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葛德
葛德向来清楚克林的亲信会得到比较好的安排,像他这种人只能捡别人剩下的,却没料到会遭受这么大的污辱。他坐在低矮的丝质长沙发上,从高处的窗户投射到地板上的光线,彷佛神翻倒了牛奶壶,空气中的焚香带有一种香草味,火炉上闪烁的金饰和宝石则没有因围城而被扯下。
安提亚士兵虽然占据了街道,仍有一种不言自明的默契,知道城主的房子不可侵犯。不是因为它属于城主,而是因为它属于特尼根,后来又属于克林,现在则是属于他了,真令人难以置信。
「摄政官大人?」
葛德一跃而起,像被人抓到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那样。这栋房子的总管是一位老提辛内人奴隶,身上的黑鳞都发灰龟裂了。他已换上象征帕里亚柯家的灰蓝色制服,或者至少是所能找到颜色最相近的衣服。
「大人,您的书记官等着呢。」提辛内人说。
「是。」葛德扯扯自己从旧住处带来的那件黑皮斗篷。「是,当然了。带我去吧。」
命令是三天前下来的。元帅大人将艾伦.克林召回坎宁坡的消息令几家欢乐几家愁,但其实都在大家意料之中。真正意外的是特尼根指派接替克林的人选,那人会在西密昂王任命出永久总督之前担任瓦奈的摄政官。葛德把命令读了不下十遍,检查过蜡封和签名后又确认了一遍。任命瑞分菡莫子爵勒尔.帕里亚柯之子,葛德.帕里亚柯爵士为瓦奈城的摄政官。如今那封命令书就在他身上,妥善地折起放在他腰带的小袋子里,彷佛一件神秘而令人敬畏的宗教宝物,一点也不安全。
最初那波纯粹难以置信的感觉消去后,葛德以为克林发现了自己的背叛,而这是他的报复。待葛德走进会议室,看到过去克林的亲信占据了会议桌旁所有位子,只剩前方保留给他的席位,心里那股怀疑又加深了。葛德的腹部绞痛,双手颤抖,不自在地爬上通往主位的阶梯。这间房间曾是礼拜堂,葛德被自己不相信的神祇雕像包围,底下那群人注视他的目光毫无怜悯之意,有的面无表情,甚或一脸轻蔑。这时,葛德注意到旁听席有几个坐位是空的,看来少数克林家的拥护者不愿听从新上司的命令,已随克林返回安提亚。葛德真希望能和他们一起走。
「大人。」葛德的声音听起来像被人勒着脖子。他咳了咳,清清喉咙,打算从头开始。「诸位大人,你们应该都看过特尼根元帅的命令了。我受宠若惊,且和诸位一样意外。」
他干笑出声,但其他人一声不吭。葛德吞了口口水。
「在这样的变动中,首要之务是维持本城的安定,希望各位继续执行克林大人的指示,因此,呃……我们目前的改变……」
「你是指那些让他被调回特尼根身边的政策吗?」出口质疑的人是亚柏瑞斯.玛斯,他是艾斯崔恩.玛斯的长子,也是克林亲近的盟友费尔丁.玛斯的侄子。
「你说什么?」
「命令啊。」年轻人说。「你想延续让克林大人失去王室青睐的命令?」
葛德说:「对,暂时如此。」
「摄政大人,这可是大胆的决定。」
底下传来窃笑。葛德感到一阵羞愧,随之而来的是怒意,他绷紧下颚。
「玛斯大人,我要下令改变的话,一定会让你知道。」他说。「大家都得尽力让瓦奈城脱离目前的混乱。」
别忤逆我,不然就叫你去清运河里的杂草。葛德如此心想,但没说出口。男人翻翻白眼,选择保持沉默。葛德深吸口气,让空气缓缓从鼻腔呼出,他过去的敌人就坐在他面前,仰头望着他。这些人经验丰富,政治关系良好,却没有葛德现在握在手里的权力,这会让他们在表面上保持礼貌,即使语气不对也会说正确的话,然而私底下却会摇摇头嘲笑他。
屈辱的情绪助长了愤怒。
「艾伦.克林失败了。」他原来无意这么说,吐出这句话的感觉就像赏了那些人一巴掌。
「元帅大人把瓦奈给了克林,他却浪费蹉跎,而你们所有人都是那场失败的一份子。我知道你们离开这里之后会彼此分享笑话,翻翻白眼,告诉自己这一切错得离谱。」
他说着往前倾身,脸颊上的火热近似勇气。
「可是啊,我亲爱的大人们,让我把话说清楚。我是特尼根大人选中的人。我是他选出来,要将瓦奈由丑事化为西密昂王王冠上一颗宝珠的人。而且我打算实现。如果有谁不把我或我们的责任当一回事,现在就说出来,收拾东西滚回坎宁坡,别挡我的路!」
葛德最后几乎是用吼的。他内心的恐惧消失了,所受的屈辱也随之而去。葛德不记得自己站起来,但他的确站着,手指以指控的姿态指向众人。这些人各个睁大眼,挑着眉,由肩膀的角度和手的姿势可以读出他们的不安。
