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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众生训诫法案》1A/3款:引言及概述

  • 1A/3a:人类个体的含义应诠释为该个体具备可供思维健全之自然人识别并接纳的形貌、行为等排他性外部特征,未经授权严禁滥用任何遗传档案所含元素剥夺上述定义所述之唯一性。
  • 1A/3b:禁止依据基因或遗传档案限制、遴选或歧视人类个体,无论该个体是否曾进行人工基因改良。
  • 1A/3c:禁止以使用、医疗及牟利等名义制造人类个体以获取生物材料或研究数据。
  • 1A/3d:任何人类个体之基因及遗传档案均不受商业所有权、专利或其他限制条款制约,无论该个体是否曾进行人工基因改良。
  • 1A/3e:在任何情况下均不得终止某人类个体所具备之人格,无论该个体是否曾进行基因工程改造、引入非人类或人造DNA。
  • 1A/3f:在某人类个体明确知情并表达许可前禁止对其进行基因改造,在该个体未满十八岁时需征得其法定监护人同意,并且此改造仅限于修复儿童遗传缺陷。
  • 1A/3g:人类个体及其所属器官不属于任何个人或组织。
  • 1A/3h:禁止克隆人类。

——该法案基于《联合国人权法案》修订,旨在预防不受地球法定管辖权约束的基因科技企业开展滥用遗传技术的研究,法律约束力于2165年扩展至殖民地。

  • 一周后,威尼斯,新泰恩城

斯塔凡刚想给克尔斯汀的娃娃屋上的吊灯添上点睛之笔,菲尔那边就来信了。

电话来的真不凑巧,串水晶珠是个精细活儿,不能说放就放,无奈之下他只好在绳头上打了个结,免得珠子到处乱滚。铃声又响了几次,他低声骂了一句,这才用闲着的手按下电话。他从来不用语音开启接听功能,那么做太冒险了。

“我现在就能带你去看船,”萨弗.菲尔说道。

斯塔凡倚着工作台边缘,“外加火力演示?”

“没错。”

“准备在哪进行?”

“一颗不在任何人监控系统侦测范围内的贫瘠星球。”

“行,怎么过去?”

“机场碰头,一离开威尼斯空域就会有飞船会与我们会和,换船后直接进入迁跃空间。虽说只是次短途飞行,不过我可不想被人跟踪。”

“别说的跟我真那么没用似的。”

“我怕的是海盗同行。我收到风声,前任船主雇了个驭舰女爵,想要夺回飞船。”

“这下咬住你尾巴不放的不仅是那个宗教狂,还多了一只愤怒的母鸡。”

“判罚者号显然是条诱惑力十足的船。”

“如果你想用这招坐地起价,我劝你还是省省吧。”

“你可知道想买装有净化光束的战舰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那你可明白如果你的对头知道你在这里你根本无处可逃?”

萨弗.菲尔沉默了片刻。他明显听得懂话里的威胁之意。“我们什么时候见面?”

“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我会带一名顾问同行。”

“很好。”

“我定好时间后再联系你。”

斯塔凡结束通话,又拿起那盏枝形吊灯。他对自己的手艺颇为自得,现在他可以用穿入墙壁和地板的光纤点亮整间屋子,让它变得栩栩如生。在微型电源和从控制台上拆下的透明灯帽的作用下,克尔斯汀能让每个房间都变得灯火通明。

娃娃屋有三面外墙,但暂时没上房顶,它就放置在斯塔凡工作室一角的旧木桌上。他围着它转了一圈,又细心检查了一遍。厨房里的烧柴壁炉涌动着来自两支发光二极管的橙红“火光”,还摆着一座和其他房间里的古斯塔夫家具配套风格的漆皮碗柜。墙纸已经贴好了,不过他还没找到称心的地毯,也许他该找别人给装了地板块和瓷砖的房间再特制几块小地毯。

令人称心如意的完美作品,他喜欢这种大功告成的满足感。

此时此刻,我的心中灭有战争,没有政府,也没有创伤,只有如何造好这座可爱的小屋。

打从一开始他就明白这座娃娃屋并非仅仅是送给孙女的特别礼物。他承认这是为了弥补没能给内奥米也做一个的缺憾,这种下意识的动机如同草草堆砌的坟冢外露出的尸骨一般昭然若揭。但这种哀怨未能久存,他略微深入地窥探自己的心灵便能发现这片小天地为他带来的不容玷污的静谧,只需关上它的门窗就能将成人世界的残酷现实拒之门外,在娃娃屋中他能建立其别样的现实,悠然自得,平安喜乐。

他在一间地下仓库里储存了卷心泡菜和羊肉干,另有两千支原属殖民地军管局的步枪。这些枪虽算不上高端科技产品,但击穿轻甲和下面的皮肉还是不成问题的。除此之外那里还摆着十几个箱子,里面装的都是奇戈亚尔最爱的等离子武器。在老采石场里他们用建造新泰恩城时挖出的沙石建造了一座令人感觉身处教堂的机库,里面停满了各式各样用防雨布覆盖的小型飞船,其中包括蛇鹈、信天翁、魅影、女妖、黄蜂和秃鹫。在有的星球上人的数量没有羊多,但威尼斯的运兵船和轻型战斗机数量绝对比居民的人口总数更胜一筹。这里积蓄的军火库存一部分属于斯塔凡,一部分属于其他军火商,其数量之巨足以在大国里发动武装暴动。初来乍到时有人告诉他形成如今这样的局面纯属机缘巧合,不过是因为几支山穷水尽的叛军势力带着武器装备齐聚于此,威尼斯干脆把武器交易变成殖民地的财政收入的来源,这才有了现在的结果。在黑市上你甚至能买到UNSC的短剑战斗机,不过要想顺便买到机载核武可就是人心不足了。另一方面,虽然威尼斯拥有大量属于公产的战斗机,却缺乏能物尽其用的熟练飞行员,好在三十年的星际战争过后想获得什么都是那么的轻而易举。斯塔凡的生意全都仰仗于永远做不到滴水不漏的安全防务了。

威尼斯的海军只是由装甲货船,老掉牙的轻型护卫舰和巡逻艇组成的乌合之众,他们一直在思考的是如何抵御地球的进攻,从没想过组建一支能进行远征的正规军。

可现如今我们即将拥有一艘战列巡洋舰。

为了大局我会把它捐献出去——但那要等到弄明白怎么驾驭它,然后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之后。

在这件事上机遇与危险并存,卓越者必定会首先抓住机遇,然后再思考如何解决麻烦。像这样的机会一旦错过就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斯塔凡锁好工作室,以免克尔斯汀不请自来,这才返回主屋吃午餐。埃德温在厨房里给劳拉打下手,他的妻子珍妮正给克尔斯汀念故事。他进屋时珍妮抬头看了他一眼,翘了翘眉毛,斯塔凡点点头,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这是他们用来询问“娃娃屋一切可好”和表示“没问题”的暗号。

“艾德,明天和星期三你哪天有空?”斯塔凡问。“我想让你陪我去看一台二手车。”

对他们的事劳拉从不过问,也从不提任何建议。使用这些讳莫如深的暗语并不是为了糊弄她,而是因为有孩子在场时这种习惯值得提倡。埃德温蹲下身从烤箱里端出烘焙锅。

“你说的算,老爸。”

“可能要走上一两天,因为出发后才能知道试车场在什么地方。”

“那我得带上几件换洗的衣服,还要多带上几个弹夹。”

“不用这么兴师动众。”

“给我点时间准备就行。”

“明天中午,在这碰头?”

“没问题。”

和大多数成年居民一样埃德温靠务农和干零活来换取食物和人情,过日子既靠现金交易也靠以物易物,涉及道路和学校建设这类的公益项目每个人都必须尽一份义务。这些规矩当然是强制执行的,处理大部分事务时它们都行之有效。想当年斯塔凡还住在圣萨尔时如果有人告诉他有朝一日他会时刻准备着朝抢劫邻居的劫匪的脑袋放上一枪,他绝对不敢相信。但如今的他真是如此,何况这么做也完全符合公道。任何人都不能靠掠夺同类为生,真正的敌人数不胜数,他们时时刻刻想要置你于死地,其中既有人类也有外星人。法制从未惠及殖民地,当然也从未给过斯塔凡任何公正。

克尔斯汀在饭厅里咳了一声,斯塔凡觉得只是寻常的咳嗽,并没在意,但埃德温却直扑过去查看女儿。回到厨房时他似乎放下心来。

“就是打了个喷嚏,”他说。

“不然还能怎样?”斯塔凡问。

“他六岁了。”

“此话怎讲?”

