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道森
冬天的俗务。
这个词本身就带着绝望的恶臭,从最长的一夜直到融雪,贵族不是回到自己的庄园,就是跟随国王的狩猎。他们评估自己的儿子长成什么样的男人,重新熟悉妻子和情妇,并且详查所有领地的税收。对于安提亚的贵族而言,冬季代表的是家庭生活与家园的工作。道森虽然喜欢坎宁坡,但在经过这段寒风吹袭、带有煤臭的街道后他将和职业朝臣、商人和其他地位不明的人打交道。话说回来,他有正当的理由,因此可以忍受自尊遭到屈辱。
何况他不是唯一受此折磨的人。
「真不懂你为什么如此痛恨伊桑德林。」沃特迈屈男爵肯诺.达斯可林说。他是北港的总督,也是遣往北岸的皇家特使。「他确实很招摇又目空一切,不过如果把自以为是和野心勃勃视为罪过,你在这个宫廷可找不到圣人。」
道森向后往椅子一靠。这儿是巨熊俱乐部,周围似乎空无一人,装饰着生丝或卡布尔斜纹布的座椅和软垫空荡荡地搁着,黑铁火盆蹲踞于夏季时凉爽的房间,服侍俱乐部成员的工作向来繁重,年轻女仆守在阴暗处或门边,等着有事吩咐的信号。盛夏时节,可能有上百个出身高贵的王国贵族在此饮酒吸烟,或在宽敞舒适的房间里处理政事,但如今如果道森说话太大声,室内还会有回音。
「跟人无关。」道森说。「是他背后的处事哲学。玛斯和克林没好多少,不过他们受制于伊桑德林。」
「可是观念上的差异似乎很难解释……该怎么说?密谋?」
「想法总是会变成行动。伊桑德林、玛斯还有其他人,他们宁可讨好最卑微的人,也想掌握大权。」
「你是指农民议会。」
「那是一桩。」道森说。「不过如果他们愿意支持暴民,暴民支持他们自己的日子还会远吗?我们已经限制了奴隶制度、奴仆侍寝和傜役,这些全都是在我们有生之年发生的,并且都源自于伊桑德林这样的人,只为了讨好劳工、商人和妓女。」
肯诺.达斯可林低哼一声,微弱的冬日阳光让他形成剪影,加上几乎带着黎昂尼亚的深肤色,道森很难分辨他的表情。尽管如此,他并没有附和,而且要不是有自己的考量,他也不会到场。
「该以安提亚的精神拨乱反正了。」道森说。「那只猎狗以为自己主导了狩猎,一定要让他们一败涂地,不然等到埃斯特王子住进伊桑德林的屋檐下……」
他的沉默无声胜有声。达斯可林在他的椅子上往前一挪,喃喃咒骂了什么。
「你确定国王有意采取行动?」
「我听他亲口说的。」道森说。「西密昂是个好人,也能当个好国王,前提是他需要我们的忠诚。他等着教训伊桑德林,而我要为他创造机会。」
后面的走道上传来微弱的声响又消失,还有街上马蹄铁发出的跶跶声。肯诺从外套里掏出一小管陶制烟斗后举起手,年轻的女仆立刻拿着细烛匆匆上前,待烟斗冒出第一丝香气和蓝烟才退下。道森等待着。
「怎么进行?」达斯可林的声音中带有质问的强硬。道森笑了。这一仗已经赢了一半。
「削弱伊桑德林的力量。」道森说。「从瓦奈召回艾伦.克林,挑拨伊桑德林和农民,击碎他的集团。」
「你是指玛斯和克林。」
「从他们开始,不过还有其他党羽。但还不够。他们之所有会有影响力,是因为了解贵族血统意义的人没有团结在一起。」
达斯可林吸了一大口,烟斗余烬发出光亮,然后又在他呼气时暗下去。
「所以,这就是你的密谋。」他说。
「对国王的忠诚不叫密谋,」道森说。「是我们一直以来的责任。但死狗却趁我们沉睡时乘虚而入。肯诺,你很清楚。」
达斯可林拿陶土制的烟斗柄敲牙齿,瞇起眼睛。
「你有什么事,直说。」道森说。