他心想,很好。让他们纳闷葛德.帕里亚柯是什么样的人物吧。
「如果克林大人留下悬而未决的事项,现在就提出。否则明天我要听到各位针对瓦奈城的状况提出报告,包括责任分属以及改进计画。」
全场静默了约四次心跳的时间,葛德允许自己感到一丝喜悦。
「帕里亚柯大人?」后面一个男人问。「关于征粮的问题?」
「怎么了?」
「大人,克林大人有个计画,打算改变征粮的规定,不过他离开前没下决定。乡间送来的新鲜谷物每蒲式耳3征两银币,但城里仓库卖的却要征两枚半。当地人在陈情。」
「全部都征两枚半。」葛德说。
「是,摄政官大人。」男人说。
「还有吗?」
没别的事了。葛德赶在盛怒消退前,昂首阔步地走出房间。怒气在带来短暂自信后荡然无存,以致于他回到自己的客厅时(是他的呢),从头到脚都在发抖。他坐在窗边望着城里的大广场,试着揣想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下方枯叶飘动,运河干涸裸露,混杂几个人种的一群奴隶正清理着运河里的杂草和污秽,还有几个在尖叫玩耍的原血女孩跑过广场。他告诉自己,现在这些东西都属于他了。奴隶也好,女孩或叶子也好,这一切都属于他。
这念头令他恐惧。
「葛德.帕里亚柯,瓦奈城的摄政官。」他对着空荡荡的空气说,期望这些语词说出口之后会变得比较真实。结果没用。他努力猜想特尼根大人选择他的背后用意,但一切是那么不合理。
于是他拿出那封信,重新阅读每一字、每一句,寻找能让他安心的信息。一样什么都没有。
「摄政官大人。」老提辛内人叫着他。葛德这次被惊动的程度比较小了。「按您吩咐,凯廉大人来了。」
「带他进来。」老仆人犹豫了一下,彷佛要指出不符礼节的地方,但最后只是鞠个躬转身离开。葛德纳闷着私人客厅是否仅限于特殊场合使用,他得找一本记录瓦奈宫廷礼仪的书来看看,下次跟他所雇用的学者谈话时得提起这件事。
乔瑞.凯廉踏进房间,身上穿着他最好的制服,在葛德面前行了个正式礼,脸上看起来不知道是真的疲惫忧心,还是葛德把一切都视为自己的投射。提辛内人推了辆推车到他身后,车上载着用小贝壳碟装的开心果仁和糖渍梨子。仆人在水晶杯倒好两杯冷水便退下,门闩发出谨慎的声响,留下独处的二人。
「摄政官大人有事见我?」乔瑞说。
葛德挤出微笑。
「谁猜得到呢?我居然成了瓦奈的摄政官。」
「我想我们都觉得不太可能。」乔瑞说。
「是啊。没错,所以我才特别想找你谈谈。」葛德说。「你父亲在宫里很活跃,对不对?而且你会写信给他。你说过你写信给他。」
「是的,大人。」乔瑞的背脊僵直,眼睛直视前方。
「很好。我在想……我是说,呃,你知道为什么吗?」
「大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葛德的声音微微带着提琴弦音的哀鸣,令他难堪。
道森.凯廉之子乔瑞.凯廉欲言又止,他皱着眉,嘴角和眉间的皱纹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葛德从盘子里抓了一把开心果,剥开壳吃下里面带咸味的松软果实,他不饿,只是想找点事情做。
「大人,您让我很为难。」
「葛德。拜托叫我葛德。我就叫你乔瑞,可以吧?我想,在这座城里,你是最称得上我朋友的人。」
乔瑞深吸口气,然后从齿间嘶嘶吐出,眼神变得柔和。
「老天保佑你。」乔瑞说。「我想你说得对。」
「那你能告诉我吗?宫里发生了什么事,特尼根为什么会让我坐上这位子?我在宫里没有后台,这是我的第一战。我就是无法理解,希望你能明白。」
乔瑞朝一张椅子比了比,葛德过了半晌才理解乔瑞是在请求他准许自己坐下。葛德挥手同意,然后坐到他对面,双手夹在两膝之间。乔瑞游移的目光彷佛在读取空中的文字。葛德又吃了一颗坚果。
「我当然不晓得特尼根的想法。」乔瑞说。「不过我知道皇城的情况并不安定。克林和柯廷.伊桑德林是盟友,而伊桑德林拥护的某些政策不太顺利,替他树立了敌人。」
「所以特尼根才召克林回去?」
「可能是这样。如果伊桑德林在宫里的势力动摇,特尼根或许会想找和他不那么亲近的人。你说你在宫里没有后台,也许这就是他选中你的原因,帕里亚柯是不会选边站的家族。」
葛德曾在书里读过一些类似的状况。卡布尔因为收容拜兰库尔和赫瑞兹两国放逐者所引起的白粉战争,还有勃尔嘉第四任国主库尔特.喀基,宫廷腐败到随机任命了一个农夫当摄政官。从这角度看,葛德发现可以解释他的新职位,不过……