“我就是担心,没别的意思,她快到内奥米得病的年纪了。”

埃德温是他的儿子,作为两个男人他们父子之间的亲密实属难能可贵,但他还是能把斯塔凡气得七窍冒烟。太让人寒心了。“艾德,孩子这么大时总会得点小毛病。”

“我知道。”

“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真的。”

“活见鬼了,你觉得咱们家里真有什么遗传疾病?你真是这么想的吗?我他妈跟你说了那么多,你连一个鸟字都没听进去?”

“爸,别激动。”

“不,你给我听清楚。”斯塔凡真想嚎啕大哭,可伤心之余眼泪根本流不下来。这是他的亲生骨肉啊,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经历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他怎么还是不相信他?“咱们家族从来没人得过任何遗传疾病,死的不是内奥米,是另外一个孩子,都他妈是骗人的幌子,因为找回来的那个小女孩绝对,绝对不是我女儿。你听到了吗?都这么多年了,你依然觉得我是个得了精神病的老傻逼?告诉你,我他妈没疯,也不是唯一一个丢了孩子的,这件事你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跟其他当爹的一样就爱瞎紧张,仅此而已。而且我当然相信你。”

斯塔凡浑身颤抖,他不知道这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震惊。劳拉默默地站在二人中间,把埃德温推进了饭厅。算他走的及时,因为斯塔凡想揪住埃德温用力摇晃。他不相信我,他还是不肯相信我。斯塔凡唯一能牢牢抓住的仅剩清醒的神志了,这还都多亏了另外一位跟他一样悲痛欲绝的父亲,安迪.雷默。他拜访了许多有着相同遭遇的家庭,打了无数个电话,那个顶替内奥米的孩子去世几年后他登门造访,要不是两人促膝长谈了一番斯塔凡早就步莉娜的后尘自行了断了,任何可能颠覆他信心的威胁都会把他再次推回那无底深渊,若真是如此那就万事休矣了。

“他不是故意的,”劳拉耳语道。“过去坐下,你不是最爱吃鸡肉煲了么,我特意给你做的。”

斯塔凡不能就这么走过去跟大伙共进午餐。“我去洗手,”他说,“过几分钟就来。别等我,你们先吃。”

他走进洗手间,锁好门,坐在马桶上,把头埋进双手中。被至亲怀疑是他所经历过的最大的痛苦,现在他要把它发泄出来。他的肩膀颤抖,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

莉娜也不相信他,她宁愿去相信大夫。

圣萨尔没有远地殖民地最好的医疗设施,但新斯德哥尔摩最大医院的儿科大夫信誓旦旦地道出了她们的女儿即将丧命的原因,这更坚定了斯塔凡的信心,那个被接连不断的病痛折磨,正在垂死挣扎的孩子绝对不是内奥米。大夫说她患上了罕见的基因突变,极端亢进的新陈代谢紊乱造成的关节炎摧垮了她,让她的皮肤变得粗糙且容易感染,同时也毁掉了她的肺和肾。

他们还留着孩子当时的照片吗?斯塔凡确定自己留了一张作为证据,但莉娜过世后他烧掉了其余全部的照片。它们已经不再是阖家欢乐的全家福了。他只想保留一张内奥米的照片,一张真正的内奥米的照片,对此念念不忘就像让那个冒名顶替的孩子又死了一次,令他愧疚不已。

从把她接出医院那刻起我就知道她不是我们的亲骨肉,我早就发现了可疑之处,她当时就说过“平时会有更多的医生”之类的胡言乱语。

她记不起家里的布局。

她把最喜欢的书丢在一旁。

她再也没提起过娃娃屋。

刚回家没多久她就病倒了。

她变了,变得安静而内敛……变成了长着我女儿面孔的陌生人。

而且我的家族中从来就没有过遗传病史,莉娜也一样,我们翻遍了所有的记录,从头到尾查了个遍。我们早该想到其中的蹊跷。

斯塔凡依然记得双手握住轮椅的塑料握把的感觉,他推着那个弱不禁风,全身瘫痪的小姑娘走过公园,想给她的残生以些许的安慰,她必须戴上帽子,身子也得遮的严严实实,以免她粗糙的皮肤和畸形的身体吓到路过的行人。他对盯着她大惊小怪的人愤恨不已,因为这事还跟一个家伙动过拳头,他当时想杀了那个人。

斯塔凡知道她不是自己的女儿,可她依然是个孩子,不应该承受这样的苦难。孩子的葬礼让他的梦魇再度触底,对于她的最终解脱他既悲伤又感到释然,莉娜因此恨透了他,他的宽慰显而易见,她也无法理解他的无名之火和不肯认命。她听够了斯塔凡反复强调孩子被人掉包,她只想相信大夫的话。换成是谁不会这么做呢?有谁会选择相信“死去的孩子并非内奥米”之类的疯狂念头?若非他悲恸已极,这一定会让他痛上加痛。

如果我们再要个孩子,她就全都明白了。她会发现孩子一切正常,知道我没说错。若是这样她现在还会好好活着,帮我寻找真正的内奥米。

斯塔凡被这个念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折磨,就像搭上了一班路线对他来说烂熟于胸的巴士,他确切知道沿途接下来的每幕景象,想到那些触目惊心的场景他只能闭上眼睛直到巴士驶离。但苦旅中的一幕幕偏偏烙在他的脑中,浮现在他的眼前,即使紧闭双眼也无济于事,他仿佛亲眼目睹莉娜穿戴整齐躺在空浴缸里割腕自杀,失血而死,喜欢整洁的她甚至临死都不肯弄脏家里的地板。

那种释然又涌上心头,激起了他对自己的厌恶。

我何尝不想一死了之。我真羡慕莉娜,羡慕她有付诸实施的勇气。

斯塔凡已经很多年没这么歇斯底里的发泄过了,每次他觉得自己早已度过悲痛欲狂的阶段就会发现其实根本没有,他只是把它隐藏在心底,因为千头万绪根本无法理清,他只能把精力集中在力所能及的地方。

他又拿出手机,翻起电话薄。安迪.雷莫的名字还在上面,即便过了这么久斯塔凡还是不能把它删掉。这么做就和毁掉那些属于顶替内奥米的女孩的照片一样,让他觉得就像是场谋杀。

那个女孩的本名叫什么?她到底是谁?

“斯塔凡?”劳拉叩着门。“你的鸡肉快凉透了。”

斯塔凡站起身,拧开水龙头发出洗手的声音。转瞬之间他就变回了雷莫塑造的那个男人,那个不仅对权威不屑一顾反而欲唾其面的男人,他早已不是那个温驯谦恭,依法纳税,自以为遵纪守法政府就不会找茬的小市民了。

“来了,亲爱的。”

斯塔凡坐在饭桌上,他克制着自己,竭力不让刚才的思绪在他的脸上留下骇人的印记。埃德温起身站在父亲的身后,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爸,对不起。”

“没事。”斯塔凡握住他的胳膊。他怎会对自己的儿子动真怒呢?“等回来时聚齐全家人来次烧烤,只要海达不把拿手的腌鲱鱼带进屋里恶心咱们,她愿意怎么吃就怎么吃。”

“我要尝尝,”克尔斯汀说道,她的面颊差不多能够到桌子边了。

“难吃死了,”珍妮告诉她。“小巨魔才会吃呢,他们吃了变得臭烘烘的,所以才住在桥底下呀。”

桌上的人都笑了。这些年来斯塔凡学会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当天晚上他整理好行囊,带上武器,用雷莫的说法,他已经整装待发了。斯塔凡跟这个既讨人喜欢又一本正经的悲伤男人相处几个月后才发现,跟他一样深信自己埋葬的不过是陌生孩子的雷莫其实是个罪犯,还是个闯出不小名堂的罪犯。除非他被逼上绝路,否则绝不会露出凶残的一面,谁都看不出他是诈骗和抢劫的行家里手。教斯塔凡学会打破成规的是他,照料斯塔凡多年的也是他。

“兄弟,疯的不是我们,”斯塔凡学起雷莫的腔调自言自语道。“其余那些王八蛋,那些觉得咱们挖不出真相的人,他们才疯了。”

