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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道森

  道森.凯廉觉得卡文坡很难看。那城市横跨乌德河两岸,涂着泥灰的建筑形成了一片粗糙的红灰色。当地的食物以洋葱和鱼为主,捕鱼处正是污水排放的地方。路面在经历多次结冻融雪的循环后产生了裂缝,留下半冰冻的泥巴,常害马匹不小心摔断腿,而在那之中,特尼根大人的宅邸与狩猎地就像象征荣耀的草坪庭院一样,以一道墙和城市隔开。换作其他日子,道森一定会和克莱拉以及其他选择在家过冬的儿子待在他的领地,不会参与狩猎盛事。

  不过这一年的狩猎具有不同的意义。特尼根驯养的鹿和豢养的鹌鹑不是道森想猎取的目标,但如果国王有意找他谈谈,在这里安排私下谒见会容易得多。

  「凯廉,天杀的。我努力在维持和平,你却当街杀人?」

  国王寝室的天花板呈拱状,弯向上方如煤烟般混浊的朦胧中,至于可以俯瞰城市的大窗户,是由玻璃和铁引以为傲的艺术建造。总之,这是一栋浮夸、炫丽,极度展现荣耀与权力的建筑,背后所传达的是:你或许能拥有这些,或许拥有舒适,但不能两者得兼。

  道森看着童年好友,几个月以来的冬日在他嘴旁蚀出不悦的皱纹,在他发际留下初霜般的灰白。或者,年纪和脆弱的迹象一直都在,只是道森之前不愿正视。西密昂那袭镶满宝石的袍子,看起来已不如秋天时那么像代表权力与地位的衣饰,甚至连王冠也是。这些东西如今都成为虚有其表的形式,宛如等待被盛满的空水瓶。道森很清楚西密昂王希望看到的反应,以及该怎么表现才不失礼。陛下,请原谅我。

  「坎宁坡杀猪流的血都比他们高贵。」道森说。「那些人是伊桑德林的杀手。」

  「你能证明吗?」

  「当然不能。不过你、我都知道是真的。不是他,就是玛斯。是谁并不重要,如果你相信那些人只是挑错对象下手的街头混混,又怎么会想要约束我呢?」

  气氛因沉默而变得凝滞。西密昂王站起身,行走时靴底磨擦石地,房中的挂毯也跟着摆动。

  御前侍卫安静在一旁站岗,道森真希望他们能私下谈话,虽然那些守卫是仆役,但毕竟还是凡人。

  「陛下,」道森说:「我想您并不了解您身边人的忠诚,包括我的忠诚。这一整季我都忙着与安提亚最上层的贵族见面,有许多贵族愿意拥护您对抗伊桑德林和他的同伙。」

  「伊桑德林和他的同伙也是我的臣民。」西密昂说。「我大可以提出一个论点:助长动乱,就是和我作对。」

  「西密昂,我们都是为了您。和我谈过的人,是以您的名义团结在一起。我只希望您和我们站在同一边。」

  「如果只因为部分贵族目前大权在握就向他们宣战──」

  「有人要掀起战争吗?西密昂,我花了几个月劝诱对特尼根具有影响力的所有人,向他们提出保证。这下他已经准备好从瓦奈调走克林了,只需要您打出信号。」

  「如果我在这件事上选边站,最后会以暴力收场。」

  「不选边站,王国就会永远和平辉煌?您明知道不是这样。」

  「龙族──」

  「龙族不是因为一场战争而衰亡,之所以爆发战争,是因为群龙无首。一个家需要父亲,王国则需要君王。您的责任是领导。如果您不领导,终有一天他们将会跟随别人,到时候我们才是步上龙族的后尘。」

  西密昂摇摇头,眼里映着火光。窗外刮过一阵带着冬天气味的寒风,雪片有如飘落的灰烬。

  「一个家需要父亲。」国王说着,彷佛那些话好笑又苦涩。「伊萝拉过世时,我向她保证会照顾我们的儿子。不是王子,是我们的儿子。」

  「埃斯特的确是王子。」道森说。

  「即使他不是王子,也依旧是我的儿子。你也有子女,你了解的。」

  「我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巴利亚斯是史基斯丁宁大人手下的船长,维卡里恩正在学习成为神职人员,而乔瑞在瓦奈。伊丽西亚三年前嫁给了安涅林大人的长子,之后几乎没有她的消息。西密昂,他们都没有让我变得畏首畏尾。」道森换成比较温和的语气说:「您是怎么了?」

