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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御手洗先生,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蒂莫西·莱恩说。
这时他们正在帕台农神殿的桩脚屋里。安德鲁·霍尔已经回地下去了。御手洗睁大双眼看着两名警察,等待莱恩继续说下去。
“夏隆·摩尔刚才还活着,这我们已经亲眼见过了。那么,那位美联社摄影记者在太平洋上拍到的那具穿着夏隆衣服的腐尸究竟是谁的?”
“这问题目前还缺乏进行推理的依据。目前我所能做的,只能是根据你们的调查结果来进行猜测而已。既然尸体上穿着夏隆的衣服,我想那位倒霉的死者或许和夏隆之间私下有所接触。身上的衣服极可能就是夏隆替她穿上的,这是可以确定的条件之一。”
“我想此人可能是直接找夏隆交涉什么事,结果被她杀害了,也许她也是好莱坞电影圈的人。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此人完全和电影圈无关,而是因为感情问题或金钱问题与夏隆产生了纠葛而被杀的。但如果属于这类人的话,失踪后家人或配偶应该会报案,而且遗体被找到后应该会站出来认领的。关于这件事,新闻界一致认为,那就是夏隆·摩尔的尸体,而且这个看法至今也没有人提出异议。也就是说,此人可能在美国是孤身一人,也没有亲戚和朋友。这么一来,最先可能想到的线索就是此人是否来自墨西哥等外国的移民。一个外国人,在美国没有配偶,而且还拼命想袭击夏隆·摩尔,结果自己反而被杀了,具备这些条件的女性,在这桩案子里我想只有一个。”
两位警察默默地思考着,似乎在拼命动脑筋想出她是谁。
“那边的角落里不是还坐着一个人吗?就像死人一样一直在那里不说话。我想,那位死者生前就住在这位著名摄影指导的家里。她的名字叫做玛丽娅·迭戈。”
“啊!”特芙拉和贝兹大声惊叫起来。
“也许只有这位死者一人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就像刚才玲王奈猜测到夏隆的去向一样,然后,她独自闯进夏隆家去拼命,却遭到对手的还击而身亡。但是她由于已经离了婚,所以失踪后没有丈夫或亲人出来寻找她。再加上远在墨西哥的娘家又太穷,这种家庭往往连电视机都没有,而且家人也不知道玛丽娅已经离了婚,所以可能至今还不知道女儿已经死了。”
经过短暂的沉默后,莱恩才说:“原来是这样。”
“这么说来,给玛丽娅换上夏隆衣服的人,就是夏隆自己吗……”奥利佛·巴雷特问道,“夏隆杀了玛丽娅·迭戈,再让她穿上自己的衣服……已经是第十三个人了?和出席耶稣那顿最后的晚餐人数刚好一样啊。”
“除了玛丽娅之外,我想,再没有可以满足上述条件的人了。如果请两位警官审讯一回保罗·多利斯德尔不就全都知道了?”
“夏隆是想让别人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才让死者穿上那件自己的衣服吗?让人把死者误以为是自己?”特芙拉问。
“如果那件衣服是夏隆在电影里穿过,而大家都熟悉的话,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可是,我认为另一种可能性或许更大些。”御手洗说,“法医学上很难判断经过海水长期浸泡的腐尸是谁,何况连骨头都没捞到一根,想辨别就更难了。夏隆因为患上‘溃久病’而陷入绝望,在自己家里歇斯底里,乱打乱砸,还把脑子里想到的话胡乱写在镜子上。事后想想,这些事情也可以让人解读成夏隆已经遭到怪物的绑架,再加上海面又发现了尸体,这样一个故事就编出来了。夏隆先被怪物绑架,后来被杀害了,又被抛尸海上,这些情节看起来也很合理。但是我并不这么认为,因为夏隆还想把自己的‘溃久病’治好,还抱着早点儿回到银幕上去的希望。所以弄出个尸体来,让人误以为是自己的主意应该不是她想出来的。”
“那么,会是谁想出来的?”特芙拉问。
“大概也是保罗·多利斯德尔的主意吧。”
“啊!嗯……那么,玛丽娅的死也是多利斯德尔下的毒手?”特芙拉觉得这么说很有道理,又继续问道。
“这个问题就不是我能回答的了,这得看洛杉矶警局对多利斯德尔的审讯结果了。”
“说得也对。”特芙拉说,他又陷入沉思。
“那史蒂夫呢?史蒂夫·亨特是谁杀的?”玲王奈问道。
“对了,史蒂夫的事还没弄明白,那具被吸干了血的尸体究竟怎么回事?他的心脏被劈成两半,里面的血被吸干了。难道那也是夏隆干的?”特芙拉急切地问道。
“对我来说,血被吸干了才是最重要的线索。我认为,史蒂夫·亨特的血是被丹尼·杰克逊吸干的。”
“你说什么?!”在场的每个人都大喊起来。反而把御手洗吓了一跳。
“你说是丹尼吸干了史蒂夫的血?”奥利佛·巴雷特大声叫嚷着。
“丹尼的嘴上不是沾着血迹吗?”御手洗说得极其理所当然似的,好像在说,这么简单的道理,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
“史蒂夫·亨特身体肥胖,对吧?但他却成了皮包骨的木乃伊。丹尼·杰克逊也一样,这是听你说的,对吧,艾维?”御手洗说,“从尸体的状态来看,不用说也知道,那是典型的饿死的症状。”
“他们是饿死的?”