翌日他跟埃德温像往常那样耍了个声东击西的把戏,以此甩开萨弗.菲尔的潜在的对头,没准他们已经得到菲尔在威尼斯的消息,也打算凑上来分一杯羹。随着战争的终结,各个种族的外来者一窝蜂拥进威尼斯,其中既有打算寻找崭新开始的昂苟伊,也有因为地球和近地殖民地重新重视起个人履历而被迫销声匿迹的人类,他们的机警是这颗星球天然的预防措施。斯塔凡开车载着埃德温前往机场,换乘穿梭机飞离海岸,然后在威茅斯岛上了萨弗.菲尔的飞船。他确定没被人跟踪,即便是有,等登上在威尼斯星系的太空里待命的奇戈亚尔战舰后也绝对能甩掉他们。

这个被称作布道船的玩意看着真是奇怪,上面设满储物舱,还装满了许多采集设备,更像座工厂而不是满载经卷和善男信女准备向异教徒传递福音的船。布道任务是星盟赋予奇戈亚尔的蝇头小利,他们替主子搜集上古神器,作为交换他们可以当当海盗,顺便再挪用点军费。看样这招对他们挺管用的。

“这船也是你从星盟手里解放出来的?”上船后斯塔凡劈头盖脸就问。

“既然他们已经知道自己崇拜的神灵仅仅是个绝了种的外星种族,”菲尔回答。“也就用不着这条四处搜刮圣主造物的飞船了,对吧?”

过去二十多年里斯塔凡离开威尼斯的次数不过十来次,他差点就忘记迁跃飞行是多么的颠簸。萨弗.菲尔不肯放过短暂的旅程,开出了需要货品的清单,其间还时不时扫埃德温一眼,似乎担心他突施偷袭。斯塔凡则全神贯注地还价,提出愿意用哪些武器和飞船作为报酬,飞船忽然离开迁跃空间时冷不丁吓了他一跳。他挺直腰板,走向前舱的全景舷窗。

在一段时间里他只能看见点点星辰和漆黑中模模糊糊的气体星云。忽然他发现了一片没有熠熠星光,显得更加阴暗的区域,这才意识到自己眼前的是个庞然大物。他很难分辨出那是什么东西,距离有多远也不好说,唯一能确定的是它庞大且不规则的造型。这时奇戈亚尔的飞船开动了,他看到了一串绝非星光的昏暗光点。

他这才明白眼前的是飞船的船艉,灯光来自开启的右舷停机舱。

“上帝啊,”埃德温说道。“它太大了。”

“看来你们见识过的星盟飞船非常有限,”菲尔说。“相对来说这还算小的。”

斯塔凡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觉得自己正聚精会神地凝视着的是座海市蜃楼,若是有人指出它的虚幻他就会大彻大悟,盛景也会随之幻灭。菲尔带他来到布道船的储物舱,一艘六座穿梭机在乘客登船后变飞出舱门,沿着巨舰漆黑的船体向前飞去。

斯塔凡依然对这条船的大小缺乏概念,他眼中的虔诚判罚者号不过是块弧形的船体,船身之大令人很难将其尽收眼底,直到穿梭机被机库的舱门吞没他才找到些许进入战舰的感觉。穿梭机转向飞进与甲板平行的泊位,斯塔凡走下飞船。

船上的一切都在冲击着他的感官,令他一阵晕眩。真冷啊。甲班拖住他的靴子,就像飞船的人工重力依然设定在向斐罗斯的等级上,空气中弥漫着化学品,狗粮和东西烧焦的味道。紫色的灯光异常昏暗,所有东西都显得又高又大,控制装置高得快够到天花板了,让他十分不适应。

他知道圣赫利人都是大块头,但从没亲眼见过,正因为如此光是抬起胳膊去够一块舱门控制板就让他费了吃奶的力气。他听到身后传来埃德温的脚步声。

他在跟我想同一件事吗?肯定不会。他未曾见过圣萨尔,也从未目睹被战火摧残的星球,出生在威尼斯的他不可能记得那么多陈年往事。

就是在像这样的战舰上,一群圣赫利人若无其事地按下控制器,焚毁了斯塔凡的故乡,将它化作熔融的岩浆,地表冷却后形成了一片片“镜面湖”。甚至非常有可能正是这条船将圣萨尔变成了一片焦土。

可是早在圣萨尔的建筑鳞次栉比,树木依然郁郁葱葱时斯塔凡的世界就已经崩塌了。有段时间他甚至希望自己能预知星盟的到来,然后坐以待毙,想以此摆脱苦海。但他没死,而且苟延残喘活到今天。他正准备买下一艘星盟战舰,用它来对付另外一个邪恶帝国,对于被它掀翻的覆巢之下的碎卵它向来不屑一顾。

船上的奇戈亚尔不超过三十个,飞船的大部分动力被关闭,处于黑暗之中,只能偶尔瞥见通道里灯光黯淡的控制板,他们就借着这点照明沿通道前行。斯塔凡是搭一艘巨大的运矿船逃离圣萨尔的,但这玩意绝对有那条船的两倍大。

埃德温四下环顾。“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要急着出手了,想控制这条船需要一大帮船员。”

埃德温是帮父亲讨价还价的老手,他这么说也许只是杀价的策略,不过听着倒也像是由衷之言。斯塔凡不知道菲尔听到这句话没有,一行人走进电梯,跟菲尔挤在一起这么久让他十分不爽。

“用不着太多船员,”菲尔说。“不过这取决于你想拿她干什么。她可以搭载整支部队,消灭其他战舰,还装备了激光脉冲武器和等离子鱼雷。”

“最低限度的使用呢。”

“我只带了四十来个手下就把它偷回来了,大部分功能都是自动的。”

“船上有AI吗?”

“星盟禁止制造AI,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利用被俘的人类AI。别担心,我会为你们提供更好的替代方案。”

“别指望我加钱。”

菲尔一言未发。电梯停在一层灯火通明的甲板上,斯塔凡听到了乱哄哄的嘈杂声,奇戈亚尔式的嘈杂。他猜他们已经接近舰桥或者控制室了,菲尔退后一步,让斯塔凡和埃德温走下电梯平台。

这里肯定是舰桥或是指控中心,俯瞰各式控制站的中央平台周围布满了全息显示器,几个奇戈亚尔装模作样地左顾右盼,显然在检查各个系统的状态参数,就跟他们真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一样。一团粉色和紫色的光出现在舱门的右侧。

忽然那紫色的光动了起来,一个闪着光的物体直冲他而来。

“什么鬼东西?”

“我说过的替代方案,”菲尔说。“一个哈洛克,按你们人类的叫法,这是个工程师。”

斯塔凡听奇戈亚尔提到过哈洛克,但无缘亲眼得见。除了狭长的兽脸和几对小黑眼这东西实在太诡异了。它飘到他的眼前,带着生物光斑的透明气囊上长满了摇来晃去的触手,混杂着蓝色粉色和淡紫色的身体让他看起来就像个大号玩具,克尔斯汀一定会喜欢它的。

它也一定能让内奥米魂不守舍。

“这就是所谓的替代方案?”斯塔凡问道。

“哈洛克人可以维修并改进一切设备。”

那个生物直勾勾地盯着他,斯塔凡选了最大那对眼睛跟它对视着。“它会说话吗?”

“它用的是肢体语言,能听到咱们的对话,不过想回答问题就需要翻译单元。哈洛克是人造的,先行者,也就是沦为伪神的外星人造了它们。现在它们依靠自我复制来繁衍。”

“它有名字吗?”

“时有下坠。”

“没开玩笑?”

菲尔歪着脑袋。“它们的名字都跟飞行特质有关,至于它们形容漂浮的词汇为何层出不穷就不是我能想明白的了。”

“如果他真的价值连城,你为什么还要卖掉他?”

“我需要的是武器和飞船,不是工程师,何况他不能自我复制,必须有其他哈洛克的帮助才能做到,圣西姆懦夫们仓皇逃窜时其他的工程师也都不见踪影了。”

“那干嘛不卖给圣赫利人?”

“他们现在既穷的要死又没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你这是言不由衷,神风烈士的手下对你们疑心不小,不肯给你们提供武器,要是叛军亲手抓到你你将必死无疑。”

萨弗.菲尔一旦都不犯愁。“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卖给你不也更加划算吗?”

