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努斯
「女神的敌人已经输了,谁也不能抵抗祂。你们是祂选中的人,证明了祂的恩赐和祂在人世间的力量。」
祭司举起双手作势祝福,杜利斯(和大教堂中其他所有人)欢声雷动。拱形的天花板反射了汇聚的人声,直到在整座建筑物里回荡,隆隆的声响比龙啸更响亮,更危险。
努斯的中央大教堂曾经侍奉当地的神祇,由石柱上的雕像看起来,和满怀玫瑰的臂弯以及有裂痕的浅钵大有关系。现在这教堂属于女神了。祭坛上挂的旗帜鲜红,代表着真正人类的血,不曾被龙和他们的提辛内代理人污染。中央八方位符纹的白色圆圈,则代表女神净化的力量朝四面八方的世界扩展。
如果没人告诉杜利斯,他其实并不知道。就像大教堂曾属于臂弯与浅钵的神祇,杜利斯亦曾是屠夫的学徒,他所成长的十字路口小镇名叫小伯爵镇,位在七坡南方大约走一个早上的地方,而他现在是帝国和女神的士兵。
隆隆声消失之后,祭司放下双手。「许多人否认祂。许多人会闭上眼,拒绝祂的光明。剥除一辈子的谎言,应该说数百代的谎言,由父亲、祖父,一路追溯至人性在龙的爪下沦亡开始,就像剥开受感染的伤口上的痂。有些人会紧守着化脓的感染,而不是接纳疗愈的痛楚。他们是谎言的使者。」
「杀了他们!」杜利斯和其他百人齐喊。「杀死任何对抗祂的人!」
「现在他们来找我们了。」祭司说。「他们来杀死我们,夺回女神占有的一切。」
当然了,人人都知道。伊南泰沦陷后,侦查部队就开始追踪敌方的活动。不过听见祭司用洪亮的声音说出来,这件事实因此有种分量和庄严,那是酒吧里的小道消息没有的。杜利斯胸中的恐惧和狂喜交杂,他闭上双眼,让心中的感觉涌起,彷佛爬上小伯爵镇最高的那棵树,俯看下方远处的屋顶和院子。
祭司说:「不过,他们已经输定了。女神降临世界,祂的力量无可否定,祂是真理之声,对祂的信念比弓箭更强,比刀剑更强。在祂面前,没有什么能维持原状!」
杜利斯扬着拳头站起来,周围的同胞和努斯市民之中的改信者也一样。有些人哭了,尤其是当地人。杜利斯不再是屠夫的小厮,他露出灿烂的微笑,感到身上流过喜悦和力量。
努斯是铁城,也是第一座向祂臣服的提辛内人要塞,而杜利斯一开始就在那里了。军队继续前进的时候,杜利斯和他的同伴诺尔、奇普和桑丁都被选来驻守这座城市。总共有三百名安提亚士兵守着一座五万人的城,还有半打的祭司。
前几个月,杜利斯强忍这座城市令他无法招架的感觉。光是大广场就比整个小伯爵镇还要大,努斯的咸水区几乎占了整座城的一半。城北的港口延伸到金属与岩口的高大城墙之外,蔓延到水上,成为码头、船只和小船的复杂组织,外形日日改变,彷佛梦中的巷道。街道之间塞着拱道,虚伪龙族的玉石形成慵懒的长长弧线,升至建筑和街道之后,又以弧形降下来。换做在小伯爵镇(即使七坡也一样),应该会是令人敬畏仰望的奇观。不过在努斯,人们是把洗好的衣物挂在上头。
礼拜结束后,杜利斯和他朋友涌向小广场。广场小虽小,却几乎足以容纳整个村庄。听祭司说话一个早上总是令人发晕,因此他们大步走过街上小贩时都抱着玩笑的心情。小贩身上串珠的饰品和口中的保证,代表着锡盘盛递的香料鸡肉和牛肉。
奇普说:「我说过吗?家乡来了一封信。」
「没。」桑丁说。「说了也没用,你又不识字。」
其他人笑了,奇普推了比他高大的男人一把,但奇普也在笑,所以没关系。「我可以跟别人一样请抄写员。那是我姊姊寄的。她存下十分之一给人缝东西的钱,存了一个月请人写。她说老马特林死了。」
杜利斯踏漏了一步,那天得到的喜悦消逝。「没吧。」他没意识到自己在学桑丁说话。老马特林带着刀,眉头冒出稀疏白毛,彷佛白烟。他是小伯爵镇的屠夫,也是杜利斯做学徒时的师傅。
「是真的。冬天染上热病,在睡梦中死了。」奇普说。他们是男人了,不会表现出悲伤,所以他维持着轻松的语调。不过望向杜利斯的眼神够同情了。「看来现在只有你知道怎么切他那些肉了,对吧?」