“是饿死的?原来是这样!”众人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
“这么简单的事,我们这些人怎么一个也没想到呢?看来我们全是一群饭桶!”
“饥饿,也就是缺乏食物造成的。但是在这里还有一件更可怕的事会先发生,你们想想,那会是什么呢……不用说,是干渴。”
说到这里,御手洗稍微停了停,等大家反应过来后,他又接着说道:“在忍受了长达数周的强烈饥渴后,史蒂夫·亨特先死了。幸存的丹尼·杰克逊发现了一个可以稍微止渴的方法,那就是史蒂夫心脏里的血。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那里刚好发现了合适的工具。杰克逊不顾一切地把这位好友的胸部挖开了一个大洞,把心脏掏出来后用刀子劈成两半,吸干了里面的血……这就是事实的真相,是在那种人间地狱里被逼出来的。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御手洗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手插进口袋,开始踱起步来。
“下面我要说的更重要。我们先假设这个答案是正确的,那他们两人之间为什么会发生那么可怕的事?为什么他们会陷入饥渴交加的困境里?这里只能得出一种唯一的解释,那就是红栋到走廊的这段路突然消失了。”
“路突然消失了?”
“是的。他们离开房间来到走廊里,打开了从哪里通往红色通道的那扇门,没想到打开门后前面居然是一堵墙。于是任凭他们在里面又踢又打,这面石墙纹丝不动。也就是他们两人莫名其妙地被关在这个连窗户也没有的石头棺材里了。是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突然被关的,而且一关就是几星期。于是他们只能活活被饿死了,这是很自然的。”
“那么,他们又为什么会陷入那种状态中的呢?打开通往走廊的门后,为什么会有一堵墙挡着?答案只有一个,因为清真寺中央的圆筒型部分被人转动过了。”
“怪不得!”巴雷特说。大家纷纷发出感慨的声音。
“红栋屋子本身并没有动,从玲王奈和文森特没有感觉到发生过地震就能知道得很清楚。会动的只有清真寺二楼垂下来的部分——黄栋和绿栋而已。”
“那他们怎么会死在二号上的天花板里?”
“因为那里能通往高塔,只有站在高塔上才能看见外面的世界。如果站在高处,万一见到有人路过的话,或许他们还能大声呼救而保住性命。”
大家又陷入沉默。听到这么意想不到的解释,大家既感到佩服,又感到震惊。众人默默地设想起史蒂夫和丹尼俩人当时遭遇到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孤苦无援的困境。御手洗坐回椅子上。
“也就是说,史蒂夫和丹尼俩人一直这么被关在红栋屋子里了?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
“霍尔先生曾经说过,如果不必担心有人闯到这里时,通往地面的出入口曾经好几个星期都开着,比如要更换蓄电池里的硫酸的时候。这么一来,红栋和蓝栋在这段时间里就成了无法进出的密室了。想看到外面的话,唯一的方法就是爬上塔顶去。然而塔顶距离地面太高,要和下面的人接触还是不可能。”
“而且这一带也不会有人路过。”山姆·霍奇斯说。
“但是这件事又很难说完全是霍尔先生的责任,他根本不知道有人进了红栋里。”御手洗说。
“同时,史蒂夫他们未必清楚这座建筑物能转动,这我们也是刚才才知道的。把门打开后眼前却是一堵石墙,他们该多绝望啊……”特芙拉痛心地说,“也许当时急得头发都白了吧。”
“心情就像遇到了世界末日似的吧。”奥利佛说。所有人又陷入了沉默。
“总之,正由于我们对‘溃久病’的偏见,逼得他们在这里建造了这座建筑物。而这座建筑物却杀害了两个人。”特芙拉说,“但是,洁,剩下的谜团还有一个。是谁杀害了拉里·霍华德呢?把他挂在高空上的人又是谁?”