花言巧语,不过斯塔凡在军火交易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仍然依然屹立不倒,靠的可不是只看表面文章,他尤其不相信奇戈亚尔。“我要他何用?有飞船就足够了。”

“没他你怎么维护飞船?他能吸收所有接触到的数据,这条船使用的特殊部件也不牢你操心,因为他能用原材料造出任何东西。”

“真是美事一桩,看样星盟的配件商店已经关门大吉了。”

斯塔凡还在寻找砍价的借口。单只一个哈洛克远没有可以进行自我复制的一对那么诱人,不过这样的技术优势任何脑筋正常的人都不会轻易放过。如果这些年他从奇戈亚尔嘴里听到的关于工程师的传闻都是真的,他的作用简直堪比拥有神奇魔力的工具箱,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身为机械师的斯塔凡能预见哈洛克蕴藏的全部潜能,他不仅仅能制造武器,维护飞船,还能进行所有类别的生产加工,在他的寿命范围内完全能让一座城市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哪怕只有这么一个。

不过奇戈亚尔的思维模式跟人类不一样。他们曾尝试过建立帝国文明,发现不适合他们之后便将之弃如敝履。也许他们是对的,人类不断否认自身的猿群式社交圈,总是装作自己拥有全球视野,可历史每次都能证明这种观点是多么的愚蠢。

要知道奇戈亚尔拥有太空飞行和星际殖民能力时人类还因为牛油蜡烛的“精湛工艺”而沾沾自喜呢。

但与此同时奇戈亚尔依然杀人越货,随地便溺,如此看来进化理论并没有众人吹捧那般神奇。斯塔凡冥思苦想着菲尔干嘛要提前亮出像哈洛克这样的杀手锏,也许是因为从中获得的报酬足以满足他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态吧。

别忘了,他这么想没准也是有道理的。

“我听说这些家伙麻烦得很,”斯塔凡是在虚张声势,他听到的传闻恰恰相反,工程师的脑子里只有工作。“造成的麻烦比好处要多得多。”

菲尔左右摇晃着脑袋,这个动作代表“稍等片刻,给我点时间想理由来反驳你”。“如果净化光线系统坏了,你怎么修复?”

“能用一次就够了。”

“说得轻巧,到时你就明白什么叫自讨苦吃了。”

“我们不想缔造帝国,”斯塔凡说,“都是为了自卫,只是不想让地球干涉我们的自由。”

“根据我的经验,”菲尔说,“口口声声高呼自由口号的人类反而是最不希望别人拥有自由的人。”

菲尔踱来踱去,可能他是想用这招提醒斯塔凡飞船的规模,以此促成交易。时有下坠小心翼翼地跟他保持着距离紧随其后。天知道这个哈洛克是像忠犬一样追随着他还是监视着他以防他乱偷东西。

斯塔凡有点临阵畏缩了。他到底能用这么大一条船来做什么?找船员不是问题,威尼斯上有一大票前星盟士兵,只要开价够高就能让他们帮忙训练人类船员。虽然他在出发前就知道战列巡洋舰的大致尺寸,但这条船还是比他预想的大太多了,光维护它就能累折胳膊腿儿。在这个当口他依然没有忘记寻思奇戈亚尔转手卖掉它的原因。

埃德温是对的,我不能把它当成报私仇的工具,我必须把它交给民兵。

但不是现在。

埃德温靠到近前。“不能再管它叫虔诚判罚者了,”他低语道。“这名儿真够恶心的,咱们鄙视的东西它都快占全了,拿宗教当立国之本,阶级压迫,迫害异己……而且光是这个名字就能引来UNSC的注意了。”

“我还没决定买不买呢。”斯塔凡大步朝菲尔跟他的心腹走去。操,这船确实够大的,横穿舰桥平台足有穿过舞厅那么远。“菲尔,武器呢?船上还有什么好东西?”

“导弹。现在的重型武器有价无市。”

“得了,就拿它当成随货附赠的免费样品吧。现在咱们可以试试她的能耐了吧,前几天你保证过的那个僻静星球在什么地方?”这才是斯塔凡需要判罚者号最主要的原因。“让我看看她烧熔星球地表的巨大威力吧。”

  • UNSC运兵船塔卡号,前往布鲁奈尔星系新兰奈利星途中(圣赫利人称该星球为拉齐尔)

菲利普手上的厄若姆纵有千般变化也难不倒他了,这点内奥米看得出来。他双手把玩那个圆球,旋转过程中发出接连的脆响,但他的眼神中已经没了当初那种激动的神彩。

“你已经弄清了所有的排列组合,”她说,“应该再弄一个。”

“好吧,我不承认自己上瘾都不行了。”

“可以自己做一个啊。”

“要是那样我就会事先知道全部解法,这跟掩耳盗铃也没什么区别。”

他晃了晃抛光木球,明显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一枚绿色的石球掉落在甲板上。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让阿吉帮你做一个,”内奥米说。“BB也能帮忙,有了它你就又有得玩了。”

“对啊,这主意不赖。”菲利普松松安全带俯身捡起石球。“BB肯定能想出让我力不从心的新花样。”

内奥米等着BB幽灵般的蓝光盒状化身出现在船舱里对此发表刻薄的评论,但并未如愿。不过无论是通过与斯坦利港号的迁跃空间实时通讯链接还是安装在塔卡号系统中的子程序,AI肯定都听到了刚才的对话。菲利普靠着椅背,头盔放在腿上,他就快适应这身ODST盔甲了。他扣上头盔后将它又摘掉,又反反复复做了好几回,像是在进行安全演练。几个星期的那次舱内火灾把他吓坏了。BB显然对他十分关切,据他所说从那天开始菲利普不断练习着在两分钟内戴好头盔并进行气密。

“HUD我还是用不熟,”他说。他肯定是察觉到她在盯着自己了。“就像在喧嚣的夜店里喝得呆头呆脑,还被无处不在的爆闪灯晃得头晕眼花。”

内奥米从来没见过夜店里面是什么样的,只能囫囵吞枣地消化他的话。“我帮你关闭了一半的读数来降低使用难度。”

“我知道,不过我正试着把它们全部重启。我想看看接近拉齐尔星时的3D图像。”

“是新兰奈利。”

“抱歉,坏习惯不好改。”

内奥米无法确定他是对这次任务跃跃欲试还是没话找话以免话题不小心转到她的远亲身上。她知道其他人肯定商量过此事了。那个家对她来说纯粹是理论性的概念,对他们解释这点并不容易。以它为根基的情感残余在许多年前就已模糊褪色,而且失去斯巴达战士战友对她的影响远比这件事更加深刻,就各方面而言,战友才是她的家人。可是她也知道被强加在她和她双亲身上的恶行可以称为令人难以置信的罪孽,即便逝去的光阴已经冲淡了她感知这等罪行可怕程度的能力。是其他小队成员替她承受了这份痛苦。

她的父亲又组建了一个家庭,看上去幸福美满,她也替他感到欣慰。虽然新家无法弥补任何过去的缺憾,但她的愧疚却减少了一些。这负罪感从何而来呢……她不知道,但确实是有原因的。她只是觉得这是她的过错,奥斯曼也说过类似的话,她们都应该为自己成为家人所遭受的苦难的源头承担一定的责任。

“我没事,”她说。“跟我说话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菲利斯’。”

“你第一次这么叫我哎。”

“你更喜欢别人叫你伊万?”

