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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马可士

  马可士的左脚发疼,大拇趾趾球的关节那里微微作痛,走过三面围了墙的决斗场时,他试着伸展那里,每踩一步都把脚掌压下去一点。好像没什么用。系在他背后的剑磨得疼痛,眼睛附近有个地方不停微微抽动,甚至烦人。这些他很可能都没注意到,只知道自己紧张得像要率领一整支军队进入战场,而除了踱步等待点燃信号火炬,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和亚尔丹一起拟订了计画。如果伊倪斯来得太早,祭司还来不及在他们的献祭神殿集合;来得太晚,他们会注意到自己被困住而设法逃脱。葛德和亚尔丹一回来,葛德就能把他的护卫叫来,让他们就位。在龙来的时候做好准备。如果有任何祭司跳下来,他会拿着剑等在地上,杀死尸体溅出来的所有蜘蛛。

  所以虽然他此生最希望的一件事,就是能从他们设在院子里碎石地上的宽大铁火盆旁拿起那支小火炬,丢进那团鼠尾草和松脂之中,但他只能等待,记下他身体疼痛的地方,看着影子随阳光移动。他望向皇城,等着亚尔丹和摄政王。他们没出现。

  皇城底层周围的建筑感觉像焚毁的城市一样空荡荡的,小径少了通常络绎不绝的仆人和信差。窗户的窗板关上,抵挡夏阳,私人护卫在皇城土地外围的街道站岗,他们听到的说法是要阻止任何打断祭司会议的攻击者。他只能相信他们除了注意街上,也在注意高塔。毕竟女神是帝国的核心,敌人几乎已来到大门前。面临攻击的城市他看多了,知道受恐惧折磨的人多么渴望奇迹—术士看见的胜利影像、孩子脑中浮现的征兆,只要能保证可预期的未来都好。葛德和他的祭司花了那么多努力,除去城里没有信仰的人,因此留下的人想必很确定,这是应当拯救他们的那一刻。

  或许确实是,不过对他们而言,依旧会是不愉快的惊喜。即使他们在这一天受到拯救,看起来也会像战败。他瞇眼望向天空,伸出手掌测风向,再次纳闷龙要花多久的时间才会到达。伊倪斯说我会来听起来几乎像立刻会发生的事,但即使最浓的烟也需要风来吹送。飞行或许比最快的马匹更迅速,但仍然需要时间。亚尔丹为什么还没回来?一切都太慢了。或者他比他以为的更不耐烦?马可士又伸展伸展发疼的脚。

  伊倪斯出现、让敌人陷入火海时,有一刻会在神殿开敞大门的正前方。坎宁坡的眼睛都会落在牠身上,那时会有鱼叉阻碍牠、把牠扯下,让葛德和他的护卫在一天之中解决人类的两大威胁。马可士觉得那个小混蛋有一半的机率会因此被当成英雄来欢呼,在人们记忆中也将是个英雄。那样看来,世界并不公平,但只要龙的战争真正妥善地结束,马可士并不在意。有功劳的人都得到赞扬,只有该受责备的人被怪罪,这样的要求太高了。只要胜利就该满足。亚尔丹怎么还不回来。

  这时埃斯特跑过小径,他垂着头,手脚不停摆动。席丝琳在他身后狂奔。这一幕让马可士完全忘了疼痛和怨言,他的嘴巴发干。他朝他们走了两步,又看看火炬和高塔。

  「神巫知道了。」埃斯特喘着气说。「他听见我说话。他听见凯廉夫人说话。他知道了。」

  「好吧。」马可士嘴里虽然有恐惧的铜味,但声音无比冷静。席丝琳来了,她的肺像鼓风炉一样不停鼓动,眼中懊恼的含义越超越了言语。要是他离开火炬那里,席丝琳就会点燃,前提是亚尔丹下来。或是葛德。或是他。或是任何人。他瞇眼看着高塔,看向高塔后的天空。蓝天中没有巨大翅膀的踪影。没时间了。他两大步来到火炬旁,把点燃的火炬丢进火盆里。干燥的鼠尾草劈啪作响,焦油燃烧的臭味涌起,飘进辽阔空寂的天际。