御手洗双手交叉在胸前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想,肯定不是夏隆·穆尔干的。”
“那么,拉里又是被谁杀的?”
“艾维,刚才你不是说过,正是由于我们的偏见才造成史蒂夫和丹尼的死亡吗?其实杀害了拉里的凶手或许也是我们自己。当然,还有面前这个奇妙的死海。”
“能解释得具体点儿吗?”
“哦,只有这件事我还不知道。”御手洗说。特芙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说你不知道?是在开玩笑吧?”
“不,不是。我真不知道。不能把它解释成上帝犯下的罪吗?”
“听你这么说,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
“播种得根据合适的季节,收获的时候也是一样。所有的事情,都有合适和不合适两种情况。有些时候我们要忍一忍,不能不管时机成熟没有就胡乱说出来。”
大家沉默了,都在思考着御手洗这番谜一样的话的含义。
“合适的时机?你是说,得回洛杉矶后再说吗……”特芙拉问道。
“也许是那样吧。”御手洗说。
“可是,怪事是在这里发生的,是在死海的边上。难道在别的地方说能比这里更合适吗?”
“艾维。”玲王奈小声叫道。
“什么事?”
“不,他想说的是,到洛杉矶警局再说。”
“洛杉矶警局?噢,是吗?”大家沉默下来。
特芙拉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也许因为你不希望再见到又一场悲剧发生吧……”
御手洗没有回答,这正是他默许了对方意见的表示。
“可是,什么都告诉我们了,偏偏这件事不肯说,这也太说不过去吧?”
御手洗笑了。“你真这么认为?”他摊开右手说道,“艾维,你从来没想过要杀人。可是你想过没有,当一个人动了杀机要杀一个人时,他得积攒下多大的怨气才会下这种决心啊!我想,只有经历过同样处境的人才能理解这个道理。世界上所有干坏事的人都受到了惩罚了吗?很遗憾,对于处在有权惩罚别人,或者实施对别人惩罚的位置上的人,我实在不相信他们自身的道德是否端正。”
“你是说,拉里这件事属于这种情况?”
“这件事也许多少有点不同……不过,我再说清楚点儿也没关系,我不认为所有的秘密都要毫无保留地揭露出来。”
“OK,我们来学理查德的做法好不好?想知道真相的人,请举起右手来。”
全场过半数的人举起了手。
“喂,难道还有人不想知道真相?玲王奈,你呢?”
“我现在还不想知道。要说我是凶手,大家全都相信了,没有一个人怀疑。一个人难道就这么不值得别人相信吗?我不认为任何人有权惩罚别人。”
“理查德,你也不想知道吗?”
沃金森默默地摊开右手,他只做了这个动作,连一句话也没说。
“看来巴特和两位洛杉矶警官都不想听,但是我想听。奥利佛,你大概也想听吧?”
“这个诱惑太强了,实在很难抗拒。”
“洁,你快说吧。再不肯说,我们都会换上失眠症的。”
“失眠了又怎么样?”玲王奈生气了,“这件事太重要了,弄不好得关系到某个人的一辈子!”