“不,反正我现在已经习惯被人称为‘菲利斯’了。”

船内广播系统启动了。“开始下降,”德弗罗说道。“隐身装置已关闭,准备对折页头们亮出最灿烂的笑脸吧。”

塔卡号降落在汇合点附近,所有迹象都表明新兰奈利七年前被星盟飞船的净化光束用近于恒星的高温抹掉时只是个规模甚小的农业殖民地。云开雾散时天空的湛蓝显得极不协调,被烧焦的大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辉,给人一种远处是片日光之海的残酷幻觉。而这正是和虔诚判罚者号一样的战舰干的好事。

内奥米戴好头盔,走到离飞船几米远的地方。当她踩踏了一层薄薄的玻璃时抬脚把碎片踢向空中,在阳光照耀下它们如同钻石般闪耀着动人的光彩,要是她不知道这些玻璃是怎么形成的这幅景象真的像魔法一般美轮美奂。菲利普回到满载货物的疣猪战车上把车开下卸货斜坡,内奥米跳上副驾驶座位。上次跟特立加姆见面时他正因为内奥米把他从围攻瓦达姆要塞的战场上拖出来而暴跳如雷,没准现在他的脑子清醒一点了。抵达汇合点后他们注视着地平线等待着对方的到来,他们先是看见了一个黑点,然后它慢慢变成了一台朝他们驶来的地面载具。

“不要打架呦,”菲利普说罢摘下头盔。“让我来迷倒他。”

‘特立加姆的货车后面跟着几个准备卸货的鬼面兽。对此内奥米略感惊奇,在向婓罗斯上的最后一批同胞背主作乱之后居然还有基拉哈尼人效忠于精英,不过毕竟就算是鬼面兽也得有份糊口的工作。‘特立加姆朝她走来,对着她的面罩颔首示意,算是寒暄过了,然后直接戳在菲利普面前。

“学者菲利斯,”圣赫利人的生理构造发不出“普”这样的双唇音,就连英语说得如此流畅的‘特立加姆也未能幸免。他们的四瓣嘴顶天能发出“菲”接“斯”,ODST们总把这事儿当成笑料。“翻译文本你带来了吗?”

菲利普把手伸进护胸板,掏出个小笔记本。他抽空把平板电脑录下的昂托姆圣堂铭文誊写了一份,还在下面加上了圣赫利语翻译,每个字都写得极尽小心工整,这份工作的艰苦程度不亚于修道院长手抄一部圣经,当然其中也包含了更为实际的原因,他不能把所有照片都交给‘特立加姆,奥斯曼决定篡改部分象形文字,因为它们可能会为圣赫利人提供包括传送门地点之类的他们尚未掌握的核心数据。不过它们也并非‘特立加姆所需,他想要的是来自诸神的意旨。当所有证据表明诸神并不存在时他需要能让自己坚定信念的圣迹。

内奥米打量着‘特立加姆,菲利普交给他的也许仅仅是卫戍部队驻扎地的标识大合集,里面的内容不过是整备工作须知和安全警告。但这些圣赫利人却能和行为荒诞的宗教狂热分子一样深入挖掘其中的神学含义。Neru Pe’Odisima——永恒真相仆从——从未接触过任何可以理解为神降旨意的内容,就连上古时代先行者基地的维护手册流传至今也能被奉为至宝。内奥米觉得这并不好笑,反倒有点让人不安。

汝等不应夺人性命。汝等当禁绝通奸。汝等不得在公共区域堆积杂物以免发生火情。

她不知道菲利普有没有在翻译文本中夹带一点私货,再填上那么几条,告诉精英别去招惹人类。‘特立加姆郑重其事地接过笔记本,像极了电影里在西奈半岛接受十诫的摩西。

内奥米跟来的目的是确保菲利普跟‘特立加姆闲聊时不会出岔子。她原以为二人会用圣赫利语交谈,但‘特立加姆却坚持使用英语,似乎是觉得有她在场时这么做更符合礼节。他会提到自己雇佣奇戈亚尔找回丢掉的飞船吗?盟友之间应该彼此分享类似的情报,就算不大在意彼此死活的泛泛之交也理应如此。

“你朋友‘穆达玛出现了吗?”菲利普问道。他一点没打怵,就像是为了避免冷场找话题闲聊。“你说过他失踪了。”

“没有,”‘特立加姆说。“这件事依然谜团重重。不过战争仍在继续,在危险关头失去勇士也在情理之中。”

他不知道这话有几分可信。帕拉戈斯基最不想看见的结果就是朱尔又蹦了出来,口无遮拦地宣传军情局是如何绑架了他,他又是怎么从人类的研究站逃出生天的。不过就算这件事真的发生了,内奥米也无从确定‘特立加姆会不会守口如瓶。有这个可能。寻常的圣赫利人会不管不顾地跟菲利普当面对质,不过‘特立加姆这个人更加狡黠,更令人捉摸不透。

他上下打量着内奥米。“你呢,”他说。“你们的战争打赢了吗?”

“这并不取决于我,战地大师。”她并没想到他会跟她攀谈起来,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功过成败自有历史学家评说。”

继续啊‘特立加姆,别装糊涂,告诉我你因为萨弗.菲尔火冒三丈,发布了对他的悬赏,还雇了奇戈亚尔回收小队寻找判罚者号。

但‘特立加姆只字未提,也没向菲利普询问奥斯曼发现那条船没有。谈论这样的话题也算稀松平常,不过她最不想告诉这位僧侣的是她必须在判罚者号给其他人造成麻烦之前先找到她。

可能他早就意识到就算奥斯曼在他之前找到飞船也无意将其交还与他。

“我觉得‘穆达玛已经死了,”‘特立加姆语出惊人。“如果他能回来早就这么做了。”

菲利普接过话锋,用言辞你攻我防正是他的强项。“你说会不会是神风烈士的部队把他俘虏了?”

“可能吧,不过他也不知道什么可以招供的有用情报。要么他就是被你们的军队,被不知道你们正在暗中阻挠他们行动的士兵逮到了。”

“我们没听到任何消息,如果闻讯一定会通知你。‘穆达玛的妻子也死了,好在圣赫利幼童都是被放在公共环境里养大的。”

“你居然还记得这件事。”

“我只是觉得他们的子女同时失去双亲十分可怜。我猜他们不知道自己父亲的身份,不过他们一定会怀念每个被当做舅父的长辈,没错吧?”

“这些日子真够他们受的。”

听起来‘特立加姆似乎一直跟比坎要塞保持着联络。他用英语时措辞十分精准,不会用可能产生歧义的表述。现在谁是比坎要塞的元老?内奥米这才发现自己对圣赫利人要塞内部权力传承的律法一无所知。

“你们还在寻找虔诚判罚者号吗?”‘特立加姆忽然问道。“那个名叫拉兹的驭舰女爵有没有再出现过?(BB为拯救特立加姆的残兵虚构的豺狼人舰长,详见《星期四战争》)”

菲利普没看内奥米的反应,直接摇摇头。“还在搜索。如果飞船落到人类叛军的手上我们这边就要出大乱子了。”

除了‘特立加姆知道或者他自己能琢磨出来的内容之外菲利普未曾透露只言片语。除非BB想让驭舰女爵拉兹重出江湖,否则她是永远难见天日了。BB一旦决定散布虚假信息并伪造一条船时做的绝对够彻底,他不光伪造了应答编码,还虚构了一名指挥官,甚至连奇戈亚尔都被他唬住了,连内奥米都要不停提醒自己,拉兹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你们打算在这里休养多久?”菲利普问。

“直到我们说服其他要塞加入起义,或者我们获得足以除掉冥顽不灵之徒的军舰,”‘特立加姆说。“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用你们的话说,这叫零和游戏。如果你们的胡德上将不插手圣赫利人的内部事务并撤回对神风烈士的援助就帮了大忙了。”

“连我都不知道我们在继续为神风烈士提供援助。”

“也许没有实际支援,但这种行为引发的合法性争议相当具有挑衅性。”

“仅仅是口头支持,并非动刀动枪。”菲利普谈吐自如,就连内奥米都钦佩他的胆量。“而且圣赫利人不也不在乎人类是怎么想的吗?”

斯坦利港号在向斐罗斯轨道上留下了遥感卫星,用来提供实时侦察数据。军情局的如意算盘是两股势力打得平分秋色,一场旷日持久而且不分胜负的内战将吞噬圣赫利人残存的军事能力,地球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暗渡陈仓强化自身的地位。不过双方刚开战几个月,必须打上个几年才能初见成效,而且说到武装内战中的一方,其成功概率跟中彩票也差不多。内奥米暗想圣赫利人是不是也在地球跟威尼斯之间耍着相同的小手段。

“好吧,如果判罚者号出现就通知我们。”菲利普停顿一下,好像在给‘特立加姆坦白的机会。“你的朋友‘穆达玛有消息了也和我们说一声。跟你一样,我也讨厌未解之谜。”

‘特立加姆轻轻摇摇头,内奥米将这个举动理解为表示遗憾。他把写满先行者译文的手抄本抱在胸前,举止神态都让他跟菲利普最初给他起的绰号“主教大人”不谋而合。

“我早该把他的妻子送回要塞,而不是让她涉足战场,”‘特立加姆说。“否则她的儿子们也不会失去母亲,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的长子杜拉尔希望能参加战斗以报杀母之仇,我同意了他的请求,将他收到自己的部队中。你们应该会称之为学徒或是学员,我没用错词吧?”

