
“你喜欢吗?”
“说实话?”
“说实话。”
“单独吃的话应该不错……”
“但混在一起就不行了。”
露西卡·阿萨莫阿递出一个眼神,埃利斯玛德琳起身离开了。
“我能碰碰你的蜘蛛吗?”露娜问,“它像安纳西一样是个魔术师吗?”
“她不是个魔术师,但她有特别的力量。露娜,卢卡西尼奥的伤比我们想的要重很多。”
“他会活下来的,是吗?”
“他会活下来的,但他会失去一切。他不能走路,他不能自己吃饭或说话。安今乎,如果他看到你,他不会知道你是谁。我们在这里帮不了他。他必须离开特维城。”
“他要去哪里?”
“远地。”
露娜听说过月球的另一面,在那里,地球永不升起,天空中只布满星辰。它远离这一侧,远离她的石头海洋和山脉还有环形山场,就像月饼的底部远离顶部。她知道世界是圆的,沿VTO的轨道环绕一圈要两天时间,但感觉上不是如此。在感觉上,它是扁平的,一个盘状,如果有人要去另一面,那就是穿越月球的魔法之旅,数百万米或数毫米。同一个物体的另一面,但是比蓝色的地球还要遥远。
“他们在远地能让他变好吗?”
“他们会尽力,但他们无法做出任何承诺。”
露娜把冰沙杯推开,把双手平放在桌上。
“我和他一起去。”
“露娜。”
“他带着我从卢博克巴尔特拉站去博阿维斯塔。我们后面追着机器虫,还有麦肯齐,我们在玻璃上都要迷路了,我的工装泄漏了,他给了我他的空气,他一路都和我在一起。我不会离开他的。”
“安今乎。”
“这是帕依的话,”露娜说,“这是一个科塔的话。我不想去特维城。”
“我不明白,心肝。”
露娜倾身向前。
“那一次,在博阿维斯塔的派对之后,那次逐月派对,他们试图袭击帕依。你要带我去特维城,而我不想去。博阿维斯塔是我的家。”
“孩子,博阿维斯塔不安全。”
“那是家。”
“孩子,没有博阿维斯塔了。你知道的。你看到了。”
“博阿维斯塔是我家,拉法·科塔是我帕依。我有卡利尼奥斯叔叔的刀。你是个阿萨莫阿,而我是个科塔。”
所有的动物都在看着她,甚至连虫群也一样,在露娜视野的角落里,它们似乎组成了眼球的形状。
“露娜……”
露娜以冰与钢的眼神凝视着她母亲。
“我是个科塔吗?”
“是的,你是。”
“我是科塔氦气的合法继承人。”露娜宣布。
“露娜,别这样说。”
“但我是。所以我涂着这张脸。这是我作为科塔的脸。所以我必须和卢卡西尼奥一起去。我必须照顾他。我必须照顾科塔。我必须去远地。”
露西卡·阿萨莫阿叹了口气,撇开了眼神。当她的视线滑开时,她的动物护卫们也中断了视线。
“那么,和他一起去吧。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埃利斯和你一起去。”露西卡说。
“成交。”露娜说。她预料到了这一点。奥马和纳不会屈服,奥马和纳会谈判。
虫群流向大门,鸟儿跃进空中,浣熊抓着地板漫步走开了,魔术师蜘蛛还粘在露西卡·阿萨莫阿的肩膀上。她笑了。