杜利斯说:「大概吧。」一股乡愁袭来—老马特林的屠宰场,他亲生父亲的屋子,他母亲、姊姊与新父亲住的小屋之间树木夹道的小径,他和磨坊主人之女吹口哨玩的池塘,那时他们好小,还想不到更不纯洁的游戏。他振作起来,让脸上再次挂起笑颜,然后继续前进。想太多没有用。他母亲老是说忧伤唤来忧伤,说到他觉得应该就是那样。
警报的喇叭声响彻空中,完全出乎意料。杜利斯看看其他人,看他们是否也听见了。诺尔和奇普脸色刷白。桑丁的下颚向前突起,露出恶毒的微笑。
「看来那些王八蛋来早了,是吧?」他说。警报再次传来,他们拔腿跑向围城的岗位。
高大城墙的石头那一面架起供四人并肩攀爬的梯子。墙有十人高,经过分割,顶上的走道宽如街道,每二十码就由低矮的铁墙分隔。杜利斯在他的岗位上看得到大门正在关上,努斯正像预期暴风将至的乌龟一样封闭起来。他从城墙向外眺望,暴风的前缘很明显。东方扬起团团尘土,最大团的尘雾沿着龙道而来,不过南方有三小团弯过来。桑丁在他身边笑了。
「你们瞧。」他说。「所有蟑螂都急着坐到我们城墙底了。白痴。」
「我不确定耶。」杜利斯说。「看起来数目很多。」
「即使他们爬上这座墙顶,也会是踩着自己人的尸体上来的。」桑丁说完啐了一口。杜利斯听过这种说法,那是祭司说的。队长最后才到,小队的十五人不再交头接耳。卡立恩.奈西连是某个小家族的次子—南境男爵之类的。他有张尖尖的黑脸,热切的态度感染了其他人。
「小子,守好岗位。」奈西连说。「蟑螂会在中午到达,他们可能准备经历一点挫败。」
「希望啰。」桑丁说。
沿着城墙架起了巨型的扩音器,祭司开始向他们喊话。女神的敌人赢不了我们!你们所爱的一切都已消逝!如果你们抵抗我们,你们已经输定了!音节清晰而尖锐。杜利斯几乎替那些急着赶赴败仗的混蛋感到难过。他磨利他的剑,纳闷着会不会用上。小队的其他三人立起弩炮,架到铁墙上的凹座中,墙的内侧俯望城中。努斯的建筑鲜少比城墙高,下方街上的人头小得像卵石。杜利斯纳闷着从坎宁坡的皇城看下去是什么感觉,他从来没亲眼看过,但他听说皇城比十座努斯的城墙还要高,不过那可能只是夸饰。
备战的命令传来时,杜利斯已经从城墙边缘往下察看了。敌人的兵力和特尼根勋爵率领的大军相当,甚至更壮盛,差别在特尼根是带着他的部下走过开敞的城门,在街上作战(杜利斯也在其中)。他们对上整个努斯的驻军、统治那里的古老家族的守卫和士兵、店老板、商人和守护他们家园的契约奴隶。杜利斯一时纳闷城墙上的三百士兵,是否则足以对抗整支大军,守住整座城市,但这时祭司又开始喊话,让他的不安烟消云散。
「那些石弩,」桑丁说着指向下方。「看到顶端像投石器一样的皮带了吗?那是勃尔嘉的产物。」
「你怎么知道?」杜利斯说。「因为你还是男孩的时候,和你的爱人在塔文达克待过吗?」
桑丁轻弹了他的耳朵,又看向下方的军队。「我听过那些东西。看啊,那些不全是蟑螂。」
真的。他们下方有众多的提辛内人,但也有特拉古人、贾苏鲁人和身形宽阔、长了獠牙的耶姆人,甚至有些可能是原血人或达汀内人。他们扬起的旗帜是勃尔嘉和喀西特的直幅样式。
「这不是叛乱。」桑丁说。「那是一支军队以军队的方式作战,或许这终究是个好日子。」
「是哦?」
「打得勃尔嘉军队落花流水,让他们明白站在提辛内人那边是什么意义?我跟你赌一整晚的酒,这周过完之前,下面那些真正的人类会交出死蟑螂来投降。」
「我不打那个赌。」杜利斯说。「我看到你喝了酒。」
「武器预备!」
奈西连队长的喝令压过祭司的喊话,杜利斯挪到他的弩炮旁。从安全的制高处杀死他们,几乎显得残酷,但他们过来的时候,已经做出了选择,而他们的人数真他妈的多。「发射!」
防城弩炮的弩箭落在下方的攻击者身上,杜利斯分不出弩箭是否有作用。一段城墙只有四座弩炮,感觉每枝弩箭都必须像烤肉叉一样刺穿半打敌人,才能造成一点分别,而对方除了聚在他们的勃尔嘉石弩旁,似乎没在做什么,只是站在那儿等着被杀。他等着其他人转动绞盘把弩臂拉回来,而他把第二枝弩箭塞上去,大吼他已经让开。弓弦发出弹手指似的声响,下方人群中某处又死了或伤了一个人,或者弩箭只插到了地上。绞盘再次嘎嘎响起,杜利斯等着下一箭。