“听着差不离。”真是个令人愧疚的时刻。菲利普跟其他所有军情局的人员一样都对朱尔‘穆达玛的命运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那个凶残的圣赫利民族主义者不过是想让自己的人民重拾昔日的辉煌。“我知道我不该问他到底是不是朱尔的儿子,不过我好像也没机会打破禁忌亲口告诉他。”

‘特立加姆只是歪过脑袋。圣赫利男子永远不许知道父亲的身份,女人们保守这个秘密以便让所有少年获得相同的起跑线。内奥米猜测她们负责管理血脉传承,以此来避免近亲繁殖。

“他一定很伤心吧?”菲利普问。

“跟所有悲恸的孤儿一样痛苦。”‘特立加姆垂下头颅,朝自己的座驾走了几步。会面该到此为止了。“除此之外还有承受丧子之痛的双亲们。夺走挚爱的对手无疑是他们不共戴天的死敌。”

‘特立加姆绝不可能知道他既道出了杜拉尔’穆达玛的境况,也描述了内奥米父亲的现状,这两个处心积虑想要复仇的受害者的出现都是军情局一手造成的。菲利普什么都没说,内奥米等鬼面兽们卸下最后一箱武器才坐到驾驶位上,菲利普跟‘特立加姆道别后才朝车子走来,跟‘特立加姆一行分道扬镳。

“有时候我真觉得他会读心术,”菲利普说。“要不然就是在陈述显而易见的事实。”

“什么意思,是说咱们为什么树敌吗?”

“差不多是这意思吧。”

“他没提雇佣奇戈亚尔的事。”

“既然互为敌手,何必毫无保留?”

“我还以为你挺欣赏他们呢。”

“尊敬和同流合污是两回事,我从来没说过自己属于后者。”

无论菲利普现在工作的目的有多么明确,以前内奥米从来没听过他公开称精英为敌人。他的整个学术生涯都建立在研究圣赫利人上,他可能是地球最前沿的精英专家,而且他由衷地为奈斯‘亚伦要塞的妇孺之死感到悲伤,可是跟他一同工作生活的人却有充足的理由憎恨他们,这似乎减弱了他对专精领域的工作热情。

“跟我说说,”他说。“你想不想知道到底是谁焚毁了圣萨尔?想不想知道是不是‘特立加姆下的手?”

内奥米竭尽所能地抑制住好奇心。无所谓,不管知道什么或是有何感想都会被她压抑在心底以免干扰工作。不知情就是对这种事最佳的处理方式。

“不想,”她说。“因为接下来我会忍不住询问哈洛克是不是他们负责维护船上的净化射线,然后再问是哪条船干的,很快整件事都会水落石出。”

那是曾经发生在他父亲身上的灾难,但她不想在逻辑思维或是正义感的问题上分辨是非。是的,水落石出。灾厄之门一旦敞开便无法再次关闭,最好从一开始就不要叩开它的门扉。

  • 驶向夏普星的原星盟虔诚判罚者号战列巡洋舰

甲班一阵震颤,斯塔凡觉得自己像是在乘坐一部骤然加速的电梯。他的第一反应是看了眼手表,发现迁跃飞行的时间不足两小时,然后对埃德温使了个眼色,心里盘算着判罚者号脱离迁跃空间后抵达了什么位置。

“这是什么地方?”

埃德温看了眼平板电脑。“从双恒星星系的特征来判断,不是科多巴就是夏普,二者都跟航程吻合。”

菲尔跟十来个手下外加名叫达卡和艾特的副官挤在控制室的无门隔间里,好像在商议着什么。多年的经验让斯塔凡能从奇戈亚尔种类繁多的方言中听出只言片语,不过他总是刻意隐瞒,不让对手知道他到底能听懂多少。貌似无知不会带来任何好处,不过装成一只愚蠢的扁脸猴却能为谈判带来巨大的优势。

他还以为对方正密谋隐瞒判罚者号的能力欠缺或是某方面的短板,于是就屏息倾听,但听懂的内容都出乎所料。回家,付钱,太迟,麻烦够多了。看来菲尔的手下们只想尽早完成交易,领了报酬就藏匿起来。

真是有用的信息。菲尔现正处于多面受压的状态,他必须在手下哗变或是满腔怒火的圣赫利人找到他之前处理掉赃物,以免飞船砸在手里,如此一来价格上就有商量余地了。奇戈亚尔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是武装劫掠和坑蒙拐骗的老前辈,但他们不知道斯塔凡是十足真金的高端职业罪犯的得意门生,从菲尔决定卷着一艘找不到几个潜在买家的战舰开溜那一刻起主动权就早已不在他的手上了。

“菲尔,这是什么地方?”斯塔凡问道。“科多巴星系还是夏普星系?”

但愿埃德温没算错星系。聪明才智是可以代代相传的,所以他从未失手过。菲尔手下一干人等一哄而散,舰长大人穿过控制室,举手投足间都在刻意彰显自己完全能掌控手下的船员。

“夏普星系,”菲尔说。“夏普III是颗无人星球,上面只有上古时代的废墟,所以不会有人注意到异常的能量峰值,再合适不过了。”

“你有什么打算?”

“一会儿就到地方了,为了谨慎起见,咱们动作要快。”奇戈亚尔急匆匆地走到控制台的另一端。“我向地表发射了遥感装置,它会传回图像以便让我们观看射线的威力。确切来说是两部净化光线。”

“如此说来你以前没做过测试咯。”

菲尔扭过头看着斯塔凡,就像看着一个疯子一样。他的脑袋可以像猫头鹰那样扭转超大的角度,让人看着直起鸡皮疙瘩。“当然没有,蒸发星球地表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我是说在向斐罗斯上。”

“我们接到的合同是运送飞船,执行焦土轰炸也不会获得额外报酬。”

斯塔凡有时不知道菲尔是在开玩笑还是将奇戈亚尔的刻板行为模式发挥得淋漓尽致。不过当他看着小黄眼球里纵向开裂的瞳仁中露出的疯狂时确定,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内心。

也好,直肠子更好对付。

斯塔凡跟埃德温可以像打牌出老千那样暗中交流。只要一个眼神或是一声咳嗽他的儿子就能明白老头子想把交易引向哪个方向,而斯塔凡也能看穿埃德温的想法。菲尔在两人面前输入坐标,忽然舰桥大门敞开,哈洛克像是要传达紧急军情一样匆匆忙忙干了进来。看见他斯塔凡就分神了,能用气囊就让如此沉重的生物漂浮起来并高速移动,其中包含的精湛工艺令人拍案叫绝。

“你想干什么?”菲尔不耐烦的问,眼睛都没离开控制台。“我们马上要发射净化光束了。”

时有下坠悬停在菲尔身旁。菲尔是怎么跟他交流的?哈洛克明显能听懂他的语言,但它的答复却是接连甩动触手,那应该是某种肢体语言。如果哈洛克变成了随船赠品,斯塔凡需要更高效的互动方式。

“你说不行是什么意思?”菲尔忽然问。

下坠退却了,但他的触手抽动得愈发癫狂,激动得就像个赛马场上的庄家。

“我意已决,”菲尔说。“滚开。”

哈洛克明显越来越哀伤。斯塔凡不知道他身上的生物光意味着什么,但当哈洛克用触手缠住菲尔的胳膊时不难看出这个生物想要阻止净化光束的发射。

“这家伙怎么了?”埃德温问道。

菲尔伸出细瘦的胳膊甩开哈洛克。“因为人造制品。他说我们不能摧毁下面的人造制品。”

“那些东西重要吗?”

“不过是先行者的废墟,一群伪神的破烂货而已。下面的东西,比如传送门,如果真有利用价值,我们早就搬走卖钱了。其实有的传送门还能运行,不过谁都无法保证穿越虫洞的终站在什么地方,因为已经有数万年没人维护过它们了。”

菲尔装作改变主意离开控制台,然后走向大门,下坠紧随其后。门开了,他们两个消失在通道里,斯塔凡等待着。舰桥上的奇戈亚尔扭头看了一眼,好像这样的延误是家常便饭一般。片刻后菲尔回到舰桥,哈洛克人却不见了,斯塔凡暗忖菲尔会不会杀了那个生物。

应该不至于,工程师价值连城,而他还想把他卖给我。

“我把他锁在禁闭室里了,”菲尔说。“不过他肯定有能力重设门锁。”

“我还以为他们都俯首帖耳奉命行事呢,”埃德温说。他朝斯塔凡使了个眼色。“你是怎么控制他们的?”