“洁,你就说出来吧。”不管玲王奈态度如何,特芙拉只是一味追问道。
“OK,让我自己来说吧。”这时,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个声音。可想而知大家全惊呆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在搜寻着声音从哪儿发出的,慢慢地往桩脚屋的下方集中了过去。特芙拉吃惊地瞪大了双眼,因为他已经知道说这句话的是谁了。
“巴特?你在开玩笑吧?这玩笑可开得不高明。”特芙拉说。
“你真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吗?”巴特·奥斯汀平静地说道,“这是我五十年来一直思考着的问题。如果从我的身世一一说起,大家一定会感到不耐烦。但是,不细细从头说起,又无法解释清楚,所以,我就尽量简单点儿说。”
“我是在上海浦东一个叫高桥的小镇上出生、长大的。我们家只有一间破旧的土坯房,家里经常漏雨,一下起雨来屋里漏得和屋外差不多。这间破房子除了我们一家,还住着叔叔一家人。我不知道父亲是做什么活养家的,我母亲替人洗衣服挣点钱过日子。我的兄弟姐妹很多,母亲没有衣服可洗的时候,就带着我们弟兄几个到处要饭。”
“可是我们每次回到家一定能闻得到抽鸦片的气味。我们弟兄几个总是饿得要命,而邻居们也都饿得要死,不是捡路上的烂东西吃,就是饿死街头。我十岁时中国的贫穷状态,是你们根本无法想象得到的。”
“再这么下去我们一定会饿死,于是母亲带着我们几个兄弟,混在逃荒的人潮中,辗转来到上海郊外的杨树浦。我差一点儿死于营养不良,即使和母亲一起坐在路边要饭,我的背也老是挺不直。母亲的精神已经失常了,不知道是鸦片害的,还是贫穷害的。她在我们每个兄弟的脖子上挂上一块标牌,开始卖起儿子来。但是背挺不直的就卖不出去,所以我的背上一直查着根棍子,这样至少看起来能直一点。大家听了一定都很惊讶吧?六十年前的中国真的处于那种时代。”
“我被卖了几个星期最终卖出去,买下我的是个美国男人,他也带着个和我岁数差不多的孩子。于是我被带到一座从没见过的白色城堡里,后来才知道,那里叫鸿元盛,是当时上海最大的妓院。”
“表面上看起来那位少年对我非常好。我那年刚十四岁。少年叫做拉尔夫,当时十七岁。在那里我每天都能吃饱饭,而且营养还很不错。我原以为自己是被这家买来陪拉尔夫玩的。”
“但我万万没想到,这个少年竟然是个魔鬼。有一天,我躲在院子的角落里,无意中听到拉尔夫和他父亲的一番话。拉尔夫说,如果把玉林的两只脚切断,加工成人鱼的话,一定很有趣。”
“三天后,我被几个人按倒在地,他们把我的双腿从中间位置上切断了。不但如此,他们还用中国传统方法强行把我阉割了。”
“那种痛苦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因为失血过多,当时我就昏了过去,我还记得好几个医生在我床边不停地照顾我。我在鬼门关前整整徘徊了一个月,咽不下任何东西,一直呕吐。我甚至被他们埋在院子的角落里,我以为也许我要死了,其实不是,这是让被阉割的人康复过来的办法之一,我被土埋得只露出脑袋了。”
“其实当时干脆死了倒还好些,现在我还是这么想。但不知是我命大还是不幸,最后我活过来了。我的屁股上还被刺上了鱼鳞图案的纹身,被做成了人鱼的形状。”
“当时的上海很乱,有很多供吸鸦片烟鬼看的把戏。因此我被人买来后,要杀要剐只能由着他们了。我的身体被改造成人鱼形状后,被放进鸿元盛的地下秘密剧场的水槽里,作为玩物供每天晚上来的重要客人欣赏。一九四一年日本军队占领上海后,鸿元盛被接管了,以后拉尔夫父子就不见了。在我年幼的心里,认为这是老天爷对他们的惩罚,以为是上帝毁灭了这种不道德的妓院。”
“可是那以后我的处境也没有得到太大改变,只不过服务对象从中国人变成日本军官而已。”
“因为我没有腿无法走路,要挪动时只能坐在带轮子的椅子上。当我得到一辆可以自己操控车轮的轮椅时,心里真高兴,可是坐轮椅还是无法上下楼梯。”
“一天早上,我在鸿元盛院子的草坪上,看到东方的天空突然闪过一道亮光。我想,英国的巴拉德在书中也写到过,就像一群天使升上了天空,景象壮观得让人不可思议。那天的情景我却是在妓院里的空地上亲眼见到的。”
“原来,那是原子弹在长崎爆炸了,这也是战争即将结束的前兆。后来日军投降了,日本人也离开了鸿元盛。那以后的上海非常混乱,以往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通通不见了,只剩下各种势力互相打打杀杀后造成的混乱和贫困。这次鸿元盛又被美军接管了,但是这里已经没有妓女了,拉尔夫父子也再没来过这里。”