  西密昂放声大笑。

  「我成了国王。我们在院子里和战场上假装称王的时候一切都很好,直到后来父王驾崩,就不只是游戏了。伊桑德林的集团不是我唯一的问题,如今赫尔斯卡有盗匪藏匿,北岸即将掀起另一场继承之战,而艾斯特洛邦暗助双方。艾斯汀福特今年的税收不如预期,不是有人私吞,就是农地开始劣化。还有,再没几年,就换埃斯特要治理一切。」

  「没那么快。」道森说。「我们虽然不再年轻,但还有些岁月。您和我一样很清楚问题的答案:找出您信赖的人,托付他们。」

  「你是指你和你的集团,而不是伊桑德林和他的集团吧?」国王讽刺地说。

  「对,正是如此。」

  「我宁可要你收手,让伊桑德林他们自取灭亡。」

  「不可能。」

  西密昂王抬起头,眼中带的或许是愤怒、促狭,也或许是绝望。道森不慌不忙地单膝跪下,表面上是对主上致敬,但下巴和肩膀的角度却让这姿势显得像是在挑战权威。这就是我的忠诚。做个配得上的国王吧。

  「老友,你该走了。」国王说。「我得在宴会开始前休息一下。我会再想想。」

  道森起身默默鞠躬,然后往自己的房间走去。特尼根大人家中的房舍呈不规则扩展,经历数世纪以来无数设计者之手,而他们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憧憬,最终打造出这么一座迷官。每座中庭和广场都是让人意料之外的天地,走廊为了避开早已拆除的障碍而不停左弯右拐,再没有其他地方比这里更适合阴影中悄然无声的短剑出鞘了。

  道森让国王的仆人帮他穿上外套,在肩上披好厚实的黑羊毛斗篷,鞠个躬后踏出门外,进入雪白的寒风里,文生.柯依跟在他身后。道森没和这男人说话,猎人也没报告任何事,两人在皮革的磨擦声和雪地里模糊的脚步声之中穿过庭院,经过一连串悬空的走道,接着步上一道平坦的宽桥,桥上的强风将他们像暴风中的麻雀一样扫开。虽然有温暖一点的路径,不过那些地方往往比较多人,相对来说危险许多。如果伊桑德林和玛斯真想偷袭道森,那就得花点力气。

  特尼根对凯廉家的款待还包括一幢独栋屋子,据说某位国王的宠妾曾经住过那里。建筑物的石雕描绘着粗俗的肉欲,屋前的花园到了春天无疑会繁茂青翠,然而此时只是一片枝枒与枯槁的灌木。不过这里易于防守,道森很欣赏这点。他在门口脱下斗篷,甩开他的贴身保镳,进入温暖黑暗的内室,迎接他的是薄荷茶的气味和一个女人哭泣的声音。

  有那么惊恐的一瞬间,他以为那是克莱拉的声音,但岁月已经让他善于分辨她和别人声音的不同,因此知道啜泣声不是她。他悄悄朝哭声走近,靠近一点之后,便随着克莱拉安抚的说话声,来到早已过世的宠妾曾经歇息的一间起居室。克莱拉坐在一张矮长沙发上,她的表妹菲丽亚──艾宾波男爵夫人,令人憎恨的费尔丁.玛斯之妻──正坐在她面前的地上,头枕着克莱拉的膝。道森和妻子四目相交,克莱拉摇摇头,温柔的安抚没有停歇。道森退开,走到私人书房抽他的烟斗,啜饮威士忌,思索他做到一半的诗,直到一小时后克莱拉进来,没招呼一声就坐到他腿上。

  「可怜的菲丽亚。」她叹道。

  道森轻抚着妻子的头发,问道:「家庭纷争吗?」她从他嘴里拔出烟斗,自己深深吸了一口。

  「看来是我丈夫让她丈夫愁云惨雾的。」她说。

  「她丈夫可是企图谋害妳丈夫啊。」

  「我知道,不过当着可怜人在我面前崩溃的时候指出这一点实在太失礼。何况你要赢了,不是吗?如果局势对艾宾波有利,她不太可能来祈求人大发慈悲。」

  「她求妳大发慈悲?」

  「没说得那么明。」克莱拉说着离开道森腿上,但没把烟斗还给他。「她也不会明说的,对吧?太冒昧了。而且我很确定费尔丁不知道她来的事,所以我不会把她归到你的算计和阴谋里。有时候,害怕的女人就只是害怕的女人,没别的。」