“他们一生只有一个目的,”菲尔说。“就是充当工程人员,建造维护,不断修理。这正符合先行者制造他们的动机,确保他们永远甘当乐观主动的苦力。有时候他们照看起那些无主之物来会变得格外的固执,不过虽然他们蛮力不小,却不会主动伤人,就是有点讨厌罢了。”

菲尔回到控制台旁开始切换摄像头信号。现在斯塔凡能看到龙骨的镜头和夏普三上多角度的全息影像,其中包括星球地平面上的图像,远处成群的宏伟建筑依稀可见。

“那就是你说的先行者废墟?”他问。

菲尔调整着控制器。“对。”

“令人震惊。”斯塔凡何曾见过此等不俗之物。“他们放弃这些建筑多少年了?”

“数万年。”菲尔无动于衷。这些东西对他来说见怪不怪,不过斯塔凡明显大开眼界。“别担心,我基本确定他们不会致函抗议。”

虽然现在不是担忧破坏文化遗产的时候,但斯塔凡还是隐隐觉得良心不安,这就跟用原子弹轰炸吉萨金字塔差不多。不过不管这些建筑多让人心驰神往,多引人敬畏,它们依然没有生命。活人的利益必须放在第一位。

另外一部摄像头俯瞰星球,并将图像放大到目测离地一万米高度的视角,当射线发射时他就能从这个角度看个究竟。

这就是他们对圣萨尔干的好事。

他必须在情感上将眼前的情景和过去的经历隔绝开来。在圣萨尔被烧成焦土很久之前他就离开了那颗星球,不过想忘记自家院落,忘记街坊邻居,忘记那郁郁葱葱的丛林,就这么淡然地接受他们被不宣而战的炮火毫无怜悯地蒸发真的很不容易。他看了菲尔一眼。

按下那个按钮的不是菲尔,夺走我女儿的也不是他。

当无力判断这世上还有谁的双手还算干净时,聊以自慰的唯一办法就是判断哪些人不那么可憎。斯塔凡的目光未离开图像,脚下却朝埃德温挪了几步。他的儿子也在盯着菲尔。

“那些家伙会念祷辞么?”

菲尔按下各式控制装置时脑袋像抽筋一样乱摆,成簇的黑色羽毛让他看起来更像一支乌鸦。“你说什么?”

“那些混蛋按下按钮前会不会念祷辞,就是给杀生赋予神圣的意义,或者搞巫毒那一套。”

“我不知道。”菲尔似乎把这评论当成了双方对圣赫利人共同的鄙视,而不是对包括他在内的星盟略加掩饰的侮辱。“我没参加过这样的轰炸。准备好了吗?”

“开始吧,”斯塔凡说。

他已经开始思考不久之后他将用飞船瞄准哪座城市,想象着当他站在菲尔的位置上会有何感想,这个念头让他觉得一阵恶心。他想知道下屠杀令的圣赫利指挥官心中是否出现过任何疑虑,但转念间便提醒自己,星盟在整场战争中的目的就是最大限度制造附带伤害,换言之应该称他们的行径为种族灭绝。

如果我想用这条船当做讨价还价的资本,就必须准备做相同的事。

无所谓,有战列巡洋舰撑腰,不管他提什么问题都能理直气壮,振聋发聩,甚至就算飞船停在船坞里也是如此。

“蓄能完毕。”艾特俯下身靠近一部控制面板,用红色的小圆眼细细观察。他貌似不屑于正式的命令和答复,斯塔凡对他的印象是他将军规视为无物。“你可以发射了,舰长。”

“看吧。”菲尔说。奇戈亚尔张开爪子用手掌按在圆盘型的巨大控制器上。“森茨科,睁大眼睛好好看着。”

一阵令人浑身酥麻的微弱振动爬上了斯塔凡的脚底板。他的目光不敢离开屏幕片刻,喉咙深处开始发痒,令人不适的刺激逼得他想抓耳挠腮。船身视角的镜头中点缀着紫色的白热光点在几秒钟内就膨胀成了球状的能量涡流。

射能略微变暗了一些,甲板也为之颤抖,斯塔凡耳朵里的那种感觉变得十分强烈,他想把手指塞进耳朵来减缓不适。忽然他的眼里只剩下了夺目的蓝白色光芒。

当他眨了眼睛恢复视觉之后,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束细长的火线,连接着飞船和夏普III的地表,一次心跳过后白炽的火球如同决堤般爆裂开来,片刻间就变得一片火红。射线消失了,遭到轰炸的红色区域像太阳表面一样沸腾翻滚,不和谐的黑网穿插其间。

红的是熔岩,黑的是浓烟。上帝啊。

一串古怪的哀嚎忽然充斥着舰桥,听似困兽般凄凉。斯塔凡的心一揪,脖子后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这声音听着就像饱受折磨的冤魂,一时间他放松了戒备,任由愚蠢和不可理喻的念头将他吞没。

鬼魂是不存在的,我一定能找出合理的解释,看在老天份上,我一向以理性自居啊。

但斯塔凡的内心依然被不堪设想的念头占据着。他希望抓走内奥米的人能将她带离圣萨尔,她也惨死于焦土轰炸的念头令他不堪忍受。

菲尔扯着破锣嗓子怒嚎。“达卡,去让那东西闭嘴。”他转向斯塔凡。“哈洛克入侵了船上的广播系统,就是他在鬼哭狼嚎,炸掉无用的先行者废墟把他气坏了。”

达卡小跑着去收拾时有下坠。虽说斯塔凡知道噪音从何而来,可心里还是不舒服,只能硬着头皮从地面角度观看打击效果。埃德温让菲尔重放了几次视频,每次看起来都一样震撼,尤其是地平面的角度。片刻前地平线上的矮丘和悬崖上满是星罗棋布的庞大外星建筑,紧接着所有的一切都化作纯粹的白光,在接下来的几秒钟里又骤然变成赤色的海洋,如同乌云密布的天际被夕阳烧得一片猩红。除了高温和浓烟之外万物都被一扫而空,甚至地貌特征都被一并夷平,地表几乎被完全抹除了。

“至少挨炸的人不会感觉到痛苦,”埃德温说。“除非在离爆心几公里外,要真是那样就有罪受了。”

斯塔凡无语了。射线炸平了整个先行者遗址也让他极为震惊,他还以为能找到几片残垣断壁,但却一无所获。他的头皮一阵发麻。

想开点,这是战争,不是古迹保护项目。

他必须计算出爆炸的杀伤半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分清各项输出功率,但哈洛克却可以,既然他不在乎殖民地的遭遇,大概也不会在乎地球会发生什么。

“这条船是那只哈洛克的么?”斯塔凡装作不为所动。“他是船上的常驻工程师?”

“不是,我们在一块漂浮在太空中的残骸里找到了他,他被困住了。”菲尔看着飘进们的下坠,他还在发出幽怨的呜咽。船长一个箭步冲到他跟前,羽毛都竖立起来。“蠢货,那只是破得掉渣的烂石头,给我闭嘴,听到没有?它根本就不重要。”

埃德温走到斯塔凡近前用胳膊肘谨慎地碰了他一下,暗示他准备诘问菲尔以便杀价。“如果这些哈洛克真的聪明绝顶,怎么可能被困在残骸里?”他问。“他干嘛不修好它或者重建飞船,办法不多的是么?”

