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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她一直涂成这样吗?”维迪亚·拉奥问。露娜坐在桌子末端,胳膊交叠在玻璃上,下巴放在胳膊上。属于生命的眼睛瞪着这位经济学家,属于死神的那只眼将自己隐匿起来。
“一直。”阿列尔说。
“这是文身。”露娜说。
“它不是。”阿列尔说。
“那我可能会文上它。”露娜冷酷地说。
“你不会。”阿列尔说,但并不那么确信。
“我得和你谈谈,”维迪亚·拉奥说,“严肃地。”
“露娜,你想听听吗?”
露娜点点头。
维迪亚·拉奥低了低头。从子午城逃脱的过程和孙家的愤怒考验着一个年长的、学者型中性人的身体素质。经济学家那些吝啬的神灵们没什么用处,在第一轮月环发射之前,他就因为重力晕过去了。他在整个转运过程中都不省人事,被一条缆绳抛给下一条又下一条,绕着月球被抛接了一通后,最后的缆绳将他放进了科里奥利月环塔的入坞机械臂中。
对于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来说,七十分钟不省人事是很危险的。大学急救团队将他从胶囊舱中解救出来,带到了系里。当他可以挪动可以讲话时,他立刻就要求与阿列尔·科塔会面。他被邀请到了阿列尔的公寓里,它位于陨石坑的边缘。
“恭喜你把整个子午城翻了过来,”阿列尔说,“相比之下,我自己的大撤退简直平凡得让人失望,只是一次清晨驶下加加林大道的旅程。”
“我有援助,”维迪亚·拉奥说,“是太阳公司通过后门入侵三皇的一个亚AI,它用的是孙夫人的人物形象,非常复杂。”
“三皇,它们像伏羲、神农和黄帝吗?”露娜晃着腿问。
“它们可以像任何它们想要成为的事物,”维迪亚·拉奥说,“我憎恨它们。它们的智力对我们来说过于奇异,以致几乎无法沟通。在最好的情况下,它们只是显得古怪;在最坏的情况下,它们就像是在故意阻碍你。想象一个只会用谜语、回文字谜或引用语来聊天的朋友,那些引用语还来自你根本不看的肥皂剧。也许它们真心想要沟通,也许一切都是只有它们能理解的游戏。”
“你问了它们什么?”阿列尔问。
“预示月球交易所上线后的五年、十年、十五年及五十年后的情况。”
“它们向你展示了什么?”露娜问。这是魔法,是巫术,是奇迹一类的东西。
“现在的五十年后,月球上将没有生命。”维迪亚·拉奥说,“无论是人类、动物还是植物。月球是一个死去的世界,由制造钱财的机器运行。城市是空荡、冰冷的,暴露在真空里。”
“我也一样?”露娜快活地问。
“每个人,”维迪亚·拉奥说,“现在的两年后,地球人将从地球引进人造瘟疫。我们没有免疫力,我们的噬菌体很强大,但我们的医药设施疲于奔命。这瘟疫一个叠着一个,没完没了。现在的十年后,月球上只有两三百人存活,远地面加上近地面。系统渐渐崩溃,机器渐渐垮塌,人们渐渐变老,没有新的孩子出生……从现在起的十五年后……”
露娜的眼睛瞪大了,她的嘴唇在颤动,鼻孔在翕张。
“够了,”阿列尔说,“你吓到她了。”
“三皇给它们的预言计算了可能性。如果LMA选定发展月球交易所,那月球上的人类在二十年内全部灭绝的可能性是89%,五十年内灭绝的可能性是100%。”
露娜的脸色一片灰白。
“阿列尔,这是即将发生的事还是可能发生的事?”