  「就算如此,我仍然不打算让她好过一点。」道森说。克莱拉耸耸肩,别开眼。于是道森再开口时,语气没那么俏皮了。「对不起。如果这么说有用的话,我对妳、对她都感到抱歉。」

  克莱拉沉默了好一会儿,只顾着吸烟斗。她在昏沉的光线中看起来比较年轻。

  「夫君,我们的世界正在分崩离析。」克莱拉说。「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都一样。你的小小战争,我的和平,如今战争占了上风。」

  「现在是战斗的时刻。」道森说。

  「大概吧。」她说。「我想……是吧。不过别忘了,战争会结束。在战争落幕时,要确定是否留下了值得的事物。你的敌人不全是敌人。」

  「太荒谬了,亲爱的。」

  「不,不荒谬。」她说。「只是和你看待这世界的方式不同。你与费尔丁憎恨彼此的原因和菲丽亚与我完全不相干,但她却处于险境,我和我们的孩子也一样。菲丽亚之所以成为你的敌人不是她的选择,是不得不然。结局降临时,别忘了另一边有许多人从未挑起战争,却失去许多事物。」

  「妳希望我停手吗?」他问。

  克莱拉笑了,那是深沉共鸣的笑声。从她嘴里冒出的烟,在烛光中袅袅升起。

  「那么,我该请太阳别西沉吗?」

  「为了妳,我会的。」道森说。

  「为了我,你会尝试,然后在努力的过程中毁了自己。」她说。

  「不,你认为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同时想想如果费尔丁赢了,你会希望他怎么待我。」

  道森低下头。在他们周围,安栖于冬日酷寒中的梁椼和石块暗自低喃。他再抬起头时,发现她注视着自己。

  「我会尽力。」他说。「如果我忘了……」

  「亲爱的,我会提醒你。」克莱拉说。「那是我的工作。」

  那晚的宴会在日落前一小时开始,预计进行燃烧两根蜡烛的时间。特尼根大人和他的妻子与弟弟坐在主桌,西密昂王坐在另一端;埃斯特身上那件红丝绒服饰上镶着金缕,每次特尼根夫人跟他说话,他就显得局促不安。狩猎时得到最高荣耀的骑士是一个混血的贾苏鲁人,沙拉喀贵族的儿子,为了天晓得的什么原因正在安提亚旅行。他加入了他们,听到什么都点头附和,没提起其他新鲜事。

  特尼根收藏中最上等的绣毯挂在墙上,蜂蜡蜡烛盛在水晶雕刻的烛台里燃烧,在桌边徘徊的犬只穿着安提亚所有贵族的代表色,这些小花招让今晚的气氛更加活泼。道森坐在次桌,距离不远,听得到他们的谈话,而费尔丁.玛斯也在那一桌,和他仅仅相隔五个人。特尼根又一次展现他和妓女的矜持一样可以随时变通的忠诚了。菲丽亚.玛斯坐在她丈夫身边,水汪汪的眼睛瞥着道森。他喝了汤,汤太咸,柠檬加得不够,鱼骨头也没挑净。

  「汤还不错。」克莱拉说。「我记得我阿姨──菲丽亚,亲爱的,不是妳母亲,是嫁给拜兰库尔那个糟糕花花公子的艾丝崔儿阿姨──她说河水鱼最适合的就是柠檬皮。」

  「我记得她。」菲丽亚几乎奋不顾身地紧抓着两人的连系。「她回来参加我的婚礼,还染上了那种恐怖的口音。」

  克莱拉笑了,气氛突然间轻松了一点。

  西密昂王在道森身后清清喉咙。道森不知道那声音有什么不对劲,但他脖子后的毛发竖立起来。费尔丁.玛斯抿着毫无血色的嘴唇,酒杯停在半空中。显然他也注意到了。

  西密昂王若无其事地问:「这一切都是你在瓦奈的手下对你的奉献吗?」

  「不是的,陛下。大部分多年前就在我家了。」

  「噢,很好。这样才符合我所听说的克林在瓦奈的税收情况。我一时以为你私吞了没上缴。」

  玛斯刷白了脸,他把酒杯放回桌上。道森咬了一口鱼,心想克莱拉说得没错,柠檬的确增添了一点风味。西密昂王刚刚开了一个玩笑,挖苦克林从被征服的城市上贡的钱财不足以布置一场宴会。国王的语调轻松,对他唯一的反应是在场众人的笑声,而那位艾伦.克林爵士融雪时就会被召回安提亚了。