“我恳求当时认识的一位美军军官,让他把我带到了洛杉矶。然后又在他的帮助下,我安装上了最好的假肢。”
“但是当时的假肢比起现在的来差得远,根本无法用它走路,顶多只能拄着拐杖站会儿而已。而且,一条腿装假肢倒还好点儿,我却得装两条腿。因此我主要还是依靠轮椅生活。作为一个残废人想在洛杉矶找份工作根本不可能,只要是坐轮椅能干的活,我什么都肯做。回忆起那段经历能让我掉眼泪,因此我根本不想再提了。”
“不过,美国的医疗技术发展十分惊人,八十年代后期,我的两条假肢上安装上了微型计算机后,已经可以正常走路了。有了它,隔了五十年后我终于在这个岁数时又能和人交往了。可是从五十年代直到八十年代初,我一直都在轮椅上度过的。”
“让我难忘的是,一九五五年春天,我在米高梅公司的摄影棚里居然碰见了鸿元盛的拉尔夫。那天我正在音乐剧《上流社会》的室外布景地忙着,当时还很流行舞蹈电影,当年那位上海第一舞蹈高手的少年拉尔夫,现在已经成了好莱坞顶尖的舞蹈设计师了。见到他前,我最后和他见面是在一九四一年,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了。当年他刚满二十岁,那时金发的瘦削的青年如今已经变成肥胖的中年男子了。”
“可是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现在他因为上了年纪的原因,已经看不出年轻时候的凶残样子了,可是刚碰见他时,他的眼里偶尔还会露出少年时代的残忍的眼光。我想周围的人打听过他以前的经历,确定他就是鸿元盛的拉尔夫。是的,就是他。当然,他已经改名为拉里·霍华德了。”
“不可思议的是,拉里并不知道我就是当年那个玉林。他一点儿都没有认出,我就是那个被他切断双腿、割掉生殖器,尝遍世上最大痛苦和屈辱的那位中国少年。”
“对我来说,这才是给我最沉重的打击。难道我连相貌都变得让人认不出了?部分原因也许在于这些年我经历了数倍于常人的人生苦难,但我知道,最重要的原因并不在这里。那是因为我被他们强行阉割后,已经变得不男不女了,我少年时的长相已经完全改变了,这才使他即使近在眼前也认不出来。短短十四年里,我已经变得像另一个人了。”
“从《上海莉露》和《生死恋》两部电影开始,那是美国电影里开始流行在剧情中加进点中国风情以吸引观众。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从此我和拉里一起共事的机会也渐渐多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拉里愿意主动接近我,他问我:‘你是中国人吗?我对中国很熟悉,是在上海出生和长大的。’这些废话他不说我也知道。当他问我是哪里人时,我连想也不想就告诉他我出生在香港。从此以后,大家都认为我是出身香港的化妆师。其实这样说对我的事业倒有利,因为那时香港的武侠片很有名。”
“在周围的人看来,我和拉里都算是成功人士了。在那个年代,只要能和好莱坞电影扯上点关系,就能混得不错了。我们俩都在比佛利山买了房子。我是中国人,想在比佛利山买房很困难,幸亏拉里多方帮忙才买到手。当时我也曾暗暗怀疑过,难道拉里知道我是谁,而想对我赎罪吗?其实不然,他已经彻底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也许在他的记忆中,在我身上干下的坏事只算是小菜一碟,就和折断蚱蜢的几只腿,揪掉知了的翅膀差不多而已吧。”
“我也希望事实仅止于此,因为我本身比谁都想忘掉对拉里的仇恨。他真的对我很好,不仅只是外人看来感情很好,实际上也确实关系很亲近。我也愿意从心里信任他、依靠他,多希望我们俩之间没有过当年那段事啊……”
“但是,我被施予改造的内容太残忍了。我不能走路,这就已经够痛苦了,但更让人难受的是,我既不能结婚,也不能生孩子。但我恰恰是个很喜欢孩子的人。拉里娶了个漂亮老婆,一家子过得很如意。但我无法生育,只能领养了养子。”
“最难受的是上厕所,每次解小便时很自然地就恨起拉里来。有些事我不愿讲,但中国有句侮辱人的话,叫‘太监的裤裆——要啥没啥。’一出生就是女人还无所谓,本来是个男人,却被切掉阳根,小便时很容易漏得到处都是。我每回解手都得特别小心,受了多大罪一般人根本不清楚。”
