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
凯尔打了个寒战，奇异的平静再次降临。
这一次更加不可抗拒。有人喊他的名字，和刚才一样，他抬头望去，莱拉抓着肩膀，一瘸一拐地跑下台阶。她身上有瘀伤和血迹，但还活着。那张黑色面具提在沾满鲜血的手上。
“你还好吗?”莱拉走过来问道。“好得不得了。”他说，光是在她身上集中视线和精神，就耗尽了全部的力气。“你是怎么知道的?”她低头看着碎尸万段的女王，“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我? ”凯尔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因为她说拜托。”莱拉呆呆地瞪着他。“你在开玩笑吗? ”凯尔微微耸肩。费了好大气力。“我就是知道。”他说。
“你就是知道。”她重复了一遍。凯尔点点头。莱拉仔细地端详着他，令他不禁对自己现在的模样感到好奇。“你的气色好差，”她说，“你最好丢掉那块石头。 ”凯尔点头。“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凯尔摇摇头。“不。别这样。我不想要你来。”这个回答是真心的。他不知道那边是什么在等着他，无论如何，他希望独自面对。“好吧，”莱拉吞了吞口水，说道，“我就在这里等你。 ”“你打算做什么?”他问。
莱拉勉强耸了耸肩。“码头上有些好船，在我们逃命的时候看到的。来一艘呗。 ”“莱拉……”“你放心，”她语气生硬。“快走吧，别等有人发现我们杀了他们的君主。 ”凯尔想笑，却有什么东西击穿了他的身体，像是疼痛，但更加黑暗。他弯下腰，视野模糊。“凯尔?”莱拉俯身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不，他恳求自己的身体。不要，现在不行。他已经接近了。近在咫尺。他需要做的就是 ——又来了。他双手撑地，跪了下去。“凯尔!”莱拉喊道，“跟我说话。 ”他想要回答，想说些什么，什么都可以，然而下巴锁死，牙关紧咬。他对抗着黑暗，但黑暗也在反击。后者占尽上风。莱拉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遥远。“凯尔……能听见我说话吗?坚持住。坚持住。 ”停止反抗，他脑子里的声音说。你已经输了。
不，凯尔心想。不。还没有输。他吃力地摸了摸腹部的伤口，在破损的地板上画了一个符号，但还来不及把绑定石头的手掌按下去，一股冲击力将他击翻。黑暗缠绕着他，压制着他。他极力反抗，但魔法已经在他体内，在血管里奔涌。他试图摆脱魔法的控制，将其推开，但为时已晚。
他吸了最后一口气，被魔法拽了下去。
***
凯尔动弹不得。
阴影纠缠着他的手脚，犹如坚硬的石头，牢牢地将他挟持。他越是反抗，它们缠得越紧，吸走他最后一丝力量。莱拉的声音仿佛远在天边，很快就听不见了，只剩凯尔孤身一人，身处一个乌漆墨黑的世界。
黑暗无处不在。
忽然，不知何故，黑暗发生了变化。它从四面八方汇集，在他面前盘旋萦绕，形成一个影子，又变作一个人。他的模样酷似凯尔，身高、头发和外套都一模一样，但无不是平滑的黑色，就像那块完整的石头。
“你好，凯尔。”黑暗说，不是英语，不是阿恩语，也不是马克特语，而是魔法的原始语言。凯尔终于明白了。是维塔芮。就是这家伙一直影响他、压迫他，使他变得强大，同时也削弱他的意志，啃噬他的生命。
“我们在哪里?”他声音沙哑。
“我们在你体内， ”维塔芮说，“我们正在变成你。 ”
凯尔徒劳地对抗着阴影的束缚。“滚出去。”他咆哮道。
维塔芮露出阴沉沉的黑色笑容，走向凯尔。
“你打得很好，”他说，“但战斗已经结束了。”他站在面前，按着凯尔的胸口。“你是为我而生的，安塔芮，”他说，“一个完美的容器。我会永远披着你的外衣。 ”