“地球人害怕了,”维迪亚·拉奥说,“沃龙佐夫想要建造一个太空电梯构成的网络,将月球变成太阳系的中枢。麦肯齐想要在小行星上挖矿,建造宇宙栖息地。双方都需要卢卡斯·科塔为他们背书,但他们不知道他站在哪一边。接着我提出了我的月球交易所计划。他们喜欢它。他们非常喜欢它。他们最喜欢它的部分,是它那难以想象的财富无需人类投入。它有他们想要的一切,而我把它给了他们。”
阿列尔握住了露娜的手。
“露娜,安今乎,别害怕。”阿列尔说。
女孩摇摇头。
“我不害怕,我只想知道我能做什么。”
“卢卡斯有力量,有权力,科塔家正在复原,”维迪亚·拉奥说,“只除了一个东西。”
“卢卡西尼奥。”
“你有他想要的东西,他有你想要的东西。”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科塔家不搞政治。”
“你对我说过的是,科塔家不搞民主,”维迪亚·拉奥用手指点点右眼的皱纹,“我的外存记忆完美无缺。”
“那它也应该记得,这句话会出现,只是因为你告诉我我是某种天选之子。”阿列尔说。
“我们的第一次会面。你在雪兔会参加的第一次会议。”
“自那以后你就不停地出现,宣布命运,并提醒我我有特殊的身份。你一路爬上上城高街,邀请我去和月鹰喝酒,并且又把同样的‘你是特别的’这种废话塞给我。这是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吗?第三次施法?那是童话故事,维迪亚。不管是老人星在白羊宫,还是你的三皇,那都是童话故事。宇宙没有英雄。”
“然而……”维迪亚·拉奥说。
“你得到的答案永远都是一样的,”阿列尔说,“无论我想不想,它都已经写在脚本上了。这又算是肥皂剧的哪个部分?”
“‘拒绝召唤’。”维迪亚·拉奥说。
“你就当作是拒绝了吧,”阿列尔说,“月球扛住了,月球沦落了:没有我,事情还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阿列尔大步走出房间,波点毛衫掀起一阵疾风。露娜一直瞪着维迪亚·拉奥,好让他知道她的反对程度有多深,然后也追着她的姑姑大步走了。
“可你会的,”维迪亚·拉奥静静地对空房间说,尘埃在窗外透进的光线里闪亮,“你不得不。”

 
露娜以为她已经去过科里奥利的每一条隧道、竖井和导管,但阿马利娅·孙带着她进入了完全陌生的管道。
“你要去哪里?”露娜悄声说着,从紧急梯井里八层以下的一处通风口往外窥视。在曲折的梯井里往下爬是一件艰难的事,没有安全着陆的机会,亲随露娜还指出了那些能将她电成灰烬的输电线的位置。阿马利娅·孙穿过一扇漆成绿色的服务专用门,露娜不得不把自己扯过一个见鬼的水平九十度转角,进入墙板和气封岩石之间的夹层。自阿马利娅·孙从公共休息室的座位上站起来后——总是相同的座位——露娜从漫长的观察中惊起,跟上了她,整个路程中,露娜有太多次不得不从死胡同、深井或正在运行的功率继电器处原路返回,所以她希望这处夹层能通达这一整层。亲随露娜指出了夹层那头五十米处的一个通气孔。露娜手脚并用地奔了过去,到了那里就看见阿马利娅正等在一个货运电梯的门口。
通向哪里 ?露娜问亲随露娜。阿马利娅·孙把亲随关掉了,但露娜的亲随能接入电梯的基础AI。
公园那一层 。亲随露娜说。
“又要退回去。”货运电梯很慢,而且抵达的地方离公园门很远。露娜还知道一处巧妙的捷径。
“你在做什么?”露娜悄悄咕哝着,顺着服务梯从三层爬到十二层。她从一处清洁机器人的舱口溜出去,全速冲下走廊,乘上了直达电梯。她总是和卢卡西尼奥一起乘这座电梯开始他们的远征,它会把她送到公园入口外,那个时候阿马利娅·孙可能正从滑开的电梯门中走出来。没有哪个不干坏事的人要走这么一长段既没有任何用处也不通向任何地方的路。看起来这女人像是试图避免被人看见,试图在她的轨迹上撒下尽可能多的尘埃。
露娜每天都会在公园出现,所以她可以站在公园入口,看着阿马利娅向她走来,点头打个招呼,沿着走廊走向那扇有危险生物标志的黄门。
“该死!”露娜骂道。没有哪处缝隙能让她穿过那扇门。但第一条人行横道处有一扇红门,可以让她进入通风道,而通风道是顺着干净房间的位置铺设的。公园这一层的危险生物区只有两个出口,露娜足够了解她的猎物,有把握猜到阿马利娅·孙会选择哪一个出口。她轻快地沿着管道奔跑,俯身向右拐进了一条更细的管道,从一处通风孔往外望,便看见阿马利娅·孙走出了通往楼梯井的门。
“逮到你了!”露娜说,“我知道你要去哪里。”
不过为了确定,她还是跟着她。阿马利娅·孙沿楼梯上了两层,来到生物制作层。露娜从天花板下来时,看到阿马利娅·孙推开了生物芯片打印店的门。

 
加布雷塞拉西医生瞥见露娜徘徊在她办公室的门口,半进半退,门框把她的脸分成了两半。
“我能进来吗?”露娜脸上属于人类的部分问。
“出了什么事?”加布雷塞拉西医生问。
“为什么你会觉得出事了?”