  「容我告退一下。」道森说。「内急。」

  「我们了解。」费尔丁.玛斯紧咬他说的话。「年纪大了膀胱总会老化。」

  道森摊开手,看起来像揶揄的默认,也可以解读成挑衅。放马过来啊,无足轻重的家伙。放马过来。

  道森走到宴会厅边上的时候,柯依悄悄来到他身后。在通往私人厕所的宽大石道上,他突然停下脚步,柯依跟着停下来。不久沃特迈屈男爵肯诺.达斯可林衬着宴会灯火的剪影现身。

  「终于。」达斯可林说。

  「是啊。」道森说。

  「跟我来吧。」达斯可林说,然后两人一同走向私人厕所。柯依没跟过去,拉大了自己和主人之间的距离。道森纳闷如果他命令柯依走开会发生什么事,一方面,猎人不太可能拒绝他,但严格来说,柯依是听克莱拉的命令行事。对那男人而言,这真是尴尬的处境。道森想到这儿,顽皮的天性蠢蠢欲动,很想看看猎人会听令哪一边,不过肯诺.达斯可林这时开口了,将他的思绪带回。

  「我设法跟特尼根讲到话了。他的忠诚与我们同在。」

  「直到风向改变。」道森说。

  「对,所以我们得迅速采取行动。我相信我们可以找到替代克林的人选,不过……」

  「我知道。」

  「我和我们在坎宁坡的朋友谈过,亥伦伯爵如果还活着,会是最好的选择。」

  「伊桑德林的表亲?他们为什么喜欢他?」道森说。

  「是远亲。」达斯可林说。「不过怎么说也是死掉的表亲。他最大的优点是对伊桑德林没有好感,和我们也没有直接关系。」

  道森啐了一口。

  「为什么我们这么快就落到这步田地,不希望敌人但也不希望自己人上位?」

  「这就是共谋的危险。」达斯可林说。「会酝酿出不信任。」

  道森抱起双臂。他心里希望由乔瑞出任城主之位,普通的政治手段无法超越对自己血亲的信赖,这也是为什么他得誓言回避。但那位子也不能给道森任何一个刚合作的盟友,免得导致合作破裂。道森预料到这个问题,早已准备好该如何回应。

  道森小心翼翼地说:「听我说,瓦奈一直是这件事上的小棋子。」

  「的确。」

  「少了克林,伊桑德林虽然失去进贡,但这座城依然是他的计画。玛斯急着想得到它,克林为它奋战,甚至至今还控制着瓦奈城。如果我们不让自己人坐上那位子,那么在一般人眼中,那里依然属于伊桑德林。」

  「但在我们自己人里头,可以把谁安插进去?」

  「没有人。」道森说。「这就是我要说的。我们顾忌宫里,所以不能由伊桑德林手中夺走瓦奈,但我们可以控制别人想到瓦奈时对他的评价。如果瓦奈城的管理成了一场灾难呢?因为无能而失去瓦奈,伊桑德林的名声就会随之悲惨不堪。」

  达斯可林沉默了。宴会厅倾泄出的光线微弱,加上这男人的肤色黝黑,道森无法解读达斯可林的表情。他继续进攻。

  「我儿子还在那里,一直传送报告给我。」道森说。「勒尔.帕里亚柯的儿子也在瓦奈。他叫葛德。克林一直利用他做些容易惹人嫌恶的工作,没人喜欢他,也没人尊敬他。」

  「为什么?他的智能有缺陷吗?」

  「比那还糟,他只知道书上的东西。读了一趟航程的叙述,就自以为是船长了。」

  「而你要特尼根任命葛德.帕里亚柯接替克林?」

  道森微笑着说:「如果我听到的有半数是事实,要输掉瓦奈城,没有比他更理想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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