「对西密昂王的忠诚是一回事,被凯廉家利用又是另一回事。我……伊桑德林和他的党羽提议的改变令我不安,不过把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换成另一个,不是解决的办法。」
「你要我证明我不是另一个伊桑德林?」
「对。」
「你需要什么样的证明?」
「如果我帮忙把克林从瓦奈叫回来,你不能因此得利。谁都知道你儿子在克林麾下,你不能让乔瑞.凯廉接下瓦奈的摄政一职。」
道森惊讶地眨眨眼,欲言又止。
「肯诺,」他想说些什么,但达斯可林瞇起眼。道森深吸口气,缓缓呼出,当他说出接下来的话时,声音比他预期的严肃。「我在神与安提亚的王位面前发誓,从瓦奈城召回艾伦.克林之后,我儿乔瑞不会接下瓦奈城的摄政一职。此外,我发誓我家族的任何人都不会因瓦奈城而得利。好了,老朋友,你可以发同样的誓吗?」
「我?」
「我想,你在瓦奈城有个表亲吧?相信你不会希望别人觉得你为国效忠只是出于自私?」
达斯可林隆隆的笑声低沉温暖,足以暂时驱逐冬日的酷寒。
「老天爷啊,凯廉。你把我们都变成利他主义者了。」
「发不发誓?」凯廉说。「你愿意与忠于西密昂王之人团结一心,将恢复传统置于自己的荣耀之上吗?」
「还真是忠心报国的仆人啊。」达斯可林觉得有点有趣。
「是的。」道森说,声音里轻松的感觉不再,他坚定如石,意向有如钢铁一般。「是忠心报国的仆人。」
达斯可林冷静下来。
「你是认真的。」他说。
「当然。」道森说。
达斯可林的黑眼睛望向道森,似乎想穿透他的伪装。接着,就像道森会面过的其他六人一样,黑脸上绽放了满意的神情。满意、决心,以及感觉自己成为伟大良善事物的一份子。道森选中那些人,就是因为他们像他一样,对这些事情求之不得。
「好吧。」达斯可林轻声说。「我发誓。」
大裂谷是王都里最明显的分隔物,但分隔王都的不只大裂谷。在桥的两端,贵族坚守他们的宅邸和广场,地位低下的人住的地方则又窄又狭。如果住在茶隼广场以北,表示身分高贵;如果马厩在南门,则表示流着贵族血统,但财产已挥霍殆尽。这座城市中复杂的系统只有居民才能理解,但街道不是唯一判断地位的依据。现代城市建造在以往世代的废墟之上,那些最穷、最绝望的人会往下挖隧道,希望从废墟里唤出生存在黑暗与卑微之中的新生命,拯救他们脱离不光彩的冬日。
冰雪将深色的圆石子染白,路上的货车在骡子小心翼翼前进之下移动得十分缓慢,怕失足摔断腿而被当街杀掉的马匹放慢了速度,就连等候中的马车也不得不因为坎宁坡的冬日而尊严扫地,不过道森和达斯可林会面后志得意满,并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他的黑皮大衣上有饰银的缝边和血玉髓钩扣,他让年轻女仆扣上大衣,戴上相衬的宽边帽,然后走向街上,朝他的家园与克莱拉而去。
他的童年都在坎宁坡度过,白天跟着父亲参与权力仪式,晚上则喝酒高歌,与其他出身高贵的男孩一同饮宴,即使在数十年后的今日,覆雪的石头下也藏着记忆。他经过一条人烟稀少的巷子,在刚满十四岁的那个晚上,伊里亚瑟.布瑞因涅可和他赌输后就是在那里裸奔的。一个急转弯后通向的是提辛内人和贾苏鲁人栖身的街道──虫子和便士的区域。他经过莫拉德拱门,最后一只疯狂的龙皇帝就是在此死于祂战友的爪下。龙玉做成的拱门几乎与皇城等高,薄而细致,似乎一阵风就能将它吹倒。最后,道森穿过南边被煤烟染黑的索利尔高坛。十岁生日时,父亲带他来这里的妓院,付钱让他第一次和女人共度良宵。