凯尔拼命地扭动着。他必须反抗。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不能在此刻放弃。
“太晚了， ”维塔芮说，“我已经拥有你的心脏。”说着，他的指尖压了下去，凯尔喘息着，任由维塔芮的手插进胸膛。他感到维塔芮握住了跳动的心脏，心脏猛地一颤，黑暗犹如鲜血，淹没了他胸口破烂的衬衫。
“结束了，凯尔，”魔法说，“你是我的了。 ”
***
凯尔躺在地上战栗不已。莱拉捧着他的脸。面颊滚烫。喉咙和太阳穴的血管已经黑化，腮帮紧绷，但他没有动，没有睁眼。“不要认输，”她冲着浑身痉挛的凯尔喊道，“你都坚持到这里了。你不能就这样放弃。”
他的后背反弓起来，莱拉扯开凯尔的衬衫，看到黑色在胸口蔓延。“见鬼。”她骂道，又试图把凯尔手里的石头夺过来。结果纹丝不动。“如果你死了，”她厉声说道，“莱怎么办? ”
凯尔的后背猛地撞在地上，他吃力地呼了一口气。莱拉本已收回了武器，这时候却拔出了刀，握在手中掂量。她不希望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杀死凯尔，但又必须这样。她不想砍断他的手，但她一定要做。他的嘴里吐出一声呻吟。“你他妈的休想放弃，凯尔。听见了没? ”
***
凯尔的心跳断断续续，漏了一拍。“我好心好意地向你提议， ”维塔芮说道，他的手依然插在凯尔的胸口，“我也给了你投降的机会。是你逼我动粗的。 ”
热浪席卷凯尔全身，随之而来的是奇异的寒冷。他听见莱拉的声音。遥远，隐约，仿佛回声的回声，抵达他耳畔时几不可闻。但他听到了一个名字。莱。
如果他死了，莱也活不成。他不能停止反抗。“我不想杀死你，凯尔。一点儿也不想。 ”凯尔使劲闭上眼睛，黑暗包围了他。“没有什么词儿可以对付吗? ”莱拉的声音在脑海里回响。“是什么?快啊，凯尔。念出那个该死的词。 ”
凯尔强行集中注意力。是的。莱拉说得对。确实有一个词儿。维塔芮是纯粹的魔法。所有魔法都受规则约束。遵循秩序。维塔芮是造物，既然可以被创造，那就能够被摧毁。驱散。
“As Anasae。 ”凯尔念道。他感到力量一闪而过。但什么都没有发生。维塔芮的另一只手掐着他的喉咙。
“你真以为念咒语有用?”凯尔模样的魔法嘲弄道，但他的语气有些异样，正是凯尔紧张时的表现。恐惧。有用。肯定有用。必须有用。
然而，安塔芮的魔法是语言契约。施法不能单靠思想，而在这儿，在他脑子里，一切都是思想。凯尔非要亲口念出那个词儿不可。他聚精会神，寻找消失的知觉，最后感到了身体的存在，不是幻象，不是精神位面，而是现实，现实中的身体四仰八叉地躺在冰冷刺骨的破烂院子里，莱拉守在旁边。伏在他上面。他抓住那股寒意，注意力移向冰凉的后背。他拼命地感受手指的存在，它们因为使劲握着石头而酸痛无比。他又找到紧闭的嘴巴，强迫牙齿松开。强迫双唇分离。
念出那个词儿。 “As An——”维塔芮收拢手指，他的心脏在颤抖。
“不。 ”魔法咆哮道，恐惧暴露无遗，他终于失去耐心，恼羞成怒。凯尔理解他的恐惧。维塔芮不仅仅是魔法。他是石头全部力量的源头。驱散他，即是驱散符文石本身。一切都会结束。
凯尔挣扎着控制了身体。控制了自己。他使劲吸气到肺里，又从嘴里吐出来。 “As Anas——”他咳了几声，维塔芮松开心脏，转而捏着肺部，空气顿时跑光了。“你不能这样，”魔法绝望地说，“是我在维系你兄弟的生命。 ”
凯尔犹豫了。他不知道此话的真假，不知道他和兄弟的纽带会不会断裂。但他知道，莱永远不会原谅他的所作所为，而除非两人都活下来，否则所谓的原谅也无关紧要了。
凯尔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不去在意正在压榨他生命的维塔芮，以及如潮水般席卷的黑暗，而是听着莱拉的声音，感受冰冷的地面、酸痛的手指，与此同时，词语在他染血的嘴唇里成形。
“As Anasae。 ”