“因为你从来没有问过你能不能进来。”
加布雷塞拉西医生用脚钩出一张椅子,露娜一屁股坐上去,晃着她的腿。
“告诉我吧。”
“好吧,”露娜说,“但首先,我必须问你一个技术问题。”
加布雷塞拉西医生已经学会了不对露娜·科塔说的任何话或做的任何事感到惊讶。
“问。”
“技术上说,是不是有人能够往卢卡西尼奥的蛋白芯片上添加根本没发生过的记忆?”
“技术上说,是的。”加布雷塞拉西医生说,“你为什么这么问?”
“好吧,”露娜告诉了加布雷塞拉西医生关于卢卡西尼奥聊到他母亲的事——他从未做过,还有说他曾生活在恒光殿——他从未在那里生活过,以及他和他的孙家堂姑表亲度过的愉快时光——他从不认识那些人。加布雷塞拉西医生的脸色变得严肃了。接着露娜告诉她自己是个探索者,知道科里奥利所有的秘密隧道、走廊和步道,告诉她自己如何使用它们暗中监视阿马利娅·孙,跟着她走过又长又奇怪的路线,穿过整个校园,一路跟着她来到蛋白芯片工厂。
听到这里,加布雷塞拉西医生举起一只手。
“露娜,稍微等一等。”
门开了,达科塔·考尔·麦肯齐走进了办公室。
“好了,露娜,”加布雷塞拉西医生说,“我希望你把告诉我的一切都告诉达科塔。”

 
孙夫人在手中翻转着那个小金属筒。它只有她的拇指那么大,很重,很冰,摸起来有点油。她的手指感觉到了刻在金属上的细小纹路。
“这是什么?”她问。她正在自己的公寓里一个人沉思,却被打扰了。现在她的脾气有点暴躁,很不友好。
“远地大学发来的一份账户通知。由巴尔特拉发送,要我亲自接收。”阿曼达·孙说。
孙夫人把那个小筒举到眼前,眯着眼想看清刻字。
“这么小的字,”她咋着舌头,“关于什么的账户?”