「好吧。」他尴尬地笑了笑。「我想我该庆幸家父没进宫,而且很遗憾令尊进宫了。我真心认为特尼根应该把这座城给你。」
乔瑞.凯廉把脸转向窗户,眉头深蹙。炉里的火仍暗自呢喃,广场上千只鸽子宛如一体,一齐飞过白茫的冬日天空。乔瑞沉默许久才说:「这位子没好处,帕里亚柯。宫廷的谋略从来就不公平,而且也不是以一个人的价值来评断他。罪人可能一辈子掌权,死后还有人为他哭泣;无辜者可能因为方便,就像钱币一样被挥霍着利用。如果你垮台有利于他们的话,用不着做错事那些人就会毁了你,而这一切呢?都不是你的错。」
「我明白。」葛德说。
「我想你并不明白。」
「我知道这不是我赢来的。」葛德说。「得到这机会纯属幸运,而我该做的是努力让我配得上这机会。我不认为特尼根大人是因为尊敬我的能力才让我管理这座城,我只是方便利用的棋子。但无所谓,因为现在我可以让他尊敬我了。我可以让瓦奈脱胎换骨,我可以把事办成。」
「真的吗?」乔瑞说。
「我可以试试。」葛德说。「我父亲一定已经在向他认识的人吹嘘了。自从我那担任过湖区总督的祖父之后,帕里亚柯家就没有新的头衔了。我知道他很希望有一天能光耀门楣,而有我在这里……」
「这样不公平。」乔瑞说。
「没错。」葛德说。「不过我发誓,我会尽一切努力补偿你。」
「补偿我?」乔瑞一副不解其意的模样。
葛德站起来,拿起托盘上的两杯水,把一杯放在乔瑞手里,然后设法以最严肃的心情举杯。
「瓦奈城是我的。」这次听起来几乎像真的了。「如果其中有什么能让你得到应享的荣耀,我一定会找出来。我们俩都知道,这座城该归于你,但既然最后落在我身上,我就在此,在我们两人之间发誓,我不会忘记这只是运气。」
乔瑞.凯廉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同情、恐惧或纯粹难以置信。
「我需要你站在我身边。」葛德说。「我需要盟友。如果你愿意成为我的盟友,身为瓦奈城和帕里亚柯家的代表,我深感荣幸。乔瑞.凯廉,你是个杰出的人,我相信你的判断。你愿意站在我这边吗?」
紧接而来的沉默令葛德忧心。他坚决地高举水杯,默默祈祷乔瑞会依样画葫芦。
过了良久,乔瑞才问道:「你练习过,是吧?」
「对,练习过一下。」葛德说。
乔瑞起身举起他自己的杯子,水洒了一点出来,流下他的指间。
「葛德,我会尽力而为。」他说。「上天为证,我能做的或许不多,也不认为会有好结果,不过我会尽力为你导正一切。」
「这样就够了。」葛德说着,微笑着喝下水。
葛德那天之后的行程不像一连串的致意,倒像耐力考验。首先是下午,瓦奈主要工会代表出席的祝贺宴,二十来个男女争相讨好他,吸引他注意。之后,他接见了一位来自新港的代表,希望可以变更陆运的费用,但经过一小时漫长持续的说明,却还说不清楚确切的内容。接着,首席税务稽查员在葛德要求下,检视了克林先前交给特尼根大人和王室的报告。他预料会议主要只是加总送往北方的黄金数目,没想到最后花的时间却是预期的两倍,还得讨论高低关税和「部分代理」与「全权代理」之间的差异,让他感觉自己读的这些东西像是以陌生的语言所写成的。
这一天将尽的时候,他回到曾属于瓦奈城主的卧房。如果把葛德先前的住所放到这房间的角落,大概还会多出两倍大的空间。窗外的花园里,橡树光秃,花床埋在雪中,但到了春天来临,那些植物会茂密得宛如一座私人森林。葛德的新床以别具巧思的方式加热后变得相当暖和,那些提供温度的管线通过大火炉,并由上升的热气驱动帮浦,加热的装置兀自作响,有时声音就在葛德正下方,彷佛羽毛床垫吃了什么东西,肚子在抗议。遣走最后一个仆人后,葛德在火光照亮的幽暗房间里躺了快一个小时,虽然精疲力竭,却毫无睡意。当他爬起床时,有种做了不该做的事,但很清楚自己不会被抓到的愉悦感。
他用炉火点燃三根蜡烛放在床边,蜡被烟熏黑了一点。接着从侍从带来的那一小堆个人物品之中,掏出他最近购入的脆弱装订本。他已经整本读过了,甚至标出最有兴趣的章节方便查阅。
真理使者在古朴特文中又称辛尼尔.库希库,传说中这是莫拉德最后最强大的武器,不过对于龙的间谍网和祂最后带着奇妙洞察力的疯狂有几分是单纯虚构的,依然没有定论。
葛德的手指扫过这些文字,拚命回忆着他所知的东方语言。
辛尼尔.库希库。
一切疑惑因此终结。
3 bushel,谷物和水果的容量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