  「马可士。」席丝琳这句话中的疑问多到他无暇回答。

  「召集护卫。」他说。「如果我没回来,要完成任务。」

  「可是—」她这么喊的时候,他已经跑开了。皇城的底层有十来条通道,但都通往一个方向—上方。高大的祭司试图阻止葛德和亚尔丹,也必须爬上一道又一道的楼梯。马可士穿过空虚的走廊,无视于宽阔通风的拱道,数千年的雕像,挂毡、香炉和镀金的图像。他脑中只想着追杀。

  他两步并作一步爬上阶梯,一边伸手摸向背后,扯掉包在剑上的布,已经不再需任何伪装。他的脚步声发出回音。他听见左边的远处有类似女人哭号的声音,但无心兼顾。他不知道祭司在哪,那人跑了多远,抢先多久。这些都没影响。最糟的状况是神巫跑到神殿,发出警报,而马可士就得在他们杀死自己,或是龙来之前尽可能挡住所有跑下来的祭司们。他感到自己奋力冲刺、露出微笑。或许只是单纯的微笑。

  高塔向上爬升,墙面稍稍内收,每一层都比下一层稍窄,房间和走廊没那么宽大,通往上面那层的楼梯更窄、阶梯数目标少。靠近神殿,高塔会逐渐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马可士曾经认识一个屠夫,觉得屠宰场的设计也差不多。

  祭司熟门熟路,马可士边走边找,而祭司抢先出发。马可士很想冲刺,奋力尽快爬上去。敌人就在他伸手可及的距离外,如果他再跑快一点就可能及时赶上的感觉,在他的血液中欢腾。但他维持轻快稳定的步伐,专注于建筑结构,在走道和回廊之间寻找通路,彷佛那是林子里的小径。

  信号烟正在塔外和他的感知之外升起。龙正飞来。但他现在不能想那件事。只要想着地毯上哪里磨损比较多,扶着墙的手在哪里沿着墙壁留下污痕。他不能太急躁,如果现在跑太快,会把自己累坏。他会失败。他极度渴望感到手上有剑的重量,但如果拔了剑,就会牺牲速度,更加疲倦。他找到另一道弯弯的楼梯,爬了上去。脚步声在玉石上发出诡异的回音。

  不对,那不是他的脚步的回音。让脚步声更复杂的声响是从上方传来。他停下脚步,伸展手掌,然后握起拳头。上方的脚步声远去。他的嘴唇扯开残暴的微笑,拔腿跑去。爬上一道楼梯,来到一条走廊,那里连接着十来个回廊。这里的声音更响亮,还有辛苦的喘息声。很靠近了。一扇窄窗望向西南方,俯看地面、监牢、大裂谷和蹲踞的城市。但没有龙的踪影。还没有。马可士闭眼倾听。他缓缓转身时,脚步和呼吸声都减弱了一点,但他找到了声音是从哪条走廊传来。他又跑了起来,这次踩着斥候和军人轻快的大步。

  走廊尽头的房间低矮宽敞,雕刻木桌整整齐齐地摆在墙边,上方挂着早已过世的诸王画像。一条薄薄的白地毯像掉落的纸张一样盖在地上,窗板关起的窗户透入光线,在地毯上投下明亮的线条。祭司辛苦地跨越地毯,朝一扇半开的门而去,门后是另一道楼梯。

  马可士拔出毒剑,大喊:「嘿!」

  祭司转过身,他的身形高大,满脸通红,眼中带着怒气。马可士见过其他这样的人,即使未受训练,也天生魁梧有力。这不是他的过去带着耶姆人血统的唯一征兆,他下巴的轮廓也有一点那种味道。马可士拔起毒剑,双手握持。他发现神巫明白这把剑是什么,也明白了其中的意义。