“从远地大学神经技术学院生物控制学系打入太阳公司的户头:碳——51200.88克;氧——6112.65克……”阿曼达·孙说。
“一个人类的身体化学成分。”孙夫人说着,金属的冰冷透进了她的身体。她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胸膛。她自己的权力把戏反噬了她。
“是的,”阿曼达·孙说,“阿马利娅·孙。”
阿娜利斯·麦肯齐能够记起她意识到音乐是个恶魔的时刻。那时她刚完成第七达斯特加赫,即E大调马胡尔达斯特加赫第二十三古谢 [1]  的第十二次弹奏,就看见了西塔琴琴弦上的血。绷紧的钢弦将她的指尖磨破了皮。而她完全没有注意到。
西塔琴染血的时候,她十四岁。
它让她爱上它时,她刚满十三岁。刚满十三岁,和她的妈妈们一起搭乘赤道一号线,结束科普夫溪的新考察之旅,返回克鲁斯堡。她望着窗外,在娱乐设备上一个个换着频道。突然,一串乐声像熔化的白银一样喷进了她的耳中,令她坐直了身体。弦在用金属般精密的音符对她说话,只对她一个人,这圆圆月球上的其他任何一个人都被排除在外,清澈又精确。她理解它们说的一切,理解它们召唤的每一种情感——快活、宁静、自制、敬畏、恐惧、神秘。一切都描绘在光线里,一切都非常清晰。
“听!”她喊着,从自己的座位上跳下来,叫醒打瞌睡的妈妈们。“听!”她把音乐弹给她们的亲随,“就好像……好像在那外面,在这里。”
她们听了,她们没有听懂。
那银子般的声音来自西塔琴,波斯古典乐器。是一种能被制造的乐器。月球上能制造一切。她学会了调音、指法,学会了古谢,它们穿插在乐章里,组成达斯特加赫,进而组成壮阔的拉笛夫:对称,不对称,自由的——这一切都只需一张碳制西塔琴,绷上月钢制的弦。之后,当西塔琴彻底迷住她后,她一掷千金从地球买了一张琴,木制,手工,以真正的丝绸打磨。
她找到了其他被这音乐触动的音乐家。人不多,他们也没有看到她在音乐中看到的东西:她的世界里严酷、美丽、简朴、闪耀的自然。但他们也都沉沦于恶魔,当她遇见其他专业的音乐家时,她发现他们一样被恶魔驱使:信徒、苦行者、完美主义者、探索者、痴迷者。她的木头和金属丝掌控了她,催促她驱使她完善她与它的关系,让它变成她生命和需求的核心。恶魔。
她爱着狼,但她嫁给了恶魔。
这是一段残酷的关系。
阿娜利斯结束了最后一套达斯特加赫,让音符渐渐消逝于达甫鼓的终曲鼓点里。她花了点时间适应音乐后的寂静,它是一片虚空,又包含了一切,但她无法停留在此处,就像无法停留于子宫中一样。这时,上方突然出现了一个呼吸声和一阵掌声。
有听众在听她的音乐,这总是让阿娜利斯吓一跳。她的听众规模相当大:二代与三代的伊朗人和中亚人;来自伊斯兰共和国的月芽和访客;音乐爱好者、音乐学者、其他专业的音乐家——恶魔的其他爱人。这次巡回演出是她一年多来的头一次演出,她注意到有不少地球听众。LMA官员、伊朗人和那些在月饼里占了一块的斯坦国人 [2]  。
他们是最能欣赏这音乐的听众。每一场音乐会,都至少有一个人会来到后台,询问她的乐器、她的音乐,问她为什么一个月球澳洲人会如此着迷于一种异域音乐。
她的亲随告诉她,今晚也不例外。两个人正在南后城冼星海音乐中心的更衣室走廊里。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不是伊朗人,是澳大利亚白种人。
“阿娜利斯·麦肯齐?”女人问。
“是的。”
“在这里占用你一点时间,可以吗?”
“你在音乐会上吗?”阿娜利斯问,“我不记得你。你是谁?”
“哦,亲爱的。”女人说。那个男人歪了歪头,阿娜利斯感觉到后脑上传来一下短暂又尖锐的刺痛。她抬起了手。
“别这么做,”女人说,“不,真的。有一只战斗虫贴在你脖子后面。现在,我们能聊聊了吗?”
阿娜利斯打开了门,清晰地感觉到颈后的那个东西,也清晰地意识到这两人跟着她进了房间,就好像以导电的神经联在那东西和她的脊柱后面。
“我能至少把西塔琴放起来吗?”
“当然,”女人说,“这是一个贵重的乐器。”
她把它放进琴盒,把织物叠好罩在琴弦上,关上盖子,扣上搭扣。整个过程里,那玩意儿,那个东西,那个黑色的东西都在她脖子上。
“你是谁?”