“这对我每天都是折磨,我常常怨天尤人,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让我受这种罪!老天爷为何如此不公正啊!我真想亲手杀掉拉里。岁数越大,日子也过得越痛苦,那种痛苦每天都像在提醒我别忘了对他的仇恨。”
“但奇怪的是,虽然我每天都想杀他,可是又很喜欢他。这种又爱又恨的感情你们能了解吗?也许除了太监,无人能够了解吧。因为太监本身就是充满矛盾。”
“然而我没办法杀他,凭我这种身体,杀人之后也没办法能够顺利逃走。就这样,我和既是朋友,又是该杀的这位仇敌在相距不到百米的地方一起生活,转眼几十年就过去了。”
“现在我们两人都退休了,岁数也挺大了。在这之前,其实我每天都在想方设法杀死拉里,但是机会一直没有找到,眼看这辈子就要过去了。我想这也算是老天爷的旨意吧。”
“然而事情突然有了转机,亚洲来了一位明星,而且音乐电影好像又重新受欢迎了。在家里无所事事的两位老兵,再度被人召唤,参加这次死海边上的拍戏。”
“我一直在想,如果杀掉拉里,就得让那家伙事先知道自己为何被杀,否则没有意义。要是单纯为了杀人我才不干,为此,我想出一个办法,在水里杀死他是最合适的。所以我早就拿定主意,就在水里杀死他。因为他为了把我改造成人鱼,把我的双腿和阴茎都切掉了。世界虽大,但没有双腿也能游泳的地方,只有这个死海。所以我才向玲王奈建议选在这里拍摄电影。很好笑吧?曾经当过人鱼的我,在死海以外的任何地方游泳都会淹死。”
“就在那个月夜,我和拉里并肩浮在死海上,月亮十分明亮,没有灯光也能互相看清彼此的脸。就在死海王国布景后面,我右手握着套在塑料袋里的手枪,突然开口对拉里说道:‘拉里,你知道mermaid这个词中国话里怎么说吗?’”
“拉里可能不知道,其实他以前是知道的,不过现在已经完全忘记了。‘不知道。’他随口回答道。”
“‘人鱼,’我告诉他‘以前你在上海曾经养过一条人鱼,你还记得吗?’”
“但拉里还是想不起来,满脸惊讶的表情。”
“就在鸿元盛地下的秘密剧场里啊。有个很大的水槽。”
“然后,我把被他从中切断,末端呈圆形的断腿第一次抬出水面给拉里看。接着我又反转身体,让他看清我的屁股。‘上面刺着这种’”
“他愣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但他却用见到什么恶心东西似的眼光看着我,嘴巴也只是一张一合的,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我对他说了这样一句:‘我的人生很惨,太惨了!’当我这么说时,我坚信自己完全可以杀了他,没问题,我能杀死他。”
“可是,当我把装着手枪的塑料袋从水里拿出来,拼命想把湿淋淋的袋子打开时,手却抖得厉害,连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真的吓一跳,袋子打不开,那是上了年纪的缘故。”
“我实在花了太长的时间磨蹭了。我想这样不行,就算是圣人君子,一旦知道自己就要被杀,也绝不会乖乖在那里等着。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扑过来和我拧成一团,最后拉里夺过那把手枪,包着塑料袋拿在手里好久,但却默默把它丢到很远。带着我五十多年怨恨的那把手枪,最后一声不响地沉进死海海底。”
“我双手一摊,实在倒霉,觉得真是一场闹剧。我笑了出来,当时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浑身舒畅。一出复仇大戏很快便结束了,这只能算是上帝的旨意。”
“我以为拉里会向我道歉,起码说声让你受了那么大罪,对不起之类的话。这么一来,我想我会把一切扔到脑后,永远不再提起,因为他真的很照顾我。但是,拉里那家伙什么也没说,五十年不见的那种残忍眼神又回到他的眼里,那双眼睛一直紧紧盯着我。”
“我呆住了。当时我已经完全明白,拉里那家伙,至今还在坚持白人优越主义,还在拿它作为庇护不肯自拔,认为自己没有错,我已经完全知道他的想法了。”
“那一瞬间,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向我袭来,五十年前活生生的仇恨重新回到眼前。在他眼里一直把我当成什么人?那家伙表面把我当做朋友,心里还是把我当成低人一等的亚洲人。”
“就在那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六十多英尺高的耸立在死海夜空的王国布景发出奇怪的嘎吱声,居然往我们放心翻倒下来了!”