城市上方,一片白云在天空一视同仁地笼罩大地,卖面包的马车从市场广场回来时不小心弄漏了一箱杏仁,十来个孩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趁车夫还来得及阻止前便伸手抓取杏仁。站在西墙之上,道森就像神俯望着世界一样,俯望安提亚辽阔的平原,任由呼啸过街道的风拉扯着他的嘴唇和脸颊。这真是座完美的城市,一切都在这里发生,从龙族衰微到白先知兴起,以至于奴隶暴动。那场暴动让安提亚家族在龙族建造的城市里再次打造一个原血人的帝国,而那块石头就站在那里见证着世纪与时代。
这下子,道森或许是第一次在他所爱的城里扮演了属于他的角色,坎宁坡会因为他着手的志业而记住他。欧斯特林丘男爵道森.凯廉净化了宫廷,守护着安提亚走回正确而正统的道路。是他将那些拥护正义的人聚集起来,是他把那些思于浑沌和改革的对手一一击溃。
永恒之城带领他沉醉于回忆和想象之中,幻想未来终将臣服在他的意志之下。在那样的未来里,他解脱了,只有柯廷.伊桑德林和费尔丁.玛斯才需要匆匆走过骯脏雪地处理冬天俗务。因此即使攻击发动前有任何警告征兆,他也完全没留意。
道路随着海岬边缘转弯,在两条宽大的街道汇集的一个三角公园里,三个男人披着黑色羊毛大衣和绑腿站在一起热烈交谈。他们呼出的气息白如羽毛,如云层覆盖的天空。道森迈步走过去,预期他们会在宫廷男爵面前让路,但不怀好意的眼神对上他的目光,三人依旧毫无动静。
道森的回忆被打断了。接着他想到,他们或许没认出他的官阶和地位,但最靠近他的男人此时掀起外套,拔出一把宽面短弯刀,其他两人则包夹两侧。道森难以置信地蔑笑一声,持短弯刀的男人随即冲向他。他往后一跃,想拔出自己的剑,但他的剑才出鞘,左边的恶徒就以加重的棍棒打了他手肘一记。道森的手一麻,剑无声地落在结冰的地上,持短弯刀的人立刻挥刀,刀刃划过皮大衣,吃进道森胸口。道森惊叫一声往后跳。
这和决斗有如天壤之隔。他们的动作或风格毫无美感,也无荣誉心,甚至丝毫没有正规训练会有的优雅。持短弯刀的男人像个屠夫拿着手中的武器,持棍棒的同伴围住道森,彷佛道森会像害怕的母猪一样尖叫、转身逃跑。道森站直身子,用手指压了压划破的外套,拿开一看,指尖上染着血。
「你们刚刚犯了最后一个误。」道森说。「你们不晓得你们惹到谁。」
持短弯刀的男人面露微笑。
「大人,俺知道。」男子说完再次出击。要不是道森受的训练让他退后、向旁避开,刀刃一定会深深插进他的腹部。左边那个持棍棒的男人使劲一挥,棍棒击中道森的肩头。道森双膝跪下时,才想到他们并不是想抢钱的街头无赖。这是陷阱,而且是冲着他来的。
右边持棍棒的男人高举武器前后跃步,准备劈头一击,道森才举起手臂要挡,攻击者却哼一声没了下文。刺客纷纷转过身去,看见眼前多出一个身穿灰羊毛猎人装束的男人,接下来男人与持棍棒者陷入激烈的缠斗。两人分开时,新来的那人跃起身,衣服和手上的短剑都染着血。恶徒没爬起来。
「凯廉大人。」新来的人喊着,把自己的剑抛给他。道森看着血与钢刃在空中划出弧线,时间似乎慢了下来。那剑柄是深色的皮革,上面有磨损的痕迹,剑身中央沿着剑脊有道血槽。道森伸手自空中捞过那把剑,剩下那个拿棍棒的刺客也朝他挥来,道森跪在地上接招。
倒在地上的攻击者呻吟着,想要撑起身子,却又倒回渐渐扩大的那滩鲜血。