  祭司的右手像握着树枝一样握了把亮晃晃的钢剑,马可士猜想他没什么技巧可言,不过力气很足。为了试试事情没那么难的可能,马可士冲了过去,剑往低处迅速砍过。

  祭司挡开了他。所以有一点战斗技巧。太可惜了。

  祭司的呼吸急促而吃力,或许是因为跑得太辛苦,或是令人盲目的愤怒。他龇牙咧嘴,发出无言而野蛮的战吼,马可士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他的声音即使不具意义,仍然有力量。这是毁坏世界的疯狂之外,莫拉德给他和他的同类的恩赐。

  神巫挥剑,奋力划出一小段弧线。马可士往后跳,祭司袭向前,再次吼叫。毒剑发出恶臭的蒸气,让马可士嘴里有股恶心的味道,但祭司继续笨拙地挥舞钢铁。马可士挡下,接着反击。神巫像在除草似地轻松格开攻击,马可士的手腕和肩膀都感到刀剑相碰的冲击。

  「你这杂种真强壮啊?」他说。「你的耐力如何?」

  他心想,说到这,我的耐力又如何?祭司这时又朝他猛攻,攻击中原始的狂暴逼得马可士缓缓后退,背后就是关着窗板的窗户,拖太久的话,他会被逼到窗边。马可士想象着自己被丢出窗外,头上脚下旋转着掉到下面的小径上。那样的死法太蠢了。祭司利用了马可士分心的这瞬间,再次狂嚎,剑随之挥来。马可士避开,但祭司的剑尖划过时碰到了马可士的手臂。痛楚很鲜明,血溅在洁白无瑕的地上,马可士摆出防御的姿态反击,把祭司逼退回楼梯。伤臂感觉麻木,但力气没变弱,或是变弱得不多,至少他判断是这样。他流了很多血,但肌肉没被切断。他只需要结结实实击中对手一次,剧毒就会完成接下来的事,即使因此得让神巫把他开肠剖肚也没关系。祭司仍然会死去,无法发出警报。亚尔丹和葛德究竟死到哪去了。

  祭司的笑声起先只是深沉的声响,好像砍木头的声音,然后愈来愈宏亮。

  「有什么……好笑的事吗?」马可士喘着说。

  「不可能。」祭司说。「不可能赢。你不可能赢。」马可士腹中有什么屈服了。不是恐惧,不是绝望—还不是—而是意识到他有多脆弱的念头。他攻向前,逼退神巫,祭司虽然在闪避剧毒剑刃,仍放声大笑。

  「你已经输了。」祭司说。「听我的声音。你爱的一切已经消逝。你赢不了。」

  马可士说:「这种话我已经听过了。」说得像桀骜不驯的态度能剥夺男人声音中龙的力量。

  「没有理由继续下去。」

  马可士努力不把注意力放在这些话上头,尽可能专注于手中那把剑的重量,以及对手的姿态;他手臂上愈来愈明显的痛楚,鲜血像雨滴一般滴答落在地上。但那些话穿透了这一切,扼住了他的喉咙。

  神巫说:「你已经输了。」马可士虽然知道其中的花招,却仍感到脑中深沉熟悉的黑暗呼应着男人的声音涌起。「你赢不了。你所爱的一切都已经消逝。听我的声音。你赢不了。」

  一次心跳的片刻里(只有这么长),他彷佛正搂着梅里安的尸体,鼻腔里充斥着火烟和死亡的气息,她的尸体蒸气腾腾,永永远远改变了他。梅里安、阿莉丝,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死了,只因他忠于不对的人。席丝琳已经步向同样的路,因为他不够坚定、不够睿智,无法改变她选择的路而注定失败。亚尔丹跟死了没两样。基特和演员们也是。因为他没有做得更好。

  「你赢不了。你已经输了。你为之而战的事物、你在乎的一切都已经成空。你无法改变你的失败。你已经输了!」

  祭司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响起,马可士感到毒剑愈来愈沉重。剑往下沉,瓦解了防御的姿态。