“那不重要,”女人说,更衣室很小,女人坐在了架子边上,男人坐在马桶上,“有人非常想要见你。他已经在路上了,他会很快到达这里。我们来这里只是为了确保你不会错过他。”
“乐队的其他人……”阿娜利斯说。
“你已经告诉他们,你稍后将在酒吧和他们会合,”女人说,“我觉得你可能没注意到,我们已经屏蔽了这个房间。”
男人拉开他的外套,露出腰上的一个黑盒子。他看起来对自己很满意。
“实际上,它是一种非常成熟的科技产品,”女人说,“要把一个人从网络上隔离真是难得吓人。一直有一万只眼睛看着我们。”
门外传来了动静。
“他来了。很高兴见到你。别碰那只蜘蛛。”
男人和女人离开了。布赖斯·麦肯齐进来了。他的体积占满了狭小的更衣室。阿娜利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坐下坐下,”布赖斯说,“我不会花太长时间。而且我怀疑它还能不能装得下我。阿娜利斯·麦肯齐。瓦格纳·科塔的伴侣,我的养子罗布森·科塔的抚养人。你这可就不太忠诚了。”
“对我自己的人生来说并非不忠,”阿娜利斯说,“不选择立场并非不忠。”
“但你选了立场。我会长话短说。我最近苦恼于一系列商业挫折,这是公众常识。我正在扭转乾坤的过程中。我的战略需要可以讨价还价的资产。人质,如果你乐意这么说的话。”
“我只是个音乐家。”阿娜利斯说。如果能把这只扎人的黑色东西从她脖子上撕下来,她可以付出任何代价,任何。
“不是你,”布赖斯说,他笑了起来,“你他妈的以为你是谁?不,我想要罗布森·科塔。你有他。我想要他。把他给我。”
“瓦格纳……”阿娜利斯结结巴巴,“我不能……”
“我不指望你能调出一杯酒,更不用说把那孩子带给我。而且他是个狡猾的小混蛋。他在子午城逃离过我一次,浪费了我一个首席刀卫。当然了,那时他有丹尼·麦肯齐为他战斗。我有人手可以做这事。我需要你做的,只是为他们扫清道路。你明白吗?”
“你想让我把瓦格纳引开。”
“是的,没错。问题是信任这个词。坦白说,你离忠诚这个词太远了。你之前就背叛过家族,我发现我很难信任你。所以我需要的不是你的忠诚,而是你的服从。”
“这个……”阿娜利斯用拇指比了比那个挂在她皮肤上慢慢抽动的东西。
“那个?那个只是为了让你专注。我会给你送些别的东西。”
她的亲随悄声说,来自布赖斯·麦肯齐的信息 。在阿娜利斯的视野中打开了数个窗口:无人机拍摄的广角俯瞰视野,小街、大道、隧道。每一个无人机都跟着一个身影——一个中年女人,有着长得惊人的灰色头发,正沿着一条拥挤的大道移动;一个年轻男人,正在一家招牌吧和朋友们喝茶;一个中年短发女人,靠在南后城某座高塔高处的一个阳台的栏杆上,俯视着她绝美的城市;一个年轻女人,正在跑步,漂亮的金色马尾晃悠着。
妈妈,瑞安,妈妈,罗恩。
“你这个王八蛋。”
“那就是同意?”
“我还有选择吗?”
“你当然有选择,”一张保密合约出现在阿娜利斯视镜里,“安排好,然后告诉我们。我们会料理剩下的事。”布赖斯·麦肯齐笑了,闪亮紧绷的皮肤上的一条细小裂缝。“交易完成,这个不再有必要了。”他伸出一只手,那玩意儿从阿娜利斯的脖子上跳到了他手上。他让它像宠物一样在他皮肤上奔跑,往这边那边地转着手,让那邪恶的东西一直动着。它光滑、坚硬、脆弱,但同时也是流畅的,跑得很快且目的明确,全是腿和牙。阿娜利斯知道自己将在许多夜晚惊醒过来,以为那小小的针头扎进了她的脖子。
“你不敢用那东西杀了我。”阿娜利斯说。挑衅。她好歹能够挑衅。
“我敢做我想做的事。不过没错,我不会杀了你。这蜘蛛携带着一种非致命的神经毒素,它会又久又深又狠地蹂躏你的神经系统,让你不能够再捡起你的乐器,更别说用它弹出一个音符。再见。我很高兴你同意了。你的朋友们在酒吧里等着你呢。你该好好喝一杯。”
