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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馨的DNA是如何产生的,这件事礼子根本不在意。
礼子不在乎它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因为生命原本就是从零开始,就像腹中的孩子,也是由精子与卵子结合而成,在受精之前,这个生命根本就不存在这世界上。
对礼子有意义的是行为过程。她利用护士带亮次去作化学治疗检查的空档,将医院的个人病房当作爱情旅馆,与阿馨沉溺在肉体关系中。这绝对不是没有感情的肉体冲动,而是在两人相爱的保证下的自然行为。受到爱这种感情的驱使,结果诞生了寄宿在腹中的新生命。
即使如此……
“环界”的个体拥有DNA,若加上现代科学技术的协助,要使这个个体再度合成为生命体,应该是可以办得到。礼子想要让自己迅速理解这个说法,但是事情来得太过突然,礼子几乎以为阿馨是个复制人这件事实,其实只是自己的错觉。
午后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病房,礼子与阿馨有好几次没有拉上窗帘,便在病房里发生性行为。在光亮的房间内,他们观察彼此的性器官,互舔爱液,感受对方血管的脉动,礼子也曾将精液含在口中。到如今,礼子的舌尖仍记得那腥涩的味道,那是肉体分泌的生命味道。
礼子不敢说自己对精子到达卵子并且受精的过程十分了解,但即使她清楚受精的过程,但记忆中所浮现的也只是两人的性行为,以及感情自然展露的思念而已,腹中的孩子只是随着每次爱恋而诞生的新生命。
(我爱他。)
即使现在知道了阿馨出生的秘密,礼子的心情仍然没有改变。
事实真相并没有动摇礼子的心情,反而使礼子更加确信自己的爱。但显然天野并不在乎这一点,一般来说,科学家多少有些怪癖,他在乎的是生命诞生过程的正确性。
“我能了解阿馨并不是因为他父母亲的性行为而诞生这件事,这与他和父母之间的感情无关。”
从礼子口中听到这句话时,天野大大地松一口气。因为如果礼子无法理解这个道理,那么天野接下来势必得应付如山的问题,也得苦恼究竟要浪费多少时间向她解释。
“你能了解那最好。”
礼子想要知道的并不是关于存在的开始,也就是“为什么”的问题,而是经过的现在……到底现在阿馨究竟人在何处。
“那么阿馨现在在哪里?”
天野稍微叹口气,摇摇头。他看着手表确认时间,思考了一会儿之后,缓慢地站起来,朝对讲机点了两杯咖啡。礼子看着天野的神态,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久,一位年轻的女性端着咖啡出现。
天野有些心神不宁地将咖啡端至嘴边,眼神低垂着说道:“先喝杯咖啡吧。”
他定了定神,再次开始滔滔不绝地说明,但是他说的依旧不是阿馨的消息,而是关于New Cap(Neutrino Scanning Capture System中微子扫描捕捉系统)这种科学仪器的构造。
那是一种利用中微子的震动改变相位,详细地将生物三次元构造、蛋白质和电流的状态改变成数据化的系统;也就是说,经由中微子的照射,将脑部活动到内心世界、记忆等生物所应该有的活动资讯,都加以彻底的数据化。
礼子对天野的解说置若罔闻,但当她听到New Cap的装置设在横越北美大陆的新墨西哥州、亚利桑那州、犹他州、科罗拉多州这四州交界的地下深处时,一脸惊愕地抬起头。
因为阿馨前去寻找扑灭传染性癌病毒方法的地方,正是那四州交界点。
“阿馨在那里吧。”礼子充满期待地问道。
但天野只是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地回答。礼子无言地看着天野,内心不断地说服自己,不管天野等一下要说什么,她都可以承受。
“我们已经知道阿馨的细胞在端粒(Telomere 染色体)部分的DNA排列并不是向TTAGGG,并且在端粒酶(Telomerase)末端发现传染性癌病毒。实验证明即使在DNA末端附加上TTAGGG,也会因为不安定而立刻分解。换句话说,阿馨对传染性癌病毒具有抵抗力。”
“你是说阿馨绝对不会感染到传染性癌病毒?”