另外两个刺客面面相觑,道森看出他们心里的恐惧。虽然他受了伤,他的援手也失去武器,两方的人数刚好平手,但原先是三人对上一个受害者,如今局面突然转为势均力敌,他们的信心已动摇。持棍棒那人往后退一步,半转过身像要逃跑的模样。道森感觉自己的嘴角上扬。这些人是孬种。
道森举起那把借来的剑使劲突击,攻向对手的下盘,男人笨拙地格挡,往后一跃,而在道森右侧,持短弯刀那人吼着扑向他失去武器的盟友。随着伤口的痛楚渐渐消失,鲜血也在胸前冻结,道森嘴边冒出野蛮的笑意,眼看持棍棒的人往后退便立刻逼近,双膝微弯压低重心,稳住身躯准备出击。待加重的棍棒再次挥出之际,道森抢入它的攻击路径,用肋骨接下那一击并刺出剑刃,但持棍棒的男人只是被撞得吐出一阵羽毛般的白雾。那身大衣下有护甲,刺客没死,不过步伐已经变得踉跄。道森随即转过身,脚跟踏在男人的脚背上,剑柄使劲往男人脸上一捣,软骨碎裂的感觉传向道森手腕。
刺客弯着腰冲过来,想用蛮力撞倒他。道森的靴子在结冰的街上缺乏抓地力,往后一滑。恶棍想靠着重量的优势以角力得胜,但他误判了道森的个性。
道森抛下手里的剑,左手抓住恶棍的黑发,却没接着把男人的头拉开,而是抓住固定,大拇指关节深深插进男人的眼窝。血淋淋的情景十分骇人,男人惊恐地高声惨叫,然后被道森推开,跌跌撞撞跪下,两手捂着他的残眼和烂掉的鼻子。
持短弯刀的男人和道森的救星正在绕圈对峙。救星摊开失去武器的双手,左臂有道冒出鲜血的割伤,在白雪和黑圆石路面洒上点点绯红。街道上慢慢有人围观过来,瞪大眼睛的饥饿男人、女人和小孩旁观这场暴力,却不敢干预。拿棍棒的男人低泣着,道森把他踢到人行道上,扯下他用绑带固定在手腕上的棍棒。持短弯刀的男人目光里透出惊慌,道森在空中咻咻挥舞着加重的棍棒,测试棍棒的重量和重心。
持短弯刀的男人飞快地转身逃开,黑靴子在身后踢起一点雪,围观的群众不敢冒险被短刀划过,因此躲向两旁让他逃掉。粗人、平民和农奴都会让路给自己人。道森觉得自己该为坎宁坡单纯的居民让行凶者逃掉而愤怒,但他并不生气,毕竟怕事、为群体的安危着想是下等人的天性。总不能责怪羊咩咩叫吧。
第一个倒下的刺客动也不动,身旁的鲜血冒着热气。第二个拿棍棒的男人陷入休克,也沉默了下来。道森的救星蹲下来检查自己的伤臂。他很年轻,拥有结实的手臂、肩膀,削短的头发参差不齐,面孔看起来很眼熟。
「看来我得谢谢你。」道森说,意外发现自己居然上气不接下气。
最后出现的男人摇摇头。
「大人,我该早点现身的。」年轻男子说。「我走得太后面了。」
「太后面?」道森说。「你在跟踪我?」
男人点点头,不愿对上他的目光。
「为什么?」道森问。
「大人,是您的夫人。」男人说。「您把我赶出去之后,她雇用了我。大人,她要我保护您的安危,恐怕我做得还不够好。」
对了。是那个在厨房把沾满狗血与污辱的鹿角递给他的猎人。文生.柯依。道森没问克莱拉后来怎么处置那个小伙子,不过她当然不可能违抗丈夫明确的指示让他复职,而道森现在当然也不会降贵纡尊,承认他对这小伙子并不公平。
「你弄错了。」道森说。
「大人?」
「我一定没见过你,像你这样英勇善战的人,不可能被我赶出门下。」
「是……我是说,的确不可能,大人。」
「好,那就这样了。跟我来吧,我们包扎一下这些小抓伤。」
柯依站起身。
「我的剑呢,大人?」
「对。或许用得上。」道森说着指向柯依的剑,剑上染着血、雪和煤灰。「看来我惊动的全是正确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