对于一个大块头来说,他的移动敏捷又轻巧。阿娜利斯在发抖。她无法停止。她也许永远不会停止。
恶魔。

 
像出发时那样,她提着乐器回来了,西奥菲勒斯的小车站上唯一下车的乘客。她的男人们在那里,大男人和小男人。大男人紧绷、自制,全身散发着他以为只有自己能看见的暗面情绪。小男人忧郁、严肃,没能掩饰自己有多快乐。
她几乎要回到列车里去。那会是最棒的,它将带她离开,远离任何一个认识过她的人。改掉名字,编辑身份,抹消记录,摔碎她的琴。
他们还是会来的。
炸掉闸门,将她自己和她可爱的男人们炸进真空,让他们全死在彼此的怀里,脑浆迸裂,每一个神经元都干涸熄灭。
他们还是会来,以翅膀,以风,以足,以刀尖——布赖斯·麦肯齐的刺客。
她做任何事都没有意义。
瓦格纳抱起了她,她尽可能正常地回应了,但她的拥抱无力,她的温度冰凉,她的吻单薄且危险。他会发现的。等他完全是一匹狼时,哪怕正在吃药,他也能看到人类看不到的东西。
“抱歉亲爱的,我累坏了。”
瓦格纳拎起了她的琴。
“那个,”罗布森说,“我们听了你的演奏。我和海德。”
“你们觉得怎么样?”
“很棒。我觉得。我不太确定我能对它发表什么意见,因为我实在不太听得懂。有好多音符。”
“我会把它当作赞美。”
瓦格纳打开了小公寓的门,展示了一小桌盛宴:这是最亲密的庆祝——家里的一餐。有招牌店的食物,还有朋友和庆贺者给的食物,以及明显是他们做的食物。阿娜利斯吃了饭,脑子一片空白,也感受不到任何愉悦。
“我感觉不太舒服,”她说着,拒绝了冰镇的拉面和白豆泥,“他们说南后城的水有问题肯定是真的。又老又脏。你们介意我去床上躺着吗?抱歉。”
她清醒地躺在小小的房间里,听着她的男人们打扫、清理、收拾。她听着他们的声音。他们在用葡萄牙语说话,她仍然几乎完全听不懂它,所以她可以忽略话语的意思,将它们当作纯粹的声音来听,就好像他们是乐器一样。瓦格纳是一支单簧管,流畅而洪亮,甜美又悦耳。罗布森的声音更高,是一支短笛,但她在其中听到了一道裂痕,它突然降到了低音。
她在呜咽。床在颤抖,她希望家里的织物能让瓦格纳和罗布森感觉不到它。当瓦格纳上床来时,她假装睡着了。他滑进她身边,蜷成习惯的侧睡姿势,和她紧紧相贴。她无法承受这个,无法承受他皮肤的碰触,他的温暖,他的毛发掠在她身上,还有他甜美的狼的气息。
当他睡着时,她下楼去了生活区。她试图娱乐,但它们无法掩盖愧疚。她试了酒精,但它在恐惧中令人作呕。她试了她的音乐,但她的恶魔对这更可怕的恐怖无能为力。
“嘿。”
她没有听到他起身。狼的移动总是很轻柔。
“只是来喝点水。”
他知道这是个谎言。她知道她将不再有这样的机会。孙家的老谚语:哪怕是神灵也无法帮助一个放弃机会的女人。
“我的精神还在晃荡,”阿娜利斯说,“我没办法静下心来做任何事,我的身体累垮了,但我的思维还在大喊大叫东奔西跑。我想我有一点明白你的感觉了,当你转换的时候。”
瓦格纳做了个鬼脸。
“我知道我不是完全明白——那不可能。这情况一两天内就会消停的。和你一起……”
“别。”瓦格纳说。阿娜利斯听出了他心里撕扯的声音。
“要转向亮面了,是吗?”阿娜利斯问。在他处于暗面的整个时段,她都不在。她了解在地球变亮期间他的阵痛,他的不适,他日复一日积累的狂躁。影子正再一次转化成狼。
“去吧,瓦格纳。你会死的,它每一次都变得更糟。我能看出来,罗布森也能看出来。”
“别把罗布森扯进来。”
“你需要狼帮。那是神经化学。你可以停药,但它永远不会消失。它是你的一部分,瓦格纳,它是你的本质。去找他们吧。”
“那不安全!”