“我当时完全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什么事,只觉得世界末日到了。轰的一声,水面发出巨响,随着水花四溅,王国盐山制成的尖顶倒在我们背后,就在拉里的正后方。”
“拉里也惊呆了,完全乱了方寸,拼命朝着岸边想游回去。他的身体向正在水面上的剑尖方向游去,我也拼命游近他,紧追过去,抓住他的双肩。那家伙的眼里露出害怕的神色,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害怕的表情,但他害怕的当然并不是我。那座简直像座小岛一样的巨大布景,不知怎么居然翻倒下来,才是让他害怕的真正原因。当然我也害怕,如果不是那股怒气冲昏我的头脑,大概早就吓得游回陆地了。”
“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只是忘乎所以地尽力想把拉里推出去,我拼命把他往前推,一直推个不停。”
“事后我也认真回忆过,到底是不是自己明知那里有把剑,才会拼命把他推过的?”
“但我想来想去觉得不是那样。像是有别的什么东西在推我,就这样,拉里的身体一下子扎在剑尖上了。当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就想不起来要做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又难过,又伤心。几乎控制不了自己。”
“当我回过神来时,就听到拉里发出一声惨叫。他胸骨下,靠近心窝的位置上,一把剑血淋淋地穿透了他的身体。在惨叫声中,他的身体被高高地抬向了天空,同时,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隆声中,只见水花四处翻腾。我害怕极了,不敢回头看一眼,便拼命往岸边游去。我感觉眼睛里火辣辣地疼。我湿淋淋地回到岸上,偷偷冲了个淋浴,又用水清洗过眼睛,可是睁开眼后仍然不敢往死海的方向看。我实在无法理解,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淋完浴,穿好衣服后,我又在沙滩上呆呆地坐了好久,独自一人静静地沐浴着月光。刚才我眼前发生的一切实在无法理解,我只是不停地流着泪。心里没有悲伤,也没有恐惧,当然,也不会有喜悦,只是非常悔恨自己为什么要活着,心里十分难过。”
“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突然,我眼前出现了一群形状怪异的人,他们排成长队默默地在沙滩上走着。现在回想起来我才知道,那些人就是从地下疗养所里出来的‘溃久病’患者们。又过了一会儿,我又听到了像是发生地震的声音,还听到一声刺耳的响声。”
说到这里巴特停了下来,他说的故事很长,让人觉得简直不敢相信。
“然后,我想回房间睡觉,当然老是在床上翻来翻去睡不着。第二天一早我到门外一看,只见国王布景就像往常一样耸立在海里,顶端挂着拉里被剑刺中的尸体。看来那座布景倒下来只有短短几秒钟……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
人群中笼罩着漫长的沉默,像是还沉浸在巴特的故事里。首先打破沉默的还是御手洗,他说道:“你坐在沙漠上时,患者们刚好把绳子解开,让清真寺可以旋转,并转回原来的位置。王国的布景一度因清真寺旋转时被拉紧而失去了平衡,所以才突然横倒了下来,但它的底部马上就被绳子牵着往清真寺方向移动,因为布景的重心位置低,所以马上自动恢复了平衡,自己重新又立起来了。”
“好像是这样吧。我以为清真寺里发生什么事,但是当时惊慌失措,根本无法判断到底发生什么事。于是我急忙在玄关的大门上贴上封条,想用自己的方法寻找事情的真相。我知道自己做的事,只想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出现了那时的情景,倒是一直找不到原因。所以,我要请你对我做个说明,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我想知道真正的原因。”巴特·奥斯汀说道。