“你是一个科塔,但你也会永远是一个阿萨莫阿,”露西卡说,“金凳子会照看你的。”

 
箱舱将从轨道运送。团队在特维车站的高级月台集合。亚历克西娅数出了二十个人:月鹰与他的埃斯阔塔;奥马和纳与她的随从——黑星和动物;露娜·科塔,仔细地端着一个皮盒子,和她的玛德琳;还有生命支持舱里的男孩。大学轨道车驶出了隧道,穿过换线点,停在了防弹玻璃墙和气闸前面。齿轮啮合,锁开了。
一个高个子女人走上了月台,她刚刚步入中年,皮肤是浅焦糖色,卷曲的头发系在脑后,顺服地压在一顶活泼的软呢帽下。亚历克西娅的亲随展示了所有细节:她考究的套装是楚克曼&克劳斯,口袋以条纹镶边,超大纽扣,阔肩掐腰的剪裁。一九四九年的约瑟夫圆筒手袋,三厘米跟的牛津鞋,以缎带系带。她的唇膏色是杀手红,长袜上的接缝看上去很可靠。她的亲随皮肤是白色和蓝色的相交圆形:地球在月球背后升起,这个景象只能在远地那一侧看到。所有的细节,只除了她是什么人。
“我是达科塔·考尔·麦肯齐,远地大学神经技术学院生物控制学系的噶吉 [2]  。”
在卢卡斯·科塔的埃斯阔塔和AKA的黑星中,传来了吸气声,还有姿势的变换。亚历克西娅的问题之一得到了回答:一个麦肯齐。
“麦肯齐博士。”卢卡斯·科塔说。亚历克西娅·科塔瞥了他一眼。她在他的话中听出了尖锐的敌意。这位噶吉也听出来了。
“有问题吗,科塔先生?”
“我更愿意……”
“换个人?”这个女人问。不管噶吉是什么,这个身份都有足够的魅力和权威,让月台上其他每一个人都显得很笨拙。铁手、月鹰,甚至金凳子:它们就像孩子们玩超级英雄的游戏时给自己冠上的头衔。
“是的。”卢卡斯说。
“您知道,大学的每个噶吉都由庄严的誓言约束,”女人说,“独立,公平,奉献,纪律。”
“我知道这一点,麦肯齐博士。”
“科塔先生在质疑我的忠诚?”
每个埃斯阔塔和黑星都僵住了,他们的手开始移向隐藏的皮套。露西卡·阿萨莫阿的动物骚动不安。
马尼尼奥,告诉我关于噶吉的一切 。亚历克西娅无声地朝亲随喃喃。
噶吉是远地大学的学者骑士 ,马尼尼奥在亚历克西娅的耳朵里悄声说,每一个噶吉都从属于某一个学院,是它的代表,他们有权采取任何必要的行动守护本系的独立和完整。麦肯齐博士完全有能力杀掉在场的所有人和动物 。
穿着那件套装 ?亚历克西娅默问。
那件套装不成问题 ,马尼尼奥说,而且她能根据你下颌肌肉的微动作读懂你对我说的话 。
“你得明白,他是我儿子。”卢卡斯·科塔说。
“他将得到我们最好的研究与技术,”达科塔·考尔·麦肯齐说,“别怀疑这一点,卢卡斯。”
马尼尼奥在亚历克西娅的视镜上铺满了关于远地噶吉的文章:有杀人执照的忍者学者,智慧的超级英雄。但更让她感兴趣的,是卢卡斯·科塔暴露的情感。他总是深深地埋藏并守卫着它们,就像深藏的月球城市一般,但从一系列迹象中,亚历克西娅读到了怀疑、无奈、希望,以及古老的愤怒。他的节奏被这位麦肯齐掌控了。