他脖子上的青筋、前额上的血管暴露了抑制住的情感。它不是愤怒,不是狂暴,不是这么简单的东西。这是完整的另一个自我,它被锁链捆缚,被关进笼子,正在哀嚎。
“只去一个晚上,或两个晚上。或者甚至只在半途与他们会面。看看你自己,瓦格纳。你能这样过上五年吗?每隔两周,当地球变圆时……”
“我必须照顾罗布森。”
“这会杀了你的,瓦格纳。但在它杀了你之前,它会把你的身体撕裂,它会燃烧每一个器官,在每一条动脉里填上熔铁。它会让你的思维碎成渣。那样你要怎么照顾罗布森?”
“我不能去子午城。他们在找我。”
“瓦格纳,如果他们想要罗布森,他们早就抓到他了。去吧,我会照顾他。他会没事的。而你不会。你看上去就像死人,我亲爱的。”
他发起抖来:内里的狼正在撕扯它的锁链。
“你需要多久?一天够吗?”
淋漓的汗流下了他的脖子,他的胳膊和他的大腿内侧。
“可能。”
“两天?”
他摇摇头。
“太久了。”
“一天。去吧。我会照顾罗布森。你想自己告诉他,还是让我来?”
“我来。”
“吃药吧,我受不了看见你这个样子。”
“我怕我可能不会回来。”
“你会回来的。”
他用两只手臂搂住了阿娜利斯。她无法承受这个。
“你觉得你能睡着吗?”她问。
“我觉得不行。”
“我也一样。”
她最后坐到了懒人椅上。他把头枕在她膝上。两人都盯着墙。她抚摸着他浓厚的黑发。

 
“你们不会伤害他的,是不是?”
接通通信时她这样问,那个地址是布赖斯在冼星海中心的后台给她的。当对方告诉她操作人员会在什么时候到达哪里时,她又问了一次。在公寓门口,她又对两个来带走罗布森的男人问了第三次。
“他不会受伤的,女士。他是有价值的资产。”
一个月球人和一个月芽。有技巧和肌肉。他们穿着肯特直条纹的西装,大翻领,宽领带,褶裥裤,宽檐软呢帽,尖头鞋。没有人比他们更适合“衣冠禽兽”这个词。
“他在睡。”
计划是在他睡着时带走他。那个月芽是个面容温和的斐济壮汉,他将一只机器箱召进了房间。
“哦,”阿娜利斯说,“你们要用这个把他带出去?我没有想过你们要怎么把他带出去。”
“我们总不能扛着他,对吧?”另一个人说。他有南后城的口音。
月芽打开了箱盖。货箱空间很大,铺满了垫子。
“直到我们上了轨道车。”月球人说。
他们一起送他走的,在气闸里拥抱,在闸门闭锁时挥手,哪怕轨道车离开了也还在挥手,哪怕他们知道班车里的瓦格纳看不到。
到了子午城就告诉我们。
与正义和理性相悖,在背叛的当夜,阿娜利斯终于睡着了。那个晚上瓦格纳一定吃了药,因为当她醒来时,她发现他什么也没穿地徘徊在厨房区,试图找一些薄荷和杯子泡茶,又狂野又警觉,又敏感又清醒——以超越人类的方式。
“你觉得怎么样?”