菲尔耸耸肩。“不知道。也许飞船损毁时他也受伤了,可能他的同事都死了,没人来修复他。不过他依然非常有用。”

时有下坠飞向斯塔凡。很难将这个生物视为机器,他凝视着斯塔凡的脸,不知道是要寻求道义支持还是想斥责他。想猜出他的想法是不可能的。接着他用触手做出一连串的手势,把斯塔凡看得云里雾里,不过如果能从手语的速度和增强的生物光来判断,那真是一段慷慨激昂的独白。对此所有奇戈亚尔都视而不见。

“菲尔,你真该给这家伙弄个翻译器,”斯塔凡说。“也许他想告诉咱们某些重要的事,比如动力系统快过载了之类的。”

菲尔斜了哈洛克一眼。“没有。他只是在不住抱怨,控诉咱们对废墟所做的恶行。”奇戈亚尔耸耸肩。“通常他们不会发表意见,没准上条船就是嫌他烦才把他丢出来的。”

埃德温检查能量水平,确保它回到了待机状态。买回一艘只能发射一次的战列巡洋舰毫无意义。

“我想试试,”斯塔凡说道。

他以为菲尔会找借口搪塞他,不过舰长似乎十分放松。“请便。”

菲尔把控制器指给他看。令人惊讶的是具有毁天灭地之力的武器的控制器居然如此简单,只有一个能量读数输出装置,一个手掌大小的按钮和一台其他星盟飞船上常见的导航显示器。他甚至没完全弄懂如何改变目标。时有下坠悬浮在他身旁,发出阵阵怪叫。在斯塔凡眼里他就像个悲伤失落的孩子,只想一门心思地阻止大人做令他不快的事。

“好吧,你来告诉我瞄准哪里,”斯塔凡说。他凝视着哈洛克的脸,试图和他交流。“我知道这么做让你生气,我们不是非攻击废墟不可。”

下坠按下控制器,几个显示器的画面都发生了变化。他似乎让飞船移动了五十公里。

“这回满意了?”斯塔凡问。哈洛克飘到一旁,生物光也变成了温和的脉动。“我能理解,眼看着具有历史价值的建筑被毁并不好受。”

用不着长着天才的大脑就能看出这个生物拼尽全力就是想制止损坏人造制品。哈洛克是先行者的造物,他们接受过保护公有资产的编程也在情理之中。哄着点这个小家伙没有坏处,尤其是当他还是维持飞船运转的关键所在的时候。

“好。”斯塔凡伸出手放在按钮上,此时的感觉犹如身处梦境。“开火。”

他这辈子测试过不少有意思的武器,其中包括卡宾枪、榴弹发射器和磁轨枪,每一件的噪音或是后坐力都能给他以毁灭力的直观感受,但这次却悄无声息,目标也相距甚远,他眼中只有纯粹的白色光芒,差点明白了为什么星盟将它称为净化光束,即便他们的真实作为扭曲了这一初衷。

他把全身的力气压在按钮上,酥麻和空虚又填满了他的双耳,起初的一瞬间全世界的暗影仿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要有光。(上帝创世时的话)

没错,我猜你们一定觉得自己像神一样无所不能,一群混球。

他闭上眼睛,思索着想要把那些混蛋置于能量光束的瞄准之下,却没能想起哪怕任何一张面孔,这才是最让人倍感失落的原因。他不知道到底谁该为内奥米的失踪负责。

光芒消失了。“最好别再继续试射了,免得被不知藏在何处的远程感应器发现,”埃德温说道。

斯塔凡撇开几乎要溢出来的混乱思绪,提醒自己是来买战舰的。他必须保持机警,忘记下坠,把全部心思放在菲尔身上。

“就这样吧,算我吃亏,”他说。“二十架战斗机,十二艘魅影,外加一集装箱的轻武器。”

“但这可是一艘战列巡洋舰啊。”

“对,我承认自己有点打退堂鼓了,我们没有养得起她的把握。”

菲尔不知是黔驴技穷还是准备还以颜色,总之他缩回了下巴。“我原以为你打算买一艘主力舰,所以一看见判罚者号就想到她能迎合你的全部需求。”

“如果不能给她装备武器并募集到足够的船员,最终她将对我们毫无用处。”

“按你们的说法,她可是为你们量身打造的……”

“你还是先想想那些战斗机和运兵船的用处吧。”

“那这个哈洛克呢?”

“用一艘蛇鹈换。”

“两艘。”

“就一艘。如果他真这么值钱,干脆留着他好了,爱卖谁就卖谁去。”

菲尔弯下头颅。他明显想尽快出手这条船后溜之大吉,不想继续被‘特立加姆追杀。况且他也需要那些小型飞船。

至于哈洛克……可能他根本就找不到买主,因为他们从不选边站队。这个生物在船上时可能会下载每个字节的数据,之后随手交给第一个朝他索要的人。下坠肯定知道菲尔及其手下使用过的所有藏身地点和数据链接,比起威尼斯的怨恨菲尔绝对更加惧怕圣赫利人的愤怒。

斯塔凡静候答复。他真不确定判罚者号到底是心理战的筹码,耀武扬威的利剑,还是威尼斯打算用来放手一搏的杀手锏。

而且一旦使用它就必须达到预期目的,否则UNSC就会大举反攻要我们的命。

不过把她搞到手就比空手而归强,那个哈洛克也一样。

埃德温一言不发,他横穿舰桥来到控制台前,夏普III的地表依然是片人间炼狱。

“想明白了吗?”斯塔凡挪开视线问道。

菲尔纹丝没动。“成交。”

“好。在威尼斯附近交易,先选定会面地点,周末之前我们会将一切准备妥当。”斯塔凡看着下坠,这个运气不佳的哈洛克似乎平和了许多,紧贴甲板飞行,身上的光彩也黯淡下来。哦,这就是他名字的由来,他有时会贴地飞行。“顺便准备一份这家伙的说明书。有他用的翻译装置吗?使用他们有没有安全风险?”

“可以让他自己造一个,”菲尔说。“只要记住他们会修理眼前的一切设备就行,没别的了。”

“跟某人有点像啊。”埃德温对父亲会心一笑。“最好别让他进你的工作室。”

离开舰桥时斯塔凡跟下坠擦肩而过。哈洛克身处一条触手缠在他的手腕上,斯塔凡出于本能想往回拽,但对方的动作镇定而轻柔,这个生物显然没打算阻止他离开。那是个友好的举动,像是在对他致谢。

觉得他是在脑补哈洛克压根不存在的情感?当然不是,下坠是有感情的,毋庸置疑。每个拥有工科学历的人都能理解这点,因为情绪只是让动物做出赖以生存的决定的化学反应,所有生物都是机械,下坠也有相同的控制机制,所以自然会忧心和焦虑,而现在他表现出的是感激。

“别客气,”斯塔凡说。“你现在是首席工程师了,跟你共事一定乐趣多多。”

埃德温轻轻推了他后背一把。“你交到新朋友了。”

“他自己呆在船上会不会感到寂寞?”斯塔凡享用理解奇戈亚尔想法的方式理解下坠的动机。根据传言哈洛克只喜欢保持忙碌,绝少有其他需求。“最好给他找点事干。”

舰桥升降机的大门关闭前斯塔凡最后看见的是漂浮在过道中的下坠,这次他的生物光闪烁得更加缓慢。他并未挥手道别,但让人不禁认为他的确这么做过了。

他们回到威尼斯时劳拉好像小吃了一惊。他们卸下皮卡上的行李时她也站在正门口。

“出问题了?”她问道。“我还以为你们要走一两天呢。”

“谈判一帆风顺,”斯塔凡回答。

埃德温把背包扛在肩膀上,等劳拉听不到时说道。“你打算跟民兵委员会通报这件事,对吧?答应我,用她发动个人战争有点太过火了。”

“我答应你,”斯塔凡说。“对了,给下坠弄艘老掉牙的卡吕普索飞船摆弄如何?他可以改进迁跃引擎,或者把它安装在其他飞船上。”

“爸,别把他当成宠物,”埃德温停顿了一下。“也别把他当成孩子。”

“怎么会,但他聪明绝顶却又孑然一身,没有一起工作的伙伴,我只是想让他快活起来。”

“好,取回飞船后咱们来给他找点玩物。”

告诉劳拉他们得到了什么东西时斯塔凡务必要字斟句酌。不用她操心的事她从不乱打听,这算是个优良品质,但这件事他绝不能瞒着妻子,因为事关内奥米,她早晚都会知道。

活在幽灵阴影下的家庭往往度日艰难,但对他来说更难接受的是明明觉得内奥米还活着却不能在有生之年得到证实。虔诚判罚者号能解决他的疑问。不过埃德温说得对,她的名字太操蛋了,充满了他憎恨的全部元素。如果换做别人买了一艘游艇后会怎么办?肯定会起个靠谱的名字。他就认识一个用妻子的名字给渔船起名叫“苏珊娜”的小子。

不言而喻,给一艘如此珍贵的飞船命名,可供他选择的名字只能有一个。

他要将她命名为“内奥米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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