“让他重新变得完整,让他回到我身边。”
“我会的,卢卡斯。”
张力解除了,屏住的呼吸吐了出来,准备拔刀的手落下了。狗坐下来舔着自己,鸟儿抖抖身子,用喙梳理羽毛。
“谢谢你。”
露西卡·阿萨莫阿的黑星将箱舱送进轨道车。
“我也去了。”露娜·科塔说着,挤过了噶吉身边。露西卡·阿萨莫阿的镇静崩溃了,她冲过去一把抱起了她女儿。
“哦宝贝宝贝宝贝,”她说着,把脸埋在露娜的头发里,“你听着,你得好好的,你得安全。”
露西卡蹲下去,把自己降到露娜的高度。“每天都和我通话,好吗?”她对埃利斯玛德琳说,“我希望你每天报告。”
玛德琳低了低头,护送着露娜进了轨道车。
“还有别人吗?”噶吉问。
锁密封了,轨道车出坞,在下一秒就消失进了隧道。
亚历克西娅发现自己这才重新开始呼吸。

 
“你给你的脸弄的这东西,”噶吉说,“我喜欢。”轨道车正加速进入巡航阶段。有一道飞掠而过的光,那是从若昂德丢斯出发的定期航班。没有压力波,没有嘈杂的隆隆声,没有摇晃,轨道车正在完美的真空中掠过磁力轨道。埃利斯玛德琳已经在前面的隔间里睡着了,和卢卡西尼奥·科塔在一起。
露娜用鼻子哼了一声。埃利斯玛德琳发出一声断续的鼾声,抽搐着醒了,接着又睡着了。
“盒子里是什么?”达科塔问。装着科塔家双刀的盒子静置在柔软的衬垫长椅上,就在达科塔和露娜之间。
“你不必费力和我说话,”露娜说,“我可以自娱自乐。”
“事实是,我很感兴趣,”达科塔说,“你瞧,在一个物件没有价值的社会里,你选择随身带着这个物件。”
“你真的想知道盒子里有什么吗?”
“真的。”
露娜打开盒子,看对方有什么反应。但对方眼都不眨一下。
“这下你让我吃惊了两次,露娜·科塔。”
“这是科塔家的战刀。”露娜说。
“它们是特别的,”达科塔·麦肯齐说,“陨铁。”
“是的,”露娜说,因为自己的故事被预先揭密而感到烦恼,“来自朗伦环形山下方深处。当今领主姐妹会的人保管着它们,直到一个勇敢无畏、既不贪婪也不怯懦、能够英勇地为家族而战并守护它的科塔到来。那就是我。”
“没错,”达科塔·麦肯齐说,“我能试试吗?”
“不能,”露娜杀气腾腾地说,这下达科塔往后缩了,“没有麦肯齐能再碰到它们。”
“你用了一个‘再’字,所以我不得不问一问。”
“最后一个碰它们的麦肯齐杀了我的提欧。提欧的意思是叔叔。”
“我会说葡萄牙语。”
露娜换成了桑提诺的通用语。
“你的亲戚丹尼·麦肯齐偷了它们,用它们杀了我的叔叔卡利尼奥斯。然后你们偷了若昂德丢斯。”
达科塔·麦肯齐用发音完美的若昂德丢斯腔葡萄牙语回答。
“我和丹尼·麦肯齐没关系。”
露娜龇着牙。
“我是远地大学的一名噶吉。”
露娜坐回到椅子上。另一列列车掠过。
“噶吉是什么?”
“很久以前,远地大学意识到它早晚都会在政治派别中左右为难。”
“我已经过了听睡前故事的年纪了。”
“真的吗?”