“爽。”他咧嘴一笑。然后他的视线锁定了她,她的心跳加快了,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而这便是他仅需的邀请。他们在躺椅上快速又激烈地做爱。
“罗布森!”她压着嗓子说。
“他十三岁,他会睡到中午的。”瓦格纳说。
事情很快就安排好了,有些风险不值得承担。在他抵达子午城狼帮的门口之前,他不会通知他们。他会关闭光博士,运行一个虚拟亲随。他会停留一晚,然后乘17:00的赤道专列返回。交流会减到最少,只有抵达时的一次电话。
精心策划的每一步,都像钉子般扎穿阿娜利斯的手肘、手腕、膝盖、臀部和脖子。
罗布森不肯去睡,这小混蛋。他通常午夜就会睡倒,但今晚他就是不上床。一点,一点半。
“我真的累了,罗布森。”
“你去睡吧。我还没准备睡。”
两点。两点半。
她已经向代理人发送了两份延迟信息。她找了一些理由让自己保持清醒:一篇新论文,写的是关于西塔琴和维吾尔族萨塔尔的历史音乐关系;切米拉尼乐团新发布的一张地球唱片;与一个波斯音乐团体激烈辩论。她担心要和罗布森进行一场意志的冷战,各自都决心要看着另一个睡着。
3:20分,他翻身仰面躺平了。
“我要睡着了。”
阿娜利斯等着第一道隆隆的鼾声响起,才给麦肯齐氦气的代理人发信息。

 
“别伤害他。”
“我保证。伊洛伊洛。”
大块头太平洋人移向了夹层楼梯。
“阿娜利斯?”
他站在卧室门口,裹着床单。又瘦又昏沉。
“发生了什么事?”
“妈的。”月球人说。他碰了他的袖扣,暗色的尘埃飞到了罗布森脸上。床单掉了,罗布森蹒跚着退后,肢体抽动着倒下了。
“罗布森!”阿娜利斯喊道。但第二个绑架犯接住了他,轻飘飘地扛着他,就像抓着一只昆虫一样走下了楼梯。
“我听说,”月球人说,“你会有最疯狂的梦。”斐济人把罗布森轻柔地放进货箱,蜷成胎儿的姿势。
“不,”阿娜利斯说,“等等……”那箱子,它是个棺材,是死亡。
“我们有合约。”月球人说。
斐济人笑着关上了箱盖。机器箱挪进了外面的走廊。
“哦,对了,”月球人说,“最后一件事。”刀很快,又稳又强,扎穿了阿娜利斯的脖子,从一边透出另一边。她喷着血,吐着气,拍打着双手。刀子将她钉在了直立的姿势上。“这是为了折磨一个科塔。”他扯出了刀子。阿娜利斯·麦肯齐倒在了一摊红色的动脉血上。
月球人擦干净刀子,虔诚地将它插回外套里的鞘中。他从红色的血液前退开。
“记住铁陨。”

 
海德在魔猫店喝了两杯茶,但罗布森还是没出现。向大鬼打的招呼毫无回应:离线状态。他可能在自由跑:某个新动作或特技。跑酷需要强大又纯粹的专注力:在一百米上方的热交换井中,没有留给招呼或消息通知的余地。更多的茶,但他的嘴干得好像抽了五克臭鼬。
“你的小朋友呢?”乔吉问。
海德沉下了脸。他从不喜欢乔吉,还有他居高临下的评价。在这家招牌店里,海德的钱和别人一样好用。他给柜台后的剑鱼弹了一些比西,开始搜寻罗布森。西奥菲勒斯不是一个大城市,能给跑酷者磨练技巧的地点就更少。通风井、增压储存营、动力环和水环区、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净化系统:没人。最后海德去了中央核心区,那是罗布森最喜欢的区域。在下至污水坑的曲折的五十米深谷里,海德仍然没看到他的身影:从一侧到另一侧再到这一侧然后到那一侧,在空中翻转、轻跃、旋转、着陆,接着立刻又开始下一轮。速度对罗布森来说很重要。“幸存”这个词是留给海德的。
佐尔法伊再次呼叫大鬼。没有回应。
那就去家里。
事情不对。有液体从门下渗出来。他退后了。这液体是发黏的红色,沾在了他纯白的运动鞋上。血。
“佐尔法伊!呼叫援助!”
“早晨好,海德,”门说,“你在受欢迎名单上。请进。”
门开了。
 
[1] 达斯特加赫(Dastgāh):伊朗古曲音乐形式,史称波斯音乐,使用十二个调式,马胡尔是其中之一。演奏时每套“达斯特加赫”首尾都使用同一调式,并以其为乐曲标题,如文中的E大调马胡尔达斯特加赫。乐曲各部分间以各种程式化的曲调联接,这些曲调称为古谢(gusheh)。
[2] 斯坦(Stan):这里指乌兹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塔吉克斯坦等国家。古波斯语中,stan意为“物或人聚集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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