“是的,他的细胞绝对不会因这病毒而癌化。”
“那太好了……”
这应该是个好消息,但礼子内心的忧虑并没有平息,反而因New Cap的存在而逐渐扩大。
“我真不知该怎么开口……总之,那正是这世界所期待的结果,因为我们发现扑灭传染性癌病毒的线索就在阿馨的身上。”
礼子突然想起阿馨说过的话。
阿馨说他有预感传染性癌病毒的发生以及发现治疗的方法,都跟他自己有很大的关连,他之所以诞生,是担负着某种使命的。
“阿馨对治疗传染性癌病毒有所帮助吧。”
“当然。岂只是有帮助而已,只要将他全身上下的资料加以详细分析,将可以完成划时代的治疗方法。这都是阿馨的功劳。”
(全身的资料都加以分析?)
这句话猛然窜进礼子的耳朵里。
其实如果天野一开始解说时礼子有特别留心的话,应该不难察觉出阿馨正是New Cap的试验者。
礼子十分介意天野的说话方式。为了提供全身的分析资料,阿馨的肉体会变成如何,关于这点,天野什么也没有提到。天野从刚才开始,就只是含糊其词,态度暧昧不明。
“阿馨正在使用New Cap吧。”
“是的。”
“使用New Cap装置,会使人类的身体产生何种变化?”
“他们首先去除阿馨身上所有外在物品之后,让他躺在直径两百公尺、装满纯水的圆筒状水槽中,然后从圆筒表面放射出中微子光,穿透阿馨的身体。就在穿透身体的过程中,分析资料便源源不断地表列出来。”
礼子根本不在意这个试验的过程,她只担心阿馨的身体是否会受到伤害,因此礼子的心情开始有些焦躁,声音中也略带怒气。
“到底阿馨的身体会变怎样?”
“为了得到最完善的情报,所以我们必须相当仔细地照射中微子,直到细胞被破坏为止,所以……”
听到这里,礼子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焦虑,歇斯底里地尖叫出声。
“所以……”她一个劲儿地摇晃脑袋,头发因此散乱不勘。
“结果是肉体溶在水中,消失不见了。”
礼子那几近哀嚎的声音让天野大受影响,话声里隐含着无处发泄的怒火,似乎在抱怨自己接受这个任务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溶在水中,消失不见……”
礼子愣愣地重复这句话,脑中拚命想像阿馨的身体被溶化的过程,却怎么也想像不出来。
阿馨的生命会变成怎样,结果应该是相当明白的,但礼子却不肯说出口。她的嘴一张一合,想说话却又犹豫着将话吞下。
天野十分同情深受打击的礼子,但为了让她面对现实,还是狠下心宣告道:“阿馨在这个世界等于已经死亡了。”
天野跟礼子互相对望了许久,他看着礼子瞪大的双眼,没有避开视线,等着正面承受礼子感情爆发的威力。
最先把脸转开的是礼子。
她泪流满面,也不管头发是否会浸到咖啡,突然把上半身趴向桌子,整张脸埋在手臂中,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除了这句话,礼子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两年前,丈夫因感染传染性癌病毒而死亡;两个月前,同样受此病之苦的儿子自杀;然后一个月前,肚子里孩子的父亲,也就是她的恋人,却以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方法消失在这世界上。接连的不幸打击,让礼子在也无法承受了,完全丧失生存的意志。
(我已经无法再忍受了!)
在前来研究所之前,礼子就已经有强烈的厌世感,当她得知阿馨的死讯时,对生存的无力感更清楚地转变成自杀的想法。为了彻底切断这种悲苦的源头,除了让感情源头的肉体消灭,似乎别无他法。
即使用阿馨的身体分析出来的资料可以治疗自己的病,但礼子再也忍受不了;就算治好癌症,她还可以再活几十年,但悲苦的心魔却将永远纠缠她。
一想到将来要过着那种痛苦的人生,礼子很笃定地说:“我绝对不要过那生活!”