他没看到火是哪里来的。或许是大军后方的术士,或是某个特别留作这个用途的石弩。杜利斯察觉的第一个迹象是身边的男人吸了口气。他回头看是怎么回事时,心中已经了然。亮蓝的火球宛如空中的太阳,火球飘过城墙上,后面拖着一道黑烟,划出弧形的路线。
「见鬼了,那是什么?」他背后的勃尔嘉石弩回答了他:那是攻击的信号。城市四面八方的勃尔嘉石弩发射了,先是一座,接着数座,然后是数十座。石块以弧线抛起,杜利斯一时觉得敌人瞄准得很差。没有一块石头会砸中铁墙。甚至没一块石头的弧线低到可以击中弩炮旁的士兵。一块石头划过他自己的墙段上,他看到石块拖着绳索。石块落入城里中,牵着绳索重重甩下,砸进城墙的内侧石面。石面有两指连在一起那么厚,在石块的重击下应声崩裂。
奈西连喊:「小子,切断缆绳!他们要上来了。」
杜利斯的纪律不敌困惑,他望向墙缘外。真的。下方有个贾苏鲁男人两手交互攀上绳索。你们赢不了的。所有反抗女神的都注定失败。你们唯一的希望只有投降。杜利斯拔剑砍向绳索,这时另一块石头飞过头上,另一条绳索攀到墙上。那不是绳子,而是由皮和铁丝编成,刀剑不入;不过并不是魔法。贾苏鲁人爬到墙顶上之前,他们砍断了缆绳,但那时又有两条缆绳牵着黑索横过他们的墙段。
杜利斯拚命挥砍。第一次感到真正的恐惧令他的血流加速,耳中只有祭司的喊话和同袍的吶喊。没有敌人的鼓声或喇叭声。他们砍断一条缆绳时才有尖叫或叫喊声,除此之外一片寂静。那样的静默令他不安。
隔壁墙段的扩音器沉默了下来。杜利斯看过去,发现一个提辛内人站在倒下的祭司上方,黑色甲壳手上拿着一柄斧头。杜利斯想也没想,拔腿就跑。墙段之间的栅栏很高,不过没高到他爬不上阳光照热的铁栏杆、跳到另一侧。那个墙段被占领了,到处都是勃尔嘉士兵。杜利斯冲向他们之间,站在女神这边的人绝不会输。
他利用剑的重量把剑挥下,只用剑尖攻击,那是老马特林教他使用大屠刀的方式。那一剑劈开提辛内男人的背,从肩膀砍到腰际,令那人惨叫倒地。杜利斯踢开男人,跨站在蜘蛛祭司倒卧的血淋淋身躯上方,举剑备战。有东西搔得他的腿发痒,然后又有别的,他还来不及低头看怎么回事或是往后跳开,就有个特拉古人手持钉锤走上前,以近乎厌倦的态度打掉杜利斯手中的剑,顺势移动,把钉锤转向,扬过头然后挥下。
那一击并不痛,但发出低沉结实的声响,好像石头落在干燥的地面上,一切都变得安静而遥远,世界怪异地歪斜。死去的祭司站了起来,不过也许没有。不,是杜利斯倒在他身边,但他清楚觉得自己站着。有东西掠过他的双手,愈来愈多。是蜘蛛。数以百计的蜘蛛。
击中他的特拉古人这时退开了,手中挥起一面黄旗,厌恶地龇牙咧嘴;除了厌恶,还有恐惧。杜利斯试图站起来,但痛楚终于降临。墙塌入空中,不过他眼中其实什么也没在动。他跪了起来,耳朵里有个刺激的感觉,好像被刺到一样。蜘蛛涌过他的双眼,像狗想挖出兔子洞一样搔着他的眼皮。
他心想,我死不了。女神无法被打败。努斯不会沦陷。
两个提辛内人抬着一个木桶出现了,后面跟的另一人拿着燃烧的火把。他觉得是另一个信号,但猜不出是什么。
「你们这些混蛋阻止不了我。」他喊着,或是试图这么喊。然而他只吐出拙劣的话。他想说我献身于女神和裂土之国,但他只听见自己说:「没别人知道怎么切肉!」
桶里泼出的液体浓稠而油腻,味道古怪又熟悉。他知道那东西,但他的头脑混乱,想不出那是什么。是尿吗?还是奶油?他吐出一口液体,里面还有一团油腻腻的蜘蛛。他的手摸到了他的剑柄。
是灯油。他们用灯油淋得他一身。
第三个提辛内人手持火把靠近,杜利斯大喊:「不、不、拜托等等!」
火把划出慵懒的长长弧线,拖着一道轻烟飞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