  他眼中充满宿敌般的泪水,胸中充斥着他背负着穿越这个辽阔空寂世界的所有失败。祭司靠近了一点,一如马可士预期。神巫的剑尖有污渍,染着马可士的血。

  「你永远赢不了。你已经失去一切。永远失去一切。」

  马可士胸中熟悉而如海般宽广的那片悲伤漾开,无止境地绽放。其他人都会好起来,其他人哀悼之后就继续他们的人生,但他每次都感到宛如当初的痛苦,失去梅里安和阿莉丝的每一刻,苦痛都像最初那一刻一样鲜明,而什么也无法挽回已经发生的事。马可士的双眼明亮坚定,大手中的剑蓄势待发。他眨去一大滴泪。

  「听我的声音。」神巫说。「你赢不了。你已经输了。现在输了,而且永远输了。你爱的一切都已失去。你做的一切都注定失败。成空。毫无意义。」

  「我早已知晓。」马可士说完,把毒剑刺进神巫腹中。

  祭司退后时,似乎困惑地瞇起眼。他的腹部涌出深色的浓稠血液,蜘蛛从落地的地方飞快跑了几吋,拖出一道道细小的墨黑血迹,然后不再动弹而死去。神巫惊讶困惑地一手捂住伤口,高大男人皮肤上被剑划破的地方,已经出现浓浓的白色泡沫,四处弥漫着热酒和新鲜排泄物的气味,但马可士没有作呕。神巫的呼吸断断续续,愈来愈辛苦,开始喘息不已。

  他咬着牙质问:「你做了什么好事?」

  马可士耸耸肩,朝着掺了蜘蛛的血流点点头,「份内工作。」

  他的手臂染了鲜艳的血液而湿滑,痛楚愈来愈厉害。他退开来,等着祭司倒下,但神巫眼中充满怒火,往前直冲,像第一次收割作物的农家孩子那样挥动他的剑。马可士往后退,压低重心,移动双手剑挡开每一击。祭司很强壮,但攻击随着每次呼吸而减弱,愈来愈不精准。

  突然间,祭司的皮肤下发生了某种事。他的双手、脖子和宽大的脸上浮现深色的斑驳,他的双眼失焦,再次聚焦于马可士身上,然后目光再度游移。

  神巫缓缓跪倒地上,浑身颤抖,剑没离手。他腹部的血液颜色变得很深,看起来是黑色,从伤口出来的蜘蛛还没落地就已死去。马可士毫不动摇,动也不动地看着神巫身上最后的生命迹象消逝,身躯瘫软、倒向一旁。马可士把毒剑刺向不再动弹的胸前,直到剑穿透死者的背后,确保事情真的了结。他没打算坐下,却发现到自己已盘着腿坐在地上,手臂涌出的鲜红血液在他身边积了一滩,和颜色更深的血迹相混,他这才想到,他在打斗中受的伤或许比他以为的更严重。

  他最好包扎一下伤口。他半梦半醒似地解开腰间的皮带,缠在手臂上伤口上方的位置,轻柔的欣慰感令他振奋。完成了。他阻止了那个祭司。他达成任务了。事情结束了。他睁开眼睛时,才意识到自己闭上了眼睛。毒剑像旗杆似地插在尸体上,或是像墓碑。他背了那该死的东西那么久,付出了那么多的代价,可以派上用场真不错。

  他得爬起来。找到亚尔丹,警告他。龙要来了,或者已经来了。马可士又睁开眼,努力不再闭上眼睛。他想休息,想让睡意或比睡意更深沉的东西占据他。神巫呆滞的脸转向他,像石头一般毫无动静,气味臭不可闻,但马可士不在意。死亡本来就不美丽,本来就毫无尊严,不如在死亡来临时显得丑恶、粗暴而真实。如果这时可以接纳死亡,就表示你准备好了。

  他闭上眼,等着梅里安出现,等着阿莉丝牵起他的手,等着数十年的混事和悲伤永远远去。

  但什么也没发生。他叹口气,撑着身子爬起来。

  所以要改天了。

  「亚尔丹!」他大喊。「你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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