礼子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猛烈的动作将桌上的咖啡杯翻倒,弄湿了膝盖,但她毫不在意,愤然转身朝门口走去。
“你要去哪里?”
天野慌忙追上去,拉住礼子的手问。
“我受够了!”
“不够,我话还没说完。”
“不,我已经很了解了!”
“不,你什么也不了解。”
礼子无视天野的忠告,右手正要拉开门上的把手,天野趁机用力握住礼子的手,礼子感到十分疼痛,开口说道:“请你放手!”
礼子的声音听得出来十分愤怒,但天野并不打算松手。
就像阿馨有他的使命般,天野也有他的使命。跟艾略特博士的约定,不,首先,跟二见馨的约定就必须确实遵守。
“你可以再静静地听我说一下吗?这是我跟阿馨约定好的。”
听到阿馨的名字,礼子停下动作不再抵抗,只是静静地等待天野的下一句话。
“约定?”
“是的,让你跟阿馨见面就是我的任务。为了解救人类,出发旅行前,阿馨跟我和艾略特博士有过约定。为了报答他伟大的义行,我也有义务遵从他的指示,也就是设定一个时间让你跟阿馨见面。”
“见面……我可以跟阿馨见面吗?”
“当然,他现在在那个世界还活着。”
礼子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咖啡从她的发梢滴落下来,但她丝毫未曾察觉,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来,请再坐下吧。”
天野指指沙发,请礼子坐下。
刚才一时冲动离开的途中被天野阻止下来,现在要恢复原来心情,需要花点时间。
礼子用手抹一抹脸颊,再整理一下头发,藉着拖延时间来缓和情绪,然后遵从天野的指示,再次坐在沙发上。
天野从刚才就一直在看手表,礼子也注意到这情形。
“时间没关系吧。”
“啊!还有十分钟左右,因为已经和别人约好时间了。”
“约好的?跟谁?”
“阿馨。”
突然礼子的脑袋一团混乱。
即使跟一个月前就应该已经死亡的阿馨有过约定,但这约定又能发挥多大效力?礼子有些怀疑。
天野为了解开礼子的疑问,开始解释道:“我必须先告诉你,阿馨完全是在他的自由意志下使用New Cap装置的。”
“他知道使用那装置会死吗?”
“知道。New Cap会将人类瞬间的感情确实地数据化,因此若是强迫他使用装置,即使用中微子照射,也不能得到最好的结果。因为人若被恐怖的心理、厌恶感以及对现实的否定等感情所支配,肉体便会僵硬,也就没办法得到最自然的分析资料,所以我要让你理解这一点,阿馨是自己自愿使用New Cap的。为了得到最正确的分析资料,他保持平常心,平静且心甘情愿地接受死亡,是秉着牺牲自己拯救全人类这崇高动机而做的。我再说得更明白一点,阿馨特别想救的人是你,还有即将诞生的腹中小孩,以及他的双亲。”
天野的话顿时让礼子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
若说阿馨以死来换取自己及腹中小孩的生命,那表示自己的生命是多贵重、多有价值。
天野又继续说道:
“阿馨的死有两个意义:一个是我刚才说过很多次的,利用他身体的分析资料,将传染性癌病毒从我们的世界驱除。另一个则是透过将二见馨这个人全部数据化的过程,让他再次在假想空间‘环’里重生。
如你所理解的,‘环界’与现实世界就像胎儿与母体的关系,彼此对对方都会有微妙的影响,所以若不设法让‘环界’恢复生命界特有的多样性,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
阿馨留下了贵重的分析资料,虽然在现实世界已经死亡,但也让我们可以尽其所能地活用这资料,阿馨则在‘环界’再次重生,然后承担起使‘环界’恢复正常多样性的责任。
总之,阿馨就像是背负着‘神’的任务般,在他死亡的同时,也出发到‘环界’去。当他到达‘环界’的时候,已经冻结二十年的‘环计划’将再度展开,我们要在‘环界’灭亡之前,先将它导正过来。”
“不能让阿馨再次在现实世界苏醒过来吗?”