“洁,你告诉我们吧。”艾维也在一旁催促着。
“OK,说明这件事十分简单。”御手洗说,“让我确信清真寺是能转动的,与其说是被吸血鬼弄死的尸体,不如说是拉里·霍华德本身。要把拉里弄成那种形状,除了让王国布景倒下来外,没有其他方法。而要让那么庞大的布景翻倒下来,除了旋转清真寺外,就没有其他方法了。这是很清楚的逻辑推演的结果,所以我心里十分肯定,清真寺是绝对可以转动的。”
“其次,我必须考虑的是,那个移动机关在哪里。让庞大的清真寺开始转动的开关一定存在。地下得有一个,这毫无疑问。但地上一定也有另一个,否则在出入口关闭的状态下出来的人就无法再进去了。所以我知道它一定在地面某个地方,必须找到它的准确位置才行。”
“刚才我开玩笑说要推清真寺时,其实是迅速打开了这个开关。否则我怎么可能一开始推,清真寺就马上开始旋转?你们知道开关是什么吗?想想我当时的动作就知道了。是的,就是拴骆驼的那个套环,那就是开关。地上的开关就是那个手柄,所以我假装摔个四脚朝天,很快把它拉了一下。”
“原来是这样。”说话的是奥利佛。他终于知道,自己当时无意中的举动,竟然引起了如此严重的后果。
“明白了吧?你用绳子把开关和死海王国的布景绑在一起了。在没有风的状态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一旦风把浮岛吹走,就会形成打开开关的效果。而且这么一来,因为开关一直开着,清真寺不仅会旋转十五度,甚至会旋转到最大的三十七度。因为浮岛左右两边有锚固定,加上背部上方又被拉扯,才会失去平衡,布景终于翻倒下来。顶端的剑恰好倒在拉里和巴特漂浮在死海的地方。但它毕竟是漂浮物,就算有锚会牵住它,底部也会迅速移动,因此马上恢复平衡,布景又竖了起来,翻倒的时间顶多不过几秒而已。”
“同时,地下的患者们也十分慌乱,急忙跑到地面把绳子解开。这就是巴特当时见到的沙滩上走着的那队人群。他们从红石山的洞口匆忙跑出来了。他们把绑在开关上的绳子解开,将清真寺转回原来的位置。为了不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他们把套环从开关上卸走了。”
“原来如此。”艾维说,“正是因为这样,布景内部才会弄得乱七八糟。”
“的确是这样。”
“原来不是军队从水里上来搞破坏啊。”
“也不是什么龙卷风。”奥利佛也说。
“真吓人。听你这么一说,原本以为绝不可能发生的事,看来还是依靠人的智慧可以得出解释,实在佩服至极。”特芙拉说。
“那么,我在这里的任务应该结束了。今天一天我什么都没吃,艾维,如果你没忘了答应过我的话,总得好好请我吃顿饭吧……”
“噢,这当然没问题。乔伊斯,麻烦你告诉里卡多准备点晚餐,尽量做得丰盛点儿。”
乔伊斯站了起来,往拖车方向走去。
“终于可以安静下来吃顿饭了,今天晚餐一定非常好吃。”御手洗说。
“对我来说也一样。”特芙拉说着,低头陷入沉思。
终于,他抬起头说:“对我来说,这顿晚餐将一辈子永远难忘。说实在的,我有心理准备,有一段时间自己可能会无法坐在白色餐布前用餐了。各位,我想好好记住现在的心情。今后,不管我在外景地遇上多糟的环境,面对多难下咽的食物,都不会再抱怨一句。如果将来我忘了今天的誓言,抱怨什么这么难吃的东西不如喂狗,或者其他难听的话,奥利佛,请你这么告诉我:‘艾维,你好记得七月二十七日死海边上那顿晚餐吗?’”
“我也有话要说。”玲王奈抢着说道,然后不知拼命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像是又打消主意似的说:“啊,不行!我不如艾维说得那么好。但我现在,今天晚上要感谢世界所有的一切,包括感谢想把我拉下主角位置的人。只要有了现在这份心情,我想今后无论再苦再累的工作都能坚持做下去,无论再讨厌的事也可以容忍,无论再不讲理的人,我也能原谅他。”
“听你这么说,一定有人可以放下心来了。”御手洗说,“归根到底,任何宗教的最终教义都是强调宽容。”
“这片土地,终究让我们这些弱者学到了很多东西。”艾维语重心长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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