“是的,而且我很了解政治派别的事。”
“五龙、旧的月球发展公司和新的月球托管局,还有地球国家都想掌控我们,但更重要的是,他们想掌控我们的研究。我们已经开发出了价值数十亿的工艺和技术。大学有三个主要基金来源:学费、我们的技术专利、私人捐赠以及企业联合支持。”
“我知道企业联合,”露娜说,“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达科塔高兴地笑了起来。
“噶吉守护远地大学,抵御那些想要摧毁它、掌控它、使它堕落或窃取它秘密的人。在早年间,我们雇用佣兵或从地球请来安保,但我们发现他们的资质平庸,忠诚度也很可疑。”
“忠诚的人总是更好。”露娜说。
“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一共有九十九位噶吉,因为我们喜欢这个数字。我们代表我们的每一个学院以及园区。我们全都是在月球出生的,服务期是十年,在这期间,我们既不能与别人签订合作关系,也不能有孩子。我们与我们的家族和我们的历史断绝关系,只对大学发下庄严的誓言。我们许多人是自己申请的,也有少部分是被选上的。选拔过程非常严苛。我们每个人都至少要到博士水平,许多人的学位更高。如果我们不是大学智慧生涯的一部分,我们要怎么才能守护它?那样我们会变成雇佣兵,变成警察。”
“警察?”露娜问。
“地球上的东西,”达科塔说,“我们经受残酷的体能训练。我们每个人都会学习一种武器和一种无武器的武术。体能和武器训练的持续时间和我们的专业学习时段一样长。你们的扎希尼克和刀卫以在七铃之校训练为荣。那训练不错,但噶吉学得更多。我们被教导如何观察微小的细节,如何进行微妙的心理操纵,如何调查研究、收集信息以及秘密行动。我们学习月球上所有的主要语言,凭记忆,而不是凭网络,我们也学习心理和表演技巧。我们学习编码、黑客技术、系统工程。月球表面以及上空的交通工具没有哪一种是我无法操作的,包括这辆轨道车。我们学习设计定制麻醉药、毒药和迷幻剂。我们被教导如何引诱,如何被引诱,如何以性为武器对付任何性别或无性别的人。我可以在没有氧气的情况下活七分钟。从各个角度说,露娜·科塔,我是从地狱来的。”
轨道车正爬上灰色的高原,低台地的山坡卧在东面,往高架铁路投下长长的暗影。
“我能看看你的刀吗?”露娜问。
“当然可以。”达科塔以随意的姿态展开外套。两把刀,装在可以快速拔出的鞘里。
“你想试试它们吗?”达科塔问。露娜摇摇头。
“那不对。它们是你的刀。”
达科塔合上了外套。轨道车离开特维城隧道,爬上赤道一号线,光透过窗缝溢满了车厢。
“你杀过人吗?”
“一个也没有。我们大多数人不会经历战斗。我们主要防御工业间谍,通过揭发其关系网,由月球和地球的法庭来处理会更有效。我们有钱。我们有权在认为必要时使用致命的力量,但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只是吓唬人。”
“一般都会有用吗?”
“我吓到了你母亲,还有你叔叔。”
露娜琢磨着。
“是的,我看到了。还有那些地球人,以及我叔叔的铁手。”
“但没吓到露娜·科塔。”
“我和卢卡西尼奥一起走过玻璃场。那是很吓人的。”
“这件事我就没做过。”
“而且我想,吓到我提欧的是让卢卡西尼奥跟一个麦肯齐走。”
“所有噶吉在向大学宣誓时都放弃了自己过去的家族。”
“卢卡斯提欧说家族是一切,如果你没有家族,那你就什么都没有。”
“我有家族,”达科塔说,“一个巨大的、美妙的家族,爱着我,关照着我,我会做任何事来保护它。只不过这个家族的种类不太一样。我们都选择自己的家族。”
露娜想起了和她母亲还有动物,以及一杯失败的冰沙在招牌店里的事。我是科塔氦气的继承人 ,她这么说过。这个噶吉是对的:她也选择了她的家族。
轨道车从高原沿堤下降,驶入丰富海深色的海床,这是科塔家的核心地带。赤道一号线跨过太阳能环区的中心,白色的轨道卧在黑色上,这片黑色甚至比海床黑色的玄武岩更黑。露娜瞥见了远处高高扬起的机架,那是正在返回维修的氦-3采集器、巴尔特拉站的弹射角,还有丰富海月环终端的高塔。有一整个服务机器组成的兵团在重建博阿维斯塔,然后它们落在了后方。接着是若昂德丢斯的碟形天线和太阳能板、码头和闸门和月面设备,然后它也落在了后方。现在露娜·科塔到了一个她从未到过的地方,她过去生命的地标都落在了身后,在丰富海的东缘,在月亮边缘之外,是它的另一面。
 
[1] 安纳西(Anansi):非洲的神祇,以蜘蛛的模样示人,狡猾多智。
[2] 噶吉(Ghazi):阿拉伯语中忠诚的骑士之意。在月球上是远地大学战士学者的专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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