“想让跟阿馨完全一模一样的同一个人在这个世界苏醒,那是不可能的事。若使用前一世纪所发展出来的无性生殖繁衍技术,是可以复制出和阿馨一样拥有相同DNA的新生命。
但即使拥有相同的遗传因子,新的生命也必将过着跟阿馨完全不同的人生,那是一个崭新的生命,与旧有的阿馨不再有任何关联了。但是在“环界”再生的阿馨虽然无法拥有和我们一样的肉体,但他的思考方式乃至感情,都跟原来的阿馨一样,也拥有同样的记忆。”
“也就是说阿馨还记得我的事?”
“当然。”
礼子终于领会到阿馨要在另一个世界活着的意义,但再怎么说,阿馨已经死亡这个事实却是怎样也无法改变的。他在假想空间中没办法和现实世界的礼子享受到肉体交欢的乐趣,也无法彼此心灵沟通,就像刚才影片播放一样,阿馨只能像连续剧中主角人物一般让旁人欣赏,却无法与观众对话。
尽管爱人就在伸手可及之处,但却怎么也触摸不到,礼子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比这样更令人痛苦。
“在‘环界’的生命体看得见我们吗?”
礼子的质问是正确的。
从我们这边可以观察“环界”,这从刚才那两部影片中可以明确体验到。但是,相反的事情能否达成,又是另一回事。当然,这也是外行人才会萌生的想法。
“那是不可能的事,就像我们无法窥见神明的世界一样。”
然而礼子脑中浮现的却不是人与神的关系。
几天前,她到常去的那家妇产科作产检。她躺在床上掀起罩衫,让医生将超音波仪器贴在肚皮上。医生一面看着萤幕上浮现的影像,一面解说胎儿的成长情况,因为子宫中的状况可以透过超音波加以了解。
若把子宫比作“环界”,应该更容易明白,母亲可以看到在子宫中的胎儿的模样,但是胎儿却绝对看不到母亲的整体型态,在这种情况下,认识对方的方法通常是单向的。
现实世界可以观察“环界”,反过来却行不通,这点礼子能够接受。
“我懂了,请让我跟阿馨见面吧!”
即使只能单方面见到阿馨,礼子也急切地想感受到对方和自己同样生活在同一空间的感觉,即使只有短短几分钟也可以,礼子想沉浸在会面时的深情感受,更想重新唤起皮肤与皮肤相接触的感觉。
“好,那我们换个地方吧。阿馨可能有话想对你说,所以才一再叮咛艾略特博士。现在要让你看的影片,并不是利用追踪摄影图像记忆(Follow Graphic Memory)的设备使影像再现,而是在同一时间及场所,让阿馨能感觉到你在他面前。”
穿过屏风进入研究室,天野朝着电脑输入时间及场所,礼子则坐在指定的椅子上。天野询问礼子是否要用头罩(Heat Mount Display)及数据手套(Data Glove)。
“用了会如何?”
“可以更立体、更真实地看到影像,戴上数据手套还可以触摸到阿馨的身体。”
礼子一听便不再犹豫,立刻戴上头罩及手套。
戴好后,她坐在椅子上静静等待时间来临。
礼子一面调整呼吸,一面用手帕擦拭被咖啡弄湿的头发,让它整齐地垂在后头。虽然明知对方看不到自己,但出于女性爱美的本能,礼子仍希望在爱人面前呈现出最好的模样。
就像透过装设在天国的摄影机般,事隔两个月,礼予再次见到阿馨——这个在真实世界已经死亡的身影。
礼子的心情越来越高昂,她渴望看到那张沉稳安详的脸孔,或许当她看到阿馨之后,心情也能慢慢平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